towns 发表于 2018-1-31 06:23:33

跷拐儿

陈维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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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跷,阿跷,你慢慢地跷”在我们那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假若你听到这样的儿歌,前面必有一个瘸腿的人,摇着船似地过来了。
大凡一个人瘸了腿,便没了姓名,不管你姓什么,名什么,一律皆名“跷拐儿”。我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便是“跷拐儿”。跷拐儿,儿时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软得的象丝瓜儿一样荡来荡去,不能站立,靠二把拐杖夹在腋窝子下行走。阿跷在家,兄弟姐妹也都有嫌弃,嫌他丢人显眼,老头儿是个酒鬼,阿跷是出气桶,一不顺心就拳打脚踢,连母亲也不痛不爱,如庄公寤生,姜氏恶之。
跷拐儿所在的街道,有一个纸盒厂,大多是半老太婆,也有几个残疾人,跷拐儿就在那里干活。他的活是坐在案板前,在纸板上刷浆糊,然后推到案板对面让人折起来,对面是一个哑女。跷拐儿腿虽瘸,但坐在那里不见下身,五官身板搁在台面上到是端端正正,啥也不缺。哑女呢,只要“不说话”,不要咿咿哑,抓耳挠腮,到是一个出落得标志的女儿。天热车间闷,身上的围兜就套不住了,脱下围兜,一件被汗打湿的短衫,就透出那对发得很好的双乳来,那个时候还不兴胸罩这类玩意儿,所以勾勒得惊心动魄。跷拐儿身残,心不残,看得怦怦心动,身也动。那哑女呢,看着他贴着汗背心的一身肌肉疙瘩,也是脸红心跳。这跷拐儿因靠上身支撑走路,那身上的肌肉到比常人发达了许多。这对年轻人天天“举案齐眉”,哪有不生出情来的道理。拐儿虽不聋不哑,但打小起就没人与他说话,他的嘴也就不说话了,遇着哑女,欢喜了哑女,正好,听也无须听,说也无须说,到是没有了说的累赘。他只将把欢喜,用眼神抛过去就好了。哑女虽不能说,但她那做女儿的心思,却在眉宇间亮得分明。心里想什么,眸子里就有什么,嘴上想说什么,眸子里也有什么,到比那些不聋不哑,有话要说难以启嘴的女子多了一个方便。眸眼流动,来来去去,这厢看得真切,那厢看得分明。情发于目,爱见于貌,天地间,男女之爱本是多了言语,于是,一块案板之间,二个残疾的身体,一对痛苦的灵魂,在无言无语中,造出一对旷世恋情来。
年轻人总是年轻人。纸盒车间堆满的是纸盒,一叠一叠地叠到天花板上,又一纵一横分隔成迷宫般的巷道来。午休时,这对年轻人,就会躲进这纸盒的巷道里,亲亲嘴,摸摸屁股,在乳头上拨弄二下,然后脸红红地出来了。时间长了总有被人撞着的时候,风言,风语就传开了。好心的,说这一对,一哑,一跷,到也般配。开开玩笑说,跷拐儿讨娇娇,啥时吃喜糖。那些政治觉悟高的,就看不得年轻人亲热,汇报到领导上去了。纸盒厂虽小,好歹也是一个厂,是厂必有厂长。这厂长半老头子,在这些半老女人中,拍一记,打一下,说二句荤话,“揩揩油”“吃吃豆腐”,习以为常。哑女是厂子里少有的几个女孩,哑女进厂后,也没少被厂长关怀过。老女人,都是过来人,领导要揩油,要揩便揩,豆腐要吃,要吃便吃,嬉嬉哈哈地就过去了,哑女毕竟是黄花女,见了厂长心就慌,总是左躲右闪的,厂长十分不爽。听了汇报,醋意大发,此时正值“严打”。
厂长告知哑女父母,哑女父母早已风闻女儿与跷拐儿的事,为此正在发愁,女儿聋哑,已是一缺,再嫁一个缺胳膊少腿的如何是好。厂长唆使哑女父母,不要这门婚事,只要告他强奸,跷拐儿就得进局子判刑,你女儿自然断了心,凭你女儿这张脸还愁嫁不到一个好女婿。哑女父母爱女心切,被怎么一唆使,当场点头,与厂长一起去公安报了官。当天晚上,一辆公安的“边三轮”哒哒地停在跷拐儿家门口,二个公安拿出贼亮的手铐,哐啷一声,就把跷拐儿铐了起来,拖着押到车上,一条软腿还挂在外边晃荡,车一溜烟地开了。
跷拐儿的家人不知道儿子犯了什么法,车开了,一家人还楞在那里。“严打”时,公、检、法联合办公,从严,从重,从速。跷拐儿撞在风头上,以强奸残疾人被起诉,强奸残疾人是死罪,不日公布枪毙。哑女得知跷拐儿要被枪毙,班也不上了,饭也不吃了,觉也不睡了,要死要活地缠着父母,跷拐儿死她也不活了。父母知道自己做过头了,心有不忍,带着哑女去公安,要求刀下留人,并愿将哑女许给拐儿,留一条性命。公安当头斥责,现在反悔已经晚了,人民公安哪里由得你,今天说强奸,明天说找对象,那有这样的好事,严打期间,一律不得翻诉。
跷拐儿在万人公审大会后,押上卡车游街示众,脖子上挂着“强奸聋哑犯”的牌子,红笔在他的名字上划着叉叉,人到此时,方有了大名。跷拐儿五花大绑地被大盖帽架在车上,青光光的脑壳被街风一吹,有一点儿醒了,他知道此去已在黄泉路上。他看到路上黑压压攒动的人头,多想在这些人头里看到哑女,他不相信哑女会告他,他这一身一世,只有哑女把他当个人,爱他,喜欢他。他这一世一生,也只有哑女他欢喜过,爱过,即使真是哑女告他,他也不恨她,来身转世,再来找她相好。
跷拐儿被枪毙后,跷拐儿住的那条街,再也听不到孩子们“阿跷,阿跷,你慢慢地跷”的儿歌了。这条街比往日安静了许多。
因缘事由:
这是小说,也非小说,因为这跷拐儿乃是我徒弟的哥哥。当年我在码头上开吊车,带过几个徒弟,其中一个就是跷拐儿的妹妹。我这女徒弟长得少有的白净,且又是一个高中毕业生。领导说你师傅文化好,你跟他。这码头上的习气,师徒间还带着三分封建关系,平时关照自不必说,过年过节,送礼吃饭都相当的重。所以她的家我没少去,师傅来了,是大客人,又认我是一个文化人,更是不得了的事,杀鸡剖鱼要忙一天。每次到她家,她那跷拐儿哥哥是从来不上台面的,挟一点菜,让他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吃,有时还要赶到外面去,印象中好象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声,如同哑巴子。
“严打”时,从码头上的风言中知道跷拐儿被枪毙了,我到她家去,感不到悲痛的气氛,好象干净了,轻松了。后来我私下与她谈起她哥哥的案子,才知道原委。我说你哥哥自己就是残疾人,与哑女又是谈恋爱,找对象,哪里来的强奸残疾人之说。你们当时说了没有。她说当时以为抓进去,就是关二年,知道要枪毙,已经晚了。我闻言无语。“严打”那个时候,我们吊车班还有一个女学徒,是顶父亲职的。她的哥哥也是被枪毙的,罪名是打群架,她哥哥我也见过多次。一个“严打”,我的二个徒弟的哥哥被枪毙,可见当时枪毙人数之多。而且,罪名全是不能成立的。一个是谈恋爱找对象,一个是打架而已,年轻人打架也成为死罪。这是多一个罪犯,多一份政绩的时代,何其的荒唐,何其的血腥。这虽然是八十年代的故事,但是直到今日,这样的故事还在我们中国那块古老的土地上延续着。
到了海外二十余年,看到残疾人所享受的社会关怀,总让我想起“跷拐儿”,他如影随形地跟着我,让我不能喘息。也许,他这辈子唯一的认得的文化人,便是我,虽然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他的魂儿找上了我,要我把他与哑女的故事写出来。写完“跷拐儿”,我的心安了,我想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心也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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