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wns 发表于 2020-6-27 12:37:49

我在唐山大地震中与死神擦肩而过

张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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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大地震,据官方公布的数字,死亡二十多万,受伤几十万,是有记录以来世界上伤亡人数最多的一次地震灾难。我是这场灾难的亲历者,也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1976年7月,正是烈日炎炎的盛夏季节。我们铁道部第三设计院的一支设计队伍,就驻扎在原唐山铁道学院的大院内。年初传说,京津唐地区要发生一次毁灭性的大地震,大家思想上都比较紧张。可是一个冬春过去了,还是平安无事。渐渐地,人们好像忘了这件事。不料,就在7月28日凌晨2点40分,天崩地裂的大地震突然爆发了。顷刻之间,一场毁灭性的灾难降临在唐山大地。此时此刻,人们都在睡梦之中。

事后回忆起来,那天的天气特别闷热,蚊子也特多,傍晚四周的青蛙叫得撼天动地。这些反常情况,当时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我和大家一样照常工作和生活。直到凌晨楼房发生剧烈的震动,我才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当时只听得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滚滚而来,紧接着一道道刺眼的白光穿过窗户,射进房间。起初,我还以为是电闪雷鸣,是不是暴风雨要来了。但是,又觉得不像,会不会是什么地方扔原子弹了?还没有等我明白过来,身下的床板就猛烈地颠簸起来,一下子把我抛得老高。我立马坐起身来,求生的本能使我迅速做出决定:下地,冲出房间,逃生。可那时已经身不由己了,想抬腿抬不了,想下地下不了,心想事不成,全身都不听指挥。无奈之下,只好听天由命,蚊帐掉下来裹在身上,我也无可奈何。此时我才明白,是地震。

开始时,是上下震动;后来变成左右晃动。我们女同志住的是一座两层楼房,我住楼上。随着强劲的晃动,房上的预制板一块一块窜出横梁,落到地上。与此同时,两侧的立墙向一边倾倒,靠近我身边的一堵高墙倒在我身上,另一边的高墙向隔壁房间倒去。与我同屋的一位同事夺路而逃,幸免于难。这时,整座楼房轰然倒塌。我只觉得四面八方的东西一起向我压过来,身子直往下沉。我来不及思考,也不觉得害怕,头脑一片空白。在不停的抖动中,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我整个儿被埋在瓦砾之中,动弹不得。

原先裹在身上令我很无奈的蚊帐,此时倒成了我的保护伞,既缓解了外来的冲击,又为我阻挡了尘埃。尤其幸运的是,一块砖头正好架在我的鼻梁上,我还能正常呼吸。此时,头脑倒清醒了。外面的情况怎么样,房屋是否都倒了,同志们是否遇难了?我还能坚持多久,能不能活着出去?要是出不去了,岂不就此就要和我的丈夫、孩子永别了?我丈夫不善家务,他们以后怎么办?此时此刻,我心中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有的只是一连串的担心与问号……

过了好大一会儿,我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只听两位男同志在互相庆幸。一个说:“好险哪!我头顶上的那块大石头正好掉在我的枕头旁,差几公分我就没命了。”另一个说:“幸亏我住在机电馆,房屋是框架结构,墙倒了,房架没塌,人都出来了。”听到他们谈话,我立刻感到有救了。我大喊救命啊!救命啊!不知道他们是没有听见我的呼救声呢,还是只想保全自己好不容易拣来的性命?他们竟然不理不睬,由近而远地离去了。

由于被埋的时间太长,我的四肢已经麻木,呼吸越来越急促,大汗淋漓,困顿不堪,直想睡觉。但是,我想起老人们说过,这种时候,千万不能睡着,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为了争取最后一点希望,我咬牙坚持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又听到声音,并且由远而近向我这边奔来,一边跑,一边喊:“底下有人没有?底下有人没有?”声音很熟,这是房建科的陈工。我竭尽全力呼喊,有人!有人!上面问,你是谁啊?我说我是张靓文!听到我的回音,他们立即动手扒砖头土块,不一会儿我的头露了出来。同事们说,这下没危险了。留下两人继续挖,其他人去别处救人。

等到把我的上身挖出来以后,他们想把我从土里拔出来。可是费了好大力气也拔不出来,原来我右腿上压着一块很大的预制板。要把预制板搬开,没有起重设备是不行的。于是只好另想别法,先把我身下的砖瓦土块掏空,然后把我的身体向下沉,再横移,终于把我从土堆中挖了出来。我环顾周围,我们的宿舍已成一片瓦砾,旁边的西讲堂也已倒塌,一个很大的人字型屋顶直落地面。我们这批伤员就被安置在楼前这块空地上。挖出来的还活着的人放在东边,断了气的放在西边。可是有些刚才还有气的伤员,一会儿也断气了,只得再把他们挪到西边去。那时,活人和死人,就差那么一点点,因此也没有人觉得害怕。人们已经麻木了,死一个人就像死一只蚂蚁一样。

我是28日早晨6点过后获救的。由于我被埋在里面四个多小时,下肢已经失去知觉,不能站立,更不能行走,大小便也不能自理,只能在地上躺着,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重伤员。我为自己能够存活下来感到十分幸运,因此躺在地上任凭日晒雨淋,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倒是非常担心我的队友们,不知他们的处境如何?当时,但凡有点能力的人,包括一些轻伤在身的队员,都全力以赴投入抢救。直到午后,队里的同事才陆陆续续过来看望我们,可是谁也没有认出我来。原来我的脸上又肿又紫,满面淤血,眼睛成了一条细缝。我们的石总工程师带伤前来看望我们,就是找不着我,只好大声呼喊:张靓文在哪里?张靓文在哪里?

震后的灾区一片狼藉。整个地区断水、断电、断路、断绝一切交通和通讯。我躺在地上仰望天空,气候时好时坏,一会儿烈日暴晒,一会儿大雨如注。渴了,能动弹的人连滚带爬到附近泥塘中淘点泥浆水喝;饿了,那些腿脚利索的同志,到处去找食物,拿回来供大家充饥。那时不分单位、不分你我、互相关照、互相帮助,犹如到了想象中的共产主义大家庭。然而,听说开滦煤矿已把唐院地下的煤层都掏空了,一旦唐院在余震中下沉,我们这批难友岂不又要遭难?大家心里都很紧张。我是完全不能动弹的重伤员,全要仰仗别人的帮助,心中更加不安。

后来队领导决定,把我们这批无力自救的伤员,转移到院外的铁路线旁。据说,勘察选线时规定,铁路两旁的煤层是不准开发的。这下总算让我们安下心来,等待东北的部队和北京局的救援队伍前来救援。队上又找来一些篷布和木棍,给我们支起简易的帐篷,感觉又好了一点。与此同时,不断传来噩耗,我们认识和不认识的许多朋友、同事都遇难了。特别不幸的是,我们队里有个李工程师,他的老家在东北营口,那里一直预报有地震,他总是提心吊胆。为了预防不测,他让全家老小一起来唐山小住。谁知没有过几天,就发生了地震,除了李工本人获救而外,他的妻子、两个孩子全部遇难;马工程师正在医院手术台上抢救,赶上一次强烈的余震,耽误了手术时间,就此告别了人间;一些重伤的队友,因得不到及时的治疗也匆匆离我们而去。另有一些队友,地震中被震落到楼房的地下室,上面压着硕大的人字型屋顶,只听到他们一阵阵呼救声从下面传来。可是,没有起重设备无法相救。我们只能盼望部队快点过来。可是,在一次强烈的余震之后,再没有他们的声音了。

我们一直在期盼着。但是,听到的都不是什么令人鼓舞的消息:某处公路断裂,需要绕道而行,救援部队一时还进不来。我院的救援队伍早就出来了,由于各路救援队伍都向这个方向开来,车队堵了几十公里长,现在进退两难,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达这里。

我脚上的伤口开始感染,食物也很紧张。但是,大家的精神状态都还不错。有人去附近的菜地里摘些瓜果来,分给大家吃,我们躺在地上的伤员都舍不得吃,认为自己躺在地上,没有太多消耗,这些食品应该省给那些忙于救灾的同志们吃。这样,一个西红柿、一条黄瓜经过许多人的手,传来传去,最后还是送回到原来的箩筐里。这个场面,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使我感动不已。

29日开始见到直升飞机从我们头上飞过,接着又见到直升机在附近抛东西。原来是一袋袋烙好的大饼往下撒,顿时大家一拥而上。哪知几十米高空撒投下来的烙饼砸在地上,就成了面一半、沙一半的混合物,很难吃进口了。幸好我们食堂还有一点残羹剩饭,让我们勉强又支撑了一天。

比较起来,生计问题还不算最严重。最大的威胁是余震。我们发现近在咫尺的一处险情:我们帐篷前面立有一个铁路大灯塔,如果遇有强烈余震,很可能砸到我们帐篷上。死过一次的人,神经格外敏感。大家都十分担心这件事,但是谁也没有向领导提出转移的要求,因为当时面临的救灾任务实在太重,不能再给领导添麻烦了。于是,我们每人都做好准备,提高警惕,以便随时应付突如其来的变故。白天大家尽量爬到外面去休息,晚上轮流值班,时刻注意余震的动情。有一次发生强烈余震,我竟一下子就从帐篷里窜到帐篷外。到了外面,定下神来,我感到很奇怪,我是怎么窜出来的?平常情况下,这个过程起码要花三、五分钟。这大概就是求生的本能了。等到余震平息下来,再想回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此时我想起一句话来:“人急生智,狗急跳墙”。其实,反过来说,“狗急生智,人急跳墙”,也完全可以。人在极端情况下,身体里的潜能是很大的,这与动物一样。

部队是30号上午才开到我们这里(因为部队进入唐山后,先去抢救当地的重点单位,我们属于外驻单位)。解放军到来以后,查看了待救的地方,同样束手无策,没有现代化装备,谁也对付不了那些巨大的水泥墩子和大屋顶。国际红十字会和其他一些国家都曾伸出援助之手,但统统被拒绝了。那时正值“批邓(小平),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疯狂时期,“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多死几个人算什么?就这样,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被埋在地下的同志,悲惨地离开人世。死那么多人,当然是天灾,但何尝不是人祸?

铁道部的救援队伍31日到达我们驻地。我们像见到亲人一样,倍感亲切。他们先把我们这批伤员安置到车上,然后其他队员也都上了车,浩浩荡荡,撤离唐山。唐山已经面目皆非,市区的房屋全部倒塌,不见楼房,不见马路,不见路标,只有一片汪洋,连开车的方向都很难辨别。使我感到很奇怪的是,车站的水塔、市区的一块语录碑、沿路的电线杆,竟然还像模像样地屹立在那里,这恐怕只有研究地震力学的专家才能解释清楚为什么。汽车一路缓慢行驶,有的马路断裂,有的地层错位。唐山火车站内的天桥扭成麻花,钢轨全部弯曲,静静地躺在地上。沿途摆满了一个个长长的塑料袋,里面都是遇难者的尸体。由于天气炎热,塑料袋内散发出来的刺鼻的气味四处弥漫,地面上苍蝇围着尸体和一些腐烂的东西飞来飞去。为使灾区避免发生瘟疫,直升机不断从天上喷洒杀菌的粉末。在地震中家园被毁灭,变得一无所有的灾民,低着头,背向路面,光着身子,默默地等待着救助。令人惊奇的是,面对这满目凄惨的环境,竟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流泪,没有人哭泣。语言已经成为多余的东西,一切都在不言中。这个世界突然变得那么沉寂,那么安静。曾经教过我们的马老师,全家只剩下他孤身一人。震后在铁路旁边搭了一个小帐篷,无声地守在里面,也许沉默是最好的解脱吧。在我离开灾区之前,我托队上的同事,打听曾在唐山机车车辆厂工作的一批老同学,结果得知他们那里是地震的重灾区。工厂的宿舍在刘庄,正是靠近震中的地段,他们的惨状可想而知。吴济怀、施明娟两口和两个小孩无一幸免。姚振玉和萧老师遇难在当地的开滦煤矿医院,他们唯一的小孩在广州的姑姑家,从此成了孤儿。还有教我们高等数学的杨教授夫妇,也都遇难在唐院。我队最后清点,与我同住一楼的同事和家属共有76人,地震后救出16人,其中一人因受内伤,不久内脏大出血离开人世,最后存活15人,我是其中之一。

接运我们的卡车缓缓地离开这个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城市以后,我的感觉,好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到了天津,才知道所有的医院都人满为患,我们这些伤员只能进驻天津北站的“宁园”公园。院机关临时调来很多帐篷,就地扎营,铁路医院的大夫为我们伤员清洗伤口、包扎、上药。家在天津的家属,十万火急的赶来认领自己的亲人。很多家属找不到亲人,就向我们打听情况。事前队领导早有交代,万一家属问起他们的亲人,我们一概都说不清楚,由院领导去解答他们的问题。以后我们这批伤员中,伤势不重的,也都陆续回到自己家里。我还不能行走,队上通知家属前来护理,要不就由单位派人护送回家。我丈夫从北京赶往天津,见我还能出气,只是受了点伤很感欣慰,当下就决定背我回家,与我同行的几位同事一起护送我上火车。当车上的旅客知道我是从唐山地震中救出来的灾民时,纷纷给我让座,表示慰问。一路上,我丈夫给人介绍说,我是“出土文物”,价值连城。在这场惊天动地的灾难中,我得以逢凶化吉,与死神擦肩而过,无疑是大难中的幸运者。可是我的许多同事,包括他们的老人和孩子,情况怎么样呢?回到北京以后,这个问题很长时间令我寝食不安。

28年后,东南亚重现了一次类似的天灾——大海啸,死亡人数也近二十万,但是救灾的规模空前浩大,世界各国几乎都参与了救援行动。尽管这次灾害造成的损失不亚于唐山大地震,但是,及时的救援行动,肯定大大地减少了灾害的损失。自然灾害,现在还不是人类所能掌控的,我们所能做和应该做的,就是不要让抢险救灾留下不该有的遗撼,不要给子孙后代留下永久的伤痛。

《炎黄春秋》2006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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