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成吉思汗情节：为什么越低端越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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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

今天看到则新闻，鄂尔多斯把一个践踏成吉思汗画像、并把视频发到网上的人判了一年徒刑，这事儿当然是很操蛋的。

但也不得不说，由此所引发的讨论，却集中在“成吉思汗算不算中国人”上，确实不得要领。

这件事儿“操蛋”在两点上。

首先，一个人是否可以公开评价历史人物。

众所周知，有病君姓林，有人要是骂林则徐或林平之，我就不会说啥，这是他们的权利。

要是骂的不对，说林平之是个太监，不可能有后代，我也只能摆史料、拼史见，而不能剥夺别人骂的权利，因为这是个学术问题。

其次，评价的表达方式是否得当。

要是此人未经有关部门允许，在大庭广众下做这种事，并且当场造成了某些后果，比如当场挑衅一些人天然的感情，引起纠纷或斗殴，判他个寻衅滋事，这个没的说。

但要是当场没造成后果，只是发了视频，这就是表达一种情绪与价值观，甚至从他发到快手的行为看，说不定哗众取宠的成分更重，那也算是表达的一种，这个权利是要维护的。

谁都可以表达自己的判断与价值观，我们是四个自信的中国嘛，皇室早就没了，我们又没像德国似的背负纳粹的历史包袱，评价一个几近千年前的古人，哪怕形式过激了一些，也不可动用公权力做这种事。

尤其是我们是个多民族国家，各民族间权利的不平等才是应该警惕的，不要惯任何民族这种不容侵犯的毛病，进而造成民族间的割裂。

多民族国家要想长治久安，只有在文化与社会地位、法律地位、基本权利上保证一碗水端平才能做到，这种割裂性的司法判罚，是国之大害。

在有文字记载的人类历史中，成吉思汗率领的军团在屠杀这种事情上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希特勒、东条英机这些二战的战犯给他提鞋都不配。

这位以“人生最大之乐，即在胜敌、逐敌、夺其所有，见其最亲之人以泪洗面，乘其马，纳其妻女也”的混世魔王，一生之中屠戮人数，据历史学家估计一亿人。想一想那时候，全世界才多少人？

而近代最惨烈的两场世界大战军人和平民大概也就这个数量，要知道他还是率领的冷兵器部队。

可是很奇怪，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在21世纪的中国也是粉丝众多，要说中国人有“成吉思汗情结”，这个一点也不夸张。

每到中国与他国有争端时，这样的情结就要来一次爆发。

刚过去没多久的南海争端的新闻跟帖里，就充斥着“成吉思汗万岁，盼秦皇汉武再生”、“要是成吉思汗还活着就好了”、“希望再出个成吉思汗”……

实际上中国人对几乎所有“魔王式领袖”都有一种情结，比如“毛XX情结”、甚至“普京情结”。

这种情结，无疑与文明潮流背道而驰，也确实反映了中国人对疆域有种特殊的迷恋。

“中国”两个字正式成为国家名称，是随着辛亥革命后中华民国的建立才开始的。此前中国就是指中原王朝控制的以汉文化为主的区域。

成吉思汗生长于漠北草原斡难河上游地区（今蒙古国肯特省），在元朝以前，中央王朝从未实际控制过这一区域。所以成吉思汗当年对中原的征伐，和日本人当年对中国的入侵一样，都是外国外族发动的侵略战争，并且前者造成了中国的第一次全面亡国。

当年的日本军国主义思想家就主张一门心思侵略中国，侵略了中国以后，就把什么首都呀、所有的日本人都迁到中国来。可惜日本没有得逞，不过成吉思汗及其子孙倒是做成了日本人想做没做成的事。

按照现在中国人“怀念成吉思汗”的逻辑，是不是也该为日本没有占领中国、没有建成“大东亚共荣圈”感到遗憾？

刚纪念完南京大屠杀，就开始“侮辱成吉思汗画像”入罪，日本侵华战争造成中国3500万的伤亡，成吉思汗也不遑多让，蒙古兵征伐，光四川，就从259万户减到20万户。

难道说，侵略也好，屠杀也好，这种事情，在他们眼里，无关是非，只有成败？

我们一般说，秦始皇消灭了其他六国，在此基础上建立了统一的国家。但其实在灭六国的过程中，秦始皇并不满足于获得这些国家的土地，而是进一步向周围地区扩张。秦始皇先后征服了今浙江南部和福建的越人政权、赶走了河套一带的匈奴人、还夺取了今广东广西和越南东北一带。

秦始皇去世时，秦朝已经拥有北起河套、阴山山脉和辽河下游流域，南至今越南东北部和广东大陆，西起陇山、川西高原和云贵高原，东至朝鲜半岛北部的辽阔疆域。

西汉初年的疆域与秦朝时相比就大大缩小了。但到了汉武帝时期又开始扩张，西汉的疆域在武帝后期达到极盛。

但是你真的愿意生活在秦皇汉武时代？

现在很多中国人，一看到中国历史上的开疆拓土就心潮澎湃，但当时的老百姓，真的高兴吗？

暴秦苛政的具体例子就不必举了，我们单看看作为秦朝“指导思想”的《商君书》写了什么——“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民强而强之，兵重弱。……民弱而弱之，兵重强”。也就是说国强、兵强必须建立在民弱的基础上。

汉武帝东征西讨，发起战争无数，这些战争的财力支撑哪来呢？

还不是靠搜刮民脂民膏——汉武帝不仅搞盐铁酒专卖，搞“均输”、“平准”与民争利，不仅开征财产税、车船税，还搞了个什么“告缗”令，谁揭发富人隐匿不报的财产，与朝廷各分一半，以致商贾中等以上大抵破产。

其实比秦皇汉武时代疆域更广阔的是所谓“大唐盛世”。

唐朝的实际控制区达到了贝加尔湖以北，设置行政区的范围也扩大到了阴山以北600里，超出了今天的国界。

而宋朝则是疆域方面“积弱”的代表。但是宋朝民间的富庶与社会经济的繁荣远超于盛唐。

盛唐时期中国社会经济甚至凋敝到连金属货币都消失了。

如果说主权、领土是种近现代观念的话，对主权、领土（疆域）的迷恋则无疑是一种前近代观念。

美国和加拿大之间的争议领海缅因湾，就是交给了国际法院仲裁的，美国人没有因为自己国家的世界霸主地位就“寸土不让”。

英国人更是放任苏格兰进行独立公投。

近现代国家的另一种典范——瑞典，曾是欧洲仅次于英国的强国，曾经几次将俄罗斯打败。那时候波罗的海被称为瑞典湖，因为整个波罗的海是被瑞典征服的。

瑞典军队曾经直逼莫斯科，变波兰为他的附庸，干预奥地利的王位继承；曾经横扫欧亚，和彼得大帝决战于乌克兰的波尔塔瓦，最后瑞典在这里被打败了。

战败的瑞典丧师失地，威风不再，一直到现在都是个小国。但是今天的瑞典人没有像中国人怀念成吉思汗帝国那样怀念曾经的瑞典帝国。

为什么中国人和瑞典人有这样的区别呢？

美国爱荷华大学唐文方教授和本杰明·达尔教授2008年利用大规模的社会调查对中国人的民族主义进行了研究。

他们发现，中国人中，民族主义意识强的受访者，学历主要是小学和中学；收入越低的受访者，民族主义意识越强；

城市新移民（农民工）的民族主义意识最强，农村居民在中间，城市居民最弱。

而屡次的“爱国争端”，种种迹象都指向了“反应最激烈的人群是社会边缘人群”，这一指向与上述研究结果相呼应。

这个中国国内人群间的区别，也许能帮助我们理解中国人和瑞典人之间的区别。

印度智者克里希那穆提说：“在有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地方，没有智慧。”

因为，自我太渺小，很容易想象自我是更大的“自我”的一部分，于是有了基于民族主义的“疆域”狂热，里边包含着某种不可治愈的自卑情绪。

中国人放不下“成吉思汗”，犹如他们放不下“中国太极神功”。

他们迷恋的是虚妄之物，抑制不住自己去迷恋，却完然不知觉，他们所迷恋之物伤害他们最深。

所谓越低端越爱国，没有比这个更悲伤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