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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喜德林废墟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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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5 11:54: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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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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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曾在拉萨修复老房子的德国建筑学家安德烈•亚历山大大概在1990年代初期拍摄的喜德林废墟,与往昔完好时的对比。但时至今日,喜德林废墟已经更加残破,只余三分之一。
有座废墟,它在拉萨,我很想给它写一篇类似于编年史的文字。但编年史过于学术,不如改成简历吧,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简历,别人看着枯燥,自己写着容易。
废墟也有生命,有它的前生后世。可为何那么多的废墟,偏偏念念不忘这个废墟?我无法说得清楚,总觉得自己似乎跟它有什么关系,特别是每次赶去看它,看着它日渐荒败,仅剩下颓垣断壁上的几根残梁笔直地刺向天空,透着垂而不死的挣扎劲儿,而那残墙上无比惊艳的壁画越来越破损,如同绝世美人尚未迟暮,却被不治之症吞噬,徒令亲人哀恸无比。是的,我就像是这废墟的亲人,或者说,我也许有一两个前世,曾与这废墟的前世一起度过。
每次去这废墟,每次都能看见孩子。是不同的孩子,只有他们喜欢在废墟周围玩耍,一看见举着相机的人来,马上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小男孩,小女孩,全都乐意让人拍照,似乎在这片废墟前留影是他们最开心的游戏。有一次,跑来两个小男孩,执意要带我往里去,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废墟,小心翼翼地踩着堆积成山的土块、断木,艰难地攀援而入将要倾颓的房间,蓦然撞见残墙上紧靠着一个巨大的塑像,嗯,是那大威德金刚[1],藏语“吉吉”,可除了泥土、草垛和木棍,只留下巨硕的牛头怒目圆睁,以及无数只残缺不全的手臂。那时是黄昏,金黄的光线下,每一根弯曲的手指倒很完整,似乎会说话,似乎很是可怖,我着实给吓了一跳。
以后再去,我都会屏声息气地去看看吉吉,看着它头颅滚地,碎成几瓣;看着它手指一节节断落,终于有一天什么也没有了。所以当我听说,吉吉的某只手臂是被离废墟不远的酒吧老板给折断,毫不客气地揣走,放在吧台上当作装饰来炫耀,便特意寻到那个酒吧,不巧没开门。据悉老板是个“藏漂”,来自汉地什么地方我已忘记。还听说,废墟里残破的壁画也被游客从断墙上剥落、盗走,周遭的藏人居民风闻而至,生气地用驱魔的方式冲着这些人使劲地抖落邦典[2],将其撵走。
还有一次,在废墟的石阶上遇见一个小女孩,她不像一般的孩子又是雀跃又是作态,她根本不,她凝视着或者说是紧盯着我的相机,一只手托着腮,就那么紧盯着镜头,神情里有一种不寻常的淡然,最后反倒是我心慌了。给她拍摄的照片,发表在《南方周末》的地理版[3]上,黑白两色,透着沧桑之美。还有一次,离废墟不远,停放着一个太阳灶,正迎着火热的太阳烧着一壶将要沸腾的水。太阳灶旁边坐着一位晒太阳的老妇人,她像是怀着满腹心事,手上的念珠有一阵没拨动了。在她的身后,晾晒着花花绿绿衣裳的绳子,竟然跟好几串已经陈旧的经幡,全都拴在废墟的门柱上。微微的风把经幡吹得招展,但刚洗好的衣服很沉,把晾衣绳压得很弯,水珠儿还在滴落,这一切是多么地日常生活。
后来又去这废墟,见环绕废墟的两层楼房已经翻新,涂红抹绿,做成藏式风格,出租给各种各样的人或人家,有来自图伯特各处的,也有汉人民工或回族商贩。对于忙碌着世俗生活的他们来说,这废墟,远不如二楼拐角的公共厕所或院落中间的自来水更重要,可在从前,那两层楼房分明是众多僧人栖身的僧舍啊。
没错,这废墟的前生正是寺院。确切地说,它不是寺院,它属于靠近澎波[4]地方的绛热振寺[5]。名为喜德扎仓,又称喜德林[6],为热振仁波切驻锡拉萨的修法之处。喜德是和平,扎仓是经学院,林是区域。多亏1950年之前不时在拉萨晃来晃去的那几个“帝国主义分子”[7],给喜德扎仓至少拍摄了几十张照片,足以留下当年盛到极致的景象:法会庄严,喇嘛云集,金刚法舞惊世骇俗,四四方方的白帐篷顶绣着吉祥云彩,完整无缺的庞大殿宇称得上美轮美奂。
好了,我得给喜德扎仓写一份简历。既然它不能说话,趁它还未完全化为乌有,大概讲讲它的前世。
喜德扎仓当属拉萨最早的四座佛殿之一。早到什么时候?赞普[8]松赞干布[9]那个年代吗?有的史料说是,但据七世达赖喇嘛的传记《如意宝穗》记载,乃另一位史上留名的赞普赤祖德赞[10]所建,总之都在图伯特帝国时代[11],修持宁玛教法,并如散落的星辰,环绕着拉萨的中心——祖拉康[12]。15世纪初,据史书《黄琉璃宝鉴》记载,萨迦王朝的蔡巴万户长[13]扩建了喜德扎仓;之后,七世达赖喇嘛再建。其主供佛不知。或是吉吉?而吉吉乃文殊菩萨的忿怒相,掌管无上智慧,但须得做狰狞状才能让智慧像惊雷打得脑袋开窍。
14世纪时,第三世热振仁波切成为甘丹颇章政权[14]的摄政,喜德扎仓为此奉献自己,从此改宗并归属热振寺。而热振寺也因第三世、第五世热振仁波切[15]都当过摄政变得很著名。不过第五世很少驻锡热振寺,而是更经常地住在喜德扎仓的后面,被树木和花朵簇拥着仿若贵族别墅的府邸。那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也是很糟糕的时期,已经到了图伯特巨变的前夜,仁波切不好好地当仁波切,官员不好好地做官,管家不好好地管家,连喇嘛也敢把符咒放在献给十三世达赖喇嘛的靴子里,连佣人也敢送个炸弹炸“衮沃”[16]。热振仁波切曾在神湖拉姆拉措[17]观见到第十三世达赖喇嘛转世的重要讯息,为寻访到图伯特历史上最伟大的第十四世达赖喇嘛有着特殊贡献,但其下场竟是暴死,而且死得扑朔迷离,至今也说不清。这当属共业,如此种下的恶果,不久就会伴随着虎视眈眈的外魔降临头上。那外魔,那外魔,已在你我身边多年了。
喜德扎仓最盛时有四百多僧人,尤以羌姆[18]颇负盛名。看似一场场乐舞,却是一场场法事,所以必须由僧侣自始至终公开演示。而那威严的法乐、庄重的舞姿、灿烂绚丽的服装、神秘莫测的面具,却在日落时分散发着繁华散尽的悲哀,渐渐地从众僧的心头袭上眉头,但他们并不察觉。盛极必衰,如今它的名字成了“羌过”,意即废墟,其实它是拉萨最醒目的伤疤之一,迄今仍然裸露着令人惊悸的伤口。当我渐渐意识到这一点,乃是跟随一位怀旧的往日贵族一次次地徜徉于老城,有一次,我差点落泪了,因为他神情恍惚地指点着废墟跟前摆满了闪闪发亮的太阳灶的庭院,落寞地说,以前就在这里举行盛大的法会,跳羌姆的喇嘛穿得好看,跳得也精彩,但以后再也没见过那么美丽的羌姆了。
喜德扎仓重创于1959年3月。这是当年被母亲送到策墨林寺为僧、如今依然虔诚信佛的退休干部旺久啦告诉我的。彼时解放军在拉萨全城“平叛”[19],策墨林上百僧侣准备反抗,但他们根本就不会使用武器,尽管拥有很少的枪支。他们吸着鼻烟,喝着酥油茶,让十一岁的扎巴[20]旺久楼上楼下添茶送食物的时候,解放军包围了寺院。一枪没放的僧侣们于是全都束手就擒。有的僧人下楼时,全身发抖滚下梯子,被金珠玛米[21]大声嘲笑。他们都被关押在喜德扎仓,包括喜德扎仓和附近其他小寺的僧侣、以及城中的平民百姓。旺久啦因年幼得以获释,他至今还记得惶恐不已地离开躺满伤者的佛殿时,众多佛像亦如受伤,东倒西歪,几无完整。
然而,喜德扎仓毁于文革。旧人去,大屋空,而鸠占鹊巢的,有远道而来、发动革命的战友及被称为“翻身农奴”的群氓,还有豫剧团的演员、本土红卫兵、援藏造反派和工人阶级兄弟。他们把一个巨大的高音喇叭装在最顶上那层,于是喜德扎仓成了“造总”[22]的广播站。我采访过其中一位,当年是学生红卫兵,如今是有名的民俗学家,他回忆说:“当时我们的小宣传队就住在喜德扎仓里面,除了演出我们就坐在院子里不敢出门,也不敢回家,怕在回家的路上被对方那一派抓住打个半死不活的,算你倒霉。那个时候很厉害,到处都是广播喇叭在响,而且还有宣传车开过来开过去。那边哇哇叫,这边哇哇叫,尤其是军区的大喇叭震耳欲聋,那时候的拉萨可不得安宁了,简直是!”
据一位住在喜德扎仓附近的老先生讲述,只要“造总”的大喇叭朗诵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或者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整个老城就像要地震似的,在滚滚而来的雷声中东摇西荡,以至他落下了一听到那种尖利、亢奋的声音就会心悸得快要晕厥的毛病。广播站是造反派非常重要的宣传阵地,于是喜德扎仓变成了造反派互相攻打和争夺的战场。你扔一个自制的手榴弹过来,我就连射无数发机枪子弹。当战火硝烟散去,曾经有过五层之高的佛殿已被削得只剩三层。僧人?僧人早就跑的跑,抓的抓,杀的杀,正好空出房间留给金珠玛米一住就是多年。喜德扎仓变成了军营,就像祖拉康变成了金珠玛米的猪圈。
写于2009年末,改于2015年。
注释:
[1]大威德金刚:梵名Yanmāntaka,藏语“多吉久谢”,简称吉吉,意为“怖畏金刚”。藏传佛教认为是文殊菩萨的忿怒相,乃修行的本尊之一。
[2]邦典:卫藏妇女的服饰,系在腰上的五彩围裙。
[3]《南方周末》2007年3月29日地理版,发表我写的《那些废墟,那些老房子》,配了这张照片。
[4]澎波:藏语,富饶之地。又称“澎域”,吐蕃(图伯特)帝国时代即设为宗(县),今划入拉萨东北面的林周县内。
[5]绛热振寺:“绛”意为北方,热振寺位于拉萨东北林周县,公元1056年,由佛教大师阿底峡的弟子、噶当派创始人仲敦巴创建,为噶当派的第一座寺院。15世纪初叶,改宗格鲁派,属色拉寺麦扎仓。历史上被毁过数次,最为惨重的是毁于文革,1980年代重建,
[6]拉萨有“三大寺”(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和“四大林”(一说是丹杰林、策墨林、功德林和次觉林;一说是丹杰林、策墨林、功德林和喜德林),都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在拉萨重要的寺院,且“四大林”的法座均在历史上代摄国政。
[7]1950年,毛泽东派军队进入西藏的理由,是为了打击侵略西藏的“帝国主义分子”。而当时,在整个卫藏地区只有5个西方人,他们是被西藏政府雇佣的工程技术人员;在安多和康地的西方人也寥寥可数,为医生、传教士。
[8]赞普:藏语,君主,帝国之王。
[9]松赞干布:公元7世纪人物,吐蕃(图伯特)帝国时代第三十三代赞普,实际上是立国之君。被藏人认为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
[10]赤祖德赞:公元9世纪人物,吐蕃(图伯特)帝国时代第四十代赞普,又称赤热巴坚。历史上尤其推崇佛法,后人遂将他与松赞干布、赤松德赞并称吐蕃(图伯特)帝国时代之三大法王。另外,他在位时,与中国唐朝立“唐蕃会盟碑”,以藏汉两种文字勒石,历经1160年,迄今屹立于拉萨大昭寺前。
[11]图伯特帝国时代:汉文史籍写成“吐蕃”时代,是图伯特第一个正式政权,始于公元6世纪,止于公元9世纪,最伟大的君王是第三十三代天子松赞干布,统一全藏。
[12]祖拉康:藏语,佛殿。即大昭寺,位于拉萨,被达赖喇嘛誉为“全藏地最神圣的寺院”。由吐蕃(图伯特)君主第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干布修建于公元7世纪初,但在文革中,古老佛像基本被毁,徒留受损建筑,直至1980年代才重建。
[13]蔡巴万户长:元朝时,卫藏蔡巴家族受封为万户长,统辖拉萨市区,成为卫藏十三万户中最强盛的万户之一。萨迦王朝时代,蔡巴万户长为拉萨的繁荣和发展作了很大贡献。
[14]甘丹颇章政权:甘丹颇章意为“天神宫殿”,本是达赖嘛嘛在哲蚌寺的驻锡之处,五世达赖喇嘛成为西藏政教合一的领袖之后移居布达拉宫,甘丹颇章即成政权的代称。
[15]第五世热振仁波切:(1912-1947),全名为土登江白益西丹贝坚赞,在十三世达赖喇嘛圆寂后任摄政七年,并任十四世达赖喇嘛的经师。
[16]衮沃:拉萨敬语,对地位尊贵的人的尊称阁下,老爷。
[17]拉姆拉措:藏语,意为圣母湖,为全藏护法神即尊者达赖喇嘛的护法神班丹拉姆的魂湖,位于今西藏自治区山南地区加查县崔久乡境内。由此神湖可以观见命运,历代达赖喇嘛的转世都由观此神湖的示现而寻访。
[18]羌姆:藏语,金刚法舞。
[19]平叛:1959年3月在拉萨发生藏人反抗中共的事件,中共予以军事镇压,称其为“平息反革命叛乱”,简称“平叛”,为的是给予镇压以理由。
[20]扎巴:藏语,沙弥。
[21]金珠玛米:藏语,专指中共军队即解放军。
[22]造总:藏语“坎诺”,全名“拉萨革命造反总部”。拉萨两大造反派之一。成立于1966年12月22日,撤消于1969年3月25日。下属主要组织有:“专打土皇帝联络委员会”(北京航空学院“红旗赴藏小分队”的带队女辅导员老师聂聪和西藏民族学院“红色造反团”司令魏志平为负责人);“西藏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拉萨革命造反公社”等。成员以学生(中央民族学院和拉萨中学的学生居多,也有西藏民族学院的学生)和工人(包括水泥厂、机修厂、汽车一队、汽车二队等)为主。

来源: 自由亚洲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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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2013年秋天拍摄的喜德林废墟。
2、
说起来,喜德扎仓的下场不过在半个世纪内完成,可耐人寻味的是,竟然就到了众说纷纭或者讳莫如深的地步。这是不是因为,遭受灭顶之灾的,并不只是类似宗教殿宇、贵族府邸这样的建筑物?一些专事改写历史的御用文人,不愿提及“人类杀劫”[1]留下的累累凭证,一言以蔽之地说,早在图伯特被和平解放以前,那个做过摄政的“热振活佛”就成了“爱国人士”,他被亲英帝国主义的“达札活佛”迫害致死以后,喜德扎仓就被烧毁了[2]。这可真的是一派胡言啊。那个“爱国人士”的转世、第六世热振仁波切单增晋美,是我的一位表姐夫的舅舅,而且我采访过他的侍从僧人,读到过他遗留的几本笔记,见到过他的藏汉文亲笔手迹,听说过他的太多故事。
他的一生太悲惨了,比前世更悲惨,还在十多岁时,就被收编进什么“青少年活佛班”[3],听上去不错,其实是“改造思想”、“接受再教育”,这都是那个极权统治者的专门术语。原本活跃的他被认为是“小班禅集团”的骨干,每日写检查,交待“反动思想”。之后,十一个少年祖古[4]全都集中在拉萨郊外去牧羊放牛,养猪捕鱼,掏猪圈搬石头,用“六六六”药粉杀虫子。因为经常挨饿,只好偷吃掺有酒糟的猪饲料,结果全都有了酒瘾,直到1978年才被“落实政策”,安置在诸如政协、佛协之类被党统战的单位充当“花瓶”,但其中一些祖古的一生已经给毁了。
尤令人难过的是,在文革中坐牢三年的热振仁波切,甚至多次疯癫。据了解,第一次是1987年,他赴北京索要文革时被掠夺的古旧唐卡,与相关官员发生争执,不知是气急攻心,或如传闻中被人下毒,当晚他一口牙齿全脱落不说,竟一度神志不清。第二次是1989年3月,祖拉康[5]举行祈愿大法会之时,僧侣与民众举事抗议被镇压,正在家中修法的他听闻事变当场精神失常。第三次是1995年,当局将达赖喇嘛认证的十一世班禅喇嘛、五岁的牧人男孩囚禁,钦定另一名孩童僭越登上十一世班禅喇嘛的法座,并要求诸多仁波切去北京举手表态,但热振仁波切却在临行前夕突然疯了。可是,正如他对恳劝他治病的侍者所言:“我什么时候发疯,你应该知道。”
他多次要求当局归还喜德扎仓,愿意自己出钱修复,却不被理会,尽管他有了诸如政协常委、佛协副会长的头衔。旧痼新疾,以及我们无法知晓的心事重重,终于在1997年摧毁了他50岁的肉体。忠心耿耿的侍者告诉我,有天早晨惊见热振仁波切痛哭不止,急问缘由,他泣道夜里梦见衮顿[6]了,站在花丛中问:你还在这里吗?你不走吗?在世人的眼中,热振仁波切嗜酒吸烟还打麻将,并有妻子儿女,已属违戒破规,因此被非议,他却慨然道:“黄金即便被扔进粪坑,只要洗净,还是黄金。”这显然如自嘲又如自况,然而贵重的黄金,又是被怎样的外力给弄脏的呢?他喜欢写诗、绘画,中文也很好,他甚至将革命小说《青春之歌》[7]翻译成藏文,从选择的书本可见他内心中的浪漫、叛逆,以及曾被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予以改造的痕迹。他还自学英语,可以说些简单的会话。
而热振仁波切前世的敌人达札仁波切,这一世是个酒鬼、烟鬼,长了一个红彤彤的酒糟鼻子,曾喝醉了在佛协提着打猎的小口径步枪满院子追撵老婆。听说“3·14”之后,他是当局派驻哲蚌寺工作组的骨干,完全想象得出他那副样子,在当面见到僧人时,会做出拉萨人那种百般多礼的样子,正如他在见到驻藏大吏张庆黎时,会卑躬屈膝得连舌头也可以吐出来,同时,他又会在大会小会上,对另一个人神色不变地口吐恶言,而那个人就是远方的尊者达赖喇嘛。但在自传[8]中,达赖喇嘛回忆他与前世达札仁波切最后一次见面,达札仁波切谦恭地说,如果从前曾对年幼学经的衮顿态度太凶的话,请他千万不要挂怀。当他圆寂,达赖喇嘛专门去拉萨附近的达札寺,在其灵塔前举行了很长的殊胜仪式,这表明,两位高僧之间原本是有着深厚情谊的。
然而让人分裂的是,这一世的达札曾于1990年代末去过印度。据著名的藏人作家嘉央诺布(Jamyang Norbu)忆及他们之间的会见时写到:“仁波切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可以讲……仁波切与其他年轻的祖古被关押在一个特殊的处所,他们在那里不只像其他藏人一样必须挖沟渠、拖拉‘夜土’(用来作肥料的人类粪便),在中国人典型的‘虐待兼教训’的方式指定下,他们还必须做屠夫与渔夫,以亲身体会佛教徒悲悯心乃谬误虚伪之马列主义教育。”其中,至关重要的还有这句:“当然,仁波切从拉萨来到达兰萨拉,是为了朝见尊者……”[9]
另外,如达隆噶举教派的孜珠仁波切,虽艰难护戒,恪守本分,却也不得不谨小慎微,寡言少语,我听他的学生透露过,在他余生这几年,常常于夜深人静时,双手捧着衮顿的法像泣不成声。而止贡噶举教派的奴巴仁波切,竟于文革结束之后娶了“造反有理”的进藏红卫兵为妻,这是多么奇特的姻缘啊,可数年后他却独自出走尼泊尔,留下自称“康珠玛”[10]或明妃[11]的东北籍女子终老拉萨,而那已然衰老的女子并不甘寂寞,曾于近年数次跑到达兰萨拉以神秘的身份、离奇的谎言去游说近年来从图伯特逃出去的藏人,有意追问是否思念家乡与亲人,当对方忍不住潸然泪下,就打包票说她可以想法让其回家,既往不咎……总有一天,我要书写那十一个祖古的坎坷今生,他们并非寻常众生而是代代传承的珍宝,他们被毁损的命运意味着他们所代表的智识迫不得已的枯竭,而那才是活生生的佛法示现,比任何的当头棒喝更为有力。
3、
把寺院变成战场或者军营、据点,比把寺院变成旅馆、仓库更加触目惊心。应该说,图伯特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废墟,哪怕是在教派有过纷争的历史上。而这些废墟都是近代蜕变的象征,有当年不远万里来到拉萨的“帝国主义分子”的图片为证,我说过,多亏他们,用难能可贵的影像留下了许多废墟的前生往世。我还见过一位1960年代当兵进藏的汉人在他三十多年的西藏岁月中,为热振寺在不同的年代拍下的不同照片,第一张寺院犹在,而第二张就夷为平地了,据称就是他所在的军队用炮弹给摧毁的,所珍藏的佛教经典被焚烧了整整三个月;第三张,唉,幸好有这第三张,不然这世界真的令人绝望。在第三张上,一个虽然远远不及当年规模,却俨然是一座正式的寺院大殿,在信徒手中重建,已经向游客开放了。然而纷至沓来的游客汇集的蛮力亦不可小觑,一位坐火车去拉萨旅游的北京老人兴奋地说:去那么多人,再高的海拔也会给它踩平喽。
当然,我也不是说遍及藏地的废墟和遗址都是这半个世纪以来造成的。我并没有把全部责任都推诿给野蛮的强盗。我知道有的废墟,类似远在阿里的古格王宫[12]在很早以前就变成废墟了。但废墟之后继续废墟下去,就不是自然规律了,其实还是他们造成的。真遗憾,我又提起他们了,我没有办法在说到废墟时不提到总是要求我们感恩不尽的“大救星”。我还要提及的、疑问的是依傍着废墟的博巴[13]——卫藏的博巴,以及安多的博巴、康的博巴——如何做得到心安理得地过日子?当我们依傍着废墟讲述往日里的庄严法会,依傍着废墟历数往日里的繁华节庆,依傍着废墟从头再来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没有比这更令人唏嘘的了,没有比这更令人挫败的了,没有比这更令人逐渐自卑的了。有人批评我是“西藏的凭吊者”,这令我暗暗吃惊。我确实未曾想过我会是一个凭吊者。我以为我是一个情绪稳定的歌者,却不曾料想唱的歌越来越似悲歌,不,不是越来越似,而是越来越是,没法不这样了。
十多年前,喜德扎仓的内墙上还看得见很清晰的毛主席语录:“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太熟悉了,让我重返我被洗脑的学生时代。可是在巨大的、血红色的字迹之间,仔细看,竟然用粉笔画着一个手拿大刀、露着生殖器的男子边狂奔边回首,而楼上,整整一面墙上还留着斑驳陆离的壁画,依稀辨认得出戴黄帽的宗喀巴大师[14]双手结印,跏趺而坐。最早这些画面,我是从一本相当厚的关于拉萨寺院的英文画册[15]上看见的,画册的作者是十多年前在拉萨修复老房子的德国人安德烈•亚历山大,然而他的辛苦修复不及政府的拆除更快,他不禁伤感地说:“每去一次,老房都在明显减少——一石一砖,一巷一街,连狗也在‘失踪’”,但最终,连他也被国家机器送上了永别拉萨的飞机。
本以为安德烈拍摄的画面早已消失,未曾想近年的某日,穿过大院里正在打扑克、打麻将的藏人,以及蹬着三轮、吆喝买卖的汉人,我独自从废墟左侧手脚并用地爬将上去,每一步都冒着可能坍塌的危险,渐至基本露天的顶层,万分惊讶地看见斑驳的墙上依旧完好地留存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依旧完好地留存着那个手拿大刀、露着生殖器的男子边狂奔边回首,且还添了许多新的花絮,比如一头驴、数朵花、一些笔迹各异的中文(和合四象,辉煌发展,少林武术名扬天下),几个点缀似的藏文词汇,尤令人瞠目的是,还有一幅用墨笔勾勒出男性大腿间生殖器昂然挺立的漫画,并有箭头指向一个广告信息,写的是“同志交友”,下面是手机号码和QQ号码。这一切简直是太魔幻现实主义了,我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至于喜德扎仓的今天,不必再写下去了。反正像我似的总惦记着,总去如今的废墟前做凭吊状的人不会太多。听说有些聪明的脑瓜早就在打这废墟的主意,因为它占据的位置实在是好上加好,那么大的地皮,如果就地盖个多少颗星星的酒店,不尽财源不滚滚来才怪。或者盖成大杂院,五层或者六层,租给源源不断的包工队和“巷盅麻”[16],也是一笔厚财。跟祖拉康一样高甚至比祖拉康更高又怎么了?不让跟祖拉康一样高,那是“旧西藏”的破规矩,需要像文革破“四旧”那样给破除掉。据说在那“最反动、最黑暗、最落后、最残酷、最野蛮”的“旧西藏”,站在祖拉康的二楼上,可以放眼远眺东南方向的色拉寺,但几年前修建的著名援藏工程——拉萨市公安局科技信息大厦,阻挡了从祖拉康望见色拉寺的视线,被公认是超高违章建筑的典型,拉萨最丑陋的地标之一。
有一度,祖拉康凭借“世界文化遗产”的名声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这把看似唬人的大伞得以维持传说中的风光,可惜风光不再,如今在祖拉康的西北面和北面,已经有两座巨型商场的高度超过了它,据说这与某某市长、某某大款、某某援藏干部有关。也因此,我有预感,他们是不会让喜德林废墟像一个大伤疤似的总摆在闹市当中让他们难堪的,等着瞧吧,或许要不了多久,这里将平地起高楼。事实上,不过咫尺之遥,号称“开启拉萨主体商业时代”的大片商厦正在飞速修盖,喜德林废墟的周围尽是商机勃勃的开发之地,早已无用的它又怎能幸免?再过些年,若提起喜德林,什么?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我相信,商业化与革命、战争的杀伤力、破坏力是一样的。从某种意义来说,商业化更甚。在革命和战争中,会有很多人屈从和背叛,但也会有很多人抵制和反抗,虽然四处皆是硝烟弥漫、残垣断壁,但是不会彻底断送,有些最珍贵的、最本质的事物会被秘密地珍藏、护送、传承。然而商业化并不是杀气腾腾的,也不是见血封喉的,有时候还是令人迷醉的,就像酒醉之后虽然记忆丧失,却已经遭到了全盘的剥夺和伤害。商业化就像潘多拉魔盒,可以刺激、复苏和释放人性中的贪嗔痴,大多数人都会卷入其中,结果腐烂是从内心腐烂的,败落是从自己败落的,再加上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饿鬼投胎,逐渐地,覆水难收,徒留下图伯特躺在天葬台上任鹰鹫撕咬。唉,我看见了,我听见了,我万箭穿心地体会到了。
我见到这废墟的最后一眼,准确地说,是到目前为止的最后一眼,发生于藏历土鼠年八月某日,其实只是一瞥,足以让我心惊胆颤。就在去往喜德扎仓的巷口,可能只能容一辆三轮车出入的巷口,站着四个钢枪在手的军人。渐行渐近,可以清晰地看见年轻的他们面带凶相。他们是在守护里面的废墟吗?或者说,那废墟,因为外面有了持枪的他们而变得意味深长。我本想去看看经历了三月事变的废墟是否更加倾颓,犹豫间,只留下了十分模糊的一瞥。此刻多少有些后悔,多年来,我只要在拉萨,就会去那座废墟履行纯属我个人的一种凭吊仪式,或者说,多年来,我一直在观察的那座废墟,错失了2008年的记录。
写于2009年末,改于2015年。
注释:
[1]人类杀劫:藏语,指文化大革命。我在关于文革在西藏的历史影像及其评述《杀劫》一书中写过:“‘杀劫’是藏语‘革命’的发音,汉语拼音为‘Sha Jie’……传统藏语中从无这个词汇。半个多世纪前,当共产党的军队开进西藏,……据说这是因新时代的降临而派生的无数新词中,在翻译上最为准确的一个。(革命)在汉语中可以找到很多同音字,我选择的是‘杀劫’,以此表明二十世纪五0年代以来的革命给西藏带来的劫难。四十年前,又一场被称为‘文化大革命’的革命席卷西藏,于是‘杀劫’之前被加上了(文化)。……汉语拼音为Ren Lei,与汉语的‘人类’发音相近,所以用汉语表达藏语中的(文化大革命)一词,就成了对西藏民族而言的‘人类杀劫’。”
[2]《劫难:1947年春热振事件》,廉湘民著,中国藏学出版社,2004年。
[3]青少年活佛班:据有关资料介绍,1963年初,毛泽东指示西藏自治区筹委会开办“青少年活佛班”,目的在于培养“又红又专”的宗教界上层人士,起先校址位于下密院,包括各大教派的11位青少年朱古,分别为:六世热振·单增晋美、五世策墨林·丹增赤烈、十二世洛桑巴·赤烈曲桑、三世达札·丹增格列、九世木雅·曲吉建才、十一世赤达·丹增伦珠、七世扎塘·单白尼玛、二世恩公·次仁平措、三世桑珠·阿旺扎巴、十一世奴巴·贡觉丹增和五世普布觉·强巴单增。年龄最小的是8岁的达札•单增格列,年龄最大的是17岁的洛桑巴•赤烈曲桑。1964年,班禅喇嘛被批斗,热振等朱古被打成“小班禅集团”遭到整肃。1965年,“青少年活佛班”改为自治区社会主义学院(筹备)青年班,迁往拉萨郊区的蔡公堂寺,进行劳动改造,受尽苦难。直到1978年才被“落实政策”,进入自治区佛协。
[4]祖古:藏语,化身,转世者。指的是藏传佛教的转世僧侣。
[5]祖拉康:藏语,佛殿。即大昭寺,位于拉萨,被达赖喇嘛誉为“全藏地最神圣的寺院”。由吐蕃(图伯特)君主第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干布修建于公元7世纪初,但在文革中,古老佛像基本被毁,徒留受损建筑,直至1980年代才重建。
[6]衮顿:藏语,对达赖喇嘛的敬称之一,意为虔心呼喊即出现眼前,简译即尊前。
[7]《青春之歌》:1958年,在北京出版的一部描写在中共领导下的学生运动及知识分子斗争生活、情感婚姻的长篇小说,作者为中国女作家杨沫。
[8]《达赖喇嘛自传——流亡中的自在》:康鼎译,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9年。
[9]嘉央诺布《高原圣殿:图伯特往昔的野生动物和自然保育》http://woeser. middle-way .net/2010/01/blog-post_28.html
[10]康珠玛:藏语,空行母,也叫瑜祗母、瑜伽母,藏传佛教中对某种女性神祗和某些女性修行成就者的尊称,其含义深奥,难以简单解释。多数可作本尊,少数或作护法,有些是佛、菩萨及转世化身的修行伴侣。
[11]明妃:佛教空行母的俗称,代指修行人的修行伴侣,也属于一种容易产生误解的解释。
[12]古格王宫:古格故城坐落于西藏阿里扎达县。为史上辉煌无比的吐蕃(图伯特)帝国王室的后裔所建,偏居此地700余年,传承20余代国王,距今有1300年的历史,于十七世纪灭亡,留下无数珍贵文物和历史资料。
[13]博巴:藏语,藏人。
[14]宗喀巴大师:于藏历第六绕迥之火鸡年(1357年)10月25日,诞生在宗喀地方(今青海省湟中县塔尔寺所在地),故被称为宗喀巴,又被尊称为杰仁波切,是改革和复兴藏传佛教的一代宗师。重要论著为《菩提道次第广论》和《密宗道次第广论》。1419年10月25日,圆寂于他所创建的甘丹寺。其诞辰与圆寂日,在全藏地形成燃灯纪念的传统,即甘丹安曲(燃灯节)。
[15]André Alexander ,The Temples of Lhasa:Tibetan Buddhist Architecture from the 7th to the 21st Centuries,Serindia Publications,2005.
[16]巷盅麻:藏语,妓女。

来源:自由亚洲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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