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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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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4 16:42: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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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客“轮回中轮回的瞬间”连载流亡藏人访谈录说明:

2010年夏天,我在年轻的流亡藏人桑杰嘉先生的协助下,在印度达兰萨拉、贝日、达兰豪斯、芒高特等流亡藏人定居点采访了十多位流亡老人。我的提问是一些模式化的框架,在采访过程中再针对不同受访者的具体情况和细节,对相关陈述临时提问。

这些模式化的提问主要有:

    您流亡异国他乡,人生坎坷。请您告诉我您的故事好吗?

    请您谈谈您对家乡的印象;

    在您眼中,您的父亲、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平常做什么?

    您儿时最喜欢的人或最喜欢玩的游戏?什么时候开始认字念书?主要学习什么?

    您是否认识你们当地的头人(地主、庄园主)?在您印象中,头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您是否还记得周围的人,比如父母、亲戚等是怎么议论头人(地主、庄园主)的?

    您家有“农奴”吗?您对他们印象如何?

    要是“农奴”做了让头人生气的事,会有什么惩罚?

    您那时听说了汉人、汉地吗?

    那时您认为西藏和汉地同属一个国吗?

    您对到您家乡来的那些汉人军人或干部有什么印象?

    家里人或乡邻对汉人的到来是怎么议论的?

    您和到家乡来的汉人说过话吗?交没交朋友?

    您怎么决定逃亡(或参加抵抗活动)的?

    决定抵抗以后,当时你觉得你们有获胜的希望吗?

    您在逃亡(或抵抗)经历中,记得最深的事情是一些什么?

    您认为在您这一生中,最痛苦的是什么?

    中国政府称你们为“叛匪”,您认为自己是叛匪吗?

    像很多藏人一样,您还保持着念经祈祷的日常修行。能告诉我您为谁祈祷吗?

    我希望把对您的访谈和对其他一些流亡老人的访谈整理出来,出版一本访谈录。谢谢您告诉了我您的经历,最后您愿意对汉人说什么?


目 前访谈录仍然在翻译整理中。整理稿几乎完全保留了受访人的言说,我只去掉了重复或完全与访谈无关的部分,并按时间线形调整叙述内容。为了阅读连贯,我也去 掉了我的提问。我把整理稿按照时间顺序大致分为:“农奴社会”、“解放”、“翻身乱世”三个部分。“农奴社会”包含的是中国军队入侵之前的时间段;“解 放”包含从中国军队进入到“民主改革”前的时间段,跨度大致为1949年到1956/58年;“翻身乱世”的时间跨度大致为1956年到1962年,也即 中国政府所指的“西藏平叛”时期。待全部整理完后,桑杰嘉先生会针对一些事件、背景、地名、风俗等作相关注释。因为桑杰嘉先生的翻译和我的整理工作都是抽 业余时间进行,因此进展缓慢,迄今已近三年,受访的老人已有两人过世,我们深感愧疚。我和桑杰嘉先生商量后,决定把整理好的部分先陆续在博客连载。

唐丹鸿
2013年6月14日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一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一)
卓洛:1931年生于西藏安多果洛;1958年跟随部落逃亡,辗转五年后到了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德拉顿。

1.共产汉人来到之前

我叫卓洛,今年79岁,那么应该是1931年出生的。我出生在果洛,我们家所在的地方叫塘垓格。我父母是牧民,生有七个子女,我大哥被一家亲戚领养了。我是最小的孩子,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到了印度。

我们家是当地的一个大户,但不是头人,我们头人叫布潵洛,是果洛布巴仓人。我家与头人家是亲戚,他是我叔叔。我们虽然是一个小部落,只有70来户人家,可是不会向任何别的部落低头。我们头人不仅是我们的头领,他也是个智者,还是一名医生。他的家族就是医生世家。头人是方圆百里都闻名的医生,他根本没有头人派头,不像一个头人。如果有人深更半夜去请他出诊看病,他不会有任何推辞,马上就出发。特别是穷人请他出诊,他连腰带都来不及系好就跟着走。看病后,你愿给羔皮给羔皮,愿给酥油给酥油,如果没有就不给。后来我们的头人与阿琼部落的头人一起死在了汉人的监狱里。

我父亲主要放牧,也去阿坝、甘孜等地做生意。母亲在家负责挤奶、做酸奶、奶酪,也放牧、收拾牛粪等。那时我们家有两千只羊、三百多头牦牛,夏天,小牛犊出生时,我家帐篷附近牛崽成群。拜牲畜的恩惠,我们完全不愁吃穿用度,吃的自产,别的用品父亲做生意时买回来。我们不用种田,放牧牛羊就应有尽有了。

两千多只羊和几百头牦牛,大多是我们自己放牧,自己若忙不过来就请穷人托放,但大多是自己放牧。请穷人托放不发工资,而是让他们交一定数量的酥油给我们,其余的如羊毛、牦牛毛、牦牛绒、奶酪等都归他们所有。如果有牲畜死了,给我们交来牲畜的四肢和头就可以了。

大户人家与穷人的关系很好,因为穷人自己本来没有牛羊,无法获得奶、奶酪等,我们请他们托放牛羊,他们就会得到奶酪和酥油。而且,他们没有牛羊无法编制帐篷,若有人请他们托放牛羊,就可以得到牦牛毛来编制帐篷。有的大户常年请人托放牛羊,连酥油也不会收取,穷人们也非常感恩。人们的生活没有大的困难,如果儿女懂事多劳,父母们就有时间安静地念经、朝拜寺院、安度晚年。我们家乡也没有抢劫财物之类的事,没有战争、没有外地人来偷窃等事发生。

我小时候最喜欢念经祈祷,更喜欢和大人们一起听经祈祷,朝拜神山圣地,还和小孩们一起唱情歌等。如今我虽然这么老了,但每当想起小时候的生活,我都会禁不住流泪。从前受到父母百般疼爱、自由的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家乡水净、土净。现在我住在印度德拉顿顿珠林藏人难民定居点,寄居在别人的国家,找水找地,语言不通,食物不适……这就是命运吧。

2.解放军多得让人头晕

我们认为“博”是“博”,“加”是“加”(译注:藏是藏,汉是汉),二者是不同的国家。

以前每隔几年我们就会遭到马匪(译注:藏人对马步芳军的称谓)袭击,据父母讲马匪也不是一个强大的国家。马匪们来掠夺一番,杀人,欺负妇女等,然后返回他们的地盘。跟共产汉人不一样的是,马匪不会住在我们的地方。我妈妈的舅舅吉谢堆多,曾两次单枪匹马阻挡过马匪,最后被马匪打死了。

后来共产汉人来了之后,马匪就没有踪影了。我听家人们议论说:那些叫共产的汉人,听说比马匪好一点。

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去世了。十八岁上下时,大概是1948、49年,共产汉人到了果洛,欺骗我们的头人们,说为了防止马匪进攻你们,我们要在什么什么地方建军营等等。因此,头人们就给了他们那些地方,任他们建军营,占据了有利地势。在我的家乡,解放军也在达日县建了军营。我们的头人们根本不知道汉人的目的,如果当时头脑清醒一点的话,一定可以把共产汉人赶回去。但头人们却不仅让汉人进来了,还让他们占了地方,那就完了。整个果洛都是这种情况,受汉人骗了。总之都是那些头人干的好事。

汉人过来时,阿君部落要求藏人前去迎接共产汉人,但我们部落没去迎接。汉人的军队非常多,从我们那个地方经过时,排成队几个月都没有间断过。不单是军人,先是纯军人,然后是运输队、军人家属,妇女、小孩等。这些妇女骑在骆驼上,看上去都一样,分不清年轻还是年老;孩子都很小,一头骆驼背上驮了四、五个小孩,装在竹筐里。骆驼一头连一头列队行军。他们人多得让我们看着都头晕。

他们就这样行军了几个月时间。那时我们非常恐惧,小孩子们会吓晕。有几个汉人经过我们的帐篷串门,我姐姐的孩子就吓晕了。这主要是以前马步芳大杀藏人,留下的恐惧。那些汉人见孩子吓晕过去了,就会放下一两个银元离开。我完全不记得第一次看到解放军时,他们的面容和对他们的印象了,只顾怕了。他们看上去都一样,衣服穿得一样,样子好像也一样,我害怕也没仔细看。这些军人行军时不会左右张望,一个接一个只顾赶路,走得像拉了一条绳似的直……从此汉人就越来越多了。有一天汉人拿来了一些图片,说是毛主席。就有人对着图片磕头朝拜。我们部落的人不喜欢毛主席的图片,不许带毛的图片回家,我们是从心底里不接受。

3.大家都说汉人好

在我二十一岁那年(大概是1952年),家里人让我出嫁。我们家有一位很有名的喇嘛噶热喇嘛,他与我公公曾一起朝拜过拉萨。藏人把一起朝圣拉萨的道友看成生死之交。在噶热喇嘛的撮合下,父母早与我公公定下了我这门亲,而后由我们头人主持了这门婚事。我老公叫扎洛,是卓巴多玛部落的人。结婚前我与他没见过面,我俩的婚姻是由大人定下来的,然后我就嫁到了他家。当时我非常难过,因为以前与父母在一起的日子从来没有不快乐过,现在却离开了家里亲人,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无法和家里亲人继续生活了。到婆家后我很想念母亲,觉得那里不是我的家,也不能像在父母身边那样随心所欲,不能在婆家丢家族人的脸。所以起初的时候确实很伤心。结果,我丈夫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们一起生活了46年,他连一根指头都没有动过我。而且我丈夫很帅,也很勇敢。流亡到印度后,定居点的所有人都非常敬佩他。

汉人来到我们地方后,给了穷人们一点钱,所以当时穷人们都说汉人好,很高兴很感谢。而且果洛所有的头人都被召集到汉人在达日的营地里(达日县政府,当时藏人认为是汉人聚集的营地),叫他们住在那里,给他们发工资。汉人给那些头人很多大洋,有的头人回家时,用两头骡子把汉人给的大洋驮回来。所以头人们也说汉人好,大家都说汉人好。也许我们头人当年传言这些时,也被共产汉人骗了。汉人还付很多大洋雇佣藏人运输物资,很多藏人都去为他们运送物资,我丈夫也去了。我家的噶热喇嘛有一天就对我丈夫说:“以后你不要再去运输物资了,让托牛休息。你们已经犯了错误,帮汉人运输挣来的钱是不会有任何价值的。”其实也有些人议论说,汉人已经占领了我们的地方,将来我们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汉人的到来绝对不是好事,博的佛教将会遭到毁灭的……后来果真如此了。可是当时有很多人被大洋砸晕了头。

(待续)

采访者: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唐丹鸿:《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二)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二)


卓洛:1931年生于西藏安多果洛;1958年跟随部落逃亡,辗转五年后到了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德拉顿。

4.大哥杀了汉人

那时汉人还没有干预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行为也没收到什么限制。比如来我家的汉人,也只是过来看看,说要买牛羊好马之类。但我们看不惯他们的所做所为,从心底里觉得不舒服。比如汉人们把山上的灌木全部砍掉来烧炭。藏人中有些家境不好的人,燃料不够时也会去砍灌木,但只砍一点点,不会整片整片地砍;而那些解放军雇用当地穷人去砍灌木,整片整片山坡被砍得光秃秃的,还不分昼夜地烧。那时我已经嫁到夫家了,一出我家帐篷,就会看到黄河边浓烟滚滚,汉人们在烧灌木做木炭……汉人们还雇用穷人去野地里捡骨头、捡牛角什么的,收集到军营里烧。据说是做丝绸用的什么材料。那些捡骨头、牛角的人都很高兴,因为可以换来大洋。汉人还雇用那些穷人到军队营地去屠宰牛羊等等,总之做了一些藏人不做的事,让人看着不舒服。

这期间,我那被亲戚领养的大哥杀了汉人。有一天,我大哥和四个同伴在路上走着,遇到五个带武器的汉人,但好像不是军人。我大哥他们把这五个汉人杀了,埋在了荒郊野地里,然后拿走了他们的枪。大哥他们杀汉人的原因是为了抢汉人手中的枪枝和马匹,因为当时枪支价格很高。我们对他杀人的事一无所知。直到两三年后有一天,听说我大哥被汉人抓了,是因为他们杀了汉人。我大哥是去西宁那边做生意时被抓的,随后押送回了达日县。

我曾经去监狱看过他。探监时他对我说:“你不要担心我,这是我自作自受。我在监狱里没有挨打,吃得也好。”他的脸色还真的不错。我哥哥的家庭很大,孩子们也长大成人了。他托我带信给孩子们,让他们别担心,在监狱一切都好。那以后就“时事反转”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译注:“时事反转”,藏语安多方言“阿皆”,没有准确的中文对应词。大意为“乱世”、“动荡”,最初是藏人对“合作化”和“平叛”的统称,后指“解放”后包括文革等一切灾难的集合]

5.踏上逃亡之路

我24岁那年[译注:按卓洛出生年推算为1955年,此处可能卓洛记忆有误],有一天我听丈夫说:由于很多地方都发生了“时事反转”,汉人们马上召集果洛各部落的头人去开会。头人们不得不去呀,以前汉人给的大洋他们都收下了。所有的头人到齐后,就全部被汉人抓了,一个都没剩,然后把他们押送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头人们都被抓的消息传来后,部落里男人们说:“钱还积蓄来干嘛呢?没用了,头人都被抓了!现在我们得买枪和马,准备逃亡。” 我们很清楚无法抵抗汉人,最多能抵抗一两天,汉人是杀不完的。就这样,在果洛合作化开始之前,我们部落的人就已经买好了枪和马,一切准备就绪。

一年后,不知道是谁领的头,我们部落的部落兵在离村子不远的山上,跟解放军打了一仗。只打了几个小时,两三个部落兵被打死了之后,我们就被打垮了,大多数人投降了。要是果洛的头人们没有被抓的话,果洛各部联合起来,说不定还能坚持抵抗几天的。虽然我们会死人,但汉人他们也会死人,我们至少还能多抵挡几天。势单力薄,我们部落只打了一仗,不到一天就被打垮了。

部落兵被打垮之后,我们部落开始了逃亡。我和丈夫扎洛、我婆婆、我女儿、丈夫的两个僧人兄弟董萨喇嘛和多贡仁布切,丈夫的哥哥一家、还有他们的亲戚曲尼和萨奥,我们都在一起。我女儿当时还不会走路。当天我们在山上躲藏到天黑。我们想要逃到一个叫瓦纳的地方,那里是崇山峻岭,有大片的森林。更主要的是,听说瓦纳地区还没有被汉人占领,所以我们想逃到那里去。

6. 我娘家人没能逃脱

我家有很多牛羊牲畜,逃走那天,我们把能赶走的赶着一起走,赶不走的就丢弃了。我们赶着牛羊,逃到了瓦纳对岸的河边。天下着大雨,河水猛涨我们无法渡河。果洛其他部落的很多人也逃到了这里,一起挤在河边。就在这时,瓦纳的民众从对岸向我们喊话:瓦纳已经失守了!而同时,这边果洛逃难的人群中也有人在喊:汉人追上来啦!大家立刻慌了,开始涉水过河。人们先让马下到河里,然后抓着马尾巴过河。我丈夫和他的兄弟先把我婆婆送到了河对岸,然后回来接我和女儿,丈夫扶着我,他兄弟背着我的女儿,我们总算渡过了这条河。幸运的是汉人没有继续追赶我们。

过河时我们不得不把牛羊丢弃在瓦纳对岸了。过了河之后,只好在瓦纳再买牛羊等维持生活。几天后河水退去,我们又返回瓦纳对岸去寻找自家的牛羊,只找到了一些驮牛。

到瓦纳后两三天,我娘家全家人也逃来了这里,母亲也在。瓦纳地方小,逃难人群各自分散自顾扎营。当晚我与娘家人匆匆见了一面。第二天,解放军又来追击我们,把我们给打散了。我们跑掉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母亲和其他亲人的面。

在后来的逃亡中,我没有丝毫娘家人的消息。直到80年代,我返回家乡探亲时,才得知在瓦纳,我娘家人没能逃脱,我家族的人在瓦纳被汉人杀的杀了,抓的抓了,余下的人也被赶回去合作化了。我叔叔、哥哥、姐姐们都被抓了,家产全部被没收了。有两个姐姐在批斗时被打死了。我返家探亲时,看见我的一个姐姐,手已经残废了,是遭批斗时被捆绑弄残的。

7. 就像屠宰场门口的牛羊

我们跑到了瓦纳上部。逃亡到瓦纳上部的果洛人也很多,在这里有些人不想再逃亡了,他们说:“别再逃了,到处都是汉人,没有可逃的地方了,还是回家乡去吧,让汉人合作化吧。”有人说:“回去是死,继续逃亡也许会死,所以不管怎样要继续跑,管它能否逃得出去。” 这样,有部分人回去了。但我们仍然相信,在所有的弹药打完之前,能逃出去的。我们八十多人选择了继续逃亡。

然后,我们就赶着牛羊继续往北方的羌塘方向走。路上连看到一只乌鸦都会警惕,怀疑是不是汉人。有一天我们正在赶路时,突然听到了“铁鸟”飞机的声音。以前在家乡时我就见过汉人的飞机,有一种飞机头部是红色的,还有一种头部不是红色。没过多久飞机就飞到了我们的上空,飞得那么低,我们能看到飞机尾巴上有汉人持枪站着。当时女儿在我怀中,我已经没有了怕的感觉。我们跑了这么远,汉人一路围剿追杀,我们就像站在屠宰场门口的牛羊,随时都可能被人宰杀。

飞机没有扔炸弹,只是开枪。它在我们上空转圈,把飞机的尾巴对准了我们时才开枪。这时人们已经四散跑开了,牛羊就更难被打到,子弹大多打在了空地上,没有杀死杀伤我们太多的人。这时我们部落的男人爬上了小山,也开枪打飞机,好像子弹打中了飞机,飞机一下子飞高,离开了。从这以后就再没有飞机来打我们了。

8.有人说跳崖自杀

飞机打击我们的时候,牛羊受惊掉头往回逃,加之地面也有解放军追赶,我们在拼命逃跑中丢弃了牛羊。没过两天汉人又追了上来,我们不得不抛弃更多东西以及所有的食物才得以逃脱。接下来我们不仅断了粮,连水都没有了。跑了七天,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眼睛渐渐地看不清楚前面的东西了。

天气非常寒冷,加上断粮多日,我女儿没有奶吃,没有水喝,昏迷过去了,一直不能开口说话。我抱着她想:孩子啊,你死在父母之前,死在父母怀中,特别是在爸爸被打死之前先死了也好,总比死在父母之后强啊。

我们来到了一片没有大山的旷阔的荒野沙地。这个地方根本没有水,好多人口渴难耐,小孩们快渴死了。有一天我们走到了一块长有棘刺的地方,棘刺上长有红色的小果实。人和马看到后,全都冲进了棘刺丛中,狂吃小果实。我们采集了小果实,把果汁滴入小孩口中,这对小孩有一点点帮助。

再继续走了一程后,大家饿得实在走不动了。于是有人说:要么我们走到悬崖上去,先让女人和小孩跳下悬崖,然后所有的男人再跳下去。与其落入汉人手中还不如这样全体自杀。大家都表示同意。女人们大声嚎哭,悲痛万分。我们知道,要是丈夫们不管我们的话,本可以轻易逃走的。悲痛笼罩了所有的人。我也没有多想,那么多女人都能决定跳崖,我也没有什么决定不下的。再说这样也好,我们已经跑了这么长时间了,这逃亡是没有边际的……

我们中有一个老人骑了一头牦牛。这时,我丈夫建议:先把老头的牦牛杀了吃,大家轮换把自己的马给老人骑。没有马就无法逃跑,所以我们不能宰马。先吃牦牛肉然后再想办法。大家同意了。随后我们宰了这头牦牛,根本等不及煮,大家分吃生肉。一头牦牛的肉分给八十多人,每人只分得一点点。除了骨头以外,大家把牦牛全身都给吃光了,没有浪费一滴血。生牦牛肉很难嚼碎,老人们没有牙,吃生肉时非常困难。

我把牦牛血滴到昏迷过去的女儿嘴中,女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喝了一点牦牛血之后,能开口说一点点话了。分到的那块牦牛肉我和丈夫舍不得吃,就把牦牛肉嚼碎后喂给她,这样我女儿才慢慢地好起来……

(待续)

采访者: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翻身亂世:流亡藏人訪談錄》(三)

    作者作者:唐丹鴻

     



    卓洛:1931年生於西藏安多果洛;1958年跟隨部落逃亡,輾轉五年後到了印度。現居住在印度德拉頓。

    9. 遭遇內蒙古騎兵
    我們繼續趕路,來到一座小山腳下時,看到了很多被棄的牲畜和廚具等。看上去像是逃亡者遭到了漢人襲擊,扔下這些東西跑了。我們宰殺了這些牲畜,帶上肉作食物。走了不久後,我們遇到了一個叫雅拉的部落,得知從這裡可以去拉薩。後來路上又遇到一個人,告訴我們拉薩已經淪陷了。我們又開始折回向北方跑。

    往北跑了很久,有一天,我們看到一些遺留的爐灶。那是之前的牧民在此紮營,搬遷後留下的痕跡。我們中間有人認出,這種灶的樣式是蒙古人的。蒙古牧民的灶與藏人的不一樣。他們燒羊糞,藏人燒牛糞,而且那些灶的旁邊挖了一些小坑,那是釀酒用的。看來我們已經到了蒙古人的地盤了。我們繼續走了幾天,發現前面有蒙古人。我們派人前去打探,看到在很多蒙古牧民的蒙古包之間,夾雜著解放軍的帳篷。我們不敢再往前,就偷了一些蒙古人的馬掉頭往回走。沒過幾天,蒙古人和解放軍追了上來,我們與他們打了整整一天。我們這邊沒有死人,可有幾匹馬被打死了。打到近晚,他們撤走了。

    還有一次在阿讓納格(譯注:地名),我們被十多個解放軍發現了。這些解放軍是蒙古人,蒙古軍人穿的是蒙古服。蒙古解放軍比漢人解放軍兇猛很多,他們追了上來。我丈夫和另外兩個人一塊兒前去阻擋,一直打到下午。那兩個同伴,有一個的大拇指被打掉了,另一個被打死了。那個大拇指被打掉的人對我丈夫說:「我們把皮襖脫了吧,上去跟他們肉搏!」就在這時,頭領趕到了。頭領說:「如果你們要肉搏的話,那就讓我先沖上去吧。」我丈夫和另一個人趕緊說:「別,別,那我們都別去了吧。」然後他倆趕緊穿上皮襖,重新拾起槍跟頭領一起打。最後撤離的時候,他們發現自己的兩匹馬被打死了,只剩下我丈夫的那匹馬了。我丈夫讓那個手指被打掉的同伴騎馬跑,頭領和我丈夫則一邊打,一邊撒腿跑了回來。

    我們躲在山上,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後來那些蒙古軍在沙丘上插了幾面紅旗,十幾個人便排隊回頭走了。這時又看到遠遠的,一大隊解放軍迎著那十幾個蒙古人的小隊走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匯合後並沒有往我們這邊追,而是返回了。我們覺得又慶幸又奇怪。

    當天晚上我們跑了一整夜,往大山上跑。在那座大山上,我們看見了死掉的「念」的屍骨和角,滿山遍野都是,擋住了我們的路,走過去很難(譯注:「念」即盤羊)。這些「念」太可憐了,大概是遭雪災死的。這幾天我們一直空著肚子,有幾個同伴在「念」的屍骨附近,找到了一個還帶著皮肉的屍體,大家就把它分著生吃了。

    第二天,在一座叫朵志的大山腳下,我們看到了一群牛羊,看來是別的逃難者沒能趕著一起走的。我們就宰殺這些牛羊吃。吃了這些牛羊肉後,我們體力都恢復了不少。造孽啊殺了這麼多生!

    10.逼上大雪山頂
    有一天,我們在一個地方停下來,派人去探尋前面的路。結果發現前面根本沒有路,只有雪山。我們決定當晚就地過夜,第二天再回頭走。在這兒我們還碰到了另一個在此紮營的部落索日瑪。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還在睡夢中,忽然遭到了解放軍大炮、機槍的攻擊。頭一天山上霧氣很大,我猜解放軍其實早已發現了我們,一直用望遠鏡盯著我們的行蹤,待第二天天剛亮便開始追剿我們。索日瑪部落一路上還不曾遇到過漢人,所以他們的武器彈藥尚很充足。而我們部落之前已經與解放軍交手過,彈藥所剩無多,只好逃跑。那天我們部落同伴們的營地在半山腰,他們五六十人都安全地逃走了。而我家的帳篷紮在營地邊緣,靠索日瑪部落很近,所以我們被打得很慘。

    我們沒有退路,只能往山頂雪峰方向跑。我鞋都沒有來得及穿,好多人都是光著腳跑的。跑到山頂時,光著的雙腳都凍傷了。牲畜也在山上亂跑,蹬下石頭砸傷了我的大腿。大山頂上是冰川,無路可走。我看到我丈夫懷裡抱著我女兒,背上背著他媽媽,向一道小山溝走去。我跟著丈夫的方向走了幾步,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發現丈夫已經把我背到山壁的一個凹處了。丈夫返回去找尋其他家人,忽然看見雪地上露出一隻手,他拽起手拖出來一看,是他哥哥的老丈人,這老頭當時差點死了。丈夫又把他背到我旁邊,老頭不停地說:「感謝你!感謝你!」。然後我丈夫又回頭去找他的兩個喇嘛兄弟。董薩喇嘛的腳凍傷了,腫得無法穿鞋子;多貢仁布切中了槍,兄弟倆牽著馬走不動。接回僧人兄弟後,我丈夫又去把他母親背到我們藏身的地方。

    周圍是懸崖峭壁,我們家多貢仁布切中了槍,董薩喇嘛的腳凍傷了,我的腿被石頭砸傷,腳也凍傷了。我們沒有任何食物,也沒有水喝,到了晚上我們口渴得好像血都快乾了。我丈夫說他得去尋找水。他摸黑爬了很久,月光下遠遠地看到有一處亮光,爬過去後見是一塊冰。他拿石頭砸了冰用藏袍裹了回來。我們口渴得要命,都瘋狂地吃冰塊,後來才發現舌頭被冰塊割破了好幾處。我婆婆沒有牙齒,我丈夫就先把冰塊放到自己嘴裡融化了之後用嘴直接往婆婆嘴裡灌。我女兒已經昏迷了,我丈夫的兩個喇嘛兄弟就往她嘴裡灌水。

    這時候,我丈夫的哥哥說:「我們快走吧,不走的話漢人會追來的!」我丈夫說:「老老少少全受傷了,怎麼走?漢人來也沒辦法。」他哥哥又說:「你們不走我要走,需要留下我老婆幫忙麼?」我們非常生氣,就說:「你們走吧,想走就走吧,把你老婆也給帶走。」他和他老婆還有他們十二歲的兒子就一起追部落其他同伴去了。

    11. 索日瑪部落被殺得一個不剩
    第二天天亮後,我丈夫把我們一個一個的背到一個山洞裡,然後對我們說:「我們要麼死在漢人手中,要麼會餓死,總之都是死。所以,你們不要擔心我,我要去昨天早上遭襲擊的地方,找些食物回來。」我們想要阻攔他,他說:「你們別擔心,我自己多加警惕,不會有事的。」 說完就走了。我們可以遠遠的望見他翻過了山口,那個山口高的令人無法相信。

    他爬上山口觀察到解放軍已經撤離了。索日瑪部落的這一群難民大概有三十來戶,男女老少約一百人。昨天解放軍用大炮、機槍轟炸和掃射,把索日瑪部落的這些人殺得一個不剩,屍體遍地。索日瑪部落紮營的地方濃煙滾滾,漢人把索日瑪部落的食物、衣物和一些屍體堆在一起點火燒了。

    他繼續搜尋,看見地上有一口皮口袋,旁邊還有一隻犛牛毛編織的口袋。他打開一看,皮口袋裡面是幹羊肉,編織口袋裡是火鐮和其他用具。我們自己的火鐮在逃跑中丟失了,沒有火鐮我們就沒法燒火。這個火鐮簡直像是三寶特意送給我們的一樣,因為一般來說,火鐮絕對不會裝在編織口袋裡的。

    我丈夫背上這兩隻口袋,在路上他又撿到了另外一皮袋乾羊肉,但他背不了那麼多,只好背了兩袋半回來。那些乾羊肉非常好。他把羊肉切碎放到鍋裡煮,然後給我們喝湯。那對於我們來說是一頓美餐,但因為我的舌頭被冰塊割破了,無法吃食物,只好由我丈夫嚼碎後餵我。休息了一天後,其他人都恢復得很好,可以走路了,而我還不行,因為我大腿上被石頭砸出的傷口發炎腫脹了。

    我丈夫建議追趕部落同伴們,董薩喇嘛說:「我們追不上他們了,他們人強馬壯不像我們。」最後,我們決定先就近找個地方住下再看。他們把我綁在馬上,向山下慢慢移動。走著走著遠遠的傳來呼喊聲,漸漸的聲音離我們越來越近,原來是離我們而去的我丈夫的哥哥,他回來了。兄弟幾個又是相互擁抱,又是抹淚。

    回來的哥哥說:「我們那夥人跑了一天,弄不到食物。部落的人也在往回走,想回頭去找丟棄的食物。明天大家就會到這裡的。」沒多久,其他同伴們也回來了。他們中有老人有小孩,我們想先給小孩和老人煮些肉,誰知火鐮怎麼也打不著火,他們只好吃生肉了。

    12.頭領丟下我們走了
    我丈夫的哥哥返回遭解放軍襲擊的地方,找到了兩代布朗槍的子彈,是解放軍沒有發現的子彈。背著子彈回來的時候他滿頭大汗,說子彈重得要命。

    找到子彈後又起了一次小風波。因為部落其他人要我們把子彈分給所有人,但我丈夫的哥哥認為,這是他自己找到的,為什麼要分給大家?經過很長時間的爭執,他最終同意了分給大家。可我們的頭領說:「按戶分子彈。」我丈夫的哥哥非常生氣,他說:「只能按槍分子彈,按戶分沒有任何道理。若要按戶分,我一顆子彈也不給你們。」最後,還是按槍支分了子彈。哈哈哈,我們就是這樣內部爭吵的,丟臉呀!

    就地休息了兩天以後,我們翻過了兩座大山。眼前是茫茫草地,草有一人高。我們在那裡停留了三天。第三天晚上,頭領對我丈夫說:「你不能只顧著照看一個生病的老婆和老媽,犧牲部落的兄弟們。給你老婆和老母安排一個睡覺的地方,留一些食物放在旁邊,我們走。」我丈夫說:「我背井離鄉,這些年來出生入死,就是為了不讓她們遭受子離夫散的痛苦,並不是我怕死而逃亡的。我們兄弟已經把子彈分給你們了,你們可以殺野驢生活。你要丟棄你的家眷隨你的便,我絕對不會丟棄我母親和老婆自己逃走!」頭領說:「那你們隨後來,我們在前頭等你們。」我丈夫說:「你們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不必等我們。」從這天起,頭領帶著部落其他人,丟下我們走了。

    我們一家人在荒野中慢慢前行。我腿部浮腫後腐爛,不能挪步。騎在馬上,馬肚子會被膿水濕透。我們也沒有藥之類的東西,傷口只能用一些破布片綁著。不久,我婆婆去世了。她臨終之前,我們都在哭泣,她對我丈夫說:「兒子你不要難過。你一定要把妻子和孩子帶好,千萬不能丟棄。你妻子離開自己的母親家人跟隨了你,你不能離開她,這是媽媽對你的要求。」 我婆婆不是一般的佛教徒,她藏文水準很高,佛教經典學習得很精通。她還對我們家的兩個喇嘛說:「我快要斷氣了,你們倆給我念一下無量光佛的咒語吧。」董薩喇嘛回答說:「您是我們的母親,我們會為您念的。」婆婆說:「要為所有眾生念。」

    13.一位慈悲的僧人
    有一天我們遇到了一位僧人,當時他沒穿袈裟,穿著藏袍(譯注:那個時候已不能穿僧裝,故這位僧人以及卓洛家的兩位僧人都穿著俗裝)。他見我腿傷後說:「你們誰跟我去我家一趟吧,我送你們一點麝香和熊膽。麝香熊膽能治她的腿傷。不過我家離這裡很遠。」我丈夫說:「我可以跟你去。」他跟那個僧人走了,過了很長時間還沒有回來。我們擔心他已被人殺了。滿天星星的時候他回來了。

    他帶回了那個僧人送的麝香、熊膽、酥油、糌粑和乾肉等。我丈夫答應改天去拜訪他。後來我們去拜訪了這位僧人,那一次他穿著僧裝。他非常激動,送給我家董薩喇嘛一件貴重的藏袍,羊羔皮裡子,外面是鹿皮,水獺皮鑲邊。僧人說這是他自己的衣服。他也送給了我家其他人衣服。我們向僧人道了感謝,繼續趕路。

    兩天後,那個僧人又來到我們的營地,他說:「你們的老媽媽是不是過世了?」我們回答:「是啊,由於遭漢人追殺,老媽媽與我們一路逃亡多年,最近去世了。」僧人說:「你們不用擔心,她的兒子中有兩個仁波切(譯注:藏人對轉世化身和高僧的尊稱。此處指卓洛丈夫的兩個喇嘛兄弟。)她不會下地獄的。只要兩位仁波切不停念無量光佛咒語,她一切都會很好的。」我們沒有人談論婆婆去世的事,但這位僧人卻知道。當時,我脖子上有兩串珊瑚項鍊,我取下來供養這位僧人。我對他說:「這是我們從家裡帶來的東西,我為我的婆婆供養你!」在我的再三請求下他接受了。僧人說:「明天我再來看望你們。」

    第二天僧人來的時候,給我帶來了一件羔皮上衣和很多綁腿用的羊羔皮。他是一個充滿慈悲的僧人。臨別時,僧人對我們說:「祈願幸福每天伴隨你們!她的腿也會快快痊癒。」我當時還不能站起來,腿上的肉腐爛得快見骨了。我每天試著站,巨痛使我常常暈倒。服用麝香和熊膽後不久,感覺明顯轉好。漸漸地我可以站起來了,再後來,我可以騎馬,還可以做拾柴之類簡單的活兒了。

    一個多月裡,我們慢慢向前移動。我們看到頭領他們在不遠處的山腳下紮營,但我們沒有跟隨在他們後面,而是去了另外一條山溝。當我們走出山溝時,他們又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紮營。這時,我的腿也康復得差不多了。再後來,我們又跟頭領他們碰上了,那時我基本上已經痊癒了。頭領問我丈夫:「你怎麼把她給養成這樣的?」他們又開始接近我。我仍然非常生氣,沒和他們說話。(待續)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16:43:03 | 显示全部楼层
《翻身亂世:流亡藏人訪談錄》(四)

    作者作者:唐丹鴻

    14.丈夫搶了一條槍
    在羌塘輾轉逃跑的路上,經過一片草場。聽說當地人的槍支都被共產漢人沒收了,可有一個叫改則阿多的人,他家的槍沒有被發現,所以沒被收繳去。我們於是打聽這戶人家的住處,被告知很遠。走了兩天,又打聽到再走一天就可以到改則阿多家了,我們就停了下來。這個地方有羚羊,有人在那裡成群成群地殺羚羊,草原上到處有捕羚羊的陷阱。我們騎馬走了三、四天,一路上都遇到這種陷阱,對我們來說簡直比解放軍還危險。

    我們的頭領也在打改則阿多的槍的主意。有一天,我丈夫對兄弟董薩仁布切說:「頭領也在打聽那支槍。我今天就帶人去找這支槍,我要帶部落裡那個聰明能幹的小子一起去。」丈夫要董薩仁布切給占卜看看,仁布切說:「我占卜不准。」我丈夫賭氣說:「不占卜也好。」轉身去煮肉吃,吃完肉就帶著那個聰明小子走了。

    後來聽我丈夫說,他們走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才到了改則阿多家。走到門口舉槍下馬,朝改則阿多家喊話。那家的女人一見我丈夫和聰明小子,驚呼一聲:「果洛土匪來了!」就從帳篷底下鑽出去跑掉了。帳篷裡還有兩三個男人,也鑽出去跑掉了。我丈夫他們繼續喊:「帳篷裡若有人就出來,不然我們要開槍了!」有一個老人出來了,說別開槍,帳篷裡沒有人了。我丈夫就對聰明小子說:「你抓好馬韁,我進去看看,你當心點,別相信他們。」我丈夫走進帳篷探看,裡面的確沒有人了。帳篷裡的食物堆得像一座小山。我丈夫逼那老頭把槍交出來,說不然就要殺了他。老頭連說有槍有槍。

    槍被裹了一層又一層,一時還打不開。我丈夫又讓老頭交出子彈,老頭說:「沒有,子彈絕對沒有。」我丈夫在帳篷裡翻找,發現了一皮口袋的珊瑚等珍寶。我丈夫就對老頭說:「你要是不交出子彈,我就把這些珍寶拿走。」老頭馬上說:「朋友啊,有子彈、有子彈……」他拿出了兩個羊褡褳,裡面裝滿了子彈。我丈夫接著問:「還有子彈沒有拿出來嗎?」那老頭發誓說沒了,我丈夫就把那袋珍寶還給了他。其實對我們來說,那些珊瑚瑪瑙毫無用處。我丈夫說我們要食物,老頭給了他一些酥油、糌粑、肉等,我丈夫和聰明小子把這些東西馱上馬走了。回來的路上,又看到一戶人家,他倆又進了這戶人家,說要犛牛。主人說沒有多少犛牛,給了他倆三頭,還配了鞍子。他倆馱上食物往回趕。走了一段後,停下來休息、煮肉,還玩槍打靶,最後乾脆就地過了一夜!膽子真夠大!我丈夫的同伴說:「我才不敢睡呢,一整夜都沒合眼,他倒睡得很香,動都沒動一下!」

    我丈夫他們去找槍時,我們跟著部落繼續趕路。兩天後我丈夫他們追上了我們。我們頭領有點不高興,說:「噢,你搞到了那條好槍咯。聽說你去了,我就算了。」後來我丈夫用這條槍,殺了很多解放軍,也打了很多獵。嗡瑪尼唄咪哄!

    15. 頭領要部落返回羌塘
    那時我們不知道應該直接往印度跑。就這樣東奔西竄逃亡了五年。腿部中槍的多貢仁布切死在了羌塘草原上。中槍以後,他的傷口腫了好幾個月,後來潰爛了,露出了陷在肉裡的兩個彈頭,取出彈頭後他的腿就痊癒了。他不是死於槍傷,而是有一次在羌塘,吃肉沒能消化,病死的。我婆母和他都死得很好,沒有死在漢人手中。

    後來,我們遇到了囊謙魯持部落的逃難者(譯注:參見吉桑的訪談),他們大概有70戶人家。他們的武器、馬匹等都很好。魯持部落的頭人魯持.索南紮巴和我丈夫是拜把兄弟。魯持頭人說:「我的奶奶和媽媽都死在逃亡路上了,沒能得到喇嘛超度。」他希望我丈夫的兄弟董薩喇嘛為他奶奶和媽媽超度祈福,並供養給仁布切一個瑪尼筒,是他奶奶遺留下的。這個瑪尼筒非常精緻,上面鑲有珊瑚和黃金。現在我手中轉的這個瑪尼筒,就是魯持頭人當年供養給董薩仁波切的。

    有一天我們在一處紮營休息。帶路的人對我們說:「繼續往前,你們將會遇到一條公路,過了公路往前走一段有一個漢人的軍營,過來這個軍營就不再有漢人了,再繼續往前就是印度邊境。」這時我們部落的頭領對大夥兒說:「如今我們撿了這麼多逃難人丟棄的牲畜,靠放牧這些牲畜就可以養活我們了,所以我們不用去印度了。我們要返回羌塘,在水草豐富的地方居住下來。」

    丈夫得知頭領決定不去印度後,說:「我得問問我家喇嘛的意見,才能做決定。」我家董薩喇嘛說:「我是不會返回羌塘的。既然如此我就和魯持部落一起走,無論生死。」也有人來請求喇嘛看「紮」(譯注:一種占卜的方式),看看是去印度好還是回羌塘好。董薩喇嘛降紮非常準,他看紮後說:「去印度絕對順利。我從紮中看到一條白色的路通向遠方,在這條路上有很多白色的人排著隊走,還下著雨,鮮花盛開。那好像就是印度。雖然有一座黑山和一些黑人,但我們可以繞過他們。如果回羌塘的話,紮顯示了一座黑山,後面有很多黑人,所有的路都是黑色的,很危險。」最後,我們家決定與魯持部落一起去印度。丈夫對部落領頭的說:「我們跑了這麼些年,已經來到了這裡。我們全家決定繼續和魯持部落一起走。咱們多年一起逃亡,親如一家,大家還是一起走吧。」領頭的說:「不,我們絕對不再往前邁出一步了。」

    魯持部落第二天就要出發,我們便在魯持部落附近紮帳。晚上,我們部落的頭領帶著三四個人,來勸說我丈夫和我家喇嘛。喇嘛對他們說:「我決定了不再返回羌塘。我們已經一起逃了這麼多年,我們應該一起往印度走。」 頭領非常生氣地回去了。第二天,我們全家跟著魯持部落一起往印度方向走了。兩天後,我們部落頭領又帶了幾個人追來,再次請求我們不要去印度,我們還是沒有答應。他們非常氣憤地回去了。

    走了幾天後,魯持部落的頭人魯持.索南紮巴說:「後面有幾個騎馬的,好像不是漢人。」大家回頭仔細一看,是我們部落的人。魯持頭人認為,那是我們部落的頭領來報復我們了。魯持頭人決定晚上紮營,派人保護我們。我丈夫說:「我們連外敵漢人都不怕,更不會怕內敵。不需要保護我們。」

    晚上我們在一座小山邊紮營。我丈夫對家裡其他人說:「今晚要多加警惕,槍聲響時你們要抓好各自的馬韁繩。」(譯注:「抓好馬韁繩」意思是準備逃離)晚上,我們部落的頭領果然來了,但他們沒有攻擊我們,只遠遠地轉了一圈後就回去了。多丟臉啊,我們差點內部打起來!這麼多年同甘共苦,自己人之間竟這樣!

    第二天,魯持部落頭人得知了此事。此後紮營時,堅持讓我們把帳篷搭在中央,其他帳篷搭在周圍。我們繼續往前走,遇到了帶路人說的那個漢人軍營。漢人沒有走出軍營,也沒有開槍阻止我們。可我們上山後,大雪封山了,我們就翻了另一座沒有路的大山。一路艱辛,但沒有危險,我們順利地翻過了那座大山。

    16.我們部落的人都被殺了
    七、八天以後,我們來到了一個大湖邊。魯持部落的頭人決定在湖邊紮營過夜。我們家董薩喇嘛客氣地對頭人說:「頭人啊,這個地方紮營雖好,可要是解放軍追了上來,就會把我們堵在這兒無路可逃,最後活活趕到湖裡去。」魯持頭人說:「對對,仁布切說的很對,我沒有考慮到這一點。那就一個晚上,應該沒事吧?」接下來魯持部落的人就開始降神,想知道紮營有沒有危險。當時我還跟我丈夫開玩笑說:「神不會知道什麼的,與其問神,不如晚上睡覺時拽著馬韁繩。神在神界,看不見人間的,不然我們離鄉背井受這麼多苦,神為何看不見!」我丈夫說:「你別胡說。」

    果然,天黑以後,就聽人喊:「漢人來了!漢人在那邊燒火!」大家立刻像炸了鍋一樣,天黑得什麼也看不見,摸黑收拾東西,摸黑牽馬趕牛羊,亂成了一團。終於收拾好往山上跑,摸黑跑了整整一夜。天亮時卻發現,其實還在湖的附近。魯持部落的頭人提議燒茶休息一會兒。正準備燒茶時,又有人喊:「漢人來了!漢人來了!」這個報信的人說,他看見一大片漢人正朝我們的方向過來。我們馬上掀鍋蓋火,魯持頭人宣佈:「今天我們要打仗。男人們分成兩隊各占兩邊山頭,不許拖家帶口!」

    我看見遠遠地解放軍朝我們過來了,一大片黃色,加上草地也是黃色,很難分辨人和草。接著雙方就打了起來,啊喲那個槍聲啊,把我耳朵都給震聾了!男人們在打仗,我們家的喇嘛在一旁念經祈禱。念完經以後,喇嘛也準備加入打仗。我丈夫說:「您別來,您帶著咱家裡的老小跑吧!」我們逃的時候,魯持部落頭人的一個兄弟跟我們在一起,他是一個像犛牛一樣勇猛的人。他已經受了傷,膝蓋給打碎了,騎在馬上腿甩來甩去。魯持頭人派了兩個人護送他,他卻命那兩個護送的人回去接著打,說:「我不要護送!你們不要管我!回去多殺幾個漢人給我報仇就行了!我可以管我自己!」厲害的人就是不一樣!

    打了很久,有一輛軍車衝了過來。我丈夫和魯持部落頭人,還有頭人的女婿同時向軍車開火,把司機的腦袋給打爆了。從車上跳下來三個人,其中兩個被打死,一個跑掉了。那一大片解放軍開始後退,我們從山上看到,解放軍扔下車和被打死的解放軍的屍體,排著隊回去了。魯持頭人也讓打仗的部落男人們撤離。這些打仗的男人們追上了先撤離的家眷們。我丈夫的腿受了傷。幸好三寶保佑,只打穿了肉,沒傷著骨頭。後來從我丈夫穿的藏袍裡,還發現了很多粒子彈頭,竟沒傷著身體!

    晚上我們就在這座山上紮了營,第二天繼續跑。三、四天後,魯持部落頭人的那個腿受傷的兄弟死了。幾天後,我們來到了一個地方,這裡只有很少幾叢灌木,沒有草。再往上就是雪山了。我們翻過了一座大山,山那邊有一座軍營。聽說軍營裡有軍人,我們向軍營開了槍,可是沒有反應。再繼續走,第二天天亮時,看見了一片草地,牛羊在陽光下吃草。我們已經到了印度拉達克,再不用害怕了。

    到拉達克後不久,又來了一批逃難過來的人。這些人告訴我們:「路上我們看到有一群你們安多果洛人,被漢人殺了。這些安多果洛人在返回羌塘途中休息,放鬆了警惕。他們宰牛殺羊、玩槍打靶,遭到了漢人的圍剿。雖然他們拼命反擊,但最終全部被殺了。其中有兩個十來歲的少年,非常勇猛,他們的父母先被打死,這兩個小子一直跟漢人打 ,打到最後子彈打完了才死的。」這些人對兩個少年非常敬佩。

    後來我們才知道,那正是返回羌塘的我們的部落!

    17.我做不到為漢人祈禱
    我們的逃亡一路都充滿恐懼,只知道就算漢人今天沒追殺過來,明天也會追上來的,我們是在絕望中逃跑。我們在羌塘的那些痛苦只在地獄裡才有,我至今無法忘記。雖然過了這麼多年,我仍然會做噩夢。在夢中挨餓、打仗、逃亡、驚喊漢人來啦,恐懼異常……

    在1980年以前,我沒有家人的任何消息,他們也不知道我的情況。那時我孫子常常問我家鄉的人怎麼了,我根本不知道。直到1980年,我才得以回鄉探親。

    我父母生有七個孩子,兩個男孩,五個女孩。現在我家裡還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兩位姐姐對我講了我們離散後的情況:

    我們部落的頭人死在了監獄中。他自從被漢人召集去開會後,就再也沒能回來。我的姐姐們遭到了批鬥。他們說我們家是牧主,不借給我們糧食,不讓我們的牲畜吃草……有一個姐姐的手被捆綁折斷了,後來的一次批鬥中,有兩個姐姐被揪著辮子拖著翻過了兩座山口,折磨死了。

    我們母親是餓死的。大饑荒的時候,漢人讓姐姐去採人參果,晚上交給漢人。他們會讓她解開腰帶檢查,如果藏有人參果就會遭毆打。有時候姐姐在半路上偷偷藏一點人參果,交完漢人的差再帶回家。那時漢人不能看到人家煙囪裡冒煙。若發現哪戶人家的煙囪冒煙,就會來搜查,發現吃食物就要懲罰。姐姐在家裡挖了一個地坑,在那裡燒人參果給母親吃。後來由於沒能偷偷藏下人參果,母親就餓死了。母親死後,姐姐與屍體同睡了兩天。我有個僧人叔叔,他來我們家發現母親已經死了。母親去世前曾說過,希望自己的屍體被送到離我們家不遠處的一座小山坡上。叔叔要把母親的屍體送走,姐姐說:「不,你不能送走媽媽的屍體,我要陪她。」叔叔說:「可憐見的呀,不要這樣!等天黑後讓我把屍體送過去吧。」晚上,叔叔把屍體送到了小山上,第二天給天葬了。

    我的一個叔叔也死在了監獄中。殺漢人搶槍的大哥,「時事翻轉」時在監獄裡,被關押了18年後釋放回來了;剩下的兩個姐姐,一個有三個孩子,另一個有兩個孩子。孩子們都已經成家立業。

    我回鄉探親時,家鄉情況比我想像的好。在家裡,以前的用具一件都看不到了,穿的都是仿皮的。儲存的優酪乳、乳酪等沒有以前那麼多,酥油是用攪拌器打的,不好吃;乳酪也是機器做的,也不好吃。家裡乳酪不是用來吃的,而是賣給漢人,價格很高,聽說漢人用來做絲綢的一種材料。為了讓我吃到老式做法的優酪乳和乳酪,姐姐專門親手為我做。

    據姐姐講,果洛來了很多漢人,他們把藏人的活路做了,專門開廠做奶粉,做得非常好,發了財,藏人卻沒活幹了。老家的家人們都不會說漢話。我們家住在牧區很高的地方,一般漢人不會來,只有少量漢人偶爾過來做蓋牲畜圈、屠宰牛羊等活;也有一些漢人鞋匠和漢人乞丐。

    來世能否降生成人,誰都不知道。我這一世最大的痛苦是無法與家人團聚,我回不去,他們不能到這裡。

    世界上有很多人支持達賴喇嘛和藏人,我非常感恩。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漢人,我恨漢人。我一輩子都無法忘掉所遭受的痛苦,我們的痛苦和苦難都是他們製造的,這是世人皆知的事。他們摧毀了我們藏人的佛教,殺了我們的喇嘛,製造了我們家破人亡的悲劇。漢人應該知道這一點。

    按說我們應該為眾生念經祈禱。但我每天念經祈禱時,無法為漢人祈禱。不是我們藏人請求他們來西藏的,是他們強行來製造痛苦的。而且,他們還在繼續到處撒謊騙人。所以,我覺得沒有必要為他們祈禱。(卓洛訪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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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5 03:06:53 | 显示全部楼层

文中所提汉人其实是中共

包括当时投共的汉人、藏人、蒙古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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