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季生前最后一次专访:披露圈内内幕(图)
曾有传说,“文革”时马季打过侯宝林。有人问过侯宝林,侯先生没正面回答,他说,别问这个了,旧社会徒弟打师父有的是。再问马季,马季说:“我觉得没有这些,就没有生活;没有这些误会,没有挨骂,没有谣言,就前进不得,任何人都是这样。”这些年,相声被人为地拔高了,拔到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这样一个大舞台上,而我们逐渐不适应这种舞台。
对话马季
人物周刊:前段时间郭德纲给相声界“揭黑”,给大家的感觉,好像这个圈子里人际关系特复杂,是不是这个也影响了优秀相声产品的生产和优秀人才的选拔?
马季:我给你说个事儿。过去有个地方曲协的领导,找到我,说,能不能组织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大家在一起研究研究当前的相声创作问题?我说好啊!那你提名吧,让我提名,我说我甭提名,你提就行,大家坐一块儿,讨论讨论。结果这事儿就迟迟没下文了。隔了好几个月,他跟我说,向曲协反映,曲协某领导说了,搞这种活动未免有点拉山头的嫌疑。得!告吹!
所以从这里头,我自己的亲身体会:一个人在曲艺界50年,得把2/3的时间,对付在人事关系上,对付在业务之外的关系上,我们不能不落后。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蒯乐昊
发自上海http://cimg2.163.com/cnews/2007/1/8/2007010800142591384.jpg南方人物周刊 供图
最后一次采访马季,是在南京举办的全国第四届曲艺牡丹奖的活动现场,当晚,72岁的马季捧得“终身成就奖”奖杯。他还是那么副圆墩墩、笑呵呵的模样,满身喜气。久说相声的人,身上好像带着股笑的气场,一上台,还未开口,台下观众就乐,就鼓掌。
第二天清早,马季又出现在“首届中国曲艺江苏论坛”上,当时他脸色不太好,看起来有些疲倦,他的大弟子、中国曲协副主席姜昆马上上前嘘寒问暖,还特意让服务员给老爷子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
马季曾在采访中向我透露过他的心愿:把毕生的相声作品整理出来,最好能做成中国相声教育的初级教材。他得意地偷偷伸出五个手指头,向我悄声比划:“我现在自己在家对着录像机录段子呢,已经录了52个小时不重复了。”当时因为他赶着去苏州出席一个活动,采访没能继续,我们约定以后再聊。老爷子被活动主办方的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包围着,走了。
12月6日晚上,我致电他在北京的寓所,老爷子很高兴,“我后天又要飞了,去海口!”电话里他的声音毫无异常,听起来兴致还挺高昂。
他坚决不同意用电话的形式补充采访,“这是关于我一生的专访,这么重要的采访,电话里边没法儿聊,我们得再见一次面,坐下来,好好儿谈。你等着我这次回来,咱们找时间。”
这个电话,成了我与老爷子的最后一次通话。他显然还没来得及录完所有的相声段子。
2006年,狗年,马季投身相声曲艺界的第50年,也是他的本命年。过年的时候,72岁的马季特地穿上了本命年辟邪的红色唐装,他说,“人活七十不算啥,泰山、黄山照样爬。人活七十不算多,能挑担子能拉车。人活七十不算怪,老头老太谈恋爱。人活七十不算长,八十二岁还入洞房。”
马先生爱狗,家里养着两条狗,一条京巴、一条很凶猛的黑贝,姜昆狗年送给老师的贺岁大礼,就是一套各式各样以小狗为图案的珍贵纪念币。72岁了,很少登台,马季的主要生活内容,除了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就是在家练书法,以前喜欢钓钓鱼、逗逗狗,伺弄伺弄他的爱车,随着年龄的递增也逐渐少了。去世前两个月,他捧回了象征着曲艺界最高贡献的曲艺牡丹“终身成就奖”。
入行50年
马季,原名马树槐,1934年生人,少时家贫,父亲早亡,母亲以一人之力,抚养4个孩子。当时,他们住在北京西直门附近的喇叭胡同,以做小买卖为生。
60年前,1946年,12岁的马季过了一个辛酸的春节,大年三十那天,母亲在胡同口花一毛钱,买了一包铁蚕豆,把孩子领到北海公园,因为是过年,那一天北海公园不收门票。母亲找张长椅坐下,4个孩子把铁蚕豆分一分,就玩开了。一直到天黑,母亲估摸着邻居家的年夜饭都已经吃完、饭食的香味都已经散尽,才把玩累了的孩子领进家门,打发着啃几个窝窝头。
刚刚懂事的马季一直忘不了这个春节。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这一年结束,他就去了上海,在上海宏德织造厂当了一名学徒。每天除了干活,还得伺候师傅的生活起居,只有过年的时候,可以放一天假。
“那时候上海的南京路上,有一个金国大戏院,就去那听滑稽戏,都是滑稽名家,听一整天,晚上呢,还不肯罢休,接着再去天蟾剧院,听童芷苓、言慧珠,我记得有一出《大劈棺》,也是喜剧。”天生具有喜剧细胞的马季很快又迷上了相声。1953年,他回到北京,考入新华书店华北发行所当卖书员,每月27元钱的工资和工人阶级的称号,让马季欣喜若狂。
好事还在后面。经常在单位或工会的联欢活动中唱京剧和模拟丑角表演的马季,1956年参加了全国职工业余曲艺汇演,当时,马季22岁。
“1956年是我人生转折最关键的一年,当时被伯乐看上了。先是刘宝瑞老师,他说,‘你干专业吧,我看你挺有前途,我教你。’可是这时呢,侯宝林先生也发现我了。一次休息的时候他把我叫来了,问:‘认识我吗?’我说我认识您,可我不敢跟您说话。他说,‘你学相声吧,我教给你。’”就这样,马季被调入中国广播说唱团,他的艺名马季,也是在这个时候得来的。
“我是1957年改的名,侯先生说,你这个马树槐呀,绕嘴。做个演员,应该名字起得响亮一点,这样人家容易记住。那时候,北京正在放映匈牙利喜剧电影《牧鹅少年马季》,现成的,我说就用这个得了,借人家点儿仙气。侯先生一听,说,好,这个行。”
夹在两个名师中间
正式成为专业相声演员后,中国广播说唱团的领导确定了侯宝林、刘宝瑞、郭启儒、郭全宝等当马季的老师,其中侯宝林为责任老师。
“几位名师教一个,像今天的独生子似的,千顷地,一棵苗。你跟刘先生时间多了,侯先生吃醋儿,跟侯先生的时间多了,刘先生不乐意。同时有那么多大师当老师是好事,但也挺难的。”
曲艺圈子里规矩大,要协调跟老师们的关系,得格外小心,马季因为上过几年学,在书店当过卖书员,略通文墨,热衷于自己创作新的相声段子,每次写出来,都得征求老师的意见,联合署名发表。第一个段子署了A老师的名,第二个段子就得想着署B老师的名,两个段子的创作水平还得平均发力、旗鼓相当,怠慢了谁都不行。
“这方面的关系要是处理得不恰当,这矛盾就来了。有一次我上侯先生办公室说,侯老师您给我再出出主意,您看我下一步定的这个学习计划怎么样?侯老师说,找你师傅去,那就是让我找刘宝瑞去。我听着有点吃醋的意思。我说侯老师您别这么说,您也是我老师,刘老师也是我老师。”
“文革”开始后,师傅侯宝林被扣上“反动艺术权威”的帽子,徒弟马季也被定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在北京扫厕所,刷标语。批斗会上因为创作的问题,加上造反派的来回挑拨,师徒之间造成很多误会和矛盾。
直到十年动乱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才慢慢恢复正常。
1984年,马季应邀去香港演出,侯宝林担任艺术顾问,在审查演出中,马季表演的作品大受欢迎。“当时侯先生说:‘马季,你过来,到香港之后,我的段子你都可以演。’说这话是第一次给我开绿灯,对我满意了。我说,侯先生,您放心吧。”
曾有传说,“文革”时马季打过侯宝林。有人问过侯宝林,侯先生没正面回答,他说,别问这个了,旧社会徒弟打师父有的是。再问马季,马季说:“我觉得没有这些,就没有生活;没有这些误会,没有挨骂,没有谣言,就前进不得,任何人都是这样。”
为相声的前景担忧
马季是个闲不住的人,2006年10月底,去世前两个月不到,他还出席了德云社的10周年庆典活动。2006年央视相声大赛上出现两名清华学子,马季说:“相声界能出现这种人才,中国相声有希望。”11月初,马季出席武汉电视台《都市茶座》改版节目;月底在电视剧《旗袍》中客串了一个卖汤圆的小老板,这也是他最后的一次演出。
虽然外界对马季的“歌颂相声”毁誉参半,但是不可否认,他是中国相声史上承前启后的人物,带出了许多优秀弟子,创作了很多脍炙人口的作品,他一生写了300多个相声段子,家里创作的稿纸是用麻袋装的。现在,他在北京的“笑人居”里悲声一片,大概只有天堂里可以欣赏到他逗乐的《宇宙牌香烟》了。
人物周刊:昨天曲艺牡丹奖颁奖晚会几乎汇集了中国相声界的所有大腕,不少人登台表演了节目,像张国立,我们昨天才知道原来他也是学相声出身,有最近炒得火热的郭德纲,还有久不露面的侯耀文,您能不能点评一下他们昨天的表演?
马季:昨天晚上我自己领了奖,感觉很兴奋,但除此之外,看到整个的演出,看到我们的相声名家在这次表彰会上的演出,我有点忧虑。这种忧虑是(因为)相声的现状,侯耀文的功夫没有吗?有!跟石富宽合作这么多年了,大家都佩服,但是作品有问题。郭德纲炒得如此红火,搁在一起一演,也不过如此(侯耀文、石富宽携弟子郭德纲、于谦在颁奖晚会上表演了一段群口相声《红花绿叶》)。所以我有些忧虑,再加上我们4个名家,5个朗诵诗(张国立、刘芳菲、吕少明、巩汉林和邹德江在晚会上用方言朗诵了《再别康桥》),朗诵诗这算什么结构呢?用点方言,逗逗笑就完了。在这么一个表彰会上,表现曲艺的未来,表现曲艺的发展的方向,我们的相声形式表现得比较贫瘠,这是现状。
人物周刊:相声这几年比较低迷,有人说中国相声死了。您怎么看?
马季:纵观这些现象,我觉得是创作的问题。可是这些年我们想一想,到处反馈过来的声音,好像现在相声的创作方式,是一种调侃的创作方式,一个人、两个人关在屋里,自己憋,就憋出这么段相声,笑料都是过去前辈们一再反对的“外插花”的东西,结构不是结构,包袱不是包袱。所有包袱都似曾相识。侯宝林先生说过,一个相声里面你哪怕只有一个包袱是新的,就是相当不错的创新。相声的正确创作道路是“深入生活”,过去我们去农村蹲点,7个月才写出一个相声的本子来。现在是什么?“电脑时代”,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但是感情呢?感情上你不跟生活连接,能出不朽的作品?
人物周刊:前段时间郭德纲给相声界“揭黑”,给大家的感觉,好像这个圈子里人际关系特复杂,是不是这个也影响了优秀相声产品的生产和优秀人才的选拔?
马季:我给你说个事儿。过去有个地方曲协的领导,找到我,说,能不能组织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大家在一起研究研究当前的相声创作问题?我说好啊!那你提名吧,让我提名,我说我甭提名,你提就行,大家坐一块儿,讨论讨论。结果这事儿就迟迟没下文了。隔了好几个月,他跟我说,向曲协反映,曲协某领导说了,搞这种活动未免有点拉山头的嫌疑。得!告吹!
所以从这里头,我自己的亲身体会:一个人在曲艺界50年,得把2/3的时间,对付在人事关系上,对付在业务之外的关系上,我们不能不落后,这是我的亲身体验。
以前的一次全国文艺工作者的座谈会上,我提出相声要反映、歌颂当下的生活,结果会上我成落汤鸡啦!许多老前辈、老艺人都说,“嘛叫歌颂?歌颂里能有包袱吗?这不成非驴非马了吗?”我那个时候,入行年头也少,火力都冲着我来了。结果呢,老舍先生站出来了,替我说话,他发言,说你们别说他非驴非马,非驴非马他是骡子,劲儿更大呀。
相声曲艺在学术上的讨论,就那一次,以后没有过,今天是第二次,我本来没抱希望。但是这次曲协能办论坛,这是个很好的事情。我希望以后还能举办一些,专门的专题学术上的讨论。
人物周刊:跟很多传统曲艺品种一样,相声讲究口传心授,一个师傅,就带一个弟子,或几个弟子,这种教育模式,您觉得如何?
马季:人都说“马季马家军”,但我不是一个成功的老师。为什么呢?我没有新东西,没有总结出新的教育方法。我只是继承了前辈的这种带学生的模式。学生怎么带?“身教胜于言教”,“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部历史怎么写,你们自己进门、你们自己写,我没有创新。过了几十年,我到现在才感觉到了:相声不能用大课堂的方式培养,相声也不能完全口传心授,应该找到两者之间的一个结合,才是最适当的,而这种结合的方法,现在没有。相声怎么培养下一代,我很担忧。
尽管我们现在有了多少的曲艺学校,多少的相声班——我们天津的曲校是陈云同志批准的,建校几十年,一批又一批相声学员出来了,都给电视台、电台当编导去了。他们有了曲艺知识,但就是不能够上台表演。
人物周刊:为什么?
马季:比方说吧,你现在不能上台了,给你两间房,你上那学校当老师去,你去不去?当然去!你有什么教学经验吗?没有。你有的是过去在舞台上的经验。那怎么上课呢?上课不就是端着个茶杯吗?就咱们练个背菜单子:“你背背。换一个学生,你再背背。听清楚了吗?他那个口,比你正,你跟他好好儿练练,下课吧!”就这,能培养出下一代吗?
另外一个就是教材,拿什么教材去教?现在的年轻人,知识比你丰富得多,你怎么样引导他?我就觉得,我们多少前辈,在舞台上几十年,有着丰富的经验,也有很多深刻的教训,这些东西就是财富,前辈们留下来的,就是宝贵的遗产,我们要提早知道,派一些有知识的、有文化的年轻人加入进来,请他们协助老人,总结这方面的经验,用现代化的方法进行传播。可是现在呢?没人管!我们这一代,我感觉到了,我72了,偶尔还上一次台,不能老上台了,可是50年的风风雨雨,我积累了不少东西啊。我就觉得,中国的第一部相声的初级教材,应该落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应该在我们这一代出来!
人物周刊:您觉得有希望吗?
马季:可是没人组织啊,没人组织!把那个精力全放在人事关系上。我告诉你吧,我现在自个儿在家整理呢,没人帮我,我就对着录像机,录我说过的段子,已经录了52个小时了,不带重复的。我分三部分说,第一部分说我50年的艺术经历,从学艺那天开始,想起什么说什么;第二部分总结我在创作中的艺术心得;第三部分是我的艺术见解,这些都是我在实践中体会出来的东西。
人物周刊:我们的相声有过黄金时期,当时学说相声的年轻人特别多,不少搞文艺工作的,不管是唱歌的、跳舞的、演戏的,好多都愿意专门地学一点说学逗唱的基本功,学说几个段子,现在后继乏人,您觉得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马季:其实你说的也不全对,我们这些年不是没出新人,也出了新人了,几次大奖赛也出现了好的苗子,可是这些苗子只要一出来,第二个作品就看不着了,他拍电视剧去了。也就是说,相声的才华,非得到相声以外的其他领域里才能得到充分的展现。我们昨天的主持人(张国立),电视剧大腕,对吧?早年也是说相声的,王刚也是说相声的,还有好多位,在相声这个队伍里头,他的才华展现不出来,这是不是个问题?
十几年前、20年前我们感觉到一个现象,当时我们不敢说,中国曲艺界有一些重要的演出,或者是一些大的聚会比赛、汇演等等,都是请其他界的大腕来主持,我记得的,就有请北京人艺的演员、请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来给我们曲艺界、相声界主持重大的演出,这曲艺界就没人了吗?那时候就出现这种现象,给别人的印象是:曲艺界就会瞎说瞎演,什么素质也没有。
人物周刊:都说相声不景气,可是听说郭德纲的“德云社”演出热到一票难求,可见老百姓里头,对相声的需求还是很大。您觉得相声的主要阵地在哪里?对现在越来越高的“相声回归小剧场”的呼声,您怎么看?
马季:在北京,这样的小剧场里的相声演出还有一些,比方说,李金斗牵头组织了一个“星期六相声俱乐部”,非常好。很多演员、名家,都愿意来演出,不挣钱,难得的是与观众交流的机会,“回归剧场”。我认为,这是相声回到它自己应该呆的位置上。相声就是这样出来的,是老百姓给你捧起来的。你就要回到老百姓希望你去的地方。而这些年,相声被人为地拔高了,拔到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这样一个大舞台上,而我们逐渐不适应这种舞台。相声的出身,就是直接面对老百姓,离开这样的面对面,生命力就差了。拔高到电视晚会上,和那些交响乐、芭蕾舞去比,比不了。
现在好多地方建起茶馆式的演出场所,票价很便宜,观众很欢迎,演员有了和观众交流的机会。我说,只能从这里开始,慢慢提升你的作品质量,提高你的表演能力,慢慢发展起来。这是正道。
人物周刊:这是您理想中的相声复兴之路?
马季:是啊,别人也老问我,“你说这么热闹,你来呀!”我也来不了。侯(宝林)先生临终的时候,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说过这样的话,他说,“马季,即兴发挥是相声的主要技巧,千万别丢了哇。”他走了。我们要继承先辈的遗志,千真万确的,这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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