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gxi 发表于 2007-10-9 03:37:26

紅顏薄命

  這一年來,我跟我的室友正在互相努力適應彼此之中。



  我們住在學校附近一棟雙拼的古老木造公寓裏,樓上住幾個大學部的美國學生,每天早上十點,從天花板上傳來震耳的鼓聲,那是他們音響的極限,我曾跑上去跟他們對罵過,但是英文罵不過人家,三字經他們又聽不懂,於是習慣半夜寫論文的我,被迫每天十點鐘必須起床。關於我上樓吵架的舉動,我的室友的反應是:「妳不喜歡音樂嗎?」



  對門住一對俄國夫婦,有一個兩歲的寶寶,母親一不注意他就跑出來,在我們客廳落地窗外的花圃上跑來跑去,有時候拿一把特大號水槍射過往路人、或射我們的窗,我在落地窗的這一邊對他扮鬼臉,他就把槍口指向我,這時候我的室友會在一旁說:「真像個天使,不是嗎?」



  至於我跟我的室友,來自异国的兩個研究生,女生。其實我倆基本上都對這個屋子相當的滿意,兩個人一個月一共七百五十美元的租金,這在洛杉磯已經是便宜的了。最滿意的是它的空間,我們擁有兩房兩廳、一間浴室、一個廚房連小餐廳。說是小餐廳,其實就是在廚房的一角擺一張狹長方桌,兩個長條椅,最多可以坐得下四個人。早晨我經常一個人坐在其中一個長條椅上,正對頂上一扇小窗吃早點、喝咖啡,我所謂的「早晨」就是十點被樓上的老美吵醒之後,那時的陽光會斜射進來,照在小方桌上,令人感覺到一種充滿希望的溫暖。



  房間一大一小,我們平攤七百五的房租,但我住的是較小的房間,理由是房子是室友先獨自承租下來的,她認為她應有權利先做選擇。我接受了,因為三百多塊住這樣的房子我以經夠滿意了。



  室友讀公共關係,講一口流利的英語,我後來才曉得她的男朋友是「ABC」。她身高有一六○,後來她給我看大學時代的照片,很清秀的女孩,但是這時的她已經比照片上的她至少多了十公斤,我很難評斷她現在的外表,只是不大習慣她每次跑步去應門時,經過我房間旁造成的震撼。



  當然我在她眼中大約就是個唸沒什麼出路的文學的、瘦小的、不起眼的的女孩吧!我們聊天時她總是自然而然地肯定我應當以她為談話的中心,彷彿那是天經地義的。



  她對唸文學的女孩也有些疑忌,譬如剛住在一起時,她會在我面前感嘆:「男生為什麼都喜歡追中文系的女生?難道他們就不能欣賞比較有個性的女孩子嗎?」我沒答話,她發覺我對這樣的議題不大能發揮,顯然並不常有被追的經驗,便開始對我推心置腹了。其實我發楞沒答話的原因,只是想不出來為什麼中文系的女生比較沒有個性?



  她對我推心置腹的第一步便是對我訴說她的戀愛經驗。她在台灣有一個相戀五年的男朋友,據說條件非常好,一所有名的理工科大學畢業、身高一八二,又是一家小型企業的「小開」,但是分手了,「出來不到一年,他沒有等我,而我也變了。」我嘗試去釐清:「是他先不等妳,還是妳先變的?」她說不知道,「也許是同時發生的吧!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妳能想像我就這樣嫁給一個不長進的男人,然後坐在他家做少奶奶嗎?」



  當然我認識她的現任男友,因為每個週末我們的房子都會變成三個人住,他的男友叫傑米,周末固定從聖地牙哥開車上來看她,住兩個晚上,到周日晚再開兩個多鐘頭的車回聖地牙哥,他在那裏工作。



  我說這不是很好嗎?妳還憂愁什麼呢?她說她似乎還愛著先前的男友,我問她:「回不去了嗎?」她感傷地搖搖頭:「從離開台灣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回不去了!」我明白了,她是想要在美國留下來。



  於是我極力安慰她,傑米條件很好、很適合妳呀!過去的既然回不去了,難過又有什麼用?她說問題不僅於此,她和傑米還遭到家庭的反對。這就麻煩了,我問她:「妳家人不贊成妳嫁到美國?」她又搖頭:「這個他們沒意見。」這我就不明白了,據我知道,傑米雖非家世顯赫,也擁有兩個碩士學位,個性、人品都好,並且自食其力在聖地牙哥貸款買了一棟小屋,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可以令女孩的父母不放心的……我的室友為我解答謎題:「我爸爸看了他的照片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醜的人!」我大笑失聲,傑米只不過長得有點像曹啟泰罷了,實在也不怎麼醜哇!我極力為他辯護,室友又說:「還有我爸嫌他沒有博士學位!」



  這位爸爸未免太挑剔,我說:「他究竟要妳嫁個什麼樣的人呢?」她很順口地回答我:「我爸爸說,他的女兒漂漂亮亮的,書又唸得好,不應該就這樣平平凡凡的嫁掉!」「唉!這就是妳爸爸的不是了,婚姻不就是要平平凡凡的才好?」



  她好像沒聽到我對她父親的批評,津津有味接著說:「我爸也沒錯,其實我一直也知道自己長得比別人漂亮,我的皮膚、我的五官,特別是我的嘴,OK,我是比一般人好看,但是其實我遇到的對象不多,這妳可能不會相信……」天知道,我其實是相信的,我看著她的嘴,五官中最特別漂亮的嘴,嘴說:「漂亮又有什麼用?男生好像反而不太敢追漂亮的女生……」 



  她令我想起高中時代,曾經有一個同學,同時交了兩個男朋友,結果期末考成績大退,落得補考的命運,她對我們講述自己撇也撇不清的情感糾葛時,到最後迸出一個近乎結論的問句:「難道,美麗也是一種錯誤?」當時在場唯有我義不容辭走上前拍拍她:「妳放心,妳永遠是對的!」



  從此她跟我絕交了。我問自己,難道,誠實也是一種錯誤?



  我同情地看著她,繼續思考她的問題,「妳應該去說服妳爸爸呀!」但是她似乎已經不太記得我們剛開始討論什麼了,她還沉浸在竟然缺乏追求者的遺憾之中,開始對我一一細數遇到過的每一個其實想追她卻沒有勇氣追的男孩……就在我極力忍住猛想奪嘴而出的呵欠時,傑米來了。



  週六,傑米一早先開車替她把屯積了一個禮拜的髒衣服拿去附近的自助洗衣店,然後他倆一道去蒙特利公園的中國超市買菜。我觀察了一個月,發現我的室友只會煎蛋、炒青菜跟煮白米飯。傑米會在周日上午幫她做好一整個禮拜的菜,並且一一用保鮮盒分好,她從周一到周五每天熱兩個保鮮盒,最多自己再炒個青菜或煎蛋。



  說真的,這一點很難不教我羨慕。我在台灣也是五穀不分,電鍋都不會用的,來美不到一年就練出一手好手藝,因為挑食,美式食物吃不慣,外食既貴、又全是味精,所以我告訴我還在台灣當兵的男友說,我來美國是主修家政、副修體育、旁聽文學的,令他歡喜不已,等明年他出來時就可以坐享其成,讓我伺候他了。



  這會兒我就要「副修體育」,打羽毛球去了,一群球友已經在我們落地窗外大喊:「打球囉!」室友跟傑米的甜蜜使我感到一種嫉妒的刺激,我的男朋友,從交往到現在,幾乎每當我感到「需要他」時,從來不能適時的出現在我身邊,坦白說,即使他能跟我同時出來,恐怕還是得我來照顧他。



  後來我們一夥六個人去吃「All you can eat 」的「時時樂」。那幾個男生很不識相地問我:「什麼時候再煮一桌請我們?」我忍不住傷心起來,哇啦哇啦講述我的室友如何幸福,男朋友如何為她做一整個禮拜的菜,我呢?成天跟你們這些吃白食的混在一起!幾個男生很稀奇:「妳那個胖室友?」我說是真的呀!她男朋友炸的排骨才香呢!像東一排骨賣的一樣,我好幾次想偷學又不好意思。男生們感嘆起來,並且計劃「我們去替那個叫傑米的舉牌遊行抗議吧!」



  可惜這段女人看了羨慕、男人聽了群情激怒的愛情並不長久。



  兩個月之後,室友又面露苦惱地走來站在小餐桌旁,我正在一方斜斜的陽光裏啜飲我這一天的第一杯咖啡,室友皺皺眉頭:「妳一天到晚喝咖啡,不怕皮膚變黑?」



我聳聳肩:「老美天天喝,還不是那麼白?!」她懶得跟我辯,在我對面坐下來:「我好煩!」



  我隱約知道她煩什麼,但沒想到這麼快。這個月來,她經常晚歸,送她回來的男生我見過幾次,矮矮的,未見得比傑米帥到哪去,但是室友肯定地告訴我:「我發覺我是真的喜歡他。」只是這樣的話,她對傑米還說不出口。她問我,這是她第一次詢問關於我的情況,雖然她常看到我收到台灣的來信,知道我在台灣有個男朋友,她問:「妳跟妳男朋友是第一次戀愛嗎?」我說對我來說是,但他不是。她點點頭,「妳們在一起幾年了?」「四年。」「四年了,難道妳從來沒有懷疑過、動心過嗎?」



 我哈哈大笑起來,「懷疑過呀!動心過呀!看到傑米對你那麼好,也對男朋友埋怨過啊!」「可是妳看起來對這份感情還是很篤定的樣子。」不知道我是不是太理性,我告訴她未來我也不知道,但是這跟她應該選擇傑米還是新認識的--這個政治學博士班的學生,實在沒有絲毫關係。其實我知道她已經做選擇了,只是不知道怎麼樣去結束她跟傑米之間罷了。至於詢問我的愛情會不會動搖,也只是潛意識在尋求一種「認同」和安心吧!



  我同情她,更為傑米難過,畢竟他照顧她一年多了,我直覺那政治系的不會有傑米體貼,但對於一個戀愛中的女人,真的,這一點也不重要,我說:「不要對傑米太絕吧!」她反而絕決起來,用一句很俗濫的語彙對我說:「也許短痛還比長痛好。」



  傑米就從我們的屋子消失了,政治系的也很少來,到下學期,樓上的幾個老美搬走了,住進幾個日本學生,我們的屋子變得很安靜。



  我的室友也變得獨立起來,傑米不來了,她得做菜養活自己,有一天她問我:「排骨怎麼炸?」我偏頭想一想,然後我倆忽然異口同聲說:「好懷念傑米炸的排骨喔!」



  我的球友們知道了我室友的改變,紛紛發表大男人的感言:「所以女人就是不能寵壞!」「千萬不要做奴才!」那天我們打完球,從體育館走回家的路上,我在一棵高大的銀杏旁停下來,隨後追上球友們的腳步,他們問我幹嘛?我狐疑著不答話,因為我看到一個個子矮矮的男生的背影,他倚著樹幹,正在撥弄他面前一個女孩及腰的長髮。



  情人節時,我跟那群無聊的球友聚餐回來,很驚訝地發現室友自己一個人過節,小餐桌上點著一根蠟燭,那是傑米送的水晶燭台,她在燭光下很憂鬱地吃一塊蛋糕,我走過去打算數落她甜食未免吃太多了,卻看到她臉上淚痕猶溼,我沒敢問,她自己說了:「我們分了。」我想起那個女孩烏亮的長髮。



  我嘗試安慰她,但不知道是不是從小跟男生混習慣了,特別缺乏這種情況下應有的溫柔,她嗚咽著說:「我看到那個女的了,她很漂亮!」然後痛哭失聲:「我覺得好難受!」我心裏想,這世界上本來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嘛,這有什麼好難過的?但是因為過去已有被同學宣告絕交的經驗,知道自己最好是閉嘴。



  她哭個不停,眼淚滴進她面前的半塊起士蛋糕之中,我很想把那塊蛋糕拿開,一向最討厭糕餅類的東西弄得溼溼的,這時終於我想出一句應該很得體的話:「其實我還覺得他配不上妳呢!為他這樣子哭,不值得嘛!」



  誰曉得她一聽之下,眼淚頓時剎住,說話變得亢奮、急切起來:「就是覺得他根本配不上我才更氣啊!像我這樣的女孩子,以我的條件,為什麼偏偏要受一個不值得的人的折磨?」我點頭稱是,然後她嚥一口大氣,說:「我常常這麼覺得,是不是比較特殊的女孩子,天生就會擁有比較曲折的生命?像妳,就可以擁有一份很平實的感情,安安穩穩的走,也許,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紅顏薄命吧!」



  她嘆息著,我也嘆息著,我倆默默坐著,蠟燭漸漸地短了,她凝視著燭火,兩頰真的映照得通紅,悲哀、自憐與絕決交織著她的紅顏,忽然,她伸手直接用大拇指和中指按熄水晶燭台上,那躍動中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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