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ender 发表于 2008-2-19 10:23:30

关注当代悲情女性: <<因为女人>> 1-3

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女性的气质和心理首先是一个生理性事实,然后才是一个文明的存在;也就是说,其首先是文明的前提,然后才是文明的结果。生理事实在最大程度上决定了女性的文化和心理状态,而不是相反。把女性的性别气质和心理特征仅仅描述为文明的结果,就无法理解她们生存的真实状态。在这里,文明不仅仅是由传统和习俗形成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性别就是文化。

  ——阎真 

  1

  那声音好像有点熟,有点熟,有点……是的,是有点熟。

  这天晚上,柳依依在蒙娜丽莎中西餐厅吃了饭,正准备离去,忽然听到隔壁小包厢传来了那个声音。餐厅里播放着《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歌,歌声中流溢着令人迷醉的温情,一点一点,执着地,要渗入人的深心。人们的谈话声在音乐声中嗡嗡地响成一片,也不知为什么,柳依依就从哄闹声中捕捉到了那个声音。声音像蟋蟀的触须,在不经意间触动了她心中的某个角落,这种意外的感觉带来一种似有似无的微痒,使她本能地感到这声音与自己有着某种特别的关系,就产生了探求的愿望。当服务小姐掀开帘子把账单送来,她缓缓坐了下去,微笑着,手指以职业化的优雅点点桌面说:“再来杯贵妃茶。”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正与一个女人说话,说什么听不真切。柳依依移动一下身体,似乎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斜在沙发上,耳朵也就靠近了包厢的隔板。她屏息静听,反复细辨,最后确切地告诉自己,这声音是熟悉的。她在记忆中挖掘,挖掘,想把它和某个形象联系起来,却没能成功。一种轻微的挫折感激发了她的反抗情绪,她将自己认识的人分成几大块,挨个想过去,又把手机掏了出来,把里面存着的名字看了,都不是。失望的感觉漾开来,我真的就那么迟钝了吗?不可能!她把头低了下去,凑近茶杯舒了口气,热气冲了上来,浮在她的脸上,又猛地一抬头,用力甩一甩,似乎要把所有的杂念都沿着脸庞的切线甩出去,一绺头发垂下来,在眼前微微晃荡。

  其实,只要她站起来,就可以从包厢的缝隙中看到说话的人。可她偏不,跟自己赌气似的,一定要把这个人从记忆中提拎出来,像警察从人群中把小偷提拎出来,这样才有成就感。她在心中细细地挖掘,又掘,再掘,不屈不挠,好几次像抓住了线索的这一头,沿着它回到记忆中的特定角落。许多面孔晃了过来,又晃了过去,影影绰绰,似真似幻,却停不住,都在真相显露前的那一瞬间消散了。

  气恼中柳依依叹息一声,似乎是对自己失望,又像是对别人失望。她更加明确地感到了心中那种搔不着的痒,比搔得着的痒更痒,追索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就像在“动物世界”中看到过的那只非洲猎豹,伏着身子,准备对羚牛扑过去。她缓缓地把右手抬高,手掌向下,弓起来,悬在眼前,想像着这就是那只非洲猎豹。手指抖动着,好像那只豹在袭击之前抖动着背脊。突然,那只手向前猛地一蹿,在虚空之中抓了一把。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

  怪,柳依依想,怪。莫名其妙地,自己怎么会想起了那只非洲猎豹?这时,音乐突然停了,音响中传来轻微的嘈杂声。柳依依想像着有一只苍白的手在换唱盘,手掌巨大,布满了她大脑的全部空间。这时她听清了那女人的声音:“地球是转的,人是变的,何况一个男人,一个自称精品男人的男人?嘿嘿。”那男人说:“不是精品,是极品。”女的说:“好厚的皮!我身上都能抖下虱子了。”男的说:“不一定每个男人都是转的。”女的说:“你也别表白了,我是自愿的傻瓜,行了吧?”男的说:“谁有勇气去骗一个女孩,特别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一种记忆陡然鲜明起来,像一头抹香鲸刷地跃出海面,显出那清晰的身姿,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这时,那女的咯咯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哄我的,但我还是愿意受这个骗。”这时音乐又响了起来,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夏伟凯。一张面孔朦胧地浮现上来,瞬间像电光一闪,就清晰了,是他从篮球场下来时,腋下夹着球,头发短短地立着,憨憨地笑着走过来的神态。算一算不见他已经有十三年了。自己三十五,他也三十八了。柳依依站起来,从两块毛玻璃的接缝中瞟了一眼,只看见两个凑在一起的后脑勺。她把耳朵贴着那条缝,眼睛却盯着包厢的帘子,想好了如果服务小姐进来添水,自己该顺势做出怎样的姿态。

  的确是夏伟凯,是他。他带了那女孩从北京来麓城游玩,两人正发生着一种争执,女孩还要去庐山,他却想明天就回北京了。女孩说:“你人在这里,心惦着你老婆,我回去了一定要看看她什么样子,可能是个七仙女下凡吧,值得你这样惦念。”夏伟凯说:“可怜可怜我这个没有自由的人吧。出来这好几天了,回去说不圆,这出戏就唱不下去了。”女孩说:“暴露了吧,你跟我是演戏,我拧掉你耳朵。”又说:“那你跟她掀开来说,要不我去说,相信她是懂道理的。再说她也该下岗了。”夏伟凯说:“哪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愿退出历史舞台?再说你该回去上课了,学校会处分你的。”女孩说:“差不多就是个黄脸婆了,还想把持着政权?”夏伟凯说:“你缺这么多课,你考试怎么办?”女孩说:“人家是为了你做的牺牲嘛,你体会体会嘛。”两人又说起了蜜里调糖的话,亲吻啧啧有声。柳依依听不下去,就坐到了包厢的另一边,一根指头拨开窗帘,往外面看。

  窗外是个小水池。不断有水贴着玻璃窗流下来,外面的景象就有些朦朦胧胧的了。在流水的缝隙中,柳依依看到池中浮着睡莲,花在夜里已经闭合。池的中心是一个丰乳的外国女人抱着孩子的雕像,在灯光下都静静的。池那端是一些孩子在草坪上嬉戏,父母们就坐在草地上闲谈。一个女孩挽着男朋友的胳膊走了过去,接着是一对相互搀扶着的老人。马路上车来车往,照明灯在霓虹灯的映照中幻出多彩的光。马路那边是八一广场,一座巨大的华灯直耸上去,以男性的霸气把整个广场照得亮如白昼。广场周围的高楼上各种灯光广告不停地跳动,以缤纷的色彩簇拥着那座华灯,像一群温顺的侍女。这是世界的实,又是世界的虚,人这一辈子,就徘徊在这虚实之间,宛若一个蝴蝶梦。这太平盛世的景象让柳依依感到悲哀,岁月如此平静地滑过去,而自己在这滑动中感受沧桑,像一朵曾经盛开的花。在这个年代,一个女人所能做的,就是做一个女人,这是她的事业所在、寄托所在,可这几乎就是一个预设的败局。而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无可挽回地,也入了这个局了。

  今天晚上,柳依依本不该独自坐在这里的。公司里的人,都到麓山玩去了。自己本是爱热闹的,却在客车远远开来的那一刻,突然失去了感觉,找个借口离开了。事情很突兀,连自己也没想到,大家都会觉得奇怪的,说不定同事这时正在麓山顶上议论自己呢。想到自己可能成为别人心中怪异的人,她感到了恐惧。今天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因为心情好,戴了一副艳红镜框的茶镜,等车的时候,不知哪里跑来一只纯白的小狗,大家都拍手要它到自己身边来。柳依依也扭着腰肢拍手说:“狗狗,姐姐给你东西吃。”小狗果然跑过来了,她抚着小狗说:“知道你最喜欢姐姐。”这时小丽就说:“柳大姐越来越年轻了。”柳依依心往下一沉,“大姐”这个词像一根骨头卡在喉咙里,而“姐姐”两个字也被意识到有了点装雏的意味。的确,到了自己这个年龄,还戴着艳红的茶镜,还扭身子表达着幅度那么大的肢体语言,是不合时宜了。别人不说,小丽大学刚毕业,说出来了。上次她还对自己说:“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很漂亮。”让自己感伤了半天。也不怪她,只怪自己,谁叫自己不再年轻?在这个年代,你不年轻不漂亮,那不但是有错,简直就是有罪啊。

  隔壁的包厢有一点响动,是夏伟凯在买单。柳依依想喊服务员买单,又怕他听出自己的声音,犹豫了一下,那两人就从包厢边走过去了。她从门帘缝中看见他们转了弯,又犹豫了一下,中了电似的站起来,跟了上去。服务员追上来,柳依依把手里捏着的一百块钱递过去,还没等对方接着,就松了手,钱落在地上。服务员捡起来说,还要找钱。她头也不回说:“小费。”

  那两人走得很慢,开始是手牵手十指环扣,后来女的就双手挽着男的胳膊,头倚在他的肩上。灯光下柳依依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随时准备装着理头发用手把脸遮住。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这样跟着算怎么回事?可还是抵抗不了跟踪的诱惑。十多年过去了,但她还是能从他的身影中看出当年的那个人来,太熟悉太熟悉了啊。那女孩说话越来越嗲,身子也扭得更厉害,还在说要去庐山的事。这姿态让柳依依又嫉恨又羡慕,那是她的权利,她有这种权利,她在行使自己的权利。因为有了这权利,她也就有了通向世界的一条便捷的路。那是自己曾经拥有过,也行使过的权利,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几次在心中设想着超越那两个人,然后装着不经意地一回头,看看到底是两张怎样的面孔,特别是想看看那个女孩,可就是没有勇气。最后终于超了过去,还是没敢回头,万一那一瞬间夏伟凯认出了自己怎么办?她掏出手机装着接电话,停下来,侧着脸,让他们又从身边过去了。她急急地追上几步,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夏伟凯穿着白衬衣的宽肩在人群中闪了一下,消失了。

  柳依依往回走,心里恨自己没有勇气,怕什么?认出来又怎么样?为什么要不自信?忽然,她在心中阴郁地笑了,恶意地残酷地笑了。一个女人,在经历了十多年的岁月之后,还会有人听出你的声音,认出你的面孔?嘿,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你吗?嘿嘿。柳依依在这残酷中感到了一种快意,像用刀划破了血管,让闷在里面的血喷了出来。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怀有恶意,更能给女人的自信以实质性打击。她想起那句话,“差不多就是个黄脸婆了”,好像就是说给自己听的。是的,没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但生活中种种迹象都在确证这个事实。她不恨那个女孩,甚至有点同情她,她也会有那一天的,不会太久。她真想把这个事实告诉女孩,请她不要那么刻薄。如果女人都不宽容不同情女人,她们的处境就艰难了。

  柳依依想拦一辆出租车回家,手刚伸出去又改变了主意。她打了个电话,保姆苏姨告诉她,琴琴已经睡了,她没问丈夫回没回,不想要苏姨知道自己很在意这个。他现在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干什么,她真不敢往深处细想,想了心中就发痛,这痛又提醒着自己的失败。没有办法,上帝在男人那一边,没有办法。夏伟凯瞒着妻子,带着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女学生有情有调地出来玩,这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不可能。人家要你年轻,要你漂亮,才有情绪,才愿付出,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上帝对女人太残忍。柳依依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非常孤独,与生活种种联系的线索都是不可靠的,不可靠,说断就断。最真实的,只有自己和女儿的关系了,可她又那么小。这种孤独感使她恐惧,这又是一个不敢往深处细想的事情。有这么多事情不敢往深处想,又不得不想,想了是傻,可不想也是傻,女人真是没法不傻。

  夜已深了,影子在灯下长长短短。有人撞到了她的手臂,很疼,她一抬头,那人已经走过去了。她突然注意到眼前是一幅巨大的霓虹灯广告,“雪浪花洗浴中心”,是新开张的,自己记忆中没有。她想着有谁需要到如此豪华的地方来洗浴,叹了口气。她一路看了过去,觉得这夜是有浮力的,也是有侵蚀力的,只有夜才能将城市的本质裸呈出来。那些霓虹灯招牌闪耀着,“热舞会所”“皇家足浴”“佳人夜总会”“梦幻休闲中心”,什么也没诉说,可又诉说着一切。在十字路口,巨型的电视屏幕在播放香港回归十周年的庆典,一会儿又打出了字幕:“热吻大赛,谁是麓城热吻第一人?”柳依依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叹了口气,对这个世界,自己实在也不能再幻想什么,要求什么。

  快到家的时候,柳依依去掏钥匙,手触到了挎包里的那副艳红茶镜,摸了出来,挂在了路边的一棵樟树上。走出几步,回头望了望,再走几步,又回头望望,茶镜在灯光下微微晃荡,泛出一点一点的艳红。

  2

  记忆像一只狼,在严寒的冬季把深埋的骨头从雪地里扒出来,细细地咀嚼。

  其实,柳依依知道,不论那些记忆在自己心中如何地有声有泪、有血有肉,说出来几乎就是陈词滥调,没人要听,连朋友都不要听,太平常了啊。对记忆的咀嚼,是孤独的。无数的人,女人,和自己一样,都在沉默中咀嚼,细细地咀嚼。记忆像死亡一样,也是属于个人的。

  那时,柳依依还在财经大学读书,她是从一个边远的县城考入这所省城名校的。在中学时代,她是班上的佼佼者,班主任廖老师几次对她说:“依依,你要走出去,到大地方,干番事业啊。”她当时的神态给柳依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柳依依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理想了,实现了它,才对得起廖老师,也才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自己。老师的看重使她在同学中有了一层光泽,也给了她一种自信。果然她考上了财经大学,这对一个边远县城的女孩来说,意味着一切的一切。同学们都羡慕她,妈妈高兴得要发疯,逢人便问对方的儿女在哪里干啥,然后话题一转,说到柳依依,说到财经大学。柳依依是大家的骄傲,也是宝贝中的宝贝了。在大学读了一年,她的信心受了挫,有点从鹤立鸡群到鸡立鹤群的意思。天下聪明人多的是,就说自己下铺的苗小慧吧,爱打扮,爱社交,还有点狐媚气,可考试起来就是行。柳依依本来心中哼哼地看不起她,可一年下来,倒是服了她,那点狐媚气渐渐地看惯了,竟成了交心的朋友。在大二的时候,柳依依就把自己看透了,不是什么干大事的人!大事干不了,小事还得干。小事吧,就是找份好工作,再找个好男人,还有一套房子,一个孩子。想到这些她在心里笑了一笑,脸上也有点热热的。这是放弃,又是争取,她对自己是个女人有了更深的认识,甚至有点省悟的意味。还能怎样呢,女人嘛。

  放弃远大理想她并没有痛苦,反而感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轻松下来她在心中越来越清晰地描绘着一个男性的形象,可当她想把那形象具体化,在身边找到原型,却又陷入了迷惑和糊涂。都不像,不像。不知不觉地,她有了新的理想,新的执着。有了新的理想她并不急着马上就去兑现,自己还不到二十岁,还早,还早呢。像苗小慧那么浮躁,匆忙,好像跟时间赛跑似的,不好。生活像大海,自己只要一瓢水就够了,只要一瓢。她觉得把一个男孩不确定的形象放在心中细细描绘,慢慢品味,渐渐清晰,也是一种幸福。青春承诺着期待,也承诺着自信与骄傲。这青春不是虚幻的,掬在手中是有分量的,好像金子一样的。她体会到了金色年华的浪漫气息。

  大二的寒假,柳依依在家呆得烦、腻,不管父母如何挽留,还是提前去了学校,打算好好看看英语,在四级考试中跟别的同学一比高低。早上妈妈送她去搭长途汽车,她撒娇说:“爸,人家要你也去嘛!”说着用肩膀去撞他爸爸。爸爸说有事,她把提包塞到爸爸手里,爸爸就跟她出了门。路上爸爸说:“依依,爸妈就你一个女儿,你知道吗?”依依撅起嘴说:“真的?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爸爸笑了笑,又严肃地说:“你知不知道,懂不懂得?”柳依依想着是爸爸怕她不努力,没出息,来敲敲她了,就说:“爸,你以为财大是我们县一中,就那么几个菩萨?我按时毕了业,就对得起你们了。”爸爸说:“你一个女孩,我也不指望你往天上飞,可你别自己往地上栽,你懂不懂?不要让你妈和我伤心。”柳依依不懂,似乎又懂了一点,可越是懂就越不想懂,干脆不做声。爸爸把她送到车站就回去了,妈妈去买了票,回到她身边坐下说:“你爸有个心事,他看你这次回来要打扮了,真是大姑娘了,怕你定力不够,沉不住气,要我来送你,给你说说,把话说透。”柳依依扭着身子,头扭到一边,双手捂着耳朵说:“妈,你干什么嘛。不听不听不听!”妈妈把她的手抓下来,摁在自己的膝上说:“懂了就好,还要记得。记住了啊。你不要让你老爸伤心,还有我。”柳依依拼命扭着身子说:“咦呀咦呀咦呀,呀呀呀呀,烦不烦呢!”妈摸着她的手,不做声,半天又偷袭似的自言自语说:“所有的后果都是女人来承担啊。”又转向她,“你可怜可怜你爸,还有我,啊?”把她的手紧紧攥着,摇了一摇。

  多此一举。一路上柳依依都在生闷气,爸妈的忧虑真的是多此一举,都把自己看成什么了?又觉得可笑,对自己的女儿这点信心都没有?要沉住气,要有定力,什么话嘛!柳依依越想越委屈,决定到了学校一定打个电话回家,把一肚子的怨气都吐出来。到了学校,校园里空空荡荡,不但见不到几个学生,连老师也见不着。到了寝室,掏出钥匙竟打不开门,锁从里面给顶上了。柳依依好高兴,有伴了,兴奋地喊:“谁在里面?快开门,我是依依!”停了一会儿竟没动静,她想可能是睡着了,把门拼命摇了几摇:“我是依依呢,我是依依!”里面有人说:“依依你等一下。”是苗小慧的声音。柳依依更兴奋了:“小慧快点快点快点,我是依依呢!快点!我是依依呢!”又把门推得直响。又等了会儿,门开了。除了苗小慧,还有一个男孩。两人都望着她笑,神情有点怪。柳依依似乎察觉到了点什么,又不敢相信。再看那男孩,看不出什么,看苗小慧,脚下踩着两只不同颜色的布拖鞋,一男一女。她把提包放到自己床上去,眼睛却瞟着苗小慧的床上,也看不出什么,被子叠得好好的,毯子也不乱。男孩对她说:“跟我们去吃饭啊。”苗小慧说:“你以为依依是随便请得动的?要请你下次正经出几滴血请她一次。”说着搂了搂柳依依的肩,跟那男孩出去了。走到门口,转过身来,把右手食指放在唇边,对柳依依轻轻嘘了一声。柳依依赶紧点了点头。

  柳依依心中本来还疑疑惑惑的,苗小慧这么一嘘,倒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他们?她没想到苗小慧竟敢把事情做到那一步,胆子又这么大,在宿舍里!今天如果不是撞上自己而是撞上别人呢?她真的替苗小慧着急,想到哪里去把她找回来,给她一点朋友的劝诫,哪怕她不高兴呢。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好朋友。柳依依为自己对友情的真诚有了几分激动,马上跑下楼去,站在宿舍楼前,四处张望,一个人影都没有。风把树叶旋了起来,在她的脚边转着。她喊着“小慧”在校园里跑了一阵,没找到。回到寝室,柳依依非常沮丧,饭也没心去吃,在提包里胡乱抓一把东西吃了,爬到上铺,拥了被坐着,拿出英语书来看。她捧着书,乱糟糟地想着不着边际的事,眼睛却不肯离开书,好像跟自己赌气似的,又像骗自己也要骗得有模有样。

  柳依依心中天南地北不知转了多少个圈,还是回到苗小慧这件事情上来了,赌气不去想都不行。这种内心的固执使她自己感到惊讶,好像头脑不是自己的似的。她眼睛盯着门,耳朵也特别敏感,盼望着苗小慧这就回来,这样她就脱离了危险,而自己正有一百多个问题要问她,比如,爸妈知道了怎么办?万一怀孕了怎么办?以后的丈夫不是他你怎么过关?你不喜欢他了怎么办?他不喜欢你了又怎么办?好多好多。小闹钟滴滴答答地响,听得真真切切,那细碎的声音更衬出了房间的安静。这安静使她感到了烦躁,心中恨了起来,苗小慧这丫头啊,还不回来!

  等到十点多钟,她绝望了,熄了灯钻进被窝。黑暗中她睁了眼,要把黑暗后面的什么看透似的。她还在为苗小慧担忧,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不知她现在处于怎样的状态。想到“状态”两个字,柳依依心中闪现一幅模糊的画面,全身颤抖了一下。这种颤抖让柳依依有了一种省悟,自己到底是在担忧她呢,还是在嫉妒她?她不敢正视这个问题,真的自己有那么下流吗?这么问了几次,她似乎给了自己一种默许,放纵自己去回忆那男孩的模样,的确,也算得上是一个阳光男孩。柳依依心中幻出很多阳光男孩不确定的身影,一只手羞羞怯怯地在身上摸索着,犹疑地,还是伸到了内衣里,轻轻摸索,在那些特别的地方不经意地多停留了一下。她感到心里很潮湿,这潮湿洋溢着自恋的意味,突然,在黑暗中,她偷偷地轻笑了几声。

  十一点多,苗小慧还没回来,柳依依终于下了决心不再等了。她下了床,去水房解手。走到门边,她感觉到了,那种潮湿是有根有据的。她一只脚跨到了门外,在那里停了一会儿,有点羞愧地吐了吐舌头。

  这一夜柳依依没有睡好,失眠了。她想着上午爸妈对她说的那些话,下午知道了苗小慧的事,晚上自己又这么心神不定,这中间难道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吗?小闹钟在滴滴答答地响,这轻响中她感到了时间的节奏,人生的又一层帷幕在这节奏之中悄然开启。

  3

  第三天早晨苗小慧回来了。当时柳依依正在床上似睡非睡,听见门边有一点响动,像有钥匙开门的声音,仔细听时又没有了。她裹紧了被子再睡,反正还早。这时门上又轻轻响了几下,这次她听得真切,就问:“谁?”苗小慧在门外说:“就你自己吗,依依?要不我等会儿再过来吧。”柳依依尖叫说:“小慧,别走!”马上跳下床去,把门开了,又爬回被子里去。苗小慧进门直跺脚说:“外面太冷了。”柳依依说:“你什么时候这么淑女了,敲个门也细声细气,你真那么淑女你——嘿嘿。”苗小慧说:“就你自己在,你把锁顶上干啥?”柳依依说:“不是每个人顶上锁都会有故事的,我会不会有故事你不知道?”苗小慧说:“这不又过了一个寒假吗?现在信息时代,什么都上了高速公路,信息都上去了,何况少女之心?”柳依依说:“看我不跳下来拧死你!你又拿自己去揣想人家吧。”

  苗小慧坐到床上去,伸出头仰望上面说:“依依你还想睡不,想睡我就陪你睡一觉。”柳依依差点脱口说出“你有人陪”几个字,转口说:“你要我,我,我陪?他呢?”苗小慧说:“上车了,走了。喂,依依,问你呢,你怎么来这么早?”柳依依说:“来早点看看有谁调皮没有——你胆子真大啊!”苗小慧打哈欠说:“我真的想睡了,眼都睁不开了。”柳依依说:“你睡,我不吵你了,真的你好几天都没好好睡一觉了。”苗小慧说:“依依你说话都带骨头了啊!好一个纯情少女!其实你什么都懂。”柳依依说:“没吃过猪肉,猪怎么个跑法还是看到过的,是吧?”苗小慧说:“没吃过那是你自己这么说,我怎么看你什么都吃过,句句话扎在穴位上。”柳依依敲着床的侧板说:“下面这位同志,你说话要有依据,要负责的啊!”苗小慧嘻嘻笑着说:“急了吧,可能是被我扎中穴位了。”柳依依嚷着要跳下去拧她,她说:“别吵,我睡着了。”不再说话。

  柳依依睡不着,想着苗小慧这半年多来,好几个男孩围着她转,有本校的,也有外校的。总有人请她去看电影看录像,跳舞吃饭,连自己也蹭了几顿吃的。她那点狐媚硬是有一种神秘的信息散发出去,他们硬是吃她那一套。想想男生也是有点贱,嗅着了腥嘿嘿地笑着就上来了。她周旋在几个男生之中,若即若离,每次能见面不能见面的理由都非常充分,居然也摆得平。真的想不通那些男生怎么就那么容易摆平,把那些漏洞百出的理由统统都吃了下去。苗小慧当着他们的面撒娇,背后却嘲笑着,没一个真的看得上!原来她后面还有个人,这个人才是真正的主角。这天大的秘密竟然没跟自己交代过,不够朋友!等她醒来了要审个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真还想滑过去?哼,哼哼!

  柳依依探头去看苗小慧,看见她正睁着眼睛出神。柳依依说:“早就知道你睡不着,你心在车上——是汽车还是火车?”苗小慧说:“好郁闷的。”柳依依说:“那你跟我说说,散散心嘛,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呢?”苗小慧说:“好烦躁的,我们上街去不?”柳依依说:“在宿舍你发呆我还可以看会儿书,到街上你发呆,我看你啊?——到底是汽车还是火车呢?”苗小慧说:“真的我陪你上街去,你买几件衣服把自己武装一下。”柳依依说:“我现在衣服都穿不完呢。”苗小慧说:“现在谁还把衣服穿完才算完呢?大学时代你还不把自己秀出来,将来后悔药都没处找。女孩一年是一年呢。”柳依依想,我哪有你那么好的经济条件?嘴里说:“怪不得你那么着急。我不急。”苗小慧说:“你以为自己的青春是一个富矿,挖不完呀,也只比我小一岁呢。”

  街上人多得不得了。苗小慧说:“这才有进了城的感觉。”走在人群中她们很自信,别人的目光向她们透露着信息,她们才是这个城市风景中的风景。往下看那些中学生吧,嘻嘻哈哈的,女人味还没出来;往上看少妇们吧,岁月已经开始侵蚀她们的骄傲。只有她们正当其时,背着小背包,上面拴着只小松鼠娃娃熊,随着步态一颠一闪的,都有了气韵。那气韵是属于她们的,城市以含蓄的谦卑向她们招手,那其实是男人的姿态。

  苗小慧自作主张,给柳依依买了三件衣服。三件衣服体现着一种思想,那就是怎么把身体的魅力凸显出来。买白毛衣时,柳依依觉得太短了,又容易脏。苗小慧说:“白色是纯洁,正好就把你的清纯托出来了。短一点好,不然你这腰身就可惜了。短点,伸个懒腰露出点肚脐,弯下身子小腰也透了点信息,他们想认真看清楚时又没了,让他们去想吧,去想吧,他们想不想都做不到啊。那咱依依的身价就出来了——掏钱吧。”柳依依还没想清楚,不由自主地把钱付了。又买了条牛仔裤,柳依依想买普通的,苗小慧非买低腰的不可,说:“过几天就是春天了,你别让这一春又那么过去了,那太可惜了,你以为自己还有多少个好春天吧?”柳依依嘟囔着说:“世界上哪有拉链这么短的裤子,怎么穿得出去?羞呢。”苗小慧说:“那这难道还是给中年妇女、中学生穿的?专门为你做的呢。”试好了,苗小慧说:“你就穿这条,不用换回来了。看啦,线条真的出来了呢。”把柳依依换下来的裤子叠了放到塑料袋里。柳依依说:“把身体绷得太紧了。”苗小慧说:“这就是弹力牛仔的魅力,曲线全出来了,开了学你看,那些男生眼神都不会转弯了。”

  她们到一家小店去吃饭。柳依依坐下说:“妖精,你想把我也变成妖精吧。”苗小慧嘿嘿笑说:“我真的是妖精吗?我真的是我就高兴了,你故意抬举我吧。”柳依依拧她说:“你看这个人还要脸不?跟着你我都不要脸了,还把肚脐眼儿露出来呢。”苗小慧说:“你不趁现在有资格露抓紧露几年,过几年你想露都没机会了,到那时你露出来别人说你是怪物。你想想时间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什么叫一去不复返?”又看着外面说:“你看那些人吧。”柳依依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玻璃门的上方贴着广告,来来往往的人都只能看到腿,数不清的腿晃过来晃过去,可以猜测大概都是些什么人。柳依依说:“这些腿让人感到世界不真实似的。”苗小慧说:“我真的都感到年龄的压力了。看外面人来来去去,我觉得自己在他们脚步的节奏中苍老了。”柳依依说:“呸!你要脸不!你吓了自己还想吓我吧!”

  吃着饭柳依依说:“我想问你件事,凭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考大学还复读了一年?”苗小慧说:“好多人不理解,凭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考个大学还要复读一年?就怪他。”柳依依说:“哪个他,含一半吐一半的。”苗小慧说:“你看见了的。”柳依依说:“车上那个他?”

  苗小慧告诉柳依依,那男孩叫樊吉,同校不同班。高二时她发现隔壁班这个帅哥,打听到名字,却没机会接近。有一天看到传达室有他一封信,就偷偷拿了,丢在地上踩上几个鞋印,然后去问他,捡到一封信,是不是你的?就认识了。从这以后他的身影老在她心中晃来晃去,整天心神不定,高考都考砸了。而他考到了北京体育学院。高考失败让她对他怨恨起来,咬咬牙再不理他。第二年考上大学也没理他,好像就这么过去了。去年暑假两人又接上了头,她还觉得搞体育的,不是个长久之计,不想理他,暑假过了关系还是含含糊糊的。国庆节他从北京挤火车,站了十几个小时来麓城看她,她一下子感动了,就发展了,后来就这么下来了。

  柳依依说:“什么叫就发展了?”苗小慧说:“傻子,发展了就是发展到没有什么可发展的了。”柳依依吃惊说:“那么容易就发展了?”苗小慧说:“连我自己也糊里糊涂,没想太多,没下决心,感动了,就发展了。当时他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说有关系有关系,他做了保证,我就信了他。事后连自己都不相信,就这样上了人生一个台阶?”柳依依说:“不怕你爸妈伤心?”苗小慧说:“那难道我还向他们汇报?现在是三年一个代沟,我跟他们隔了有十个代沟,要他们理解,那怎么可能呢?要他们说,没结婚就发展了,还不如死了呢。”柳依依说:“那你一辈子就大局已定了啊!”苗小慧说:“也不一定,没有谁规定发展了就大局已定。”柳依依身子往前一倾,几乎要站起来:“什么意思?那你还想变?你没定你就走那么远?变了你不担心第二个人心里挂着这事挂你一辈子?”苗小慧说:“我说了我是稀里糊涂走下来的,慢慢再想清楚,生活没有一个起点,边想边过,说不定一辈子想不清楚呢?”柳依依挤挤眼诡笑说:“生活,说得多好听,好诗意!你干脆在前面再缀上一个字。”食指凌空写了一个“性”字。苗小慧怔了一下,马上省悟了,低了头用脚作势要踢她说:“你这丫头,没走在我前面,我就不信,整个一个专家。你交代吧!”柳依依说:“我捏一个男朋友向你交代你要听吗?我不想那么早找,真有个人发展了,就那么回事了。我留着这点空间给自己去想像,还幸福些,再说我也不像有些人急着一定要做什么,我不做也没事。”苗小慧筷子在她饭碗里戳了一下说:“你打击我吧。”柳依依本没想那么多,听她这么一说,似乎自己心里真的有点阴暗,沉默了一下,心里更慌了,好像是默认了那种阴暗,情急之下说:“我还羡慕你呢。”苗小慧不相信似的看着她:“羡慕我,真的吗?我都心痛自己回不去了。”柳依依又被将住了,一急倒急出一句话来了:“谁不羡慕你?谁有你那魅力?我想魅倒几个人还魅不到呢。”苗小慧说:“你说的是真的吗?”柳依依只好说:“那你想要我说假的?”苗小慧高兴了,手一点一指地说:“那你听我的,把自己包装一下,戏就来了,很容易的。男人你要调动他很容易的,他们的眼光很单纯,也是那个字,”说着手指凌空画了几下,“你以为我叫你买衣服是害你花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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