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员必读 发表于 2007-12-5 07:55:16

李志绥 :《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第二篇 1957年--1965年(31)

毛的攻勢仍未結束。一九五八年秋天,毛坐飛機、專列、遊艇等來回巡查各地農村的大變革。每到一處,群眾的歡迎程度就更熱烈。


  一九五八年九月十日上午,毛乘飛機去武漢。前國民黨將軍、高級民主人士張治中和安徽省第一書記曾希聖在武漢和毛會合。毛邀張治中一同巡查,張極其高興。張治中很會說話,談到當時的「大好」形勢,張捧毛說﹕「這可真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哪。」


  曾希聖也善於投毛所好。原籍安徽的張治中,便和曾一起鼓動毛到安徽去看看。於是由武漢乘船至合肥。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往後轟動一時的「後院煉鋼」——原來是在省委機關院子裏,搭起磚頭和泥疊成四五米高的「土高爐」「土法煉鋼」。土高爐的爐火通紅。煉鋼的原料是些鐵鍋、鐵鏟之類的家庭用的鐵器,甚至還有門上的鐵荷葉、鐵門把。


  毛問煉出鋼沒有。曾希聖拿了一塊鋼錠給毛看,說這不是煉出鋼來了。這簡直是使人不容懷疑的了。


  毛號召全國用多快好省的煉鋼方法在十五年後超過英國的鋼年產量。何必花費鉅資興建鋼鐵廠呢?於是「土法煉鋼」的空想誕生了。


●   這個景象很使我迷惘。煉鋼的原料原本就是
● 家用品;煉成鋼錠後,再做成家用品。煉鋼做
● 鋼,煉刀做刀,豈不荒謬?全安徽省的土高爐裏
● 所看到的,都是一塊塊粗糙不堪的鋼錠。




  在離開前,曾希聖向毛提出請毛乘坐敞篷車,讓群眾夾道歡送。理由是可以讓更多的安徽人親眼見到毛。一九四九年夏天,北京市民夾道歡迎毛進城解放後,毛乘過敞篷車。一九五六年九月印尼總統蘇卡諾來訪時,毛又乘過敞篷車一次。但往後就少再公開露面。毛每次至各省出巡,都是神出鬼沒,警衛森嚴。毛巡視工廠時,工人都經過政治過濾和控制。毛一向只接見黨高級領導人及「民主人士」。就連他每年兩次在天安門上露臉,廣場上的群眾也經過挑選。毛不願在群眾前公開露面,不只是為了安全上的顧慮,也怕被別人說在搞個人崇拜。


  毛相信領導本身的形象,就是鼓舞廣大群眾的革命意志的無限力量。而毛也需要一種「群眾自覺」的行動方式,公開為他歌功訟德。極會察顏觀色的張治中替毛解決了這道難題。張說﹕「我這次有幸跟隨您出來,一路上覺得您有著一種戒心。」毛問張什麼戒心。


  張說﹕「您好像隨時隨地怕造成個人崇拜,在這上面有戒心。」毛注意聽著。


  張說﹕「您是中國的列寧,不是中國的史達林。您和列寧一樣,領導共產黨,領導人民革命,推翻反動統治,取得了建設社會主義國家的偉大勝利。可是列寧在革命勝利後八年就去世了。您身體這麼健康,全國人民認為您可以繼續領導三、四十年,直到進入共產主義大道。這是中國人民最大的幸運,這又和列寧不同。


  「您不是中國的史達林,史達林繼列寧之後,開始個人專斷、個人崇拜到極點,越到晚年越厲害,以致犯了嚴重錯誤。而您一直堅持民主領導的作風,強調『群眾路線』,沒有絲毫獨斷專行,怎麼會有個人崇拜呢?


  「今天中國建設成就這麼偉大,人民生活改善得這麼快,人民自然流露真誠熱烈的愛戴心情,這是人民熱愛自己的偉大領袖,決不是個人崇拜。」


  張這番說詞大獲毛心,毛同意公開讓合肥市民夾道歡送。


  一九五八年九月十九日,合肥總共有三十幾萬市民夾道歡送毛主席,個個競相親眼爭睹這位偉大人物。毛由招待所到火車站乘敞篷車緩慢行進。我懷疑這些「自覺」的群眾也是經過篩選的。他們穿著彩衣,頸上掛著花圈。敞篷車所到之處,一片花海,載歌載舞,群眾歡叫著「毛主席萬歲」、「人民公社萬歲」、「大躍進萬歲」的口號。曾希聖事前做了萬全的準備,安徽省公安廳負責挑選群眾。這些群眾是真心愛載毛主席,一見到毛,欣喜若狂。


  毛開始在思考供給制的可行性。毛說﹕「糧食太多了,吃不完怎麼辦?實行人民公社吃飯不要錢的供給制。」


  從紅軍時代到一九五四年,中共內部實行供給制。一九五四年以後,改成幹部資金制。毛決定重新實施幹部供給制,叫中央辦公廳先實行,而由一組的工作人員開始。


  這時上海市市委的《理論月刊》,發表了上海市委宣傳部長張春橋一篇歌頌供給制的文章。毛對這篇投合心意的文章,大加讚賞。要張春橋立即趕來,與我們同車去北京。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張春橋,後來他的權勢在文革時迅速竄升,文革後被打成「四人幫」。張這人對人冷漠,不易接近。我從第一次見張就不喜歡他。他大力提倡重新實施幹部供給制會使我的生計陷入窘境。我有很大的疑慮。我與嫻從澳大利亞轉香港到北京後,在前兩年的供給制中,早將從國外帶回的儲蓄用光了。這時再改回供給制,我們便沒有錢可以墊作家用。


  我們必須贍養我的母親、嬸母、舅母、表妹、我們的兩個孩子和嫻的父母。我改成供給制後,只靠嫻一個人的薪金,怎麼養得活她們呢?她們都是老的老了,小的還小,沒有自己謀生的能力,這怎麼辦呢?


  一組裏也沒有人願意實施供給制。同行的葉子龍忐忑不安,葉的薪金極高,自然不願意改制。葉子龍說﹕「大夫,你有困難可以告訴毛主席。」


  我想,葉的心裏明明也不同意,他無非想讓我說出不同意的話。如果毛決定不改了,他可依然拿薪金。如果毛決定要改,我在眾人心目中自然就是「落後分子」了。


  我明白,毛意圖用供給制代替薪金制,是認真想這麼辦,並不是隨便說說就算了。毛之讓大家討論,是想先聽聽我們這些人的意見,他認為這些人會講真心話,這樣可以有助於他做出決定。


  我走進毛的車廂內,毛正躺在床上看書。他看見我進來,說﹕「大夫,有什麼新聞?」



  我說﹕「我們討論了改供給制問題。」


  毛說﹕「怎麼樣,有什麼高見?」


  我說﹕「改成供給制,我有點困難不好辦。」我接著說明了我家裏的情況,並且說,如果改了的話,這些人不好辦。


  毛說﹕「如果城市裏,按街道都成立了公社,大家在公社中參加一定的勞動,不就解決了嗎?孩子放在托兒所,公家給錢。」


  我說﹕「還有難處。我舅母年紀輕一些,她可以這樣辦。可是我母親和嬸母年紀都老了,有病,身體很不好,沒有勞動能力,公社怎麼會要她們白吃飯?孩子都要國家養,公家出的錢,恐怕比發工資還要多。」


  毛點頭道﹕「這倒是要算一算細帳。要算一算公社集體勞動,能掙多少錢,能不能養活公社裏的這麼多的人。老人和小孩太多,恐怕就困難了。我已經向中央打了招呼。也讓一些秀才——就是胡喬木、陳伯達、田家英——討論這些問題。如果目前實行不成,那麼等以後再說。」


  我走出來,一名衛士正在門外聽著。他看到我,伸出了右手大拇指,悄悄的說﹕「大夫,還行啊,有希望不改了。」


  這事顯示毛此時仍很理智,「大躍進」的歡騰景象使他振奮激動,但他對土高爐煉鋼仍是有懷疑的。他曾一再估量,能不能在十五年以內,鋼產量超過英國。他納悶說﹕「如果小高爐可以煉鋼的話,為什麼還要那麼大的高爐呢?難道外國人都是笨蛋?」


  田家英對這一點保有謹慎的理智。


  田說﹕「張春橋的這篇文章,造成的影響壞透了。這完全是一篇嘩眾取寵的文章。當權的黨不能隨心所欲,亂提口號,不看我們國家生產落後,不看有幾億人要吃飯要穿衣。好像餐風飲露,赤身裸體就能進入共產主義社會,真是信口胡謅。我們黨一貫實事求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說假話,瞎吹牛,還不以為恥的事。這完全違背黨的好傳統。現在有的省已經吹到糧食畝產上萬斤,簡直是沽名釣譽,無恥之尤。不過也難說,『楚王好細腰,宮人皆餓死。』上有好焉者,下必甚焉。」


  田家英這一席話,顯然指出毛的好大喜功,只能聽阿諛奉承的話。在這種壓力下,一級壓一級,不久又出了畝產兩萬、三萬斤的報告。


  大眾心理行為學專家曾對中國一九五八年夏末的狂熱做出解釋。他們認為,中國陷入一場由毛所領導的群眾歇斯底里熱潮,到最後毛也成了這神話的犧牲者。到一九五八年八月中,毛自己也把那些口號當成真理,一心盲進。回到中南海以後,機要室在西樓的後面,警衛局在萬聖殿,都建起了小高爐。入夜以後,片片火光,照得中南海紅光閃閃。



  少數清醒的人只能悶聲不響。每個人都爭相跳上這班開往烏托邦的列車,全力向黑暗疾駛而去。原本「反冒進」的人也跟著毛指揮棒起舞。沒有人知道他們心裏真正在想什麼,每個人都困在這場集體歇斯底里症的烏托邦中。


  過了十月一日以後,又乘火車南下。沿鐵路兩旁的景象,與一個月以前又不相同了。沿線兩邊的農田裏,擠滿了忙著農活的男男女女。仔細看的時候,男女都是十幾歲的青少年,或是鬚髮斑白的老年人。女人則是穿戴得花花綠綠,像是過節過年一樣。原來農村中的壯年男子都派去煉鋼鐵,或上山搬運砂石,以堆砌土高爐,或去興水壩、水庫去了。


  田野的景觀也大變。過去毛睡眠時,停車的地方,都在飛機場,或叉路僻靜處。現在不行了,這些地方,也都有不少人,運料運炭,熙熙攘攘,在大煉鋼鐵。入夜,處處小高爐燃起紅紅的火花,照亮了半邊天。


  在沿途又看了不少人民公社。這時的糧食產量,據各公社負責人的匯報,已經高得使人咋舌。到人民公社的食堂去看,都掛上彩旗,設立報喜台,公社內的生產大隊、生產小隊,有了新的更高的產量時,敲鑼打鼓來報喜。


  此時毛原先的懷疑和理智已全部消失無蹤。他歡欣鼓舞,真的相信那些不可置信的高糧食產量。他的興奮也感染了我。我雖然很納悶中國的農村怎能在一夜之間有這麼大的轉變?但事實擺在眼前,不由得我不信。只在某些時刻,我腦海中會閃過一絲理性的懷疑。


  晚間我同王敬先及林克坐在餐車上,一面看著遠遠近近燃至天際的熊熊火光,一面在閒聊。我說,我很奇怪,為什麼會一下子有這麼多人,這麼多的土高爐,農田產量這麼高。


  林克說﹕「我聽田家英講,在鐵路沿線這麼搞,是做給主席看的。省委讓鐵路沿線各縣,將周圍幾十里的人,聚在鐵路兩旁,連夜趕造土高爐。讓婦女穿紅著綠下到田裏。在湖北省王任重讓主席看的那畝稻田,是將別處十幾畝的稻子連根擠插在這一畝裏。所以王任重說,可以站上去幾個人,都倒不了。一根擠一根,擠得緊緊的,怎麼倒的了。王還吹,農民會想辦法,為了讓稻子通風,在田埂上裝了電扇,吹風。整個中國成了一個大戲台。主席還真相信這一套。


  「一畝水田,何能產出五萬甚至十萬、二十萬斤稻穀?土高爐無非將家家戶戶用有的鐵器,煉成一堆堆廢鐵而已。曾希聖在安徽給我們看的那塊鐵錠是煉鐵廠裏拿來的。」


  我狐疑的說﹕「報紙上可不是這麼說的。」



  林說﹕「自從反右運動,《人民日報》受了主席批評,改組以後,他們哪裏還敢登真能反映情況的消息。上面怎麼講,他們怎麼登。」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名為黨中央報紙的《人民日報》,刊登的消息,並不是真實情況。


  王敬先站起來說﹕「不要聊了,快去睡覺吧。」然後他悄悄對我說﹕「說話要留神哪,讓人抓住辮子就不好了。」


  我當時並不相信林克。我也被「大躍進」的美好幻象所迷惑。我仍相信黨、毛主席和《人民日報》。但這些談話令我很不平靜。如果林克說的是真話,為什麼沒有人跟毛主席反映呢?田家英、胡喬木、陳伯達、王敬先、林克,甚至周恩來呢?如果大家心裏都明白這些事實,為什麼沒有人敢於明言?難道毛心裏就沒有底嗎?



  但從我和毛的談話中,我覺得,在一九五八年十月之際,毛澤東最擔心的並不是農、鋼產量的浮誇高指標問題,而是某些領導人想立即進入共產主義。人民公社、公共食堂建立後,糧產量激增,有些人以為這下共產主義的理想社會指日可待。毛對中國農民顯示的沖天幹勁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他認為這現象是好的,但不能急於進入共產主義。


  毛對我說﹕「人民群眾的沖天幹勁是不能否定的。當然,現在的人民公社是新產生出來的,需要充實和整頓,讓它健全起來。有的領導人心是好的,太急了,想立刻進入共產主義。這些問題應該解決。可是現在有人對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還抱著懷疑態度,甚至個別人還暗中反對,我看這些人真是『帶著花崗岩腦袋,去見上帝』了。」


  十一月二日至十日,毛在河南鄭州召開中央擴大會議,也就是所謂第一次鄭州會議。鄭州會議期間,仍然充滿了「樂觀、歡樂」的情緒。會上毛強調,充分肯定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運動的前提下,不能急於過渡到共產主義。他並指出,農民太辛苦了,各級幹部要注意群眾的生活。


  幾個月前,毛才大力鞭策各級幹部起來行動,現在他又指示他們放慢腳步。此時毛雖然不承認自己的錯誤,但是想「暗暗」改正錯誤。他對糧產量的浮誇高指標和後院煉鋼未置一詞。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於鄭州期間,毛私生活週圍的簾幕慢慢在我眼前捲起。大躍進時期,毛的私生活變得肆無忌憚。我在旁逐漸看得明白。毛一向住在火車上,開會時下車去,會後在賓館吃飯,休息一下,參加舞會。專列上有個年輕護士成了毛的「女朋友」,公然和毛在舞會中出雙入對,晚上也在毛的車廂內。


  這時在朝鮮的最後一批志願軍回國。二十軍的文工團來到鄭州。她們每晚參加舞會伴舞。這些姑娘來自朝鮮前線,一旦見到毛,真是如醉如痴,將毛圍在中間,都爭著要毛同她跳舞。文工團員中,有一位與毛跳得非常合拍。毛同她跳時,步步前進後退、前傾後仰、左旋右轉,跳得大家目瞪口呆。毛是笑逐顏開,越跳越帶勁,常常從晚上九點鐘,跳到凌晨二時。


  鄭州會議後,乘專列到武漢。二十軍文工團和那位護士也都去了。毛情緒高昂。王任重仍在火車沿途佈置了擠插的稻米田、熊熊的土高爐和著紅戴綠的婦女。每個人都像快樂地唱著歌似的。


  江南水田多。有的田內水深及腰,婦女們都在田內屈身勞動。「水稻深耕」也是大躍進的新生事物之一。自大躍進後,因長期浸泡在深水田中,婦女普遍患了婦科感染病。


  毛接著在武漢召開中共八屆六中全會。毛仍住東湖客舍的甲所。湖北首屈一指的楊廚師每頓飯都表演一道名菜。我們的房間內都擺上水果、煙和茶葉。每夜必備豐盛宵夜,並且擺上茅台酒,盡醉方休。大家都開玩笑說,共產主義也不過如此吧。


  在武漢期間,毛說大家離家時日不少了,每人放假一星期回北京城去看看家裏。那是前後服侍毛二十二年間,我唯一的假期。因此有段會議期間我不在武漢。武漢會議會期為十一月二十八日到十二月十日,這時大躍進引起的混亂後果已逐漸明顯。毛因而在會中批評各級幹部的「急於進入共產主義」的錯誤。中國仍未準備好過渡到共產主義,資金制維持不變。人民的沖天幹勁是好事,但該實事求是。毛明確指出,經濟指標過高,並壓低來年指標。毛正式辭退國家主席,退居二線。六中全會決議同意毛提出的關於他不做下屆國家主席的建議。


  但毛辭去國家主席後仍是最高領袖。武漢會中的批評使毛成為及時制止錯誤的先知先覺者。雖然如此,武漢仍洋溢著一片過於樂觀、幹勁十足的氣氛。毛對人民公社的熱忱仍然未有稍減。


  毛批評蘇聯說﹕「蘇聯搞社會主義的經驗是,農業機械化以後,再搞集體化,成立集體農莊,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先公社化以後,再機械化呢?人民公社這種組織好,一大二公,一大是不搞小田塊,打破埂壟,連成大片農田。二公是農田是公社大家的,產出的糧食,給公家納公糧以外,其餘可以由公社留下公積部分,然後公平分配。這不是非常好的事嗎。這就解決了有的富起來,有的窮下去的問題。共同富裕的道路是最好的道路。要承認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


  當時在幹部中議論最多的,是左好哪,還是右好?大家得出的結論是,還是「左」一點的好,因為「左」的好處在於可以不斷受到毛的表揚。如果因為「左」而把事情辦壞,也不過是「好心辦了壞事」,不會「丟官,受處分」。「右」的結果可就大不相同了,一落到「右」字上,輕的「罷官」,重的家破人亡。


  我在武漢會議結束前由北京趕回武漢。武漢會議結束的那一天,湖北省省委為了表示慶賀,在東湖客舍宴請毛、政治局委員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等人,以及各中共中央局的書記。大家興致極高,真是高談闊論,議古說今。


  王任重第一個拍馬屁。王任重說﹕「這份〈關於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的決議〉可以說是當今的〈共產黨宣言〉。只有在主席的英明領導下,才能在東方出現這一輪紅日。」


  周恩來接著說﹕「伯達同志講,馬克思說,人類社會的發展,到共產主義社會,生產力可以提高到『一天等於二十年』的速度。我們今天不是已經達到了嗎?!」


  柯慶施說﹕「所以不能夠這樣說,超不過馬克思。我們現在無論是理論上,或是實踐上,不是早已超過了馬克思?!」


  大家哄然說﹕「蘇聯搞了這麼幾十年,還沒有找到向更高層社會發展的門徑。我們短短十年不到,就由主席指明前進的道路。」劉少奇和鄧小平也在席間,但他們在批評蘇聯一事中,未發表意見。


  毛平時不喝酒,有客人時,也只是稍喝一點。這天他的興致高,喝了兩杯,滿臉通紅,然後說﹕「總理的酒量好,請總理喝。」


  我第一次走到周恩來面前說﹕「乾杯。」周大聲說﹕「是應該慶祝一下。」大家依序到他面前敬酒。周的酒量極大,臉也從不發紅。當天晚上,周喝得大醉,半夜鼻子出血?。


  第二天清早,羅瑞卿將我叫去。他一見到我,就說﹕「你們這是怎麼搞的,怎麼能向總理這樣子敬酒。就是大家高興,也應該有節制。你是醫生,也不注意。以後不許這樣幹。」我心裏暗自嘀咕我沒有做錯,我只是聽從毛的指揮。


  一九五八年的秋收,創下中國史上最高記錄。隨即在十二月中全國嚴重缺糧。就在中國領導們紛紛向毛主席的偉大領導致敬這當口,醞釀了數月之久的災難終於露出猙獰的面孔。


  在王任重的隆重款待下,身在武漢的我們對糧食吃緊程度毫無感覺。在武漢會議當中放假的那幾天裏,我詫異的發現中南海裏沒有肉和油,米和蔬菜也很少見,情況很不對勁。


  災難正在蔓延。大部分的稻穀擱置田間無人收割。農村中年輕力壯的男人被調去土法煉鋼及興修水利。老人、女人和小孩無法負擔收割這項體力繁重的工作。這年確是大豐收,可是未收割的穀子慢慢在田裏腐爛。


  我那時不知道,中國正蹣跚行在崩潰邊緣。黨領導和各省第一書記只想得到毛的表揚,億萬農民的福祉被置之腦後。上級領導相信了各省所報的浮誇生產指標。但一畝地怎麼可能生產一、兩萬斤的稻米呢?等到交稅納糧的時候,按上報的產量交糧,產量本來沒有這麼多,為了上交糧湊足上報數,只好減少農民自留口糧,甚至顆粒不留,農民大量餓死。吹得越高的省,死人越多。


  更諷刺的是,上交糧裏有許多是進口米。當時中國對蘇聯外債高築,許多米都運去蘇聯還債了。


  人民公社為了減少損失和保留口糧,編出天災連連做為藉口,原本的高糧產數被壓低。這些人民公社得以按下了一些上交糧,否則國家也會發給它們一些賑濟糧。


  後來煉鋼也吹得越來越神。農民的做飯鍋、農具都交出去煉鋼了。到後來,真是夜不閉戶,因為門上的鐵鎖、鐵荷葉全部拆走。沒有了鍋、鏟,飯也無法煮。煉鋼的煤不夠,農民的木桌、木椅、木床都繳出來。煉出來的鋼全都是一些沒有用的鐵錠。毛說中國還未準備好進入共產主義。但一些荒謬的共產天堂已經實現了。私有制完全廢除,農民所有的財產完全味進了土高爐饑餓的火口中。


  毛仍處於興奮狀態中。我想,即使到此時,他仍對即將來臨的大災難一無所知。我有不祥的預感。但我不敢直言。毛聽進那些漫天大謊使我憂心忡忡。沒有人告訴毛真話。田家英是毛的內宮中對大躍進的內幕知道得最詳盡的秀才。我想應該由他來向毛戳破這些假象。


  但田家英此時在四川調查研究。胡喬木在安徽,陳伯達在福建。毛信任他們。他會相信他們回來時所做的真實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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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周恩來的酒量是全中國聞名,他一生中鼻子經常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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