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晴:冤有头债有主
入春以来,北大教授孙东东成了中国第一新闻人物。只为他“负责任地”说出的几句话:“对那些老上访专业户……至少99%以上精神有问题--都是偏执型精神障碍……属于需要强制的一类。”“老上访专业户”。多么“老”?什么样的专业?怎么强制?
作为生长环境富足优雅,在中国现行体制下一路飙升的时代宠儿,孙教授“直通中南海”“主持中央台”之余,对那些千里迢迢上京诉冤的访民究竟知道多少?当他们手捏一纸申诉,怀抱一丝期待,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酷暑严寒奔走在一个又一个衙门,只望“党和政府”、“中央北京”,能在百忙中对他们冤情用心看上一眼,指示一下同为共产党的下属官员:贪够了,收收手吧,也给自己治下的平民留口饭。
当然孙教授可以反问,你又知道多少?
我知道得不多。只因调查三门峡和三峡水库,我于是知道,自1959到2009,整整半个世纪,那些响应当局号召的水库移民,拉家带口背井离乡,在失去了土地、房舍、上学权利、就业机会……之后,他们突然明白,当初干部们的许诺,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全不作数了?曾经富裕自足农民变成访民。他们找村长、找乡长、找县长、找到省城--直到北京。
不说世代居住在“八百里秦川”几十万三门峡移民怎么在40年间,一代接一代的上访,只望返回“故乡”,返回本属于自己的田地--因为工程失败,那片祖辈耕种河谷平原,在蓄水而后因泥沙淤积又变成驻军农场。
也不说三峡云阳的何克昌。他带着乡亲们几角、几块钱凑起的路费,想到北京见见三峡工程的领导,告诉他们云阳移民怎么“坚决拥护三峡工程“,但中央拨下的移民经费在当地遭层层克扣……不料逃过了途中船上的雇凶行刺,却逃不过首都警察神力。三建委大门朝哪开还没摸清,已然被北京警察交到追踪前来的重庆警察手里。老何因“扰乱治安罪”判刑三年。
我们在这里只说水库移民几十万上访案例里边平平的一桩:从巫山大昌兴盛村远迁湖北当阳的那800多户。
1998 年大水之后,三峡库区濒危环境再也不容移民“上移后靠”,20万农民开始“自主外迁”--理论上每个人能从国家获得25000元“外迁补偿”。湖北当阳资源匮乏、耕地紧张。获知有关政策后喜出望外,开始以村为单位,打起“为国出力、为三峡工程分忧”的旗子,主动派人到库区招揽移民。结果是,每成功迁过去一名,村委会从中干得500元而外,每人4224元的“双安费”(生活和生产安置)也由村委会掌管--一连串的经手人怎么分,用移民的话说,“只有鬼知道 ”。自1998年,当阳先后共从三峡库区“拉”过去3742人,成为全国接收安置“自主外迁移民”最多的县(市)。
62 岁的方运朝一家八口 2000年到当阳庙前乡英雄村落户。原来答应的新房没法住、土地没法种、本应得到的钱少掉三成。只好去讨、去争、去告--在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不过“上访 ”到县,即以“聚众冲击国家机关罪”抓进监狱。坐牢八个月,家里的猪卖了,地荒了。移民补偿一分钱没要到,还欠了好几万块钱债。
33 岁的王礼可从“有房有地,温饱有余,生活十分安逸”的巫山兴盛村迁到当阳九冲村,决心追究本人和亲友总计34万的“双安费”在该村由谁掌管、如何计划调拨。他们问了一年又一年,不仅无一字答覆,反倒把自己问成了“刁民”。当阳移民局长宋天学--他在任内已给自己盖了三栋别墅--已然在村镇三级会议上发飙,说要“ 收拾”他们:用车撞、找人打、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到了北京。在一间挤满人的小屋里,把揉得皱皱巴巴、印满了红手印的申诉信,递到记者手上。他们衣衫虽破,却洗得干干净净。这是因为,据他们说,“不能给北京丢脸”。得知记者可能会写一份“内参”,鬓发苍苍的方运朝扑通一声跪下--“谢谢救命恩人啊!”
不过几天前,我还接到他们发来的短信:我们是重庆巫山县龙井乡桂花村一组。向您求救,帮帮我们。我们三峡区一二期移民,土地被淹,经济山绿化占用,果树砍了,我的面粉加工厂、养殖场也被强行拆除。近几年来,没有享受到移民一分钱的待遇。我们现在是无法生存,是生不如死啊!前辈:我们共有五户二十四人向您泣求,帮帮我们……。
他们没有上前敲门,甚至从不主动打电话--只一再在同情者手机上留下他们的带泪的恳请。
为什么要建坝?为什么坝址原住民在决策过程中没有丝毫权利?为什么工程开始获利他们什么都分不到?当地公检法为什么一味袒护强势官方?冤有头、债有主。是什么逼得他们除了“告御状”,再没有别的活路?
不错,他们有可能成为“老上访专业户”,可能露宿街头甚至乞讨。截访之外若再对他们冠以“偏执型精神障碍”予以“强制”,孙东东,你于心何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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