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二用
一心二用·识 似·
我从小读书爱开着收音机，被爹妈视为屡教不改的“陋习”——不用心。他们
经常虎着脸走过来把收音机关掉，还加上一句：“一心不可二用！”学校考试，也
是我不用心的记录，直到今天我还能记得我马虎而犯下的种种低级错误，那是我们
家饭桌上的保留笑话（自我调侃的功力可都是这样磨炼出来的）。
不知哪年哪月起，我对长辈的反复叮嘱突然上了心，有了强烈的“用”的意识
，凡和“用”有关的行为都非常“ｓｅｌｆ－ｃｏｎｓｃｉｏｕｓ”，连用心也变
成了一个无法言传的巨大精神负担，说ｓｃａｒｒｅｄ ｆｏｒ ｌｉｆｅ一点儿
都不过分。
用是谓语，前主后宾，三分天下。示例：敌人用铡刀，红卫兵用板儿带，走资
派用高帽子，狂主用链子锁——我要用心，可这心相对最不具体：心是什么个模样
，怎么用法？
插队第一天队长派活儿让我去铡草。头一回用铡刀，我直犯晕。这辈子只见过
一次铡刀，那是十年前在北京革命博物馆里学习烈士事迹的时候，“我咋个死法？
”……对铡刀的用途及用铡刀的刀手都已有了先入为主的定见，握紧，躬身，看准
，猛力，喀嚓嚓——这可让我怎么再当好人哪。
“用心”转变成为“心病”及其容易，老幼都有危险。这事儿不能琢磨。假设
我想要照爹妈嘱咐学习用心，首先就有主语问题：用什么去想用什么去用，用我？
我是什么，踢自己一脚是不能使自己用心的。闹了半天我原来就是我心！我要用心
，就是要用我心去用我心，ｗｈａｔ？！这岂不是一心二用吗？还有完没完？要用
心去用心去用心，要用心去用心去用心去用心，用用心心是没有穷尽的——ＡＡＵ
ＧＨ，ｐａｇｉｎｇ ｐｓｙｃｈｉａｔｒｉｓｔｓ！
我“心用心”病情相当严重，几乎没办法读书学习，因为特想知道——又真不
知道到底是什么个东西在从事所谓“我”的学习——到底是我，还是心？而什么又
在用我，在用心？ 终于闹到了连毛主席语录都背不进去的地步，政治问题，很危
险（很让人揪心，用心揪心）——而且苦在没地方去诉苦，没人能帮忙，谁又肯帮
这个忙？（儿童心理医生都跑到哪里去了？）唯一的生路是在压力下硬撑着，最终
悟出了爹妈最深恶痛绝的一心二用的绝招：用一半的心去应付“心用心”连环套的
苦恼和疼痛，再用另一半去背语录，读文字，半心半意，合二而一，苟延残喘。
用是很险峻的勾当，因为有被利用的可能，报上说被阶级敌人利用，内部说被
毛主席利用（今天看全是后者，根本没有阶级敌人，阶级敌人最爱国，全国都被毛
主席用了，因此今天很多人都想当毛主席）。真正的恐怖在于“利用”是没鼻子没
眼的，上了贼船被利用你我他都两眼一抹黑（就毛主席门儿清——他还偏不告诉你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什么？是利用与被利用的纯粹惊险大赌博。回头想想，
我发现我家的邻居都是党用的大师和牺牲品，用计，用人，用权，用蛮，用狠，用
圈套。譬如当年北大地下党的大头，利用当年知识份子爱国（那可是一种什么激情
啊），反饥饿，反内战——胜利后倒打一耙：反右派（我表哥就是北大的右派——
后来疯了），最后终于轮到他自己顶一个三反份子帽子，三反？象是很精确的报应
。毛主席用大字报（亲笔！）给他定性，用红卫兵把他斗得半死。邻居里还有管政
协的，用民主党派，用了白用，不用白不用——用到头用到自己，只好荒郊野外吞
用毒药，一死了之；还有当年海外共党，香港工委，用足了该用的海外爱国疯狂，
回来官拜外交部，最后死于秦城，衣不裹尸；乱烘烘你方用罢我登场，用你没商量
，用谁谁倒楣。
相对于用心，英文“ｆｏｃｕｓ”，动词不及物，保持了主观意识完整性，讲
精神卫生，安全性好（我因此推测英国小孩因为用心而精神出毛病的不会很多）。
中文“用心”不同，主观外在化，客观内循环，一分为二，前后相对两面大镜子，
映出一条无底深洞，跌进去就可能受伤。后来学到西方虽无“心用心”的陷阱，却
有一个历史悠久的“Ｎｏｔ ｏｎｌｙ Ｉ ｋｎｏｗ， Ｉ ｋｎｏｗ ｔｈａ
ｔ Ｉ ｋｎｏｗ”的ｗｏｎｄｅｒ。纳博科夫居然宣称这是他艺术创作的最终源
动力（！）约翰·卢卡斯（Ｊｏｈｎ Ｌｕｃａｓ）研究元数学，证明“Ｉ ｋｎ
ｏｗ ｔｈａｔ Ｉ ｋｎｏｗ ｔｈａｔ Ｉ ｋｎｏｗ”是人类个体灵魂的底
线起点，又是计算机永远望尘莫及的上界；诗学，乐理，人性都可以在此找到源泉
。心用心，合二而一，也许不该是病，是每个人都不应错过的独立个体自我灵魂体
验……
合二而一是一项巨大的罪名，而罪魁恰巧是我的邻居：花白的头发，白色的短
袖衫，慈眉善目，像狗一样在土地上一步一步爬行，他背上骑着个十一岁的男孩（
今天从互联网上终于查出他当年的岁数），不合体的大军衣，红袖章，用手里飞舞
的一条铜头板儿带，挥打在老者头上身上……这是用的大手笔，谁用？用谁？用野
蛮和狂热，愚昧，杀气，从这块土地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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