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漫漫 发表于 2015-7-8 23:26:17

罗祖田:论中 国(第一章)

罗祖田:论中 国(第一章)
作者:罗祖田
摘   要


古代的罗马帝国成不了中国,现代的苏联帝国也成不了中国,自有多方面原因发人深思。
特别集权政治说教,今天已是对人的良知的侮辱。强权政治及学说属于低级文明的尿布,成不了走向成熟文明过程的衣冠。
此为必然:罗马教庭不发动十字军圣战,便不会有日后地中海几个城邦国的新变化,引来汉撒同盟的接棒,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的争强好胜,特别英国的异军突起,种种连锁反应后导致俗权战胜教权。英国王室要称霸世界,就不能不支持新的经济方式,结果促成了各阶层的日渐觉醒,导致了专制王权被否定。苏联走向“亡党亡国”,诱因当然是赫鲁晓夫、戈尔巴乔夫的改革。然而不改革,斯大林模式多半会让苏联崩坍得更快,且一定会引发大动荡、大流血。不久后美国也会落入它始料不及的尴尬。因为它倡导的民主原则愈在这个世界深入人心,其世界帝国霸权梦就愈将破灭得快。因为日后的民主世界仍旧少不得文明领头羊,却不会欢迎世界警察总在眼前晃荡。那些守旧的伊斯兰教国家一样不例外,要恪守《古兰经》的纯洁,就不该让石油换美元,因为先知肯定不认识美元。中共既难忘激情燃烧的岁月,便压根儿不该搞改革与开放,因为城市化和互联网全不同于红旗与梭标。凡此种种,皆为上天的意志,冥冥之中的神意。
目   录
一、百年概论
二、中国文化的韧性与悲哀
三、从中日关系看亚洲的困局
四、中国的劫数:毛泽东
五、围城里的改革
六、同病相怜:从苏共到中共
七、旧体制的无可奈何花落去
八、冬天过了大半,春天还会远么?
论中国
一百年概论
近两百年的大多数时间内,古老中国的国运,一直行驶在连续下坡的急弯道上,几度险坠无底深渊。中国到底不曾倒下,从中见证了自身顽强的内涵,更见证了世界现代化文明不可抗拒的作用。
大体上讲,从十九世纪中叶到二十世纪前期,欧风对中国形成了凌厉攻势。此前,中国基本上怡然自得于自成一体的、传统的农耕文明生活之中。自负地认为脚下这片土地,便是天下的中心,秉承着天不变、道亦不变的静止理念,从不思新的作为。唯一的变化就是众生活不下去时,总有野心家出来大言不惭地替天行道,结果便是又来一次换汤不换药的改朝换代。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是此种九九归一哲学理念的生动写照。此种不再追求大突破的定势思维,深刻地影响了自宋、明以降的中国文明。然而,文明演进本来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从不思新的作为,其实是把中国文明一步步引向死胡同。宛如温水煮青蛙,噩运已至,自身却浑然不知。
不妨说,如果不复欧风,如果世界皆处于浑浑噩噩状态,中国的天朝地位并非不能再延续几百年。但从中国土地上裂变出来新的文明,可能性极小。有两点显而易见:一,已占绝对统治地位的儒教文化和皇朝的金字塔式权力机制,追求的乃是超稳定生活。或者说,能够实现稳定生活,就至为不易了。二,如果中国土地上能够裂变出来新的文明,至少宋、明时期就裂变成功了,上天实在给了中国足够的时间。所以,中国不是缺乏供文明裂变的时间与物质条件,而是缺乏供文明裂变的文化的强大动因。
总的文明演进曲线一目了然。春秋战国时期,文明充满了血腥气,也洋溢着野性的活力。秦朝实现了大一统,暴虐使它短命,秦制却存续下来。这把新的双刃剑,向世界贡献了一个空前大帝国,巨大的代价乃是文化、思想的建树从多元逐步走向一元。不过迄至唐末宋初,但凡皇权稳固时期,生活的秩序与文明的推进尚未大失衡。如果限于这个千年看问题,它甚至堪称中国文明整体上演进得很好的时期。突出的例子是,一是从不允许教权凌驾于俗权之上,二是经由科举的文官制度,先后成为中国文明得以屹立不倒的两大支柱。另者,从汉唐时期吃皇粮的人数之少,大约1:3000~1000,也可见一斑。进入宋、明时期,文明质量就明显下降了。主要表现在开明专制下的多元文化,让位于了追求纯正的王道理学。此种纯正,本质上是把专制的掠夺气质推向极致,使文明养料单一,进而走向贫血。虽然,升平时期仍能见着经济生活相对繁荣。争奈生产力低下的农耕文明时代,此种繁荣只会屈指可数,因为它根本经受不住天灾与人祸的重创。而文明的精髓只能是思想与追求,文明无此便无后动力。只说禁欲、束胸、缠足这种种习俗,自宋、明特别清朝以来,演绎到了竟然被上上下下的国人津津乐道,视为天经地义,鲜少人察知此乃对子孙后代的莫大残害。
如果使用形象化语言,则春秋战国文明虽一身泥垢,但心智健全,敢想、敢说、敢做。秦制汉承,文明外表多了修饰,举手投足也开始受到强权多方限制,高度集权的癌细胞从此侵入肌体。延至中唐时代,癌细胞仍属于潜伏期,尚未影响到文明一展雄风。从宋、明到清初,集权走向极权,儒教由开明、宽容,走向保守、严厉,思想中的批判由全面歌功颂德所取代,罪恶的文字狱也就应运而生,相应地便是癌细胞开始肆虐,只因身大力不亏,多数时间文明仍自我感觉良好。清朝中期以来,癌症大发作,哪怕偶遇风寒,文明也禁不住重感冒。另者,汉代有张骞出使西域,盛唐有波斯商客久驻长安,明初仍有郑和七下西洋,清朝中叶后则是闭关锁国,文明胸襟的变化,有目皆睹。文明走到了这一步,需要浴火重生,实乃必然。
欧风不可抗拒,当然会要影响社会心理。它灿烂的百科知识文化,以及新的生活理念,首先让原来只识四书五经的读书人耳目为之一新。铁路、电报、机器等有形的新奇之物,莫不使中国人既惊、又骇、还喜。英、法的革命故事,鼓励了革命党人推翻帝制,建立了共和民国。就此而言,不谈欧风,就无从谈及中国文明的浴火重生。不幸,欧风另有一面,当列强的坚船利炮,一次又一次把中国羞辱得措手不及,激烈的反弹也自然而然。随着两场世界大战发生,列强行为被证明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欧风于中国便有如吞食了黄连。战后,如果欧洲仍与战前无异,仍旧“春秋无义战”,它的整体形象在中国人眼里,将不免越来越差。很简单,一个最终定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文明,怎是学习、效仿的榜样?
这页历史对于中国不但十分沉重,而且引发了令人始料不及的种种连锁反应。直到今天,这些连锁反应仍在强有力地发生作用。突出表现为引入马列社会主义理念后,又将苏式社会主义果枝强行嫁接,当时看似理所当然,总地效果却是悲剧、闹剧不断。很大程度上,如果说欧风里面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演变的丛林法则,宛如给中国强行灌下的黄连,虽不胜苦涩,终究还有点疗效,让人重新认识自身。欧风里面的马列社会主义便无异于诱人免费食用的海洛因,一度让命运悲哀却又无知少识的工农阶层心理舒服、神经亢奋,眼前尽是奇异幻景。当发现情况不对头了,却又欲罢不能,悔之晚矣。由欧风带来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不由人不扼腕长叹。而自身的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特别那么轻易地就服食马列社会主义海洛因,个中原因,岂是一朝一夕或几个人就能铸定。
历史脉络清晰可见。列强的炮舰政策,迫使中国人尊严扫地的同时,不由中国人不对列强好感顿失。随之就是对外部世界感到迷惘、困惑、直至产生逆反心理。列强的行为不同于汉撒商人,踏上英国土地后主要是炫富,而总是逼迫中国签订城下之盟。这里,有朝庭妄自尊大的原因,但主要还是列强不可能收敛的盛气凌人的原因。偏偏中国不是一般国家,它幅员辽阔,自成一体,文化源远流长。事实上,便是义和团的行为,本质上也首先是悲剧,其次才是闹剧。因为它愚昧不假,仍存血性亦真。愚昧的民众并非不可以变聪明,少血性的民族却属于扶不起的阿斗。另者,社会主义能在中国形成几十年气候,至少从情感上说,与列强行为严重悖于中国文化推崇的和为贵,关联密切。如果事态到此为此,相当部份中国人的排外乃至反西化,孰对孰错,真不好说。
师夷长技以制夷,为洋务运动的重要内容。从一个方面看,它表明中国古文明独能延续下来,自有内在依据。此观念当然是对外来强权的奋起反抗,却不是简单地就事论事,而是注入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长远考量。此种反制考量,文化上可以溯源到春秋战国,向来都属于相当高的斗争智慧。其逻辑发展,乃是在斗争中通过对敌人长处、短处的了解,可以有的放矢地升华自己的反制策略和战略,高度吻合《孙子兵法》的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思想。中国文明可以被强权打败,中国文化却不会被暴力征服,这里是个理由。
从另一个方面看,视洋务运动为中国现代化的先驱,也言过其实。面对一个闻所未闻的、全然不同于熟知事物的新文明,自身津津乐道的悠久历史就非但不是强项,相反成了沉重的包袱。以专制政体固有惰性为主的历史惯性;近千年的程朱理学对于民智的窒息,使文明之路愈走愈窄的悲哀现实;加上对外部世界了解又少又肤浅;这几点决定了中国的精英阶层作为一个整体,眼光决高不到哪里去。就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讲,曾经的智慧之高,不容否认,于后人却属于吃老本,不代表有了升华和新创意。这点相当重要。向来如此,会说与会做,不是一回事。会摹仿与能创新,更不是一回事。
不妨说,中国先进人物成批量地从思想上认识到现代化的重要,始于对帝制的否定。中国社会心理整体上认可现代化并拥抱现代化,始于毛泽东时代终结,国门再次打开后,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给予中国的强刺激和新启示。关于毛泽东使中国人从此站了起来,迎合了狭隘、习惯于人云亦云、自卑又自负的社会观念,当局的政治语言罢了。固然,今天仍有很多人相信这点。认为改革以来尤其入世以来,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在世界大潮影响下,不堪再过浑浑噩噩的日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才算得基本真实。此乃国门打开后,新的经济全球化、本质上属于又一轮西风东渐的产物。很简单,现代化不能只是铁路、飞机、导弹、卫星等等有形之物。若不能从思想上认识新系统、新价值的极其重要性,这样的社会就只有现代化之形,而无现代化之魂。如果不是这样,则文革时的红海洋、忠字舞、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等等,便也是现代化。今天已几次核试的北韩,也应该属于现代化。事实上,北韩的民众一样早被官方宣传站了起来,在慈父般伟大的领袖领导下,全体人民正奔向共产主义天堂。此种大言不惭,专制政权总是一个比一个强。
实际情况是,一百多年前的中国,朝庭那帮骄奢淫欲的天璜贵胄,不要说他们压根儿就理解不了欧洲的新文明,便是中国文明的精粹,他们其实都不甚了了。自负、狂妄及必然伴随的偏见,对专制统治利益的醉心,决定了他们欣赏的那一套,不允许被质疑。而进入了下世的官僚阶层,关注的势必是如何保住既得利益。大量的读书人,入仕是他们唯一的晋身之道,怎会轻易不要前程跟着邪路跑?这样的情况,今天尚且如此,遑论那个上上下下大骂洋鬼子的时代。例如中共今天的八千多万党员,相当多数人到底是冲共产理想入党,还是慑于国家官僚资本主义经济下,对抛向边缘化的恐惧?或希翼分上特权一杯羹。中共的军队乃是最好的说明,不靠拢组织和争取入党,小小的排长都轮不上份。值此民智大开的今天,场面上的套话占了多少成份?已无须多言。因为若属于前者,该怎么解释“满朝文武藏绿卡,半壁河山养红颜?”似此喜剧莫过于有一个省的党委常委会,贪官们接连倒下,使得常委会都几乎开不下去了。未倒下的常委,又能否经得住查呢?真是只有天晓得。当年的苏东共产体制国家,只恐这情况都闻所未闻。这样的情况下,三五个先进人物怎挽狂澜?实际无论哪个国家,一个新文明系统从形成到发生效应,其间并少不得相当程度的社会共识,少不得社会各阶层的相当自愿参与。即便如此,也少不得一两代人时间。仍拿禁欲、束胸、缠足这种陋习来讲,民国都建立了,要改变它们,竟然还需要几轮反复,社会心理才能适应。并且,一朝环境回潮,它们还不免返祖。例如文革时期大范围剿杀“作风问题”,青年男女稍多几个亲妮动作,便为社会不容,谓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知拆散了几多凄美爱情,不可理喻。
这样的国情,怎是几句超前的口号就能代表的?它决定了中国的现代化,或者说中国文明的转型,是个艰巨的工程和漫长的过程,需要几代人为侵入文明血液的专制传统埋单。鉴于中国的份量,这个过程当然会成为尔后文明演进的重要参照系,但是除了几个例外,如抗战图存,整体上却也成不了一出荡气回肠、余音绕梁的连续剧。一如十五世纪到十八世纪的欧洲历史,其重要性在于推陈出新。此话不中听,但是真实。
民国之前中国悲剧的突出例子,为鸦片战争后的甲午海战。这场战争,中国又败了,败得更惨,对国运影响更大。这场战争,仿佛当年西班牙与英国的战争。当时多数人都认为,西班牙会获胜,结果大败输亏。何以西班牙也罢,中国也罢,战前,硬件方面都不输敌方,却都是惨败?方方面面的原因,可以找出许多出来。根本原因,文明系统过时罢了。
甲午战争惨败,给了中国致命性一击,当然会引起中国人震惊,促使人们思考。本来,太平天国动乱消弭并不久。那场尸横遍野的动乱,并未给中国带来任何正面作用,因而社会心理整体上对朝庭的中兴寄予了希望。现今,中兴弄出来这么个结局,中国的希望又在哪里呢?与此同时,则是专制皇朝永远圣明,永远有理,这号事儿向来没商量。偏偏这个朝庭,两百多年的历史里一直鄙夷汉族人,高举屠刀一直是它的基调。不能再让它玩下去了,此为孙文革命党人最初的心理冲动。
实际,不要说逐渐有了现代理念的孙文革命党,便是邪教般的太平天国,说到底都是反动统治阶级逼迫出来的。一般来说,社会革命不宜提倡,不可拔高,因为几乎都是冲权力而来,成不成气候都会换汤不换药。堕入动乱深渊的,总是做了炮灰的老百姓。但是,人间若全然无反抗行为,再理性的统治阶级也会变得骄横,本来就专制的统治阶级,则一定会把人间变作地狱。但凡暴虐专制下的反抗,既为天理,亦为人权。当中国人在文革中饱尝了新皇权、新皇帝的泰山压顶滋味后,辛亥革命的历史意义借助于台湾现实方始彰显。
中国的悲哀又是注定了的。辛亥革命的实力,与辛亥革命的目标,极不成比例。构建一个举国奋进的新文明系统,是那个除了口号外、一无所有的空架子民国政府,力不能逮的。孙中山被时人呼为孙大炮,反映了当时的悲哀现实。他到处放大炮,放空炮,很大程度上也是无可奈何。突出表现为他被推选为临时大总统,与当时国内革命者以为他从海外携带回来了很多钱,密切关联。然而,他却一无所有。事实上,民国的建立,与其说是五族共和、五权分立思想的产物,不如说是驱满心理的结果。社会心理整体上并无文明应该转型的觉悟,也就没有相应的动力。此事,无疑要比国力贫弱更可怕。袁世凯不被后世的中国人认可,在于他的复辟帝制,公然对抗世界潮流。此前,他并不失为能够平衡各种社会力量的历史人物,为社会生活的平稳运行是起了作用的。另者,北洋系政府特别几个风云人物对民主民意及世界潮流也曾有所敬畏。他们在个人操守上,对多元文化的保护上,至少不比中共的某些马列革命者差。
当时,各省纷纷独立,本来不失为替改革国体迎来了一个契机。因为独立受到拥护,反映了一定民意。它由南方率先发起,反映了海风的影响,反映了南北文化、心理上的差异。况且,独立实为分治,与中国大框架并不相悖。然而,独立后各省的当权派,基本上是旧官僚旧军阀,也就是旧脑筋。他们关心的不是利用分治培育创意,寻找一条在国体上、政体上都能使中国很快就浴火重生的新路子,而是如何把脚下的一亩三分地,首先变成由自己说一不二的诸侯国。军阀割据,军阀混战,由此而来。这样,革命后的民国,基本面上反倒不如有帝制的昨天。
近年来有个论点,认为朝庭的君主立宪如能完成,效果将强于辛亥革命。这样的论点并非全无依据。受甲午海战的强刺激,晚清最后十几年,变法呼声便是庙堂之上也曾汹涌。一度,变法行动有目皆睹,毫不亚于毛泽东去世后红朝上层的改革气氛。特别君主立宪,怎么看都超越了中共的“四项基本原则”的框框。但是,这样的论点整体上看仍属于想当然。当年的英国能够实现“光荣革命”,既实现了否定王权专制的目标,又未使生产力遭到大破坏,前提是自由风气已流行几百年,出现了新的生产方式和新的社会结构,理性起了极大的中和作用。中国缺乏至关重要的这几点,极少数人的理性呼唤,顶多在死水中激起一点微澜。社会基础的不同,决定了变法派当然欢迎富国强兵,骨子里只是改善统治,不是改变统治,正如中共强调改善党的领导,决不放弃党的领导一样。这样的前提下,假如静等朝庭完成君主立宪,当时又有哪股力量,能够担保朝庭不把它变作一纸空文?正如中共建政不久就制定了宪法,由于不复制约力量,事实是在毛泽东眼里乃至今天都不过是一纸空文一样,即便这个宪法属于钦定。之所以要肯定约制均衡,就在于任何个人,任何组织,任何政府的漂亮话皆是不可信的。因为承诺从来是相对的,变化变异是绝对的。必须先把公权力切实装入笼子里。关于这一点,看来未来的一千年仍然管用。
此乃中国文明的明显弱项。从文化上说,源于对“人之初,性本善”的严重曲解,其逻辑发展便是官员的禀赋高人一等,会讲漂亮话的最高便不是神圣也是完人。作为此种迷信的悲惨后果,便是一代人又一代人被愚弄、被奴役、被屠杀。
作为创建了共和民国的先驱,尤其领导中国进行了八年艰苦抗战,国民党的历史地位自将载入史册。假如它象法国贝当政府投降了敌寇,二战的进程一定会改变,至少亚洲的苦难会要加深。另者,它的历史使命感,对于生产力的认识,都曾显而易见。可惜,这个党固然是西风东渐的产物,自身组织却一直过于松散,一直不曾凝聚起最大力量。它的悲剧不在于学习欧美与日本,皆学成了四不相,而在于中国汪洋大海般小农,未曾接受现代思潮的洗礼。要在这样的国土上实现文明转型,政党的中流砥柱作用不可或缺。而政党要形成中流砥柱作用,一时的铁的纪律便是前提。不得不说,在这样的国土上通过一次匆促的共和革命便实现宪政,极不现实。如果革命党夺权的目的只是为了建立一个新朝,文明转型就不免更加遥遥无期。事实上,便是毛泽东时代的产业工人,乃至相当部份知识分子,基本上仍皆是小农意识。同他们谈现代经济制度是没有用的,惟有铁的纪律和廉洁吏治,才能让他们信服。中共能在一定时间内取得民心,自有缘由。例如,中共军队和国民党军队征兵的方式常不相同,搞宣传鼓动方面国民党更不行,尤其治党治国的国民党精英阶层固然不乏识见,行为上却好高骛远而不接地气,此三者对于民心的影响,有着天壤之别。尔后,蒋介石的开明专制反倒败在了毛泽东的极权手里,突出表现为对待农民问题的轻率,蒙味时代特别战争时期不是制的问题,而是政的问题。
需要指出的是,在改变中国社会一盘散沙局面、唤醒中国各阶层的整体意识的问题上面,中共利用它组织严密的特性,辅之以吏治自律和共产神话的美丽远景,创造了空前的效率。如果它用这样的效率在为国为民问题上高度以身作则,不把“新民主主义”作为夺权的手段,信守夺权阶段的种种承诺,抵制政教合一,逐步推行民主、宪政,真正鼓励百花齐放、百家争呜,中国在中共建政不久后便大大降低小农社会的尴尬,进而创造世界奇迹,是可能的。例如,只要不搞公私合营、阶级斗争尤其文化大革命,抓住上世纪六十年代世界经济起飞的机会,中国社会的大进步将非妄言。而这样的要求于它并非超越了时代的苛求。如此,未来一百年内,中共都会是一页浓墨重彩的历史。反之,它自觉不自觉地为中国生产的悲剧和闹剧,由于它严密组织的触须已遍及一应生活领域,那把双刃剑效应也就为祸更烈。到了这个地步,即便它想纠错,依靠自身力量也做不到了。因为体制的惯力已犹如从高山上滚下来的巨石,自身已无力让它止步或改向,非十倍以上的外力不足以阻挡它的破坏性。作为马列社会主义的先祖,欧洲的天主教旧教就是这种情况。十二世纪前,甘为上帝献身的它艰辛地教化了欧洲。众多殉道者的动人事迹,毫不逊色于早期共产运动献身者的悲壮。十五世纪前,它的死板与腐化给欧洲带来的却是生活越来越不堪回首。依靠天主教旧教的自身力量,无从想象尔后世界五百年来的变化。
作为中国文明从不曾见识过的新事物,中共乃是在俄国十月革命影响下,整体上由一批严重不满现状,救国心切、同时怀揣着个人目的的激进小知识分子组建的。它属于乱世中的风云际会,固然有着相当的历史合理性,但其中的投机思想,投机分子也占了相当比例,突出者如陈公博、周佛海。便是毛泽东,也只能是抱着成王败寇理念赌的命运。毫无疑问,从曾国藩、左宗棠到黄兴、蔡锷,湖湘子弟所开的一代英雄新风,深深地影响了他。不过,一个从闭塞乡村走出来的极具叛逆性格的青年人,将之一出场就神明化,决非历史真实。一般来说,此种风云际会下的革命组织,断难避免良莠不齐,苛求它质量无非尔尔,或胜利后自我拔高,皆难以服人。历来英雄不问出身,英雄的历史地位全在于它在历史大潮中的表现。在那个西风东渐、西风强劲却也声音庞杂的时代,初期阶段它的可塑性很大。假如当时某个列强具备超前眼光,对它提供高于苏俄对它的资助,它由激进的共产党转化为温和的社会党并非无可能。当然,温和的社会党在当时的中国土地上也难以成气候。因为它可以促进少数人的理性,鼓动不了多数人的激情,更调动不了人的原始复仇欲望。就此而言,中共的成功,偶然性和必然性兼而有之。关于它后来的反西化,如果不属于已蜕变为新王朝的政治语言,由于自身就是高度西化的践行者,实在于情于理不通。固然,它践行的只是西化的一个极端面。正如它自称建立了一个“人民国家,人民政府”,人民却毫无权力,相当长时间内对民主、人权这类字眼它都要无情镇压,实在于情于理不通一样。正是由于历史的戏剧化一面,决定了它后来对苏俄的兴趣,日渐高于对欧美的兴趣。很大程度上,这是必然的。从理念上说,既然它深信一样反抗霸道列强的苏俄,从根本上告别了狰狞的沙俄,吻合中国大同观念的社会主义,能够为世界各国带来和平共处,还能够在民不聊生的中国建成共产主义天堂生活;那么在那个整个地球充满了极端恶意的时代,苏联当然就是黑暗天际的一道曙光。从现实上说,已然情人眼里出西施,况且领取着人家提供的革命经费,仅仅一个拿了人家的东西手短气短,就不免心理上先自撤防,进而就是自觉地把自身命运,与共产国际,实际就是克里姆林宫绑在一起。此举对于中国国运,日后将产生何等影响?当时自不会有很多人在意,因为当时已成大气候的乃是国民党。事实上,后来的乾坤转易,离不开阴差阳错的作用。突出的作用力是尔后的日本全面侵华,把中国社会演进推向了另一个极端。认为日本对中国国运起了极恶劣作用,并非虚言。固然,一头衰弱的大象被一匹凶悍的饿狮击败,强权时代,不谈自身原因是不通的。整个抗战期间,国共两党大体上属于三分合作,共赴国难,七分互相防范,同床异梦。关于此后它们互相咒骂对方为“匪帮”、“卖国”,主要属于政党恶斗,不值得认真关注。但当中共夺得政权,对国运的巨大影响就一一展现了。中共是否认识,依得强权游戏,苏俄兴,中国未必跟着兴,苏俄败,中国将难脱厄运?
具体地说,中共凭一己意愿引入中国的马列文化与苏俄经济方式,如果能很快产生巨大效益,当然不会遭到社会心理排斥,但若产生的是反作用,它的所有辩护都将苍白无力。显然,问题不在于引进了外来的新事物,因为要大力推进文明,一定少不得登高望远,但是新事物并不必然是好事物,需要切实的纠错机制跟进。此为必然。乃因每个源远流长的文明、文化,皆具有相当的独立性。域外的文明、文化,只有经过几十年乃至几代人实践,被证明为确具很大优越性的情况下,才能为本土文明、文化所接受,进而融合,形成新特色。靠强力推销只会引发思想界乃至社会心理反感。如果它引发的竟是伤心惨目,学理上破绽百出,蜕变为特权阶层的棍子,它的结局势必悲哀。进入中国的马列文化与苏俄经济方式,走的正是这一条路。既然中共不肯或不能改弦易辙,当情况出现大反常,靠刺刀和谎言维持秩序便是必然。连锁反应,党军也就成了党的通灵宝玉。成了党中之党,国中之国。中共最大的败笔是在武力基础上,通过吸引一两个阶级,排斥其他阶级,强行撕裂由生产力演进形成的社会结构。进面把阶级性和党性通过自以为圣洁的“组织”全面凌驾于人性之上,拥护组织有奖,违抗组织必罚,从而抽掉了人伦,人情这种构成文明的基础内容。而生活中一旦抽掉了人伦、人情,人也就不免异化为机器人,稻草人,画中人。这种情况下,唯我正确的组织章程便一步步向着邪教靠近。当组织决定你必须对反动家庭大义灭亲,你必须揭发不满现实的朋友或恋人的一切行为,如果你是党员,你必须先是党员才是教师、医生、作家、法官……,这样的行为与邪教究有多少差别?文化大革命 在中国发生,如同纳粹国家社会主义在德国出现一样,自有历史、经济、文化、强权世界等多重原因,但主因乃是那个唯一正确的革命理论与组织章程。这样的社会,情义、操守、原则被扭曲,被践踏,进而现实冷酷无情,文明全面蜕变,无可幸免。
就中共的早期历史看,一度也有理性声音。陈独秀反感苏共太上皇的颐指气使,就算只宜归于一个民族知识分子的清高,李大钊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里,对马克思经济理论的不肯盲信盲从,怎么看都属于理性分析。争奈清高也罢,理性也罢,在尔后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注定了出局。陈独秀后来命运的坎坷与凄凉,足以证明这点。李大钊很早就不幸死于军阀手里,却也有幸与日后中共的“左倾”和“右倾”不再沾边。因为成王败寇时代党派政治的首要任务,乃是夺取政权和巩固政权,最管用的乃是不择手段的谋略。很简单,胜利了,什么都好说,失败了,什么都不消说。当毛泽东独揽大权后,这情况被推向了高峰,偏偏他在谋略方面堪称大师。正是生活中的阴差阳错,成就了历史画面的斑澜多姿。总地来讲,五四余波影响下的北伐时期,无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目光投向苏俄,固然属于面对悲哀现实的病急乱投医,却也都不失为犹存几分悲情与慷慨。毕竟,国运式微,已近奄奄一息,投医不可指责。它们皆成了乱投医,只因当时的世界根本无良医。
但是,中国通向现代化的路上,一页影响深远的大悲剧,却也就此发端。中共夺得政权后,由于极端的自以为是,轻信盲从马列学说,崇尚斯大林模式,尤其承诺不算数,新政府的民主装饰很快就荡然无存,特别强调阶级斗争、强求千篇一律的政党文化与强权高压带来的伤天害理行为,使毛泽东时代越来越不堪回首,使中共新朝的上世顶多持续了十年。要革除此种旧式小农造反得志后的通病,须靠理性的批评和批判,尤其权力的约制均衡和军队国家化。但这历来是胜利者的大忌,中共在毛泽东独裁下尤其反其道而行之,遂使共产体制崇尚无情斗争的特性,与人的劣根性结成了相依为命的同盟军,中国国运也就走上了有别于世界主要大国的另一条四不相之路。一如苏共领导下的苏联历史,被普京视为一直偏离了人类文明发展的正道一样。作为一个精明的现实主义政治人物,他说这话无需为了讨好国内某个阶层,从俄国国运着眼而已,是可信的。今天,俄国和中亚诸国以及东欧,已告别了那页历史,中国仍在围城之中。或者说,改革以来尤其经济融入世界以来,经济的一只脚已迈出了围城,但是权力架构的另一只脚仍在围城之中。所幸的是,中国完全跳出围城,已为时不远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中共自己的话。
实际,革命前的沙俄也好,革命后的苏联也好,前身乃是并无什么文明建树的莫斯科公国。五百年里,它急剧膨胀为一个巨无霸,其间的血泪斑斑,不去说了,只说它的此一丰厚遗产,哪个后继者会肯放弃?他们只会发扬光大这一传统,否则,任何后继者必将出局,不论他祭出什么法器。列宁曾经抨击沙俄的对外侵略成性,还曾表示应当归还侵占的中国土地,但那不过是迷惑世界的策略罢了。正如他与德国签订《布勒斯特条约》,一俟政权稳固,他便坦承属于策略一样。固然,这情况也反证了世界的凶险,这世界没有谦谦君子国的位置。但是,历史成因是一回事,现实演进又是一回事。对沙俄和苏俄的如此基本国情和基本国策,中共长期不肯正视,甚至连上层都不允许质疑,怎么说都是极严重错误。
同时,马克思学说可以在愚昧落后的俄国掀起风浪,在文化昌明的西欧故土却难以扎根,理所当然应该问几个为什么?文明演进当然不应该嘲笑、鄙视因历史原因形成的愚昧落后,但文明演进决不可以向愚昧落后看齐,更不可以对先进持逆反心理。一般来说,夺得政权后,事关国运走向,怎样才能实现长治久安,是不可以设置禁区的,应当允许各种观点畅所欲言。作为以旧式小农为主体的掌权团队,那大量的骄兵悍将不乐意与他人共享政权,亦是历史常事,但不等于高层不可以采纳他人的忠告良言。因为兼信则明,偏信则暗,任何一家之言都难以经受时间检验。允许质疑、批判,博采百家之长,才是比较稳妥的治理思路。因此,不存在对马克思学说不能质疑的理由。强行那样做,性质全变,只能是强权下的政教合一,只能是早就有了的自以为是的主见,只能是为自己生产掘墓人。中共常说这般形态很合中国国情,实际大不通。真个合国情的话,怎来六十余年的不尽乱象?怎来阶级斗争绞肉机绞得自身都受不了?怎来改革越改麻纱越多?怎来那样地担忧域外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尤其颜色革命?
本来,苏联乐意出口中国的社会主义理念,无非那个时代知识贫乏的中国人的梦中偶像罢了,斯大林及其嗜血模式,才是现实生活中的威武明星。中共建政时,斯大林模式的阴暗一面早已显现,理当探究它的演进逻辑。它那个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效率固然令人印象深刻,但若变异成为集中力量办坏事,又该怎么办?突出如马列的斗争学说,苏俄权力机制,斯大林的独裁,大肃反中的残酷无情,大饥荒的众生苦难,政工人员与军警特务的极度凶狠行为,新的资产阶级产生的土壤,公有制的表象与实质等等,它们互相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内在关系。既然不肯探究,便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中共由一个悲情、理想的革命党自觉不自觉地转化成了一个令人由伤心到寒心的王朝,与上述原因形成的惯性力密切关联。很简单,一旦斯大林模式这个明星效应在中国大陆广泛发酵,中共便再也无力对此正本清源。因为它已在中国另行编组了一套权利密码。要正本清源,就要解决拔起萝卜带出泥的问题。可是这问题是如此重要,必然会要引发权力机制上呕下泻。既然现体制崇尚无情斗争的特性,早就与人的劣根性结成了相依为命的同盟军,事态演变到了这个份上,也就只能是有权有枪就有理了。或者说,只能捱到新的一天到来,再来编组一套权利密码,从而使中国国运完全走出连续下坡急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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