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方
最近心里很难过。陆续有几个同事跟我提转岗,理由都是北京生活压力太大了,希望回家乡发展。还好公司够大,在他们家乡都有业务分支,因此不算人才流失。态度都很坚决,毫无回旋余地。其中一位是卖了北京的房子才来跟我提的,我呆坐半晌说,房子都卖了,咱们还谈什么啊,去吧。另一位是在家乡买了房子然后过来跟我提的,说女朋友在家乡等他好几年了,北京生活压力太大,实在没法在北京安家,打算回去下半年就结婚。本来我口袋里有很好的礼物打算给他,但是跟家乡的女友和北京的生活压力相比,实在不算什么了。又是呆坐半晌,我说,去吧。
卖了北京房子的这位,在今天一篇文章里回忆,10年前大学毕业决心北漂,包里装了父母给的3000块钱、几件衣服,还有一条毛巾被。刚到北京的时候睡客厅三截沙发,经常晚上把沙发蹬散自己掉到地上。一路打拼,从小公司到大公司,从一个人到成家买房,带几十人的团队。最后做决定,考虑了半年。 “妻子在收拾东西的时候,送出去很多,也卖出去很多,那一床毛巾被,被我小心地塞进后备箱,我告诉她,当年就是它,陪我度过了那一个个艰难的夜晚,于我来说,它更像一个老朋友,要和它一起回去。”
我早过了抒情的年纪,咱们就不提毛巾被这件事了。每个北漂的人都有自己的心灵史,也都有一条毛巾被吧。而且我是北京人,没办法感同身受,抒情无益。
我经历了足够长的人生,如果讲讲平生最得意的事情,我愿意说那是十几年前,我在自己主持的BBS上认识了很多朋友,很多才华横溢的网友,网上混熟以后,我会问他们,愿意来北京发展吗?其实当时我无权无势,靠的就是一腔热情,觉得他们应该有更大的舞台。他们接受了我的邀请,陆续来到北京,网友聚起来喝一顿大酒,然后散开,消失在帝都低垂的夜幕中。我没办法帮他们更多,只有对他们绝对的信心,他们怎么可能在北京混不下去。
那几年,我最好的朋友多半都是这样的北漂。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今天他们好几个人都取得了远远超过我的成绩,以至于我在这里已经不好意思提他们的名字。但我心里得意,觉得这才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贡献,也是对家乡北京的贡献。
那些年的北京,对我的北漂朋友们也真是友好。我不记得他们为了什么事情真正焦虑过。一开始自然都没有房子,但是他们不担心没地方住,也不担心未来房价涨上天。他们享受这个城市,有一位嚷嚷着要去吃莫斯科餐厅,还有一位跟我说,昨天他吃了十碗牛肉。这真不是水浒传里的情节,就是十碗牛肉,那哥们一个人干下去了。还有一位跟我说,李老师,我总记得你带我们去公司楼下星巴克,一人一杯咖啡一块芝士蛋糕,讨论半下午选题。不管后来取得多大成就,他们总有一些美好的回忆留给了那个年代的北京。我很自豪,也为这个城市自豪。它的包容和友好,就像那位同事经历的,你只要带一条毛巾被来,你可以晚上从三截沙发睡掉到地上,这个城市都接住你。
但是今天,还是那条毛巾被,同事把它收进后备箱,像带着一个老朋友,返回家乡: “和朋友告别聊天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聊到了焦虑,似乎这已经成为了目下的一种流行病,每个人都在不停地焦虑着,每个人都被不同的欲望所催促着,各种媒体和信息汇集到脑子里的,永远是那句:你要得到最好的,你需要不断努力……听起来这似乎快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循环,然而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是北京人,可能我没法感同身受这种焦虑。我只能从一个北京人的角度,感觉到这个城市对外地人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友好。举个例子,从去年开始,临街的小商小贩基本被清理干净了,当然这给买菜理发吃早点带来很多不便,但是更重要的,我想,它正在改变这座城市的生态。北京可能会想,我赶走低端的外地人,留下国贸上地中关村的北漂,整个城市不是更能够上档次吗?但是北京可能忽略了,一座城市首先是一个生态,你不可能砍掉这个生态的底座,只留下还算买得起回龙观和燕郊商品房的北漂上班族。很可能,由于房价、糟糕的空气和拥挤的交通,更由于失去了开放和包容的心胸,北京的城市生态正在塌陷。就像前段有篇文章《北京大萧条》所说,2016年北京十大重点服务业利润总额7244亿元,相比上年下跌11.3%;2016年文体娱乐业利润94亿元,相比2015年的122亿暴跌24%。文章认为是疯狂的房价吞噬了人们的消费意愿,而我认为房价可能只是一个因素,北京总体生态氛围的劣化,更侵蚀了人们的生存意志和企图心,首当其冲便是没有根基的北漂们。
你还会因为一个北京朋友的电话邀请,辞掉家乡的工作,把自己扔进帝都的夜色吗?你还会只背着一条毛巾被,睡到帝都某个客厅的三截沙发上吗?那个曾经滋养了无数外地人梦想的北京,可能已经消失了。至少今天,我已经不敢再给哪个外地朋友打邀请电话了。
昌平名媛生活指南、北京地域歧视指南……这些搞笑的爆款文后边,你是否听到了叹息和哭泣的声音?
当一个在北京打拼10年、怎么说都还算成功的人问出“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的时候,我想已经不仅仅是简单开个欢送会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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