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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缘起
国内财新网采访了许知远,他是在中国传统媒体上还有言说空间的自由派知识分子的中生代的代表人物。但许知远发出的感叹却是:“我没想到精英话语系统会这么快瓦解”。
其实,以自由民主宪政等普世价值为核心的精英话语系统(以下简称精英话语系统)之瓦解,并不始于今天。如果说80年代是新启蒙,90年代由自由主义学者们担纲进行再启蒙,到韩寒现象风靡大陆之时,精英话语系统已经是强弩之末(这是一个需要深入分析的话题)。从2008年到2017年,中国的公共话语空间历经了以三次事件为标志的三个阶段,精英话语系统先是受到同一阵营(主要是口头暴力革命派)的嘲弄、政府宠养网络倡优的严重羞辱,再到2017年的自我放弃,终于陷入瓦解。
这个过程完成之后,自由派知识群体完全边缘化,无论在朝在野的各种势力,均不以其为社会转型中一支重要推动力量。
艾未未的政治嬉皮与公民参与活动
艾未未认为“行为即艺术,即自由表达”,他也确实知行合一,用行动实践了自己的理念。除了天安门前竖中指,一夫八奶的裸照这类恶搞行为艺术之外,具有社会意义的至少有以下诸项:2008年在网上发起的5.12四川汶川地震公民调查活动、对浙江村民钱云会之死的调查,等等。如果说以一个人的名字冠名一段时期,那中文推特在2008-2011年6月这段时期,确实姓艾,他不仅主导了中文推特,还型塑了中文推特圈的禀赋。
艾粉们曾是中文推特上的一大族群,当时的艾粉们也多少带点艾未未的痞气,喜欢在推上打群架、拉偏架,嘲弄公共知识分子与零八宪章。尽管他本人对非暴力革命与暴力革命的主张有点模糊不清,也是推特各种斗殴的根源,但因艾未未本人使用的是普世价值这套话语体系,对抗的是政治强权,因此,“艾氏推特”胡闹嬉皮不断,也还有个限度,不似2017年郭氏推特革命初起阶段,郭粉如蝗虫过境,推特圈几无噍类。也因此,在艾未未入狱之后,推特很自然地进入百花齐放、各自言说的相对平静状态。
但艾未未的行为艺术政治盛行的后果之一,是精英话语系统从受尊重到瓦解的起始点。从90年代中后期以来,主导中国民间思想舆论的主体是自由派知识分子。《零八宪章》比较完整地表达了一代知识人理解的宪政民主理念,部分自由知识分子发动并参加了签署活动。在艾未未被抓之前,他的行为艺术通过网络加速传播,年轻一代看到了恶搞行为艺术让当局陷入无从措手的狼狈状态,品尝到“快乐维权”的快感,一些维权人士宣称:“上街一站,胜过言语千万”,提出中国不需要启蒙了。承接80年代新启蒙的90年代再启蒙到此中断。
推特一度姓艾,证明勒庞在《乌合之众》所说过的一段经典名言是不易之理:“掌握了影响群众想象力的艺术,也就掌握了统治他们的艺术”。
这一时期还有个小小的插曲:韩寒于2011年最后一周接连发表三篇标题磅礴的文章:《谈革命》、《说民主》和《要自由》,这三篇文章引起强烈的反弹与批评。但韩三篇现象,是精英话语系统瓦解的结果,而非原因。
国家权力对知识的轻蔑:周小平面圣与受重用
江泽民宣称要与国际接轨,藉此消除六四屠杀在西方投下的阴影,中国自由派知识分子在上世纪90年代也曾有过一段稍微宽松的日子。“三个代表”理论的出炉,表明当局当时确实想建立政、经、知三大精英同盟。在这种政治环境中,少数体制外积累了声望的自由派知识精英还被纳入体制,南方系列媒体也曾为自由派知识精英提供了平台。薄熙来“唱红打黑”之时,也曾邀请几位“知识精英”入幕,增加其“入常”的份量。这部分人对权力的曲意迎合,确实再度让知识精英蒙羞。但知识精英仍然还能保持劝说当局、启蒙大众的热情与毅力。
在2014版“延安文艺座谈会”上,习近平接见网络写手周小平、花千芳之后,中国知识精英基本放弃了劝说的念想。因为周小平不学无术,将臆想的北韩、世界状况当作言说的依据,并随时编造各种数据,几乎人所共知。互联网时代出现这种写手不足奇,奇的是这种人被当局请入殿堂,此举实让中国士林心寒。最搞笑的是《环球今日评:习大大见周小平,有人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不嘲笑“可怜夜半虚前席,网络混混成帝友”,反而肆意嘲弄文坛群英“嫉妒周小平”。这篇文章的作者不知道,重用周小平作“喉舌”,当局本意确实是羞辱士林,但最终却是当局自辱,因为这等于昭告天下:在当朝者眼中,知识学问的分量远不如拍马重要。
以普世价值为核心的精英话语系统在中国朝野均陷入彻底瓦解状态,只有极少数人还在坚持言说,这种言说随着南方系列的衰落仅剩余音绕梁。推荐周小平入习之幕的鲁炜直到2018年失势,外宣媒体多维新闻网2月14日刊登了一篇《鲁炜四宗罪暴露中共制度建设软肋》,特别提到:“在2014年10月举行的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经网信办推荐的网络作家周小平及花千芳获得习近平鼓励,但周、花在社会上口碑极差,让习办颇为不满。”
习如果真心不满,周小平还能在中国胡言乱语、如鱼得水风光这么些年?只能说这是习办挽回面子之举。
精英话语系统的最后一击来于自残
2月19日,刘水(@liushui1989)发布一条推文,认为“郭事件最大失败者是民运,这并非郭终结了民运,而是民运人士主动将自己送上了断头台。表面看对郭是判断错误,深层暴露民运的价值、路径错位,与中国现实脱节、隔绝,对制度转型理论陌生,知识结构老化。还停留在用中共革命思维和方式来反共,无能站在制度转型高度解释中国并提供理论依据。”
我认为这段话总结的不止是民运,因此回了一推:“其实还有一个后果,即批判型知识群体通过这一事件彻底边缘化。这个群体在胡温末期还努力挣扎着坚持公共言说。习启用周小平等网络混混羞辱士林之后,这个群体转向媚俗。到2017年彻底完成这一过程,导致精英话语系统瓦解无存——多年以后,一些人也许承认这点。”
推文太短,有些话我没有说。对于民运群体的未来,大家已经讲得够多了,我也早指出过这一群体的特征。在我看来,这事只关系到民运人士与民运的未来,与中国未来并无多大的关系。但我认为,不少自由派知识分子在郭事件中因自残而导致的精英话语系统瓦解,才与中国未来有关,因为他们本应作为时代的先进。作为知识群体当中的一员,将一些话说透明白,既是我的责任,也是为知识群体负责。
在郭氏推特革命(2017年3月-9月)当中,中国知识群体中不少人用自残的方式彻底瓦解了他们从中获得人生意义的精英话语系统——以普世价值为核心的宪政、民主、自由这套理念。
知识精英大都熟悉冷战时期东中欧国家对极权的反抗,其中部分人也可能知道这些国家的政治反对派曾提出“捐献公民社会”,要义就是反对当局将政治问题非政治化,用政治反对人士的个人隐私来羞辱打击他们,而是价值观的对决。他们之所以主张这点,一是因为他们知道,只有证明自身的价值观远优于共产极权意识形态,他们才会获得最终胜利。这里还有一层手段上的考虑:他们知道,共产政权当局利用老大哥监视公民,当局掌握人们的隐私,远比普通人知道政治高层的丑闻要多。在互揭丑闻的战斗中,异议人士未必更占优势。圣经故事言:耶稣让自认为无罪者用石头砸死妓女,结果所有人都羞惭而退。道理很朴素也很永恒:很少有人是圣人。
中国知识群体在支持维权人士的时候,也反对过当局利用政治反对者个人生活经历来污名化维权人士,比如对吴淦父子。但在2017年时,他们忘记这一点,居然以为依靠抹黑与制造丑闻等“爆料”,就能打击共产党政权,是通向民主化的捷径。也因此,郭氏推特革命的参与者先是沉浸在爆料的狂欢中,继而湮没在郭及其支持者揭发曾经的支持者或敌人(即民运人士)的丑闻中。有人在道理争论中落于下风时,立刻采用揭所谓隐私的手段,这类举动多了,让良知犹存、是非尚明的推友非常不齿。
也因此,知识群体在这场“郭氏推特革命”中,甘心情愿地让自己沦为郭的追随者与“学生”。在谈到毛时代与文革时,中国知识人(除新左派之外)基本都认识到:毛的个人崇拜是针对愚民的统治术,必须摒弃;政治运动与文革中的人人表态、个个过关是裹挟人的暴政及暴民行为,应该唾弃。这些被他们陈述过无数遍的道理,在郭氏推特革命中,却被不少知识人全然忘记,不仅自己唯郭是从,还劝说强迫别人表态,不表态就视为“异类”口诛笔伐。
人类历史上,无论是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法国的思想启蒙,甚至美国的独立战争,都离不开知识者的启蒙。作为授业、传道、解惑的知识群体的堕落,既标志着一个国家的沉沦程度,还让这个国家失去了明天。勒庞在《乌合之众》中有段名言:“一个国家为其年轻人所提供的教育,可以让我们看到这个国家未来的样子。令人难忘的历史事件,只是人类思想无形的变化造成的有形的后果而已。”
中共的意识形态教育已经严重戗害了中国的年轻人,在1990-2010这20年中,不少知识者在大学讲堂、在媒体上,都未忘记自己身负启蒙与传播自由民主理念之重任,做了不少事情。如今,在当局的打压下,言说阵地日益缩小,这种困境之下,正需要知识者坚守价值理念。可悲的是,不少知识人不但没能坚守,反而转向媚俗,以为附和大众,赢得掌声,就是赢得了时代,赢得了未来。
郭文贵这种因失去官家靠山而陷入困境试图保命保财报仇之人,中国以前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但2017年出现官场人士、知识群体、政治反对者、社会底层竞相附从的景象,却前所未有。中共当年在延安时,因其有当时很能迷惑人的共产主义学说包装,示世人以理想与未来,导致知识分子景从,知识青年纷纷奔赴“革命圣地”,还可以说是被中共欺骗。这次郭氏推特革命什么包装也没有,所谓保命、保财、报仇等完全是本色演出,却导致一众知识人竞相自残附从。
我在网络上看到一段话:在众声喧哗的网络时代,“无论是网络巨头还是上层,中国社会的精英们,都选择纵容和谄媚,他们很清楚地知道,谁能赢得这些网民,谁就能赢得中国的未来,于是,中国网络的趣味日趋屌丝化、噪音化、水化,这就是中国网络不可逆转的现实”。
中国知识群体当中不少人曾展现不媚权的姿态,却输在一味媚俗上。他们在讽刺挖苦当年投奔延安的革命青年无数次之后,还轻易地倒在2017年的郭氏推特革命中,这已经不仅只是中国知识群体的悲哀。
谨以此文悼念中国以普世价值为核心的精英话语系统的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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