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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美的覆灭和“土”的勃兴
美的覆灭和“土”的勃兴
──从晚清妓女说到我党女干部的打扮穿着
芦笛
太太不知从哪儿弄来本珠海出版社出的《美镜头──百年中国女性形像》的画册,搜集了从晚清照相术发明传入中国后,直到今天的各种女性照片。我开头没兴趣,后来偶然翻看了一下,就此爱不释手,足足翻看了好几天。
最强烈的印象就是强化了过去早就有的感觉:看西方的旧电影,不管是文献片或故事片,只会觉得其中的男女装束看上去old-fashioned,也就是打扮落伍吧,但绝不会觉得“土”。可如果看苏联旧电影特别是纪录片,就会觉得说不出的“土”,简直是土得要掉渣。
集体农庄庄员就不用说了,哪怕穿制服的军人都这样。例如美军和苏军在德国会师后,曾经留下历史性镜头。那时苏军早就“正规化”了,全面恢复了沙俄那套,甚至连臭名昭著的“近卫军”(Guards)的称号都恢复了。斯大林还特地下令设计了苏军的军服、肩章、领章等等,以壮国威。即使这样,那些和美军联欢的苏军官兵当真是说不出的土。或许他们的军装设计并不差,可惜似乎没谁的是合身的。最要命的还是,无论官兵,似乎就没谁有气质可言。
就连领导人也这样。我不知道大家看过斯大林逝世时那些在灵柩前亮相的领袖的照片没有。马林科夫、布尔加宁、赫鲁晓夫等人完全是我们村里的公社干部,只有秘密警察头子贝利亚有点像个帝俄时代的乡村教师。公平地说,论卖样与风度,苏联领袖里只有斯大林和莫洛托夫拿得出手,尽管斯大林据说是个麻子,可我从来没能在电影和照片上证实这点,哪怕是西方拍摄的新闻片也这样。
这决非长相问题。文革期间有两部批判电影捆在一起放,一部是《赫鲁晓夫访问美国》,一部是《刘少奇访问印度尼西亚》,那意思是证明敬爱的叛徒内奸工贼刘主席乃是中国赫鲁晓夫。那上面的赫鲁晓夫及其夫人的形像实在不敢恭维。赫鲁晓夫穿的西服怎么看怎么别扭,仿佛是乡下人进城第一次套上那身令他浑身不自在的新装,他夫人则完全是魁梧雄浑的俄罗斯厨娘(可能是乌克兰人吧,不过doesn't matter)。
比起来,倒是“刘少狗”(文革期间大字报和标语上常把“奇”字放倒了写,看上去非常像个“狗”字)及其夫人更入眼些,美国战略情报局特务王光美女士穿着让江阿姨吃了五斗醋的旗袍(据江阿姨在群众大会上披露,事前王女士曾专门请示她是否可以穿旗袍,她坚决不同意,但后来王竟然胆敢不顾她的制止,穿了出去。唉,女人阿,为件衣服,害得全家家破人亡),还戴上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项链,夫妇俩的衣服都挺合身的,举止也颇端庄稳重,不像老赫那样伧俗轻率,虽则王女士的嘴筒子比较奔放,让人看了有点吃勿大消。
闲话少说,却说我翻看那《美镜头》(What a title!真没文化)画册,最强烈的印象就是如同比较英美和苏联的旧电影:自晚清到40年代的中国女性的打扮看上去都很老派,但并不“土”,一到50年代,立刻就是扑面而来的磅礴“土气”,再形像不过地凸显了中国社会发展突然出现的“拐点”,文明就此毁灭,美就此消失。
49年以前的女性装束体现了中西文化的和谐交融。晚清领导时装新潮流的乃是妓女和侠女(这两者其实都需要大智大勇,我看也没有多少区别,论祸国殃民,秋瑾女士似乎远远超过赛二爷赛老板赛金花同志)。那时的妓女竟然满脸书卷气,一派斯文气象,着装庄重大方,浑身包裹得严丝合缝,除了脸庞见不到一点肉,和阿姆斯特丹那些穿着比基尼站在橱窗里的重型肉弹完全是两回事。敢情无论中外,妓女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和后来开了锦江饭店的董竹君都是已灭绝物种,至于留学法国作了大画家的前妓女潘玉良就更不用说了。
晚清妓女的发式都是满头珠翠覆盖下的发髻,穿的或是旧式旗袍(长袖长裙),或是偏襟传统女上衣(也就是旗袍裁去了下半截),下穿长裙或裤子。讲究一点的,则那旗袍或上装的领口和襟边以及袖口都极尽刺绣装饰,看上去非常之美而且雅,根本就不会让你觉得土气。
除了妓女外,便是侠女一类领风骚。著名者当然是秋瑾女士作日妇打扮(not sure about this),手持匕首装模作样,可惜给人的感觉只是“真有钱”,似乎看不出她有什么别的过人之处来。
此后便是女学生登上上层建筑舞台。那画册里有林徽因和三位女同学在1916年的合影,留着蓬松的短发或独辫,穿着我上面介绍了的两截头(偏襟短上装加摺皱裙子加深色长袜),怎么看怎么美怎么有气质。
此外还有林徽因两张穿了“文明新装”的独照,留了从中分开的蓬松短发,传统女上装变成了半短喇叭状袖子,露出藕也似的前臂,照片背景洇染为油画状,论气质当真是倾国倾城,得此佳人,南面王不易也。
到了30年代便是“名媛”和电影明星。前者在出嫁前是豪门“女公子”,嫁后便是贵妇。传统发髻消失了,除了“国母”宋N奶还有时梳那发型外,其他一律是短发。宋家三姐妹扮演了类似美国好莱坞影星和英国王妃戴安娜的角色,除了蔼龄似乎不怎么样之外,其他两龄特别是庆龄堪称倾城倾国。Again,那不光是长相问题,更是“综合国力”:出身、教养、文化艺术修养品味以及随之而来的装扮艺术匠心。
三位“国母”虽然是洋货,所谓“黄皮白心的香蕉”,据说宋N奶到死使用的第一语言都是英语,但因为身份所限,一律国服。我从来没想到穿着中国传统服装可以有那么美。
30年代大概可以称为“旗袍时代”吧。其间旗袍经历了花样无穷之多的更新,恐怕不止一年一变。不知道三位国母对此是否有贡献。与此同时,洋装也开始大量涌现,好莱坞影星形像开始打入中国。难得的是,中西合璧非常和谐,即使是长袍马褂与西装革履合影,看上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别扭之处。
在这期间,女性发型似乎都是短发,效法鬼子烫得蓬蓬松松的,当时的烫发技术似乎比后来高多了,看上去非常美观自然。一直到“解放”,我从来没有看见哪位女士梳双辫,只见有梳独辫的。想了半天才发现,传统中国女性其实不兴梳辫子,梳辫子乃是清朝男性的特权。满清倒台后,女性有梳独辫的,但梳双辫乃是鬼子习惯,一直到“解放”后才大规模传入。
40年代战祸频仍,《良友》杂志封面也出现女战士的画像,大概是表示女性抗日吧。不过那还是姣好的女人,并不因端枪作刺杀状就变成了凶神恶煞。此外还是30年代的延续,知识分子夫妇的合影总是女性旗袍,男性西装革履,中西合璧于一家,相得益彰。长袍马褂退役,大概是因为不方便,穿西服比较利于“跑警报”些,而女性则宁肯被炸死,也绝不愿换成男人装束丧失副性征。更何况据思云考证,日本人从来就没有轰炸过中国的大城市,大后方“跑警报”乃是人民基于幻觉的群体歇斯底里,要么就是中共的造谣宣传。
画册翻到50年代,立刻就“天翻地覆慨而慷”,旦夕之间美就消失了,占领上层建筑舞台的就只有“丑”与“土”。“新”中国的美学观就是先以丑为美,以土为美,后来则是以穷凶极恶为美,所谓“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50年代的女性服装已经在那长文中介绍过了,乃是“列宁装”和“布拉吉”,只有在农村还保留了传统女性偏襟上装。城市妇女的发型则是两种,已婚女性梳的是短发,按苏联电影模式烫得土到极点。而未婚女性则是双辫子,那大概是中国女性首次开始梳双辫吧。那梳法非常奇特,乃是从头发根部编起,因此辫根非常之高,又分得非常之开,似乎是从两耳上方长出来的,土到了言语无法形容的地步。
这专门设计出来的土辫子乃是50年代的特产,此前根本无法在照片里找到。此前未婚女性也有梳辫子者,但我已经介绍了,那是像林徽因的女同学一般,乃是独辫,整个头蓬蓬松松的,头发挽到脑后,再从那儿开始编独辫。这种编法其实是从晚清男人那儿学来的,只是不剃头罢了。而新式双辫则是如同拨浪鼓一样,在耳朵上方长出两个毛发编的绳子来,跟包装货物留下让您提的绳结差不多。
对此新时髦我觉得很奇怪,想了半天,才从过去看过的苏联烂电影里想出了来源,最后恍然大悟:“新”中国的土其实有两个来源,一个是满脑袋高梁花子的泥腿子从农村带来的,一个是“洋来源”,也就是苏联来源。正是后者的大量涌入,才使得中国城市居民,无论男女,在旦夕之间都变得土不可言:须知烫发并非老根据地的实践,只能来自于苏联。正因为此,60年代反修防修之后,烫发便和俄语一道,被彻底扫进了历史垃圾堆。
如果说50年代是“以土为美,以丑为美”的话,那么60年代之后则是“以凶神恶煞为美”。照那画册编者的说法,便是“女性男性化”,那其实不公平,男人也并不都是杜月笙、黄金荣手下穷凶极恶、横眉立眼的打手阿,起码我本人就不是,少年时代美如好女,长成后玉树临风,除了在网上撒泼放刁外,从来不曾疾言厉色,谁不夸我是谦谦大儒?──这当然是无耻胡吹,插科打诨一类,看官不须认真。
这“以穷凶极恶为美”的迹象,其实从50年代就可以寻出踪迹来了。那画册收集了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第一部电影《赵一曼》的剧照,某个中年妇女在迎风招展的从苏联原样进口的中共党旗下,高举德国造“20响”,怒眼圆睁,张着方海珍式的血盆大口,高喊“冲阿!”
有趣的是,该剧照右上角附上了赵一曼烈士的真实照片,那完全是个容颜娇美、端庄娴静的女士。兴许,导演嫌真人的面容太“小资”,不足以体现无产阶级英雄形像,却没有意识到,把英雄伪造成那种凶神恶煞,恰是对先烈的玷污。
到了80年代,中国女性便进入所有“全球一体化”了。当然再不土气,可惜也和国内大城市市容一般,再也看不出是中国的来了。这其实很自然,该画册其实生动直观地展示了文明在中国彻底毁灭的过程,待到重建之时,当然只有从西方文明这剩下来的唯一来源引入了。
总而言之,反复观赏那画册,我不但发现了中国和苏联的惊人相似之处,而且悟出了什么是“土”,那就是“没文化”。
中国和苏联一样,都曾在共党上台前创造了自己辉煌灿烂的文化。两国社会也都差不多:绝大多数国民都是文盲,社会生产力极度低下,文明只是薄薄的一层“浇头”,如蛋糕上挤的奶油花一样,淋在泥土做的巨大的“蛋糕”上。
备受中共强制推行的奴化教育影响的老帮菜们用不着说服我俄国人创造的文明有多辉煌。我比谁都熟悉俄国的文学、戏剧、美术、音乐作品,至今坚定地认为若以文明而论,俄国才是超级大国,美国不过是第三世界罢了。即使是苏联电影也比美国电影有水平(当然是斯大林死后的作品),光是根据小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三部曲改编的电影,荷里活就绝对制作不出来。
可大家请别忘记,革命前的俄国乃是个工农业生产非常落后,文化科学工业技术发展极度畸形的穷国,文明完全集中在几个大城市,基本上是贵族创造出来的。因此,在那种国家,文明完全被一小撮贵族垄断了。他们既是政治权力和社会财富的占有者,又是文化的创造人和占有者。
这种国家爆发革命后,肯定要在一定程度上实行泥腿治国。新贵们既是权力的垄断者,又是社会财富的唯一支配者,但他们和原来的统治者有个根本不同之处,就是他们不是文化的创造者与占有者。这就是“苏维埃人”的“土”形像从何而来──他们不占有文化。如果革命在英美德法这些先进国家爆发,情况就会很不一样:在这些国家中,资产阶级占有相当比例的社会财富,但并不占有全部文化。
苏共好歹还是个知识分子党,早期党魁完全是高级知识分子,后来起用的泥腿子也是经过“红色教授学院”研磨抛光过的,虽然技术教育并不能使赫鲁晓夫、马林科夫、勃列日涅夫辈获得文化,但起码给了他们一定的治国常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土一点,似乎问题也不大。毕竟,文化并不能富国强兵。
但在中国,这问题就特别突出。我党完全是个大老粗文盲党,又拒绝向既往夺权成功的痞子学习,把治国的权力让给儒生,开国功臣只去享福就行。不仅如此,和所有过去夺得天下的痞子不同,他们压根儿就看不起文明,拒绝将自己的子孙文明化,而是要坚持把痞子革命传统一代代传下去。
这结果便是对政治权力和社会财富的占有和对文明的占有彻底分家。我党全面垄断了政治权力和社会财富,唯独没有占有的便是文化。他们要的是财而不是才,不但自己不想占有文化,而且彻底毁灭文化,让所有的人都无法获得文化,这才使得全国人民都成了大老粗,如同那部画册逼真地展示出来的那样。
这摧毁文明的后果非常严重。哪怕是我党改恶从善20多年后的今天,仍然能看到它的后果。我党高干至今拿不出宋家三姐妹那样的“名媛”,更没有《红楼梦》上那些趣味高雅的贵族公子闺秀。泥腿子们传了两三代,至今还是那铜臭薰天,斯文扫地的暴发户模样。那什么邓楠邓榕,当真只合深藏于金屋,万万不可暴光,江主席的夫人就更别提了。
《动物农场》结尾,猪猡们都学着人类模样,穿上燕尾服,打上领结,用后腿站起来大跳探戈伦摆,可惜直到今天,我党还没进化到这个地步。
这么做给全民带来的灾难后果,就是腰斩了中国的既有文明,包括传统文明和好不容易才从西方引入的西洋文明。上面已经说过了,在这种文明废墟上重建文明的唯一输入来源便只剩下了西方。比起物质进步来,社会复归文明要更加艰难万倍。在我看来,咱们最好的前途便是“香港化”,也就是变成物质繁荣的文化沙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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