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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经历的民间集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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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2 12:50: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故事时间:2004-2019年

故事地点:山东



暑假,我到王伯伯家的汽修厂找小召。见我来了,小召赶紧从车底钻出来,扳手一扔,笑着招呼我进来。我们照例跑到他家堆满破旧轮胎的仓库里侃大山。

我们两家是世交,他的父亲王洪国经营着一家汽修厂,是县城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小召倒是没有一点纨绔子弟的样子,他初中毕业后就没再读书,一直留在汽修厂帮忙。为了学修车,小召没少吃苦,刚从车底钻出来,他一身机油味,指甲缝里都是泥。

有段时间没见,小召兴奋地给我讲起他最近新学的修车技术,他个子不算高,看起来很精干,讲到高兴处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两排牙齿在满是油污的脸上显得格外雪白。

临走前,我问起王伯伯的近况,小召手一挥跟我说:“嗐,也不知道他最近忙啥呢,好像是什么融资,有段时间没来厂里了。”

我隐约猜出小召指的是“民间融资”。那一年,滨州市的几个小县城突然掀起一股的热潮,有些生意人以一分二或一分五的月利率吸引民间资金,再以更高的价格放给熟人。王洪国就是其中一位。

刚开始生意只活跃在商圈,没过多久,各路融资者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有小商铺老板,有工地包工头,有下岗工人,甚至还有游手好闲的混混。

我们那是几十年的贫困县,大部分人都是农民,住在城里的也都是些上班族,很少有人做生意。那时县城的平均工资不过一两千元,融资者放出风声,只要掏出十万元做本金,每个月就能得到两千多利息。这使得“民间融资”瞬间如瘟疫般流行。

小城的夜晚变得热闹起来,以前人们聚在一起谈的是庄稼收成和孩子成绩,现在都变成了融资信息,路边的烧烤摊桌桌爆满,碰杯声此起彼伏,仿佛每个人家里都有大喜事。

和其他人一样,我父母也没抵住诱惑。2004年夏天,他们从银行取出二十万积蓄,拿给了小召家。

交钱那天,王洪国请我们一家吃饭。六个人的家宴点了三十多道菜,桌上摆了七八瓶茅台,和五条软中华。王洪国看我一脸吃惊,笑呵呵地说:“喝不完抽不完就让你爸带回去,这玩意儿咱现在有的是!”

酒过三巡,王洪国搂着我爸肩膀,喷着酒气,语重心长地开导他,这钱来得快,比存银行强多了,应该再多融点,能融多少是多少。

对王洪国来说,钱的确来得快了,以前融资他要像特务一样获取情报——谁那有钱,谁正在借钱。然后提着烟酒茶果登门拜访,好话说尽、再赌咒发誓一番,才能融得一笔钱。现在,人们都主动找上门,陪着笑脸把钱奉上,唯恐他不收。

生意忙起来,他干脆不再让儿子干那些又苦又累的汽修活,把小召也拉进了这潭浑水。

帮父亲做生意后,我很少能在汽修厂遇到小召,联系也少了。酒桌上,小召见了我还是那么开心,跟我聊起了名牌手表。我有些错愕,怯生生地问:“这些东西都很贵吧?”

小召得意地看了看我说:“哥,现在的钱已经不是钱了。”



回家以后,我与父亲讨论起这场晚宴。他告诉我,王洪国现在一个月挣的钱,比汽修厂一年挣得都多。

我隐约感到不安,我家的条件远远比不上小召家。2004年,父亲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三千多,我们住在早年间买下的旧楼房里,家具还是父母结婚时买的那套。他们一向节俭,穿破的衣服都舍不得扔,留着剪成抹布用,那二十万可是攒了不少年。我问父亲这事靠谱吗?

父亲看了看手里的中华烟,笑了笑说:“你王伯伯现在几千万资产,会差你这二十万?你只管好好读书,大人的事不用管。”

我听了父亲的话,但去到外地大学之后,给家里打电话总旁敲侧击地问起融资的事。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更愉悦了:“两个月,已经收到了八千块利息,你一年的学费出来了。现在的钱,已经不是钱了!”

尝到甜头之后,我的担心也烟消云散。与老家朋友聚餐时,我们聊起民间融资的各种趣事,有人家里现金堆得发了霉,有人给全家每人买了一辆奔驰。

朋友神秘兮兮地跟我说起,听说邻县有个叫董亮的人,本来是村里游手好闲的小混混,连地都不种,成天打牌。他知道这个发财的门路后,四处拼凑借了十万块钱作为启动资金,做起了融资。刚几个月,手里的流动资金就达到了上百万。周围的村民看得眼红,争着把积蓄交给他,小混混摇身一变成了财神爷。

他还不忘补充一句,董亮这种,只是段位最低的“小打小闹。”

刚开始我还把这些匪夷所思的事当成酒桌上的吹牛,直到发现老家的街道上突然出现很多崭新的宝马,奔驰和奥迪。我才意识到他们说的可能都是真的。

大二暑假,我在县城偶遇小召。“哥,晚上有空没,我带你玩去。”小召见了我依然热情,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冲我憨憨地笑,好像变了一个人。

约好时间,我们各自回家。晚上天刚一擦黑,一辆鲜红的牧马人停在了我家楼下。

“哥,上车。”小召从窗户里伸出头来,嘴里叼着一根香烟,笑眯眯地招呼我。我惊讶的表情让他很受用。

车里被他熏得烟雾缭绕,我不得不探出头呼吸。座位上到处都是未拆封的中华香烟,后座还放着一箱茅台,堆着几瓶叫不出名的洋酒。

我问小召:“这是咱们县第一辆牧马人吧?”

他把烟头吐了出去,得意地说:“那当然,我一眼就相中这辆车了,可惜太便宜了。”

牧马人呼啸而去,开上了去邻县的省道。我想了想,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只能假装看窗外漆黑的风景。他又点起一支烟,一路超车,本来要一个小时的路程,被他缩短到半个小时。

到了一家灯光璀璨的夜总会门口,牧马人直接斜着堵在了大门口。

下车后,我说:“你停成这样不好吧。”还没等他回答,里面迎出来一个穿着黑西服的人,见了小召立刻点头哈腰地说:“王老板,快请快请,您的房间早就准备好了。”

小召拉着我径直走进去。包房很豪华,到处都是金光闪闪,桌子上摆满了果盘和洋酒。刚坐下,门一开,走进来一队女孩,劣质香水味瞬间弥漫在房间里。后来我才知道,小召包了那个房间一年,那些女孩也被他包了一年,一共十二个人,个个姿色出众。

小召随手指了几个姑娘,安排她们过来“陪”我。姑娘们故作生气地与小召打闹一番,便笑盈盈地坐了过来。

我从未见过如此场面,赶紧站起来,尴尬地杵在一边。姑娘们丝毫不在意,又笑着坐回小召身边。

桌上的酒很快喝光,服务员立刻摆满。小召搂着我的肩膀大声说:“哥,这是我的行宫!十二个人,十二个省,不重样。十二个人伺候我一个,当皇帝也不过如此吧!”

我点了点头,对他说:“在这里,你就是皇帝。”他红着脸,用手指了指我表示赞许。

几个小时后,小召躺在姑娘腿上鼾声大作。我独自离开,叫了辆出租车回家。

从那以后,我再没联系过小召。



转眼到了2007年夏天,老家小城的豪车突然少了很多。

事情的失控,源于融资利率的增高。从最初的月息一分,涨到两分,最后竟涨到了三分。疯狂上涨的利率非但没引起人们的警觉,反而让小城更加疯狂。大家想尽办法收拢现金,把钱都交到了融资者手中,生怕晚一天,就比别人少收一天利息。

像是末日前的狂欢,融资者也杀红了眼。他们手里的钱如滚雪球般增长,没人意识到,巨额的财富背后潜伏着的危机。

再聚餐时,我从朋友那打听到,邻县有家担保公司突然倒闭,传闻是有巨额贷款的乙方失踪,导致了资金链断裂。那家公司是当地规模最大的民间融资机构,引发了市场的地震,周围几个县,无一幸免。

我忧心忡忡地跑回家跟父亲说起这件事。他依旧笃定家里的钱没问题,他说王伯伯家生意做得很好,每月都会按时给利息,况且还有几十年的交情在,他坑谁也不会坑我们。

我不知道父亲是安慰我还是安慰自己,他不可能没听到风声。但我再问起这件事,父亲只是挥挥手叫我好好学习,不要瞎操心。

半年后,几百公里外的校园里,家乡民间融资崩盘的消息铺天盖地的来了。老乡群里开始流传各种离奇事件,有人患了抑郁症自杀,有人好好开着大奔突然拐进了河里,有人在街上持刀行凶进了监狱。更多的,还是抛弃一家老小独自跑路的故事。

我打电话给父亲,他告诉我,小召外出做生意了,王伯伯退还了十万块本金,剩下的钱做生意要用,一时周转不开,先暂缓一段时间。

我没再多问,从父亲的语气里,我感受到他的悔恨,不敢再说什么刺激他。

毕业后回家,小城里一片萧条,衰败的气息漫延在每一条街道上。路边的店铺关了一大半,有的玻璃被人砸碎,里面一片狼藉。豪车也都不见了,行人脚步匆匆,没人谈起融资的事。

县城里很多人已经无法正常上班,一早起来便踏上了要债的征程。最初碍于过去的交情,大家还好好商量着,最多也就是哭穷卖惨。后来,眼看着钱要不回来,债主们开始恶语相向,甚至动起手来,但无论怎样,那些融资者就是不肯还钱。

其实融资者手里都还有大量现金,可一旦还给一个人,就会有无数人紧接着来讨债。他们只能咬紧牙关,谁也不还。不少人在单位请了长假,天天去融资者家里坐着不走,而且还得赶早,去晚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街上熟人相见,谈得不再是谁家融资利息高了,而是谁还没有跑路,谁家还有能抵债的东西,谁的家人躲在什么地方。晚上遛弯,会听到路边房子里传来砸锅摔碗的声音,伴随着骂声和哀嚎。

小城逐渐从幻梦中醒来,融资风潮曾像烟花一样在这座小城的夜空中炸开,如今喧嚣过后,一切归于寂静。

这场悲剧几乎波及了每个家庭,有些人再也没能缓过来。几年后,附近的邹平市发生了一起更大的融资崩盘,新闻里我家乡的情况被一句带过。

在家的时候,偶尔会听到母亲埋怨父亲,让他怎么着都得把钱要回来。父亲只能坐着抽烟,一言不发。

再后来变成母亲安慰父亲不要多想,怕父亲一时想不开,气出病来。



王洪国家的汽修厂还在,只是我再也没见过小召。还是从小召的亲戚那,我才打听到一点消息。

由于小召融资规模大,信誉也好,很多黑道上的人找过来,为了洗钱,把大量资金融到他手里。小召年纪轻,胆子大,来者不拒。

资金链断裂后,黑道的人立刻下了“通缉令”。王洪国让小召找个不起眼的地方躲起来,谁也别告诉,包括王洪国自己。

六神无主的小召到处跑,最后躲在市里的破旧小区,没两天就被讨债公司找到了。

据说那些人把小召拉到荒郊野外,挖了坑把他推进去,土埋到胸口,拍了张照片派人去汽修厂找王洪国取钱。王洪国看到照片立马交出了本金和利息。

小召被放出来后,连夜开车往家赶。途中又被另一家讨债公司拦了下来,关进了冷库,黑道的人放话给王洪国,要想儿子不被冻死,就尽早还钱。

无奈之下,王洪国拿出剩余所有现金,又卖了所有车,把钱凑上了。

再次被放出后,小召没敢回家,继续连夜跑路,远走他乡,躲避下一家讨债公司的追杀,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小召的亲戚说得好像亲眼看见了一样,我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凉。不知他说得真假,但黑道的手段想必也不会好到哪去。

找不到小召,讨债公司找到汽修厂,王洪国只能变卖所有家产,送走一个又一个瘟神。他苦苦哀求讨债者不要动他的汽修厂,如果厂子在,欠的钱还能一点点还,没了厂子,只剩老两口两条老命能抵债了。

听闻他家的状况,我们两家不再相见,给彼此留些脸面。

三年后,父亲让我以结婚买房为由,去找王洪国商量那十万块钱的事。

到了汽修厂,看到那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头,我差点没认出来。

王洪国把我带进屋,给我沏茶。我环顾一周,当年和小召侃大山的仓库被王洪国当成了卧室。被褥和汽修零件堆在同一个铁架上,上面满是油污。木板拼成的小床上堆放着锅碗瓢盆和各种工具。

“你回去跟你爸爸说说,再缓几天。我现在每天挣的钱都会有人收走,不过就快还清了。”王洪国对我说。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也不忍再逼他,只能叮嘱他保重身体。

他叹了口气,说道:“身体还行,烟都戒了,实在是抽不起了。”

回家之后跟父亲说了情况,父亲听了一个字都没说。之后几年,父亲再没让我找过王洪国。

直到今年4月,我听说小召回来了。我猜应该是外面的钱都还完了,不再有讨债公司找他麻烦,他才敢回家。可他身上还背着大笔的欠款,里面还有我父亲的血汗钱。

我从他表哥那里要来了电话号,刚一接通,听见我的声音,小召哭了出来:“哥,我爸在医院做心脏搭桥手术,我把汽修厂都转出去了,你缓我几天,欠你的钱我砸锅卖铁也会还你……”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告诉他照顾好父亲,默默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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