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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寺是怎么被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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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7 18:56: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唯色





1966年8月24日,被尊者达赖喇嘛称之为“全藏最神圣的佛殿”——拉萨大昭寺被砸。这是拉萨在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运动中遭遇的第一次“革命行动”。据我在《杀劫》(2006年台湾大块文化出版;2016年增订版出版)这本有关文革在西藏的历史影像及调查之书记载,参与砸大昭寺的,有拉萨中学的藏汉红卫兵,由陶长松、谢方艺等老师率领;有帕廓街居委会(当时写成“八角街居委会”)及城关区其他居委会的积极分子;另外,还有一群身份特殊的人——被称为“三教工作团”,其中有解放军军人和有关部门的干部。

如果想了解大昭寺被砸的情况,如果想了解文化大革命对于西藏的毁灭性破坏,可以阅读有近三百张历史图片、十万余字的采访文字构成的《杀劫》一书。而在这里,我也将做简短介绍,主要来自我当时所采访到的几位当年的参与者和目击者,他们是怎么讲述这次“革命行动”的呢?

化名为久松(女)的拉萨中学学生说:“当我们到大昭寺门口,还有信徒在磕长头,就往他们的身上贴了大字报。大昭寺大门的两边各有两尊护法神的塑像,也用浆糊在塑像上贴了大字报,还用红笔打上大大的叉。接着就去了松却绕瓦(讲经场),在那里开会,宣誓。学校的宣传队还表演了节目。围观的群众很多。居委会的红卫兵也上台发言,表示一定要向拉萨中学的红卫兵学习。那天,学生们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砸转经筒,把里面的经卷取出来焚烧,但没怎么砸佛像。”

化名为鞑瓦(男)的退休干部当年是拉萨中学高66级学生,是学生红卫兵的一个头头,对大昭寺被砸的过程应该说是了解的,所以他的回忆比较详细。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他的一位从事西藏民俗研究的同学家里。我带去的上百张西藏文革的照片,让他的同学激动得双手发抖,立刻打电话叫来了他和另一位同学。他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们都对我讲着文革往事,以至我不知道该听谁的好。每个人的讲述都是充满创痛的回忆,令我感慨万千。后来,我多次单独找过他们,做了详细的录音采访……2002年6月及2003年2月,我连续三次采访过鞑瓦,以下是他对我讲述大昭寺怎么被砸:

“前一天晚上,(红卫兵)司令部在拉中(拉萨中学)根据上面的意图开了会。这个‘上面’是自治区,但到底是谁下的这个指示我就不清楚了。说第二天要去帕廓街搞宣传,居委会的群众也要参加。但也说了不准动手,不要砸什么东西。当时没说要砸大昭寺的,只是说要去搞宣传。这都说得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就来了好多居委会的人,城关区下面所有居委会的青年人都到拉中来了,差不多一百多人。先是开会,集合,排队,然后统一从拉中出发的。全校师生加上新生可能有七百多人,总共加起来肯定有上千人。记得出发时太阳很大,路上一边走一边呼口号。”

当过拉萨中学的学生红卫兵头头的鞑瓦,实际上是个诚实的人。他以忏悔的口气对我讲述了大昭寺是怎么被砸的。他说:

“到了大昭寺南边的松却绕瓦(讲经场)就演出,搞宣传,然后开大会。谢方艺老师在台上讲话,好像还没有讲完,突然就乱起来了。抬头一看,这大昭寺的楼上出现了好多人,好像都是居委会的群众,我后来还听说过,有些人还是各县来的积极分子。究竟怎么回事反正不知道,反正都是老百姓,拿着十字镐、洋锹什么的,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我们不是在这楼下的讲经场吗?这墙上都有壁画,居委会的几个年轻人,提着十字镐冲上来就挖壁画,敲掉了一大块。我们几个还说他们,你们怎么挖壁画?但没人听。就在说话时,楼上已经有人把金顶挖下来了,正往下扔。这下子下面也就乱套了。这一乱就散了,全都散开了,我们也没有办法指挥了,人都往大昭寺方向跑去,我也跟着跑……

“进了大昭寺以后,到处都有人,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人就是帕廓居委会的老百姓。都是年轻人。不少积极分子都喜欢出风头。其中还有不少汉族……

“我跑到金顶上去了。我们的一个同学过来对我说,现在有点不对头哦,有的人专门在拿金银财宝。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些东西都是国家的,至于是不是文物,当时还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总感觉这是国家的财产,所以我马上就开始布置了,从楼上一直到楼下都安排了我们同学站岗,要求他们盯住,不让人随便进里面,谁也不准拿东西。我看见有一个老头,是一个居民,他手里拿着一顶佛像头上戴着的帽子正想走。那帽子全是纯金和宝石做的。我就问他,你干什么?他慌慌张张地说,这是‘四旧’,我要扔出去。我就说,你放在这地上,不许扔。他只好放在地上走了。

“大昭寺主殿旁边不是有一个卓玛拉康(度母殿)吗?当时我们一个同学告诉我,卓玛拉康门口聚集了一百多人,有汉族也有藏族,要规尼啦(管理佛殿的僧人)开门,规尼啦不干,他们就威胁他,规尼啦有点害怕,就准备掏出钥匙开门,我们同学制止了,说不能开门,因为那里面佛像多,金银财宝也多。结果有几个人,是藏族,就跟他吵,我们同学就说我是拉中的红卫兵,这里面的东西很珍贵,是国家的财产,你们不能随便进去。他还专门对其中的汉族说,你们汉族不知道,这里面都是国家的财产。于是那些汉族就走了。剩下大概几十个藏族,一看不对头也就走了。所以卓玛拉康在那一天没动成,保存下来了,但后来听说还是被砸了。

“当时觉康(释迦牟尼佛殿)也没有动。因为觉仁波切(释迦牟尼佛像)跟前的链条门是锁起来的,那些规尼啦不给钥匙,那里面也就没有砸成。所以,后来有人说觉仁波切被拉中的红卫兵用十字镐砍过,虽然那天拉中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去了大昭寺,但到底有没有砍成,我不清楚,当时也没有听说过。其他那些确实被砸了,就跟这几张照片上一样,看上去丢得到处都是。”



当过学生红卫兵头头的鞑瓦,拉萨中学高66级学生,在我采访他的最后强调说:“实际上,后来大昭寺的喇嘛讲过一句话,这句话你应该记住。他们说,那一天,砸的只是表面的,只是表面被砸了一下,把一些东西扔到院子里,就完了,就像照片上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还一直摆着,没人管,也没人敢动,但不久就开始慢慢地清理,一直清理了三个月,把寺院里面真正的宝贝全部都拿走了。先是收拾金银财宝,然后是铜的和铁的,至于泥塑的就扔了,不要了。

“当时有一个部门,叫土则列空,汉语是‘废旧物资收购站’,是属于外贸的,专门来收集各个寺院里面的东西。实际上,什么废品嘛,什么破烂嘛,都是好东西,像大昭寺只有觉仁波切(释迦牟尼佛等身像)没有动,其他东西在三个月之内几乎都收空了。所以说,那一天,大昭寺只是表面被砸了,后来才是真正的被毁了,是国家派工作人员来把全部都‘清理’了。这个‘土则列空’还收购家里面的东西。国家廉价收购啊,只给一点点钱。当时很多人都把家里的宝贝送到那里去了,有的是害怕,有的是生活无奈。

“甘丹寺也是这个样子。在没有砸之前,那里是粮食仓库,当时拉萨各个单位的粮食都要到那儿去取,由部队守着的。后来等金银财宝都被‘土则列空’收走了,部队就把佛像砸了。当兵的在佛像的脖子上拴根绳子,把佛像拉倒,金啊银啊,铜啊铁啊什么的装到车上,全都拉走了。最后剩下的是什么呢?剩下的是木头啊这些东西,又被从达孜县、林周县、墨竹工卡县、堆龙德庆县这几个县来的人弄走了。山下的老百姓也去把剩下的扛走了,可是最后却把毁甘丹寺的帽子扣在山下的农民头上。有一次我碰到一个驾驶员,他就是甘丹寺下面岗托那个村的。当时他还小,跟村里的其他孩子去甘丹寺玩耍,看见地上堆满了寺院里的各种器具,很多当兵的拿着石头在那里敲打着玩儿,但他们要拿走的话不允许。他说,没想到最后却落了个章多的老百姓毁了甘丹寺的说法。哈!居然就这样嫁祸到他们头上了。大昭寺也是这样,说是拉中的学生砸的,实际上我们事先根本就没想这么做,因为当时司令部说过不准砸的,我也是其中一个成员,我很清楚。

“总之,大昭寺被砸,政府并没有制止。制止什么嘛。实际上,正如大昭寺的喇嘛说的,那天只不过是表面性的破坏,真正的毁灭都发生在后来。至于说到后来的维修,国家是拨了一部分款,但老百姓也是捐了很多款的。而且大部分劳动力也是群众自发付出的。有些拉板车的,一天可以挣十五块,可他不要,却愿意拿两块五的工资去干维修寺院的活。还有人是无偿地去劳动,是诚心诚意的。有些人捐出了自己全部的钱财。西藏的寺庙得以复兴大部分都是这样,基本上都是由信徒们自己捐助修复起来的。国家不好意思了,才掏出一点钱,然后大肆宣传,结果就变成了好像都是由国家修复的了。”

以收藏西藏文物闻名的收藏家叶星生,是一位在西藏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四川人。他也在拉萨中学上过学,“破四旧”时已经毕业,因在绘画上有一技之长,曾经是“红卫兵破四旧成果展览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而这个办公室就设在大昭寺。我在采访他时,他是西藏自治区文联收藏家协会主席,后来调往了北京中国藏学中心。下面是我与他的一段对话:

我问:文革时,大昭寺被红卫兵砸过,这是怎么回事呢?

叶星生答:我记得很明确是居委会砸的大昭寺。

我问:有拉中学生吗?

叶星生答:拉中学生也参加了。……反正我记得最明显的是居委会,拿着洋锹挖那个墙壁。

我问:挖壁画吗?

叶星生答:对,就是挖壁画。就在转经路那一圈。就拿着铁锹挖,就像挖地一样在挖,把那个艺术就当作泥巴一样挖下来了。都是居民多。就是帕廓街那一带的居民。当时各个居委会负责各个居委会的那些“四旧”。大昭寺就属于八角街居委会负责。……砸寺庙,我觉得它是一个组织行为,由居委会带头来整。那上边肯定有指示嘛。

我问:比如说砸大昭寺?

叶星生答:实际上从组织程序来说,我估计就是八角街派出所啊,八角街居委会啊,城关区啊这些,总之都有指示。当然不久政府机关好多都已经失掉了政府功能。但那会儿还很管用。

确实,在我父亲拍摄的那批砸大昭寺的照片上有许多拉萨中学的学生,包括有张照片上展示的是一个正用铁耙挖佛殿金顶的女红卫兵,尽管只是一个看不见面容的侧面,尽管穿着汉式服装,但从她有些散乱的盘在脑后的发辫,从她那一小半面颊上似乎绽放着笑容的轮廓,我们基本上可以认出她是一个藏人,后来也被确认。其实无论是谁,如今已年老的她回想起文革时发生在大昭寺的这一幕,是否会痛苦?是否会忏悔?看上去年轻的她是被一种极大的热情——这是什么样的热情呢?——推动着,毫不迟疑地干着令今天的藏人无比震惊的“壮举”。难道在她的心中,那些凝聚了西藏民族的宗教精神、历史意义和艺术魅力的寺院建筑只是一堆象征“四旧”的破烂玩意,所以要坚决地、勇猛地铲除,而一个崭新的世界就将在旧世界的废墟上诞生?



然而,1966年8月24日那天,去砸大昭寺的仅仅只是学生红卫兵和居委会的积极分子吗?我从采访中得知,实际上还有一群身份特殊的人——被称为“三教工作团”,包括解放军军人和有关部门的干部。

“三教工作团”是一个具有特定意义的名词,在此须得作简单的说明。

一九六三年九月,为响应党中央的号召,西藏掀起以阶级教育为重,包括爱国主义教育和社会主义前途教育的“三大教育”(简称“三教”)运动,无数负有特殊使命的军人、干部以及刚毕业的学生,有汉人,也有藏人,呈辐射状被派往各地乃至农村和牧区长达数年,用中共术语来说,“通过阶级教育把农牧区的阶级斗争盖子揭开”。这实质上是一个甄别异己或肃清异己的运动。

中国各地以社会主义教育为主的运动在文革开始前已告结束,而步调历来慢半拍的西藏还在继续搞“三教”。正如我的一位受访者回忆文革前,她当时是西藏公安学校的老师,1965年11月初下乡去扎木农村搞“三教”,在那里呆了差不多五个月,因怀孕以及需要参加本单位的文化大革命才返回拉萨。她说:“起先我被安排在专案组当翻译,审查‘三教’期间发现的那些对共产党不满的人,有问题的人,以及成份不好的领主、代理人等。我们这个专案组有三个人,一个是公安厅预审处的处长,一个是大学生,做记录的,我是翻译。他们都是汉族。哪个地方有案子了我们就要骑马去调查。经常要这么跑。……现在想起来,其实那些被审查的人都穷得很,说是什么农奴主,但穷得很,因为‘民主改革’已经结束了,已经是65年了,那些农奴主早就被革命得干干净净了。”

那么,遍及西藏各地的工作团是否在开展“三教”的同时也大破“四旧”?其实早在文革之前,西藏不少地方已有砸寺院、斗喇嘛的现象发生,不能不说与“三教工作团”没有关系。中共方面后来也承认,正是在“三教”运动中,“发生了不少阶级斗争扩大化的问题,……破坏了党的民族政策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在我采访时,一位藏族知识分子指出,“三教”其实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开头。

那么,大昭寺也要搞“三教”吗?或者说,那天在砸大昭寺时,“三教工作团”就在现场吗?是的,也在现场。在我父亲拍摄的其中一张砸大昭寺的照片上,大昭寺的前院遍地堆挤着残破不堪的佛像、法器、供具以及其他佛教象征物。二楼露台上十几个人都是学生红卫兵,而楼下除了几个手持红缨枪的男红卫兵,角落有四个穿军装或军便服的身影。

“三教工作团”不但就在现场,而且在学生和居民进入大昭寺之前已驻扎寺中,并开始用军车将珍贵的法器、供具和古老的经书、唐卡等运出寺外,至于运往何处谁也不知道。有人记得,“三教工作团”的团长名刘方,后任城关区书记,此人霸道且贪婪,将供奉在“觉康”释迦牟尼佛像前的一盏用黄金打制的供灯(藏语发音“龙东司恭”)占为己有。另外,在我父亲拍摄的同时期照片中,有一张画面上是“革命群众”捧着标题为“热烈祝贺立新大街的诞生”的大字报,署名是“三教二团全体革命……”,这表明,“三教工作团”至少在一九六六年的八月底依然存在,依然活跃于更名为“立新大街”的帕廓街。

所以,一位当过红卫兵的拉中学生委屈地说:“一九六九年,除了在文革之前进校的新生班,拉中其他学生全都被赶到乡下当知青去了(据记载,一九六九年九月二十七日,拉萨中学首批132名知识青年到农村安家落户)。我们是西藏最早的知识青年。当时拉萨的老百姓都说这是报应,因为最早是我们去砸大昭寺的,这下革命革到自己头上来了,活该。拉中低年级的学生们也抱怨说,拉中的那些老一批的学生,把大家都连累得抬不起头来。其实我们都是替罪羊,被人家当枪使。我们十八九岁的孩子懂什么?从这方面讲,我们是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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