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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李少云说出来,我大概永远也想象不出这样的生活——始终在崩溃的临界点徘徊,从来没什么好的选择,稍有一点起色便好景不长。多得是慌不择路,多得是病急乱投医。尽管心底想要有骨气有尊严更独立,却不得不一次次低头接受援助。“人间疾苦”这四个字说起来轻飘飘,苦难的故事看过了也就过了。可对于他们,充斥着意外的生活从未停止。满怀希望的下一秒会不会来?不知道。
我叫李少云,一名开出租车糊口的单亲妈妈,住在武汉。原本我的生活就不堪一击,这次疫情让我和孩子的状况更加窘迫。
1975年,我出生在武汉蔡甸的一个农村家庭。我从小就帮家里下地干活了。念完小学就开始打工赚钱。18岁在镇上纺织厂打工时,我恋爱了。随后,结婚了。接下来的几年,两个女儿出生,我和丈夫一起拼命赚钱,日子看起来越过越踏实。没想到婚姻刚过十年,夫妻关系变得糟糕。我在绝望中尝试过自杀,没死成。
人活下来了,心已经死了。31岁,我离了婚。两个孩子都跟了前夫,为了远离伤心之地,我跑到深圳做销售员,一人在外,孤苦无依,很想念亲人。后来,我又回到武汉开出租车。有一年,最爱我的爸爸打电话让我回家过春节,却遭到妈妈的反对。她觉得,从嫁出去的那天开始我就不再是李家人,没有资格回家。我不想为难爸爸,就再也不回家过春节了。
38岁,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男友,离异,有3个孩子。他看上去像是个会过日子的男人,我同意了。第二年,我生下了小女儿。丈夫说要把女儿送给朋友,说得好像是送出一个物件一样。
知道这个男人靠不住了,家里也劝我把孩子送人,可我怎么能做到?这是自己的骨肉,我说什么也得把她养活。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依依。从此,世上只有我和依依两人相依为命。我很快离了婚。要不到抚养费,我不再指望他什么,只想靠自己把孩子养大。
2015年春节前,我带着5个月的依依去了汉阳。从亲戚那里借了2千块钱,在我妹妹家附近租房,房租一个月七百。一下子变成单亲妈妈的我,不知道怎么带着孩子活下去。
两次失败的婚姻让我知道,只有自己能救自己。孩子那么小,我得一边照顾她一边赚钱。想来想去,我只能干回老本行:开出租车。我没什么文化,可以选择的工作有限,而开出租车可以带上孩子,工资也够养活我们两人。再说,依依身体弱,经常发烧,有了车还能方便去医院。
我不喜欢麻烦别人,可在这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不得不去求助于原来的出租车公司老板。她很善良,让我先把车拿去开,租金以后再还。一想到有了工作,就有钱养孩子,我一点不觉得累了,毕竟我的灰暗生活开始见亮了。我记得,2015年的三八妇女节那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我用第一天开车赚到的两百块钱给依依买了一罐奶粉。一开始我上的是“花班”,两个白班三个夜班。那段时间,我会把依依放在附近的妹妹家睡。
有一次,半夜12点,依依突然吵着要妈妈。我妹夫不乐意了,向我抱怨,我赌气地说,下次依依再闹,可以把她关到门外去。话虽这么说,可我哪里真的舍得?那次之后,我再一次告诉自己,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要想活得不憋屈,最终还是得靠自己。骨头里有硬气,日子再过得惨,心都不惨。从那以后,我都在家把依依哄睡着了之后,再出车。一次,半夜睡醒的依依,发现身边没有我在,一直大哭,邻居打电话给我,我一路冲回家。
从此,我决定带着依依出车。2016年开始,我只上夜班。白天带着孩子出车,客人经常会拒绝上车,晚上会好些,再说夜班交的租金也少。夜班是每天从下午5点开始出车,到次日凌晨5点交班,白天睡觉。昼夜颠倒的日子,孩子的生物钟也跟着乱了套。这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对我和依依来说,向来没有最好的选择,只有“不算最坏的选择”。
一开始,我就把依依放在副驾驶座位上,下面垫个枕头,有时一个急刹车,依依就会滚落下来,我只好停车,抱着她哄她一会。有很多人说我应该给依依装一个安全座椅,可这不是我的私家车,我做不了主。而且,安全座椅占去大半空间,客人一看车上是这种情况,就会拒乘。说实话,我自己也知道这样做很不安全,即使我开车万分小心,还是会有万一。
依依三岁那年夏天,我的车第一次出了车祸。一个突然逆行的电动车迎面撞来,那名四十岁的男人头和腰受了伤,所幸我和依依毫发未伤。交警判了他主责,我次责。可是老板不再允许我带着依依出车。以前她已经很照顾我了,我不能再为难她。
就这样,我失业了。一天没工作,我们就一天没饭吃。在这条江边的桥上,我和依依说:我们跳吧。依依说:不要嘛!我接着说:那妈妈跳。依依又说:妈妈不跳。在三岁孩子的眼里,活着有那么多快乐:蓝天、白云、妈妈、动画片、玩具……而此时的我,除了绝望,不知道生活还要怎么继续。
没有选择的时候,任何选择的降临都是我唯一的选择。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只要有车开,什么样的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一天,武汉市个体出租车协会给我打来电话,说是有车给我开,我马上就签了协议。哪曾想,要4万元押金,每月5500元租金,我根本不可能做到。毁约要赔钱,一分钱还没挣到,就要先赔一大笔违约金。最后,好友出面帮我沟通好几天,车主才同意只收我3千元的违约金。
我像个没头苍蝇,四处乱撞,找不到方向。天黑下来,满街的路灯都亮了,只有我的心深深沉入到暗夜里,世上所有的光在我眼里都如同夜色。天无绝人之路,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一家肯接受我的出租车公司。我又有车开了!我和依依的生活又有着落了。
武汉洪山区一家幼儿园了解我的情况后,为依依入园免三年托费。这样,我就可以白天多跑几趟,晚上带着依依少跑几趟。依依第一天去幼儿园,看到我要离开,抱着我拼命哭。我知道她太依赖我了,一刻也离不开我。看到她可怜的样子,我越发感觉自己作为妈妈,非常对不起她。她从出生就一直跟着我讨生活,而我没有能力给她一个正常的家。
房租对我来说一直是一大笔开销。为了省钱,我三年没剪过头发,依依穿的都是别人送的旧衣服,我们每个月只能吃一次肉。依依营养不良,个子明显比同龄小朋友的矮一截。同事看到我们的窘迫,出主意让我去申请廉租房。可我到房管局去,他们说我的户口在农村,没资格。我去民政局申请低保,他们说我应该去户口所在地申请,而回老家,他们又说我没有在那里长期居住,还是没资格。后来公司同情我,腾了一间宿舍让我免费住。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上天虽然给了我无数痛苦,却赐给我一个天使。依依非常懂事,从4岁起,她就可以自己拿着钱出去买早点,我累了她帮我脱鞋子;我心情不好,就给我讲故事;我生病的时候,她可以给我端水喂药,还唱歌给我听。她比我温柔体贴和坚强。我平常有了委屈,她就会问我怎么了,我难过流泪的时候,她会抱着我来安慰我。那时的我表现得像个孩子,而我的孩子却像一个大人一样,她会说“宝宝别哭,别难过,还有我”。
我和依依的生活不能再出一点差错,哪怕一点点闪失都会击垮我们。她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我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每时每刻我都如履薄冰。2019年12月下旬,有乘客告诉我说武汉出现了一种不明肺炎,我说不可能,都没有听到消息。过几天,新闻上说是“甲流”,我看周围的人一点都不慌,就以为一切和平常一样。12月31号,有朋友发来了“协和红会神内”的群聊天截图,我还是不太相信,我只想等官方消息。
刚进入2020年,我就被一个男人用铁棍打了。元月6号那天,在东沙花园菜市场门口,我停车去买早点。后面的车急着要离开,车主使劲按喇叭。我连忙跑回车,他不住地骂我,我回了一句,他就拿铁棍把我打倒在地。我人生中第一次被打是因为想让孩子活下去,和前夫吵架,被前夫暴打。这次如果不是我衣服穿得厚,不知道会伤成什么样。报警后,我在家躺了一星期,膝盖淤青,腰不能发力,家里乱作一团。没想到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1月20号,我开车途中突然听到广播里说,武汉爆发了“新型肺炎疫情”,有“传染性”。我有点慌,临时去买了几个口罩,给自己和孩子都戴上了。就这样,每天我还是带着依依出车。又过了3天,我突然听说“武汉封城”的消息,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那天早上,我送了好几拨乘客去机场,他们慌乱的样子吓到了我,人人好像大难临头似的。我回头看一下我的小依依,她正低头玩她的海绵宝宝。我当时想:我们不会跑的,我们也没地方跑。
除夕夜,为了挣钱活下去,我还是出了车。回家和依依简单吃了东西,就是这一年的除夕晚餐了。依依看动画片的时候,我一边看手机,一边流了一夜的泪。25号这天,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武汉中心城区机动车禁行。我又没车开了。我又不能挣钱了!下午把车送回公司之后,我们回到家,发现根本没什么可吃的。转身出去时又发现,商店关门了。晚上,总算有公司里的师傅给我们送来了吃的,可是,接下来怎么办?
第二天,我们意外地发现家里还有一盒放了4年的方便面,终于发挥作用了!依依如获至宝,吃得很开心。我忍不住对那盒方便面双手合十地说:感谢有你。
公司的3个师傅轮流每天给我和依依带吃的。他们接触外面的世界,也是有风险的人群,我们在门缝里拿到吃的,就马上关门。我成了被征用司机的预备队员,随时待命。我发愁口罩的问题没解决,没有防护,我怎么出车?如果我被感染了,孩子就没有保障了。我没有求助社区,他们太忙了,太多人需要求助了,疫情面前,我这都算小事。我不想指责谁,能坚持就坚持,慢慢想办法,我也要学会自救。
我们就在疫情重灾区江岸区,我听说,同事的家人被感染了。对于我来说,不出门是最好的选择,可想到帮不到别人,我很难过。我每天都在志愿者群里做调度。我尽量让自己不焦虑,我告诉自己,过去就好了,没事的。汉口私家车义工车队的三百人的群里,每天都有惊心动魄的消息,我们都倒下不止10个人了,急救站满负荷工作,整个系统上下都是乱的,每个人的情绪都一触即发。那时候我们已经困在家里10天了,依依一直在咳嗽。社区要我想办法带孩子去医院,我坚持不去。我安慰群里的人不要自己吓自己,一病就想到新冠状病毒。
依依出生后的五年基本是在车里度过的。这次武汉疫情的发生,让她可以呆在家里一直和我在一起。24小时都能见到妈妈的日子成了她最美好的时光。作为唯一的娱乐项目,她每天变着法地折腾我,拿我当玩具。因为从小就跟着我四处奔波,生活在成人世界的依依,口才一流,有时我都说不过她。她故意撒娇的时候会说,她生出来就是为了气我的,让我想开点。
依依连续咳了半个月,换作以前,我就带她去输液,可现在非常时期,只能在家自己想办法治。朋友帮我问了医生,让我给依依买药,可是,我连门都出不去,什么也买不了,只能按民间土方给依依做了紫苏水,止咳。还上网查了穴位,每天给她做按摩,慢慢地,她咳得越来越少了。我心里就一个想法,孩子吃百家饭长大,她一定要好好的,将来就能有机会报恩社会。朋友想买口罩给我们,可是上网才发现根本没有货。她就说买纱布和针线盒让我自己做,可物流信息显示快递到了武汉已经10天,而我依然没有收到。我决定就安心呆在屋子里,绝不出门。这8平米的小房子就是我和依依的避风港。
从封城开始,我和依依一直靠公司里的师傅送饭,每天两顿饭。早餐我们吃零食,那些零食都是以前别人送给依依的,现在救急了。以前担心她长龋齿,我不让她吃零食,现在我们只有这个了。依依问我:“妈妈我们怎么每天早上都吃零食啊?”有什么办法?没有别的选择。后来,零食也快没有了,我说我出去买点东西,依依说外面有病毒,我们不能出去!面对选择,孩子本能的反应是安全第一,我很有成就感。这个成就感是和一个5岁女儿一起成长的妈妈的成就感。
过了两天,师傅去快递点翻到了我的快递,我马上用朋友寄来的布头做了一个口罩给依依。最近我不敢看出租车群了,看了会哭,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包括志愿者。我在网上看到有个作家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只有我们这些身处其中的人,体会最深。我不断收到短信,征集出租车用于宾馆饭店及医院接送医护人员和痊愈人员,我想去,可是我去了,就要和依依隔离。如果不去,就没有收入,坐吃山空。想来想去,我还是没有报名。出了事,只有我担着,我背后没人。
活着,是最重要的事,也是最难的事。我们每天吃面条,好久没吃米饭了。封城后的第25天,武汉管理越来越严了,小区全封闭。值班师傅也不能出车了,所以没有人给我们送饭吃了。我向社区求助了几次,可一直没人理。邻居知道我的困难,买菜时帮我买了一些吃的回来。菜很贵:一根大葱,十个鸡蛋,两个胡萝卜六个番茄,一筒面条,80元。我们还缺洗衣粉和牙膏,我想出去买,我的朋友在微信里说现在出去还是太冒险,劝我千万别出去。
封城第33天,为了不再麻烦邻居,我决定出去买菜。依依留在了家里,我戴着唯一的医用口罩出去了。关在屋子里太久了,在外面,我本能地想狠狠深吸一口气,可我不敢。如今一切都变了,往日热闹熟悉的小区黑漆漆的,没有了人气。小区唯一的路口有人守着,菜摊前排队的人很多,我想了好久要买什么,不知封城还要多久,手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不能出车还要付租车的钱,这样还能挺多长时间?我不敢想下去了。这些天我很感慨,我是武汉人,我在这个城市受伤,也在这个城市成长,我的孩子在这个城市出生,也在这个城市长大。现在,我的城市病了,等她病好了,我们一定也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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