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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張博樹 寫於 二零一零年
從“專政”到公共權力:憲政改革的政治哲學基礎我們的講座是圍繞現當代中國的政治哲學這個主題展開的。前面兩講壹個是談歷史研究的客觀性,我們以老毛和“毛時代”為例,分析了如何理解歷史研究的客觀性,又如何去落實它;第二講是從經濟角度、經濟概念的演變來討論中國專制主義的政治邏輯,以及和憲政改革相關的壹些話題,特別是權貴資本。今天更進壹步,我們來談政治領域,這個領域和憲政改革更直接、更貼近。
專政、公共權力這些概念現在也都常用。專政的概念已經用了很長時間了。公共權力是最近這些年開始用的,而且越來越普及。這兩個概念之間到底有什麽不同?在實際的政治行為理解中,在中國的憲政轉型進程中,這樣的話題有什麽學理意義和實際意義?這是我們今天想討論的。
何謂“公共權力” ?
先正面闡述壹下我對公共權力的理解,看看制度現代化理論視野內的公共權力是什麽。
大家讀了《從五四到六四》的第壹卷都知道,我把制度現代化理解為經濟、政治、社會整合三個方面的現代化過程。政治結構的現代化指的是從前現代君主制度向現代民主制度的轉變,這叫做政治現代化;經濟現代化就是從前現代化的自然經濟向現代商品經濟或市場經濟的轉化,上次講的已經涉及到這個問題;第三個方面的轉變就是從前現代的以臣民社會或家族社會為特征的社會整合方式向現代公民社會的轉化。這是現代化進程當中在制度演變意義上三個非常重要的結構轉換。
就政治制度來講,所謂從前現代的君主制度向現代民主制度的轉變,就是把過去的天子(皇帝)的個人權力轉變成我們現在的公共權力。什麽叫公共權力?它是指壹種經過委托人委托的、掌管公共事務的權力。委托人是誰?壹個國家的全體公民。按照現在的政治學常識,大家需要區分兩個東西,中文發音都叫 quanli,但是寫法、含義卻不壹樣。英文區分得很清楚。壹個叫 right,用中文表示就是“權利”。這個權利指的是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以後自然擁有的、並且不可剝奪的那些東西,即所謂 human rights。它們包括人的生命權、財產權、自由權,等等,這些在洛克的時代就講得很清楚了。發展到今天,這個概念已經為世界所公認。
這是權利的概念,在這個基礎上演化出了很多新的、更具體的東西,比如表達權、結社權、工作權、平等權、受益權、參政權等等。我們今天所謂憲政民主對公民權利的概念和基本定義大體上都是從這兒開始的。還有壹個概念是“權力”,英文是 power,這是另外壹個概念上的 quanli,它指的是壹種力量,擁有這種力量的人可以對權力所涉範圍之內的其他人進行支配、指揮,從而產生服從和被服從、支配者與被支配者等等關系。這種意義上的 quanli 古代就有。君王是有權力的,古羅馬的執政官也是有權力的,但權力合法性的來源不壹樣。有的是“君權神授”,比如中國人把皇權的來源歸為老天爺的賜予,叫做奉天承運,皇帝代表上天管理臣民,臣民自然只有服從的份兒。這是壹種專制權力。古希臘、古羅馬的時候也曾經產生過民主政體,由公民大會選舉產生執政官,這個權力在某種意義上已經帶有公共權力的意思,因為它來自委托人的授予。但總的說,這種情況在前現代很少見。
是凡權力都有這麽兩個特性,我的書裏談到了,壹個叫做使役性,就是在它的權力所及的範圍之內可以指使別人,可以要求別人服從。第二個叫做強制性,這也是權力的壹個特征。
不管是古代的權力還是現代的權力,的確都具有某種強制性。汶川地震,國務院總理到了地震災區,他就可以下命令,什麽單位要如何如何,大家必須服從。如果遇到問題,抗災部隊不服從,溫家寶會說:反正人民在養活妳,妳看著辦吧!這也是命令的另外壹種表現形式。
權力都包含強制這層色彩。
今天的公共權力同樣包含這些特點,它也有使役性、強制性。但是它的權力的來源和權力合法性的根據是不壹樣的。比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作為公共權力,它的合法性應該來自全體中國公民的委托。是不是真的建立了這種委托-受托關系,這對壹個國家當然非常重要,因為現代專制主義完全可以假借委托之名,而行專制之實。 但我現在要強調的,不是公共權力的來源是什麽,而是這個權力有個特點,就是它有可能變化,發生異化。異化是個哲學概念,指某種存在物發展成壹種和它自己原來的性質完全相反的東西。對於權力來講,尤其是對今天的公共權力來講,這是壹個現實的威脅。為什麽?公共權力必須要由具體的人來行使,來執行,不管委托的是誰,總要有具體的人來執行。而人都有弱點,都有有限性,不管妳信不信基督教,這個有限性觀點大家都是認可的。壹旦擁有了權力,壹旦某個個人或某個集團擁有了支配他人、強制他人服從的權力以後,就有可能利用這個權力做壹些為非作歹的事情。在我的書裏,這種現象叫做易異化性,就是容易發生異化。 大家可以參考《從五四到六四》第壹卷的第 13 節。
異化無非是兩個方面,壹個是獨裁,明明這個權力是委托給他的,他卻可能胡亂行使他的權力,建立個人獨裁王國。還有壹個是利用權力謀取非法利益。這是公共權力都會面臨的威脅,正是從這裏,引出了所謂權力制衡的必要。關於制衡的話題太多了,今天不能充分展開。推薦大家看壹本書,美國學者斯科特·戈登寫的,主標題是《控制國家》,副標題叫《西方憲政的歷史》,有中文版。這本書我覺得寫的不錯,它是從西方古希臘開始,到古羅馬,到中世紀,到近代早期,壹直到美國革命,解釋制衡的概念、制衡作為壹種實際的制度建構在整個西方歷史中的演變過程。妳們看沒看過顧肅寫的《自由主義基本理念》?那是我們國內學者討論自由主義概念比較系統、比較全面的壹本書,那本書主要從概念、理念角度來解釋,戈登的書更多的是從制度的實際演進角度來解釋西方憲政的發展。有興趣的話可以兩本書壹起看,互有補充。在解釋整個西方憲政發展的過程時,戈登強調的壹個核心性概念是所謂對抗性的概念。不是指毛澤東《矛盾論》裏講的對抗性矛盾,戈登指的是在壹個權力結構當中,要設計出來幾種不同的、可以相互制約的權力,這樣使每壹個權力的擁有者都不能夠完全地為所欲為。《控制國家》講了古希臘雅典民主制的政治結構、斯巴達的極權主義政治結構、羅馬共和國時期的政治結構各有什麽特點,也講了中世紀到文藝復興時期,荷蘭的政治結構、威尼斯城邦的政治結構、英格蘭的政治結構是什麽樣子,如何體現對抗性的基本政治建構原則,等等,那本書裏做了非常細致的討論。
這個歷史告訴我們什麽呢?就是制衡的概念在政治學裏面不是近代才有的概念,不是今天才有的概念,至少對西方國家來講,西方文明在它演變的歷史當中,有意識地在政權建構中通過制衡對權力進行約束,這是西方文明的傳統,他們很早就在這方面做出努力。近代的洛克、孟德斯鳩等人對此做出了很好的總結或理論闡釋。當然,這並不是說我們中國傳統政治文明中就完全沒有制衡的設計,中國原來的官僚體系裏面也有,但那是另外壹個概念,體現了不同的意圖。我們的禦史監察制度也曾經經過了上千年的發展。但是的確有個問題,就是從根本上說,禦史制度是皇帝監督臣子的工具,對皇權本身的制約很有限。當年荀子作《臣道》,力倡“功臣”、 “聖臣”,講能“抗君之命”“反君之事”以安“國之危”,才真正是國家之幸,所以有“從道不從君”之說,但能做到這壹點的士大夫能有幾人呢?中國歷史上向來缺乏限制君權的制度設計,單靠道德訴諸(所謂內聖外王)是沒有用的。所以中國官場歷史上還是奴才居多, “聖臣”寥寥。我們缺乏戈登所說的政治建構中的“對抗性”設計,這是中西方在文化上的很大的差異。
到了現代的憲政制度或民主制度,它包含了兩個東西:公共權力的制衡概念和選舉所體現的大眾民主概念。制衡概念和大眾民主概念之間有聯系,但不是壹回事。制衡的概念要更早,就像戈登的書已經闡述的那樣;而西方國家的大眾民主變成比較成熟的民主體制當中的壹部分,也不過就是最近 100 年左右的事情,包括普選和婦女獲得選舉權。有了大眾民主這個東西以後,公共權力的受托人是通過選民來選舉產生的,而且由於現代公共傳媒的發展,對權力的監督有了新的手段,這都使得今天的民主體制更系統,包含更多內容,包括了權力制衡、民主選舉、公共領域對權力的監督,所以它是壹個全方位的概念。這是我們理解今天的憲政民主框架之內的公共權力時,壹定要註意的壹點。最後還要強調壹點,在現代民主政治中是由選民產生公共權力的受托人,大眾民主實際上預設了所有公民在身份上的平等。各國的憲法規定不壹樣,壹般來講是 18 歲以上成為公民,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在這個意義上大家都是平等的。這是現代民主政治從公民權利和公共權力這樣壹組概念當中引申出來的結論。
何謂“專政” ?
下面進入今天講的另壹個概念,所謂專政。什麽叫專政?大家從小就接觸這個詞, “無產階級專政”, “人民民主專政”,到現在我們的憲法第壹條還在講“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這當然是個典型的意識形態表述,並不符合真正的憲政精神。那麽,在建設壹個憲政民主國家的過程中,在完成中國的民主轉型過程當中,我們怎麽來看專政?
從專政這個詞的起源來講,它的英文表示是 dictatorship,有人對這個詞進行過考證,這個詞來源於古羅馬。古羅馬共和國時期,當時有執政官,假如發生了非常的事情,有外敵入侵或內亂發生,需要采取緊急狀態,羅馬的執政官就被賦予壹種臨時性的權力,他可以打破平時的那套規定,來獨立行使他的特殊權力。這樣壹個臨時性、過渡性的狀態就被稱為專政。
在這種時期,執政官可以根據需要來行使他的權力,不受平時的約法的束縛,在這個意義上,專政也有獨裁的意思。近代文明史當中,專政被賦予壹種比較明確的社會含義是從法國大革命開始的。或者說,專政的第壹個近代表現形式是法國大革命。關於 1789 年發生的法國革命,教科書裏叫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大家都承認它是強調人權、自由、平等、博愛,巴黎市民攻占巴士底獄,推翻法國的封建專制政體,了不起。這些說法都沒錯,法國革命的確具有這樣的歷史性的意義。但是,法國革命還具有另壹方面的含義,壹般人對這不是太了解的,除非專門研究這個問題。那就是,法國革命還有其浪漫、激進的壹面,正是這壹面和 20 世紀的極權主義有某種歷史聯系。
這個話題需要展開說壹說,因為它和後面要討論的內容有直接關系。
剛才講了,法國革命兩個方面的東西都有。壹個方面,它強調天賦人權,強調人人生而平等,強調社會契約,這都是典型的自由主義觀點。不管是 17 世紀英國的哲學家霍布斯、洛克,還是 18 世紀法國很多啟蒙思想家,這樣壹種自由主義概念意義上的關於人生而平等、天賦人權、根據契約來建立社會等等,是共同的,是英、法文明裏都有的東西。法國革命從它的思想起源來講,跟這個傳統是有直接關系的,這是不能否認的。但是另外壹個方面, 18世紀的法國啟蒙哲學家、啟蒙思想家,他們的思想中除了自由主義因素以外,還有另外壹些東西,這些東西在某種意義上構成了極權主義的思想元素。比較典型的、今天人們經常討論的,就是盧梭。
盧梭是法國著名的學者、思想家,他對後來的法國大革命影響很大,特別是思想層面的影響非常大。盧梭這個人很有意思,幾種不同的氣質融於壹身。盧梭從小個人成長的經歷並不幸福,人比較傷感,心靈比較脆弱;但這個人自我期許頗高,精神中有浪漫的壹面;同時又很理性,對社會問題的見解深刻而犀利,這幾個方面的東西在他身上是很奇妙地融合在壹起的。盧梭的《社會契約論》、《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都是非常著名的政治學史上的著作。在《社會契約論》中,盧梭鼓吹壹種“公共的大我”,他說, “要尋找出壹種結合的形式,使它能以全部共同的力量來衛護和保障每個結合者的人身和財富,並且由於這壹結合而使得每壹個與全體相聯合的個人又只不過是在服從其本人,並且仍然像以往壹樣地自由。 ”
總之,這個社會應該是壹種體現公意的社會,也就是全體人民的共同意誌的社會。要建立這樣的壹個社會,是盧梭的政治理想。問題是這樣壹個全體人民意誌完全壹致的公意的社會如何成為可能?日內瓦式的小國寡民似乎有點兒像,那是盧梭童年居住的地方,也是他全部浪漫主義烏托邦想像的原點。但法國不是瑞士,不是日內瓦,大多了,再說還有比法國更大的國家,壹個“全體人民意誌完全壹致”的社會如何可能?盧梭又把這個“公意”的社會稱為“主權者”,但如何保證“主權者”不發生異化?這個問題盧梭並沒有解決,且越到後來越成為問題。
當然,不僅僅是盧梭,如果我們把盧梭同時代的或比他還早壹點的 18 世紀那些法國的啟蒙學者做個比較,妳會發現有些東西他們是共同的。比如說 18 世紀還有壹個啟蒙學者,叫霍爾巴赫,這也是很有影響的壹位思想家,比較中庸,不像盧梭那樣走極端。但霍爾巴赫在政治結構上反對英國式的黨派政治,認為黨派政治對人是壹種汙染、腐蝕,互相之間爭來奪去,這是不健康的。當時壹些法國人很高傲,看不起英國人,覺得英國搞的這套東西不是壹個人類社會應有的狀態。所謂反對黨派政治,今天講就是反對政黨政治,反對政黨政治中包含的利益沖突,這和盧梭強調的主權者是“不可分割”的異曲同工。而今天,至少在自由主義陣營裏,大家早就不這麽看問題了。黨派政治也好,政黨政治也好,在現代的民主體制裏面是壹個不能缺少的東西。現在所有民主制的國家都在實行政黨政治和多黨和平競爭,但是在 200 年前,當時那些最優秀的法國大腦在這個問題上認識的並不清楚,甚至認為這是壹個社會不健康的表現。
我們歷數壹下 18 世紀法國的啟蒙哲學家,包括像伏爾泰、霍爾巴赫、狄德羅等等,當年那批非常有影響的法國的智者,妳會發現有些東西他們是共同的。比如說 18 世紀的法國人很多是相信唯物主義的,這也是後來馬克思、恩格斯對 18 世紀的法國哲學表示贊賞的壹個重要原因。當時的不少法國啟蒙學者批評教會、批判天主教,主張唯物主義,但是他們同時又講究救世主義,這個救世主義是個世俗意義上的救世主義,不是宗教救世主義,相信理性,相信科學萬能,相信科學能夠解決壹切問題,而科學是誰創造的呢?科學是人類自己創造的,所以相信理性、相信科學就是相信人類自己。這壹套推論在我看來並不錯。錯誤發生在接下來的推論裏:既然相信人類自己才是自己的主宰,那麽自然推出壹個結論,社會的進步是可以預期的,是可以設計的; 既然社會是可以設計的,又可以推出壹個結論,就是“立法者”在這裏面可以起到積極的作用,在這個作用下,人類可以達到道德上、社會建構意義上的完美狀態。這都是從邏輯上連貫下來的,但是請大家註意, 這些概念裏面實際上包含了後來在 20 世紀變得極其嚴重的極權主義的某些元素。 這也是為什麽人們今天要比較法國革命和稍早於它的英國革命這兩者之間的差異,為什麽今天人們要回過頭來反思這個過程,因為這個比較的確可以引出許多值得深思的東西。
大家知道,英國革命基本上是個自然發生、自然演變的過程,從 1640 年克倫威爾革命壹直到 1688 年的光榮革命,雖然這個過程裏面也經歷很多曲折,但總體來講人為設定的色彩相對來講比較淡薄。如果從大憲章運動算起,那麽英國幾百年社會、政制演變的自然色彩就更加明顯,是壹個在傳統基礎上不斷改良的過程。而法國正好相反,法國革命更多地被認為帶有壹種理性的提前設定的色彩,革命的目標是要追求壹個嶄新的完美社會。 18 世紀的啟蒙邏輯已經包含這個東西。盧梭雖然在許多方面和伏爾泰之類的啟蒙學者有矛盾,但在完美社會的鼓吹方面更加賣力,進壹步把它系統化、浪漫化了。盧梭強調,壹個完美社會的核心是道德至上、人民主權,而且是不可分割的人民主權。革命就是要建立這樣壹個完美的社會,這是法國革命非常重要的東西。這套理論在法國革命的第二階段,也就是雅各賓專政階段得到了突出的、典型的表現。那個時代的著名革命者,特別是羅伯斯庇爾,後來上了斷頭臺的那位,就把追求完美的、不可分割的人民主權當作壹個奮鬥的目標,而且認為很快就可以實現。
與這樣壹些東西相聯系的還有壹些概念,在法國革命的進程當中推出來的。比如說革命是不能妥協的。革命實際上是壹部分人對另外壹部分人的暴力。對雅各賓派來講,代表著法國未來的那些中下層的市民、無產者和原來的特權利益者、特權階層之間的矛盾,是法國社會的主要矛盾。那些教士、特權階層是道德墮落的代表,是歷史的沈渣,法國革命就是要革這些人的命。從革命不可妥協裏又引出壹個東西來,就是被推翻的這些特權階層、敵人時刻想著復辟,為了粉碎他們的復辟陰謀,就要對他們實行專政。雅各賓派認為這兩部分人之間的沖突是不能調和的,必然是壹部分人徹底摧毀另壹部分人。法國革命在最激進的階段形成了壹種人民和敵人的兩分法,這兩部分之間是不能調和的。為了實現人民主權,為了實現不可分割的“公意”,必須通過暴力的手段把敵人專政掉。 1793 年前後那段時間,雅各賓派當政的那段時間,這樣壹種專政、壹種鐵血政治發展到了很極端的程度,斷頭臺每天都有成批的人頭落下。直到後來羅伯斯庇爾自己也上了斷頭臺,才算告壹段落。
除了革命不可妥協、人群分成兩類、其中壹部分人對另外壹部分人實行專政的概念以外,法國革命還深受盧梭所謂“立法者”概念的影響,這個概念有點兒類似後來韋伯“奇裏斯瑪”
或曰超凡領袖的那種東西。盧梭自己就對超凡領袖情有獨鐘,甚至自命為這樣的人物。在《社會契約論》中,專有壹章談“立法者”, “立法者在壹切方面都是國家中的壹個非凡人物”, “唯有立法者的偉大的靈魂,才是足以證明自己使命的真正奇跡”,他可以引導蕓蕓眾生走向光明。這個問題又和“專政”有關。剛才我們談到,專政在古羅馬人的理解中具有暫時性、臨時性的含義。這樣壹個含義在法國革命的某些代表人物那裏也有。繼雅各賓派之後,法國革命舞臺上又出現了巴貝夫這樣的密謀家,他同時也是階級鬥爭理論的倡導者和狂熱的共產主義者。巴貝夫就認為,革命成功以後,人民不會馬上成熟到在國家事務中行使自己的權力,所以需要壹個短暫的過渡期,這個過渡期需要偉大的人物引領,需要“專政”和“單壹意誌”。另壹位巴貝夫時期的思想家邦納羅蒂說得更明確、更直接: “如果考慮到真正的主權問題,如果要實現這樣的主權,與其去爭取全民投票的勝利,倒不如盡量從權力至上的理念出發,不擇手段,把國家的權力交給賢明有力的革命家更為重要。 ”總之,專政就是要由壹批或幾個有眼光的、有能力的、有才華的並且受到人民擁戴的人來行使權力。經過這個過渡階段以後才能走到盧梭所設想的公意的完美的世界。說到這兒大家就該清楚了。為什麽說法國革命所包含的這樣壹種政治邏輯為後來的 20 世紀極權主義埋下了種子?因為專政在這裏就等於獨裁,以革命名義實施的獨裁。盧梭的“立法者”既然仍然要由具體的某個人或某個集團擔當,這裏所說的“單壹意誌”就很容易演化為壹種權力的異化。 20 世紀極權主義發展的事實難道不是這樣麽?
這是關於法國革命的另壹層讀解,為什麽說它是專政的第壹個近代史實,盡管時間很短,但是它很典型,從理論形態和實際形態來看都很典型。
這塊大家可能不是很熟,我給大家推薦壹本書,有興趣的可以去看。這本書叫做《極權主義民主的起源》,作者是壹個以色列人,叫塔爾蒙。這本書對法國革命所蘊含的極權主義思想元素和它在整個演變過程當中暴露出的社會結構和組織結構上的特征做了相當深入的討論。我剛才提到的邦納羅蒂的觀點,就引自這本書。塔爾蒙的書寫於上世紀 40 年代,大體上和阿倫特的《極權主義的起源》是同壹時期,都產生了很大影響。我看這本書的時候,開頭覺得譯文不是很好,但是看到譯者的“譯後記”有這樣壹段記載: “因為失業日久,可以說是在貧病交迫,心力俱瘁的狀態和孤寂的心境中,勉力最後完成這譯稿的。 ”看了這以後,我上網查了壹下這位仁兄,對譯者不禁肅然起敬了。人家在很困難的情況下把這本書翻譯了出來,雖然在文字上面、翻譯上面還可以做壹些改進,但已經是難能可貴了!從這個角度研究法國革命的書,翻譯過來的並不多,譯者為此做出壹大貢獻。咱們國內,據我所知,朱學勤的博士論文也和這個問題有關,論文題目是《道德理想國的覆滅:從盧梭到羅伯斯庇爾》,10 多年前已經作為專著出版,大家有興趣可以去讀。
從盧梭到馬克思
談完法國革命,現在我們要說說馬克思了。先考考大家:馬克思是怎麽定義“國家”的?
對。馬克思把國家理解為“階級統治的工具”。那麽,馬克思的這套政治學見解從哪裏來的?
來自《資本論》?不對。《資本論》更多的是談經濟邏輯,不是談政治學。看來,妳們的馬列主義公共課學得不過關。公共課不是講,馬克思主義有“三個來源”、 “三個組成部分”嗎,“三個來源”指德國古典哲學、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法國空想社會主義, “三個組成部分”
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和所謂“科學社會主義理論”。這是經過列寧和斯大林欽點後的標準的對馬克思主義的解釋。從實際歷史脈絡看,這個解釋倒也還差不多。
馬克思的經濟學比較好講,畢竟有三大卷《資本論》那兒擺著;雖然人們對馬克思的經濟學有很多批評,我個人就認為馬克思經濟學中最“科學”的部分,乃是他從斯密、李嘉圖那裏繼承的東西,比如勞動價值論,而馬克思經濟理論中最不科學、最成問題的部分,恰恰是他自己獨創的東西,即所謂“剩余價值理論”。但是不管怎樣,馬克思在經濟學方面確實下了很大功夫,《資本論》確實是壹個自成系統的體系。所謂“自成系統”的意思是,假如妳從它的前提出發,或者妳預設它的前提是成立的,那麽,妳按照它的邏輯往下走,就會走到它的結論那裏去。也就是說,它的邏輯系統是自洽的。如果妳想反駁馬克思的經濟學,就必須從它的前提那裏開始反駁,而不能只從它的論證環節的某壹點切入去反駁。
至於馬克思的政治學,包括國家問題,權力問題,等等,在邏輯的完整性、絲絲入扣方面,就遠不如他的經濟學了。馬克思的政治學見解,受到法國和德國壹些思想家的影響,特別是空想社會主義者的影響。對當時的國家建構、國家組織、國家機器,馬克思是持否定態度的,而且是徹底否定。這還真不像經濟學,馬克思至少還承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比封建生產關系有進步,這個進步體現了歷史的辯證法。在政治學領域,我們看到更多的是馬克思對“資產階級國家機器”的激進的批判和否定。不僅青年馬克思如此,老年馬克思也如此。 1875年,馬克思已經快 60 歲了,那壹年他寫了壹篇很重要的文章《哥達綱領批判》,其中就談到“資產階級”的民主共和國乃是“最後的國家形式”,在那裏,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將進行“最後的決戰”。大家還可以看看稍早些的馬克思的另壹部著作《法蘭西內戰》,其中使用的語言是“要打碎資產階級國家機器”(請註意是“打碎”)!我的書裏分析了這壹點,大家請看《從五四到六四》第壹卷的第 22 節“馬克思政治哲學中的烏托邦”,其中有壹小節談“對?國家?的誤讀:關於?資產階級民主制?”,還有壹小節談“對巴黎公社的誤讀:關於?無產階級專政?”。
馬克思講: “公社的真正秘密就在於,它實質上是工人階級的政府,是生產者階級同占有者階級鬥爭的產物,是終於發現的可以使勞動在經濟上獲得解放的政治形式。 ”馬克思還有個說法,就是“工人階級不能簡單地掌握現成的國家機器,並運用它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奴役他們的政治工具不能當成解放他們的政治工具來使用。 ”這就是馬克思對所謂“資產階級國家機器”的看法。但是我請問大家:這裏所說的“資產階級國家機器”包括哪些內容呢?是不是就是我們今天講的公共權力這套東西?是的!這套東西無非是指議會,也就是立法機構;政府,也就是行政機構;司法,包括各種法院系統,合起來就是“三權分立”所指稱的那些東西。
此外還有國家強力機構,比如警察和監獄系統。但所有這些在 1871 年的馬克思看來都屬於應該“徹底砸碎”之列!
總之,馬克思對巴黎公社是這樣的壹個評價,認為巴黎公社代表的是無產階級開始掌握國家政權,它的特點就是徹底砸碎資產階級那壹套國家機器。按照制度現代化範疇之內的公共權力的概念來看,馬克思那套理論完全不是從這個角度分析問題的。他只把權力理解成是壹個階級壓迫另壹個階級的工具。巴黎公社所要建立的是工人階級的政權。所謂工人階級政權就是工人階級代表壹部分人,剝削階級代表另外壹部分人,是這部分人對另外壹部分人的專政。這套東西從哪裏來的呢?這種兩分法為什麽如此似曾相識呢?如果大家理解了剛才說的法國大革命當中的那些概念,理解了盧梭、羅伯斯庇爾、巴貝夫和邦納羅蒂,理解了法國革命中的激進主義者,以及他們在建構法國革命新政權過程中所采取的做法,就不難看到其實馬克思政治見解中的很多東西的確和法國革命有某種歷史上的聯系。時間並不長嘛,法國革命是 1789 年發生的, 1793 年是雅各賓專政最熱鬧的時候, 雖然它的時間很短,接著就復辟、政變了。但是法國的歷史很有趣,並不是說政變以後事情就完了,法國的政治現代化經歷了壹個非常曲折、也是波瀾壯闊的過程。 1848 年,法國還爆發過壹次革命。到了 1875 年,法國才最終建立了壹個比較穩定的立憲政府,也就是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巴黎公社只是在這個過程中發生的壹件事情。同樣重要的是,在 19 世紀上半葉,法國的土地上產生了各種各樣的社會主義思潮,這是法國非常有趣的現象。這個社會主義思潮和剛才我介紹的盧梭、巴貝夫之類要建立的完美社會,是壹脈相承的。傅立葉也好,聖西門也好,都是那個時代的代表人物。從 18 世紀末法國革命的激進主義、烏托邦主義到 19 世紀上半葉的法國空想社會主義,再到 19 世紀 50~60 年代的工人運動(馬克思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建立他的理論的),再到 1871 年的巴黎公社,這些事件之間的歷史連續性是非常清楚的。如果妳理解了整個的歷史發展過程,妳就會明白馬克思的這些政治學上的主張,其實有很多東西是從法國人那裏接收過來的,或至少是受到了法國人的影響。
當然,如果說馬克思和法國人相比有什麽不同,那就是他的確比他們更深刻。馬克思主義不是還有個德國古典哲學的來源嗎?這個東西確實非同小可。 德國人是天生的思辨家,哲學特別發達。特別是黑格爾的辯證法,影響極大,包括馬克思本人也深受影響。黑格爾認為世界歷史有個最終的目標,這個目標在黑格爾叫做絕對精神,在馬克思就叫共產主義。絕對精神是個逐漸展開的過程,但目標原來就有。整個人類歷史就是向著這個目標邁進,向它不斷地接近。用我們今天的哲學語言來講,這叫目的論。馬克思其實也是這個套路。共產主義是人類命定的目標,包括資本主義在內的人類歷史不過是人類的“史前史”。但歷史的演進不是直線的,而是曲線的,螺旋上升的,所以才有“異化”和異化的“揚棄”。三大卷《資本論》
所闡發的經濟學和“剩余價值理論”,不過是為了證明這個偉大真理、命定目標的堅實可靠。
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就是這樣被捆綁進了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神學體系。政治學呢?馬克思則是把德國古典哲學裏面特有的思辨性、歷史哲學中包含的某種深邃性,把它拿了過來,又把法國人特有的浪漫性和激進性融在壹起,就構成了馬克思政治學上的結論。但是這就註定了馬克思的政治學必然凸顯的最要命最核心的問題,就是他對國家建構,對未來社會的政治建構的烏托邦性。什麽叫烏托邦?烏托邦就是那種原則上不可能實現的東西,不管它寄托了多少人類美好的想像。 過去人們說法國人搞的社會主義是烏托邦,是“空想社會主義”,馬克思的那壹套才叫“科學社會主義”,因為馬克思發現了“歷史發展的規律”。我們的教科書多少年來都是這麽解釋的。但是今天大家會發現,這套解釋是不對的。在最根本的問題上,馬克思並沒有超越他的前人。用他的經濟學理論來論證共產主義實現的必然性,我們上壹講已經談過了,這本身就是烏托邦。現在他要用壹種所謂工人階級的國家來代替被打碎的資產階級國家機器,其實也是壹種烏托邦。
關鍵是理論前提和框架不對。框架錯了,壹切皆錯。馬克思沒有能夠正確的體認和理解制度現代化進程當中公共權力建構的歷史客觀性,沒有能對權力的人類學屬性和“階級”屬性做出更詳細的梳理。權力有沒有可能被特權階級濫用?當然有可能,每個時代都有這種可能,都發生過這種事;但這並沒有否認權力的公共屬性壹面仍然是人類社會進化的主題,而且在馬克思生活的 19 世紀後半期正在取得巨大的進步。可惜馬克思對此並不理解。這位思想家更多的還是從他的理想人性出發、從自己的哲學前提出發、從為受苦受難的工人階級鍛造“批判的武器”出發,所以他對 19 世紀歐洲的政治發展、特別是法國的政治發展做了很多誤讀。
更可怕的是,這套東西後來被列寧、斯大林等推崇為顛撲不破的真理、最高的聖經,從而貽害整個 20 世紀。
我在研究當中對此深有感觸。馬克思過多地受制於他自己考慮問題的前設,所以在很多問題上,他甚至不如同時代的某些思想家的理解正確。 馬克思對於資本主義文明的批判有很深刻和獨到的地方,但是在政治學方面,我個人認為是他的理論裏面最薄弱的部分,最經不住歷史考驗的部分。 他的經濟學、哲學問題也很多,但是他的政治學是問題最大的。這是我的感嘆。如果給出壹個基本判斷的話,是不是可以這樣說,馬克思的政治學理論最要命的就兩條:第壹條,激進;第二條,浪漫。激進就是徹底打碎,浪漫就是建設完美社會。根據上面對盧梭思想、法國革命和雅各賓專政的介紹,我們可以看到這兩條實際上都有法國革命時代的影子。
但談論馬克思的時候,有壹點還要公正地講,就是馬克思從來沒有把專政看成是壹個常態,仍然把它看成是壹個過渡性的東西。這壹點是要承認的,是和法國革命壹樣的,也是和當年古羅馬共和國時期對專政的理解壹樣的。馬克思在 1852 年曾經給他的朋友約·魏德邁寫過壹封信,信中強調發現階級鬥爭並不是他自己的功勞。馬克思說:我的貢獻無非就這麽幾條。第壹條,我證明了階級的存在僅僅同生產發展的壹定歷史階段相聯系;第二條,階級鬥爭必然導致無產階級專政;第三條,這個專政不過是達到消滅壹切階級和進入無階級社會的過渡。他說的很清楚。我們今天來看,他的理論的空想性質、烏托邦性質表達的很清楚,但是他把這個專政僅僅理解成過渡,表達的也很清楚。
有關馬克思就說這麽多吧,這幾條大家能夠把握了,理解後面的事情就方便了。後面的事情,無非是從激進主義角度、徹底砸碎角度、浪漫角度進壹步發展馬克思的東西,把歐洲共產主義的幽靈變成了俄羅斯乃至中國的現實,也就是列寧、斯大林、毛澤東,這麽壹條線下來。當然,馬克思之後還有另外壹條線,就是晚年恩格斯開始思考、伯恩斯坦和第二國際壹些思想家發揚光大的社會民主主義認知思路,這套東西過去被批判成“修正主義”,現在卻越來越證明其正確。
列寧的“貢獻”
關於列寧,我的書裏做了比較多的討論。尤其是第 23 節“俄國革命與布爾什維克黨專制的形成”這壹節,對這個問題做了相當多的討論。列寧作為壹個政治領袖,也是壹個操作者、實踐家,他把馬克思的政治學理論變成了蘇維埃的實踐,特別是變成了布爾什維克建黨的實踐和建立蘇維埃政權的實踐,在這個方面列寧確實是“貢獻”很大。列寧是個很虔誠的馬克思主義者,他從激進革命的方面進壹步發展了馬克思的東西,把它用於俄國這樣壹個並不發達的國度。關於建立工人階級鐵的政黨,關於專政的問題,列寧不僅說了,而且做了。從 1917年十月革命算起,到 1924 年列寧去世,他有好幾年的時間實際參與、領導了這樣壹個過程。
可以說蘇維埃制度裏那些最核心的東西都是在列寧時代創立的。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列寧把專政當成常設性的東西固定了下來。盡管理論上他並沒有說這個東西要永遠存在下去,因為布爾什維克在理論綱領上還是強調要建設共產主義,目標是要實現共產主義,共產主義是個無階級社會,到那時候要消滅國家、階級,國家要退出歷史舞臺,專政到那時也就不再需要了,但這只是理論而已。從實際上看,當時的蘇維埃政權建構確實是把專政當成常設性的東西固定下來,包括黨對國家政權的絕對掌控,對武裝力量的絕對掌控,對新聞媒體的絕對掌控等等。對那些“異己分子”,蘇維埃政權壹點不手軟,堅決收監、流放或者槍斃, “契卡”和“專政”的神威大顯。我把這個體制稱為黨專制,這個東西是從蘇聯開始的。前不久南方某大學的壹位朋友在 e-mail 裏跟我討論,說我用“黨專制”這類的詞兒不大好,政治色彩、批判的色彩太濃了壹點,還是更多地從學理角度來講更好些。總之,他善意地提了壹些意見,是好意。但是,研究共產革命,研究中國的當代問題,學術和政治很難區分。我說黨專制,妳可以把它理解成中性概念,因為它是對壹種事實的描述,當然裏面也包含了價值判斷,我不否認。在我的《中國憲政改革可行性研究報告》中,黨專制幾乎成了壹個專有名詞,用來描述當今中國的政治體制。現在我們知道,這個東西並不是中國共產黨人發明的,它來自俄國。
獨裁的邏輯,也是在列寧和斯大林那個時期就暴露出來了。其實,專政導致獨裁,或者專制本身就意味著獨裁,這壹點法國革命和雅各賓掌權時已經表現得很清楚。在列寧那兒,獨裁是通過“工人階級”,通過“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也就是布爾什維克黨來實施的。布爾什維克黨要有他們的領袖來領導,通過這樣的邏輯,專政問題就轉換成了獨裁問題,而且也在事實上發展成了獨裁問題。列寧頭壹次在 20 世紀把這種東西付諸實踐,斯大林則把這個制度當中最惡劣的東西充分地發展,直到極端。關於斯大林的惡行,大家壹定知道不少,我的書裏也有詳細討論,這裏就不談了。
“專政” 與當代中國
下面說說我們自己,說說中國的當權者中國共產黨。大家知道, “四項基本原則”裏面有壹條,就是“堅持人民民主專政”,人民民主專政也是無產階級專政。這個“專政”今天受到了嚴肅批評,因為它的確是專制的同義詞,在“專政”的名義下,當權者犯過壹系列錯誤,甚至幹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情。但我們也應該承認,建設壹個新中國、實施人民民主專政,曾經是中國共產黨壹個非常自覺的奮鬥目標。它被認為是“歷史的必然”, 是中國人民找到出路的歷史的選擇。過去有很多人是這樣相信的,很多的共產黨人自己也是這樣看的,否則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麽在那樣壹個年代,那麽多人可以拋頭顱,灑熱血,冒著生命危險去幹革命。當時人們真的以為十月革命開啟了人類歷史的新時代,中國革命已經成為世界革命的壹部分。
歷史有時就是這樣的,用今天的眼光、今天的角度來看,它包含了太多的令人深思的東西。
關於中國共產黨在 1949 年以後建立的這樣壹個體制,它的種種不合理性和背後體現的邏輯關系,這裏不細講。《從五四到六四》第壹卷最後兩章有關於中共黨專制體制 28 個命題的總體性歸納,大家可以去讀。現在我們還是結合這壹講的主題,談談專政到公共權力的轉換,在現當代中國的歷史語境中意味著什麽。
各位已經知道,我們這套制度,這樣壹套政治上的制度建構和相應的意識形態,起源於歐洲以馬克思主義命名的激進傳統,中間經過蘇維埃十月革命作為壹個中間環節介紹到中國來,在中國產生這樣壹個結果。再往前追溯,法國革命作為歐洲近代史上的激進主義傳統,又對馬克思主義的形成產生過影響。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法國革命對後來的中國革命也具有某種影響,盡管這個影響更多是間接的,而非直接的。當代西方的壹些中國學家對此做過研究,比如史華慈,壹位很有影響的美國學者,早在中國的文革剛發生不久,就寫了壹篇文章談毛的文革與法國大革命之間的某種精神相似性,史華慈甚至斷言毛是盧梭及雅各賓主義壹個“造詣很深的學生”(見史華慈《中國的共產主義與毛澤東的崛起》)。當然,從“德性統治”角度梳理毛和盧梭間的異同、梳理文革實踐與雅各賓實踐間的異同,是另壹個十分復雜的課題,我的《從五四到六四》的第四卷會專門處理這個問題。
就“專政”這個概念而言,重要的是要看到,在很長壹個時間裏,這個東西被中國共產黨人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在中國過去 60 年、特別是毛時代 30 年的時間裏,專政這個詞壹向被認為是個堂而皇之的概念,沒有人敢去質疑它。 在中國,真正開始質疑專政的概念對不對,作為民間社會層面的壹種反思,是改革開放以來這些年,才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文革當中覺悟比較早的壹些人當中,已經開始有人觸及這個問題,但是限於當時的認知條件和歷史條件,還不太可能像現在這樣非常透徹地把這個問題展開。文革時曾有壹篇流傳很廣的文章叫做《論社會主義的民主與法制》,署名“李壹哲”,是幾個年輕人寫的,對當時共產黨體制裏面的種種問題進行了反思,對權力的合法性來源、權力的監督等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在當時來講,寫出這樣的文章已經非常了不起了。顧準當然更了不起,在那樣壹個極端困難的條件下居然能夠對政治結構問題做深入的中西比較和歷史性的反思,遠遠走在了時代的前頭。但這畢竟是鳳毛麟角,而且這些思想成果當時不可能面世,讓公眾知曉,成為社會的共同財富。
至於官方,則完全是另外壹個邏輯、套路。在中共建國後第壹代領導人,也就是毛澤東那壹代人來看,關於專政的概念、社會主義的概念、階級鬥爭的概念都是非常明確的。而且我特別要強調,它是壹個自洽的邏輯。為什麽說是自洽的?妳看,共產黨代表“工人階級”,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按照馬克思主義理論,國家政權既然是工人階級的政權、人民民主政權,那麽由共產黨領導,對壹小撮地富反壞右、階級敵人實行專政,就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專政的概念在這兒是非常明確的,黨的概念、國家權力的概念也是非常明確的, 它自身都是自成邏輯的,這就叫邏輯系統的自洽性。到了鄧小平,上世紀 80 年代,問題開始出現模糊了,雖然從理論上,還是維持原來毛的專政、黨、國家的概念,但是鄧開始有限度地承認市場經濟,這裏面已經產生與原邏輯無法自洽的矛盾萌芽,因為嚴格地說,與市場經濟相對應的權力概念應該是公共權力,而不是“專政”。到江澤民時代,提出“三個代表”,正式寫入黨章,它和專政概念的邏輯沖突就更明顯了。首先,這在邏輯上是不自洽的,如果說共產黨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國家是壹個階級對另外壹個階級的暴力工具,那麽這是經典的馬克思關於國家的定義,它預設了這個社會裏面壹部分人和另外壹部分人處於敵對狀態。但中共十六大的黨章對共產黨的性質做了新的界定,中國共產黨不但是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而且是中華民族的先鋒隊,實際上變成了全民黨。這在邏輯上就有問題了。 敵對階級沒有了,還要專政幹什麽?
說到全民黨、全民國家,當年的赫魯曉夫用過這個提法,蘇聯共產黨要建成全民黨、全民國家。當時的中國共產黨就認為妳是胡扯,妳就是修正主義,怎麽能沒有階級呢?所以毛親自壓陣,組織班子寫《九評》,狠批赫魯曉夫。但毛做夢也想不到, 30 多年過後,中國共產黨自己也宣布要建設全民黨、全民國家了。有人講,今天的共產黨已經代表剝削階級,代表權貴利益,不再是毛主席時代的共產黨了,這是現在的毛派對“三個代表”和江澤民的批判。
其實,江提出“三個代表”自有他的考慮,他要給資本家入黨提供理論根據,這樣來鞏固“黨的執政基礎”。 1999 年法輪功巨大的動員力已經讓老江吃驚不已, 2000 年百年老店國民黨在臺灣丟了政權更讓江澤民坐臥不寧。江的使命是守住這個攤子,只要有助於維護共產黨的執政地位,怎麽實用、怎麽有效就怎麽幹。 “專政”概念是為了論證黨的統治的合法性,而且,為了壹勞永逸地統治下去, “專政”早就從臨時的變成了永久的;現在, “三個代表”乃至“科學發展觀”旗下的全民黨還是為了維護壹黨統治的繼續延續,哪怕這裏在邏輯上出了問題。
回歸公共權力:時代的主題
按照我們說的公共權力的概念,也就是制度現代化領域內權力結構的概念,公共權力有兩個最根本的特征:第壹,它是由公眾選舉產生、委托授權的權力;第二,它是壹個被監督的權力,壹種受到制衡的權力。既然我們認定權力都有異化的可能,都有被濫用、變質的可能,這種監督、制衡就是絕對必要的。那麽怎樣制衡呢?權力結構內部不同權力之間的制衡是壹個方面,立法權、司法權、行政權之間要制衡,要有某種相互“對抗性”----前面已經講到,發展出這樣壹套制衡體系是西方文明的壹大功勞。另外壹種制衡則來自公眾,也就是授予權力的壹方。 公眾有權利通過壹種定期選舉的方式來決定誰才是他們更中意的公共權力受托人;任何受托人都沒有資格講這個位置應該由我永遠占據,因為我能不能“代表”人民不能由我自己說了算。總之,這是壹種更重要的監督,定期地、自下而上地由選民來決定誰來當政,誰來作這個受托人。
由選民來決定誰是公共權力受托人的過程意味著權力執掌者是可替換的。權力受托人的這種可替換性應該是對權力監督的最有效的形式。或者,我們也可以說,可替換的權力才是壹種保持健康狀態的權力,這應該是現代憲政民主體制裏面公共權力建構的壹個核心性問題。 正是從這裏面,引申出反對黨存在的合法性。反對黨存在就意味著公共權力的受托人可以通過壹種有序的和平競爭的方式來實現更替。而這正是對權力監督最好的方式。當然,這也正好是我們的現行體制不承認的東西。假如妳承認中國是全民國家,不再秉承過去的專政概念,那麽在邏輯上就應該推出來,作為公共權力,妳代表的不是某壹個階級了,不是某壹個階級對另外壹方實行專政了。妳既然宣稱是代表全民的,按這樣的邏輯,妳就該遵循公共權力的民主憲政通則,也就是承認,權力必須可監督、可替換,除此以外,別無它途!
這樣說來,中國憲政改革的政治哲學上的根據就找到了。我們為什麽要進行憲政改革?
除了這個制度在過去 60 年的時間裏產生了大量問題,制造了很多災難,在實踐上已經證明確實行不通以外,在理論層面,為什麽要進行憲政改革,要用公共權力的概念來取代專政的概念,剛才的推導也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公共權力的概念前提是公民權利的概念。嚴格的說,這兩個概念是同時存在的,公民權利是因,公共權力是果,公共權力為公民服務,也必須受公民監督。因此, 公共權力必須是壹種可替換的權力。 它不再是過去專政意義上的權力。
我們要完成的恰好就是這樣的壹個轉化。這也是我們今天要進行的憲政改革在政治哲學上的根據所在。
從專政回到公共權力,這個事情是早晚要做、壹定要做的,至於說怎麽去做,那是另外壹個層面的事,需要單獨討論;我們至少希望通過討論,把這個話題從理論層面搞得更清楚壹點。
本講小結
這壹講談專政和公共權力,我們從法國革命開始,回顧了 200 年以來人類近代政治文明的發展過程。我們指出,法國革命既包含自由主義的要素,也包含極權主義的要素,法國革命中激進、浪漫的那壹面在 19 世紀影響了空想社會主義,也成為馬克思所謂科學社會主義的酵母。更加不幸的是,這個傳統到了 20 世紀演變成了蘇維埃類型的共產專制制度。這種制度被移植到中國後,迄今已經存在、延續了 60 年。歷史壹再證明, “專政”建立不了民主社會,只能產生獨裁。這種獨裁曾經給、而且至今仍在給我們這個民族帶來痛苦,乃至災難。
回歸公共權力---那種可制約、可替換的公共權力---才是中國的出路所在。這是我們對歷史深切反思後得出的結論。鑒於這樣的結論,中國今天的憲政改革是個歷史的必然,非要走這步不可,沒有其他的路可以選擇。不管我們今天的執政黨是不是承認,早晚是要承認的。如果它能夠主動地承認,上下結合,共同努力,這個轉型能更理性壹些;如果它不是主動地承認,頑固到底,最後就可能出現壹些大家都不願看到的情況,官逼民反,社會出現大的動蕩。但是不管怎樣,不管轉型的途徑可能是怎樣的,歷史最後還是要正本清源,還是要回到這兒來的,對此我深信不疑。
回顧二十年前的“異化”論爭: 思想解放與認知局限改革開放 30 年,有不少人發表文章紀念這個日子。這個日子的確值得紀念,畢竟 1978 年開始的這 30 年改革,是我們國家擺脫過去的極權主義制度、逐步走向開放、開始了這樣壹個轉型的重要歷史時期。 30 年過來到現在,有很多需要回味、總結的地方。今天我們要談的是 80 年代初有關怎麽看待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怎麽樣看待“異化”的話題,這是曾經討論得非常熱鬧的話題,這個話題和整個改革開放的進程都有關系,所以今天我們首先把有關這個問題的歷史簡單做壹個回顧。 這個題目也和我們讀書班正在討論的東西,也就是總結過去 100 年的歷史,推進中國的轉型和憲政改革,有著很密切的關系。我們梳理當年的歷史,對於更好地理解、把握現在正在做的事情,特別是推進憲政改革這件事肯定是有幫助的。
今天我們的話題圍繞著這個主題來聊。大概兩個部分。前壹個部分咱們把 80 年代的情況做壹個簡單的回顧,歲數大壹些的都知道那個過程,年輕壹點兒的不壹定完全了解。下半部分我想現身說法,把我自己關於人道主義問題、異化問題,關於人的本性問題的思考過程,直到後來寫《從五四到六四》,為制度現代化尋求哲學人類學的根據和基礎,然後在這個基礎上反省中國現代專制主義,這個個人思想發展的心路歷程向大家做個匯報,也許能給大家思考相關問題提供壹點參考。
80 年代的人道主義熱
上世紀 80 年代初,中國學界、理論界關於人道主義的討論其實是建立在壹個基本的歷史語境的前提下,這個語境就是文革結束時間不長,改革開放剛剛開始,認知層面、思想層面很多東西還處在剛剛開始解凍的時期,人們的思想異常活躍,都在思考很多的問題,包括文革為什麽會發生?為什麽會出現很多不正常的現象?對毛的個人崇拜如何解釋?文革中的相互批鬥、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瘋狂又如何解釋?等等。在文革結束以後的 70 年代末、 80年代初,很多人都在思考這些問題,當時整個中國的思想狀況處在很活躍的狀態。八零後的這壹代年輕人是不好想象這些東西的。文革爆發那年,我 11 歲,正上小學四年級,本來很喜歡看的《洪湖赤衛隊》、《冰山上的來客》等電影突然不讓放映了。接著就是“停課鬧革命”,學校都在組織“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到處都在大唱革命歌曲,唱“樣板戲”。這種東西壹折騰就是 10 年。象“毛主席語錄歌”壹類,節奏簡單、響亮高亢、又生硬做作,完全不是藝術,文革結束以後突然聽到“洪湖水浪打浪”、 “花兒為什麽這樣紅”就覺得特別的親切,盡管今天看“洪湖水浪打浪”也是典型的黨文化歌曲,但畢竟曲調優美,很生活化,甚至人性化,這是 60 年代前半期黨文化藝術表達很不同於文革的地方。
70 年代末 80 年代初是中國思想界、文學藝術界非常活躍的時期,人們開始從各個角度反思歷史,為什麽會發生文革這樣的事情。當時比較明顯的,也是最讓普通人能夠感覺到的就是文學、藝術領域。 那時有個說法叫“傷痕文學”,很多以中篇、短篇小說形式出現,《十月》、《當代》等刊物刊載了大量這樣的小說,主題基本都是恢復人的正常的情感,恢復人和人之間正常的關系,反思過去那段不正常的歷史,從裏面試圖挖掘出壹些關於人性、人生、歷史、哲學、宗教問題的意義。當時有篇中篇小說叫《晚霞消失的時候》,給我的印象很深,描寫的是國共上壹代人和他們的後人的矛盾糾葛,最後上升到宗教信仰層面,讓人思考很多。
在 1983 年反對精神汙染的時候,這部小說遭到批判。最著名的傷痕文學,像《苦戀》、《人啊人》,大家都知道的,基本都是這個主題,反思歷史,反思文革。《苦戀》拍成電影了,叫《太陽與人》,那個片子拍的不錯,音樂也很好,是中國音樂學院的施萬春教授譜的曲,可惜拷貝搞出來以後不讓放。還有電影《小街》,張瑜和郭凱敏主演,這兩位被稱為中國的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他們拍的《廬山戀》被認為是當時拍的最好的電影,風景美,人也美,到現在廬山風景區電影院還在放那部片子,據說是進入《吉尼斯大全》了,同壹部電影在同壹個地方放映最多,打破了吉尼斯世界記錄。其實,《廬山戀》只是壹部風光片,更有思想深度、更耐看的是《小街》,它從壹個被欺辱的女孩子的獨特的角度來反思那段歷史,對人格的不尊重,對人的命運的戲弄,等等。所有這些作品反映了壹個共同的主題,那就是對文革及文革何以可能、何以猖獗十年之久進行反思,當時的社會也提供了這樣壹個氛圍,這是從文學、 藝術的層面看。
學術、思想層面的反映也很明顯,那就是提出了關於人道主義如何理解的問題。當時有個很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王若水,《人民日報》的副總編輯,他比較早地提出了壹個問題,那就是人道主義的命題是不是應當構成馬克思主義的壹部分?是不是應該重新理解?
這個問題壹下子就把在文學層面、藝術層面、日常生活層面人們反思的問題上升到理論層面了。過去的文革、大饑荒、 1957 年的反右等等,中國人遭受了如此之多的苦難。我們怎麽樣從理論上去分析它?王若水把它歸結為就是不尊重人,不重視人的價值,不重視個體的尊嚴。王若水認為在馬克思的理論當中本來是有這壹塊的,人是馬克思主義的出發點,馬克思主義實際上是壹種人道主義,或者說馬克思主義當中包含了人道主義的內容,這是王若水提出的壹個很重要的命題。
大家知道,當時中國人講的馬克思主義,基本上是從蘇聯那兒搬過來的,所謂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聯共(布)黨史教程》定的調。這套“馬克思主義”強調人是歷史的產物,喜歡引用馬克思在《費爾巴哈提綱》裏的壹句話, “人是壹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而人道主義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的,因為它抽象地看待人的本性,把人的歷史屬性抽象掉了,似乎人就是講平等講博愛講自由, 虛偽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而已。所以人道主義在過去是被批判的,中國從 50 年代到 60 年代到文革,壹直在批判這個東西,認為這些東西都是資產階級的,人道主義不是馬克思主義。大家知道了這個背景,就可以理解 80 年代初像王若水這樣的壹些學者說人是馬克思主義的出發點,人道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當中的壹個組成部分,甚至是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在當時確實需要壹定的理論勇氣。這是對共產黨教條的挑戰。我們客觀地歷史地看,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的。
關於異化和異化理論
王若水使用的理論武器、憑借的理論根據是什麽呢?就是當時被廣為傳播的馬克思的壹本書,《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這是馬克思的壹部早年著作,裏面討論了大量的經濟學問題,但是從哲學角度來談的,由於這本書是在馬克思流亡巴黎期間寫成的,所以又叫《巴黎手稿》。這本書在當時的影響大的不得了,我手上至今還有人民出版社 1979 年出版的這本書的單行本,復旦大學出版社也出版過西方學者論這部手稿的文集。如果從歷史上來看的話,在上個世紀 30 年代以前,絕大部分研究者還不知道有這個手稿的存在,它是在 1932 年由蘇聯人最先整理出版的, 中文版在 1956 年翻譯的,但是當時並沒有引起人們的註意。馬克思在他的這部早年作品中談了他所理解的人道主義、人的本性、勞動的異化、共產主義等許多問題,蘇聯人解釋說這是馬克思早年的作品,不成熟的作品,那時候馬克思只是個革命民主主義者,還不是壹個共產主義者,他的思想還沒有定型,這是當時蘇聯人對這本書的解釋,後來的中國人基本也是這麽個解釋,當時很少有人看這本書。這本書寫的的確很晦澀,用的都是黑格爾式的哲學語言,讀起來不好懂。再加上蘇聯人定論說這是青年馬克思的東西,不成熟,不是真正的科學的馬克思主義,還費那個功夫幹啥?但是到了 80 年代初情況變了,人們突然發現馬克思這本書裏講的壹些東西有道理,不能把早年馬克思的東西籠統說成是不成熟的,晚年馬克思的東西才是科學的,這麽講不見得對。
啟發中國人思考的不僅僅是中國文革的歷史背景,國際學術界關於“青年馬克思”和“老年馬克思”, “人道主義的馬克思”和“科學主義的馬克思”等等問題的討論也深深影響了中國人。 其實,早在 40 年代,西方學者知道手稿的存在後,就開始進行研究, 50~70 年代形成高潮。特別是壹些左翼理論家,比如弗洛姆、馬爾庫塞這樣的新馬克思主義者或者阿爾杜塞這樣的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都對手稿進行了解讀。他們的解讀又影響了東歐的理論界。 70 年代末、 80 年代初,大量西方和東歐學者研究手稿、研究異化問題的著作被翻譯成中文,陸續擺上書店。我當時正在讀大學,記得很清楚,對我們影響最大的壹些人,比如南斯拉夫有個著名的實踐派,他們討論青年馬克思的思想意義,討論手稿所闡發的思想對現實的價值,在當時的中國青年人看來都是非常解放的思想。南斯拉夫還有壹些領導人,思想也很開放,比如說卡德爾,他曾經提出這樣的問題:異化在社會主義條件下會不會存在?國有制條件下為什麽會產生人民的公仆反過來變成人民的主人這樣的現象?卡德爾專門寫了本書《公有制在社會主義實踐中的矛盾》來回答這個問題,讀後大開眼界。波蘭有個哲學家叫沙夫, 寫了壹大堆東西,關於人學,人的理論在馬克思主義當中的位置,等等,影響也很大。經濟學方面就更多了,比如波蘭的經濟學家奧斯卡·蘭格,弗·布魯斯,捷克的改革經濟學家奧塔·希克等等,這批人沒有對社會主義制度提出根本懷疑,但都在狠批斯大林模式。
這些人的作品啟迪了 80 年代初的壹代中國大學生,很多人在課堂上學的還是蘇聯那套,但是下來讀的書都是這些,思想的啟蒙是從這兒開始的。重要的是,無論西方左翼思想家還是東歐改革理論家,他們的基本思路都是從早年馬克思那兒尋找根據,說馬克思主義裏面包含了人道主義,包含了對人的關懷、尊重,而斯大林主義對人是不尊重的,個人是淹沒
在集體當中的,它導致了壹系列的社會問題,甚至災難。總之,這樣的壹批書對 80 年代的中國青年人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王若水當然不是青年人了,還有比王若水資格更老的理論家比如周揚,後者早在文革前就已經讀過馬克思的手稿,並且在某些場合談過異化問題,寫過相關文章。當然,那時的周揚還很左。據說毛澤東對周揚說的異化就很感興趣。我看《十二個春秋》裏面,鄧力群回憶,有壹次鄧小平跟鄧力群講,周揚同誌談異化問題的文章, 1964 年毛主席就曾表示過贊成,毛主席當時滿腦子都是蘇聯變修,覺得我們自己也在變修,也在出現走資派,是不是周揚講的異化誤導的毛主席啊?(妳們聽來是不是覺得可笑?)關於異化的基本概念,我們在上壹講已經談起過。異化無非是指壹個東西在自身的演變中變成對自己否定的壹種力量。馬克思在《巴黎手稿》裏面主要講勞動異化,勞動本來是表征人的生命自由的活動,但是在私有制條件下,勞動的產品反過來變成壓迫勞動者的壹種手段,所以勞動就異化了。這的確是馬克思在《巴黎手稿》裏講的。王若水是個專業哲學家,比較早的接觸過這些東西,後來經過文革這段大的歷史動蕩以後,他對這個問題的想法更成熟了。王若水用異化這個概念來批評、分析很多中國的現象。比如,文革中盛行個人迷信、領袖崇拜。王若水指出個人迷信把人民群眾和領袖的關系顛倒了:不是壹切為了人民,而是壹切為了領袖;不是領袖不能脫離人民,而是人民不能脫離領袖;不是壹切服從人民,而是壹切服從領袖。人們把領袖神化,到頭來領袖成為壹種不能控制的力量,反過來使人民受苦。
這不是異化是什麽呢?王甚至講,社會主義國家的主要危險並不是什麽"修正主義",而是黨的異化。本來是受壓迫的黨,變成了執政的黨,黨的地位起了變化,就可能有脫離群眾、脫離人民的危險,可能異化。本來是為人民服務的,是人民的工具,人民的公仆,但後來脫離人民,變成貴族老爺,就不是工人階級了,成了與工人階級對立的異己勢力。 “這好比母親辛辛苦苦生了個兒子,指望他長大後養老,結果成了逆子。 ”這話自然就非常厲害了,說到根子上了。
總之,中國存在政治上的異化、經濟上的異化、精神上的異化,精神上的異化最典型的就是個人崇拜,文化大革命中跳忠字舞,唱忠字歌,早請示晚匯報,共產黨怎麽搞這套東西呢?不是異化是什麽?現在說起來很荒唐,當時還是蠻虔誠的。政治上的異化主要是權力異化,就是人民的公仆變成了人民的主人。還有經濟上的異化,王若水提到經濟上好大喜功,蠻幹,花了很多錢,費了很大力,最後得不償失,造成了很大的浪費。他認為這是壹種經濟上的異化。當時還沒有權貴資本,這個東西還沒有真正發展起來。王若水若今天還在世,肯定會講權貴資本就是最大的異化。
王若水對這些社會現象的分析、解剖,在當時來講是難能可貴的,很了不起的。把各種疑難問題上升到思想層面、哲學層面來進行討論,是王若水那壹代學者的功勞。當然,我們必須看到,這些東西當時並不是暢通無阻的,實際上,王若水的上述觀點以及和他類似的學者的觀點很快受到批判,最典型的就是 1983 年的“清汙運動”,即對所謂“精神汙染”的批判。
1983 年的“清汙運動”
這件事還得從 1983 年 3 月份中共中央開的壹個會,紀念馬克思逝世 100 周年,會上周揚做的主旨報告談起。周揚,剛才已經提到,這是位老資格的共產黨的宣傳部門的領導人,過去曾經很左,也整過不少人。但是這位老先生不簡單,文革後痛定思痛,思想、認知發生了轉變,他反思自己過去的做法,並且能夠上升到理論層面。周揚在這個 100 周年紀念大會上的講話是他晚年非常重要的代表性的作品。周揚認為,長期以來,我們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是有問題的,我們歷史上的很多做法也是有問題的,紀念馬克思逝世 100 周年,重要的是應該反思過去歷史上出現的這些問題。馬克思主義和人道主義到底是什麽關系?應該梳理。
事實上,周揚的很多觀點和王若水是壹致的,在起草這篇報告的過程當中,王若水也曾經參與過意見。大家有興趣的可以找壹本書讀讀,顧驤寫的《晚年周揚》,其中談到顧驤、王元化、王若水,這幾位都是參與起草周揚這篇講話的成員,整個起草過程是按照周揚的基本思路,稿子出來以後也是以周揚的名義來做的講話,所以這篇東西代表了周揚晚年的主要思考。
可以說,這篇報告的主旨旗幟鮮明,就是要重新思考馬克思主義,重新探討人道主義這個話題,要宣揚人的價值,檢討現實生活中的異化現象。用顧驤的話說,周揚是力圖用異化理論為中國的改革作論證的。
這篇講話後來捅了大婁子,被認為是資產階級自由化的表現。大家知道,早在 70 年代末民主墻和理論務虛會時期,鄧小平就提出要“堅持四項基本原則”, “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
鄧可以在經濟方面作些改革,也“允許探索”,但在意識形態方面,在事關共產黨領導地位這類事情上,鄧是絕不含糊的。什麽叫異化?鄧不見得懂。但把異化這個詞用來批評現體制,鄧馬上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1983 年 10 月,鄧小平在中共 12 屆二中全會發表了壹個主旨講話,鄧力群等人幫他起草的,但觀點就是鄧本人的觀點,這個講話正式提出要“反對精神汙染”。鄧講,精神汙染的實質就是散布資產階級腐朽沒落的思想,就是散布對社會主義和共產黨領導的不信任情緒。
鄧還在私下的壹次談話中,說講異化就是對社會主義沒有信心,別看這個詞是馬克思講的,馬克思從沒有把它用於社會主義,周揚搬出這個概念,幫不了他什麽忙。這個批評當然很嚴厲了,沒辦法,周揚只得作檢討。周揚在 12 屆二中全會分組討論會上作了壹個檢查。據鄧力群的《十二個春秋》記載,周作自我批評後,鄧力群曾講,周揚同誌既然作了這個檢查,就算了吧,老同誌了,有這個態度就不錯了,這個事情就算過去了。但是鄧力群沒想到小平同誌認為這樣的檢查不行:他發了壹兩萬字的文章在《人民日報》上公開發表,怎麽能最後簡單說這麽兩句就拉倒了?還得讓他有個更深刻的檢討!而且要在報紙上公開!鄧的意見壹出來,對周揚的壓力非常大,周揚不願意承認錯了,他也不認為自己哪裏錯了,但是鄧的話不能不服從,他處在壹個非常矛盾、苦惱的狀態,最後據說還是胡喬木給他出了個招兒,檢討還是要檢討,但是讓妳寫壹篇文章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也是有點兒為難妳,咱們搞壹個答記者問,以這個形式表示壹點態度,在報上登壹登就算了。周揚沒轍,就同意了這個安排。接下來,《人民日報》果然搞了個答記者問,周揚公開作了自我批評,承認自己“輕率地、不慎重地發表了那樣壹篇有缺點、錯誤的文章”,是“壹個深刻的教訓”,這件事才算完。但周揚老先生也為此憋了壹口氣,之後不久就病倒了,在病床上壹躺就是五、六年,到 1989 年抑郁而終,這口氣壹直沒有緩上來。周揚怎麽說也是我黨宣傳戰線上的老資格的領導人吶!但恰好是因為老先生體制內浸潤過長,中毒過深,面對所謂組織原則,缺乏反抗的勇氣,盡管他在人道主義的問題上有新認識,有新的想法、主張,但是在這樣壹種高壓面前沒有辦法,還是要屈從,甚至最後連老命都搭進去了。這就是那壹代共產黨人!這是 20 年前發生的事情。
我看了顧驤這本回憶晚年周揚的書以後,浮想聯翩。 那壹代人活得太窩囊了!專制體制荼毒良知,荼毒人性,這又是壹個證明。 事實上,把周揚批了壹通還沒完,胡喬木後來又專門寫了壹篇文章,不是他自己寫的,組織了壹個班子寫的,叫做《關於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 1984 年 1 月份公開推出,又是廣播,又是刊載,還搞成了單行本小冊子,廣為散發,居然印了 2000 萬冊!我特意查了壹下這個數字,不得了啊!就是要肅清流毒。不是講馬克思主義包含人道主義嗎?喬木同誌講,不對,人道主義,有,應該從兩個意義上去區分它,壹個是作為壹般的倫理、道德規範的人道主義,這個人道主義是有的,我們也不反對,而且是提倡的,我們也講革命的人道主義嘛!但是還有壹個人道主義,是關於歷史觀、世界觀的人道主義,這個人道主義是資產階級的,不是無產階級的,要是把這個說成是馬克思主義的就錯了。這就是胡喬木這篇文章用來批評周揚、王若水的觀點。我介紹的很簡單,基本梗概是這樣。總之,拉開架勢批判, 規模空前,用老毛的話說, “大有炸平廬山、停止地球轉動之勢”。
但是畢竟已經是 1984 年,不是文革期間,這套東西在學術界、思想界,在廣大知識分子當中已經是不吃香的了,再加上中央高層確實有人在抵制這個事情,特別是當時的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他對這種做法是有看法的,雖然表面上不得不去敷衍壹下,小平同誌講了,他也不能說講的不對,但是他可以采取壹些辦法,畢竟是總書記嘛,可以壓縮這個事情的範圍,清除精神汙染、反對精神汙染只能在壹定的範圍之內,只能是理論界、學術界可以搞壹搞,其他的地方不要搞。工業、農業都不要搞,要限制它的範圍。在理論界、學術界,很多人也在抵制,知道這個又是過去的老左的東西,所以折騰半天沒折騰出多大氣候。有人算過,清除精神汙染的運動只搞了 28 天,最後草草收場。當然,清汙運動草草收場,事情並沒有完,反自由化壹直延續到 1986、 1987 乃至 1989 年,六四以後又有新的變數,在某種意義上,這個事情壹直延續到今天。
那壹代改革者的局限
總之, 80 年代初在學術界,王若水、周揚等人的基本思路就是要用早年馬克思的東西作為基本理論武器來反思中國發生的事情,而且這件事和當時國際學術界,特別是東歐國家的理論界有關青年馬克思、晚年馬克思的爭論,包括壹些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關於這個問題的爭論,互相之間都有聯系。客觀地講,這樣的討論的確對於解放當時人們的思想,深化人們對壹些重大問題的認識起到了推動作用,也曾經啟迪教育了壹代青年人。這個歷史的正面功能是應該充分肯定的。但是也有局限。 今天這壹講的副標題不是叫“思想解放與認知局限”嗎?
我這裏講的認知局限不是指胡喬木、鄧力群他們的認知局限,他們的認知局限當時人們就看得很清楚;我指的是周揚老先生、王若水先生的認知局限,這個認知局限我們今天看得很清楚,可當時很多人還沒有意識到。什麽局限?簡單地說就是,他們僅僅試圖回到馬克思,或者是回到青年馬克思,他們試圖把馬克思的東西當作壹種理論武器來批判現實,來回擊胡喬木這些左派的攻擊,來分析斯大林主義那種教條的馬克思主義,在這個方面他們做的很出色,但是,他們的問題在於沒有能再往前走壹步。僅僅回到馬克思是不夠的,馬克思的東西就沒問題嗎?包括《1844 年馬克思經濟學-哲學手稿》就沒有問題嗎?其實是有問題的。但王若水那壹代學者很少有人發現這些問題,青年馬克思著作中包含的理論上的漏洞不在王若水、周揚這樣壹批思想家的視野裏。他們更關註的是如何用這些東西作為正面的武器,來回擊像胡喬木這樣的左派。超越馬克思,更客觀地對待馬克思的遺產,更深入地分析當代中國所面臨的問題,給出壹個獨立的解釋,這方面他們當時沒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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