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荧(右三)在北大校园和同学合影 1949年5月,和大多数对国家充满希望的知识分子一样,躲在台湾师范大学教美学的吕荧,迫不及待地收拾包袱返回大陆,进入山东大学执教。
这个书生虽然在民国时代因为研究俄国文学和左派立场,已经有一定名气,但其实学界并不是太了解他。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川、贵州等偏远省份执教,因为左派的立场,总是批评国民政府不为学校所容,他1947年从贵州大学辞职,辗转到了台湾。在国民党败退前夕,他反其道而行之,重返大陆。
和其他的知识分子一样,后来的现实脱离了他们的乌托邦想像,结结实实的被上了一课。在大多数人都开始沉默不语或者附和主流的时候,吕荧这个书生,却依然是死脑筋一个。1951年,全国上下轰轰烈烈批判电影《武训传》,作为武训的家乡,山东大学的师生们当然不甘人后,也紧随潮流大张旗鼓地开始鞭打曾经的乡贤。但吕荧却无法理解,他在课堂上说:“武训也是你们山东的一个圣人,他办义学错在哪里?没有钱,到处募捐甚至乞讨,正表现了他对办学的坚韧执著,怎么成了罪人呢?”
这番言论在当时的环境中堪称大逆不道,当然逃不过躲在学生中的“吹哨人”。山东大学随即召开批判大会,誓要纠正吕荧的“错误言论”。政治风向标《文艺报》甚至专门点名痛斥吕荧持“唯心论”。但这个转不过弯的书生没有明白其中玄妙,不仅拒不认错,反而迎头痛击,经常在课堂上和自己的学生吵得不可开交,扬言“大学毕竟不同于政治训练班”。校方告诉他只要低头检讨,就保证息事宁人,结果吕荧不为所动,居然在召开针对自己的批判大会时,不辞而别,悄悄跑了……最后找到自己的旧相识,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了一个翻译。
但显然,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1955年,震惊全国的文艺界第一大案“胡风案”发端。民国时代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和批评家胡风,虽然本身一直是左派,但是在新时代的文艺改造中,有人举报他“在文艺创作上片面地夸大主观精神的作用,否认了革命实践和思想改造的意义”,结果被划为“反党集团”,遂遭整肃。整个文艺界火力全开,一致口诛笔伐。
1955年5月25日,由郭沫若牵头,文联召集七百多位文艺界大咖召开批判大会,其中也包括在民国时代和胡风就有交集的吕荧。开除胡风作协会员的决议通过之后,郭沫若带头表态:“反革命分子必须加以镇压。”其后20多名安排好的代表在发言中一致痛骂胡风,与之划清界限。根本不在发言名单内的吕荧在如此狂热的氛围中却没有坐住,这个书呆子几次站起来想说话,都被坐在旁边的同事制止了。他干脆径直走上讲台抢过话筒说:“对于胡风我认为不应该说是政治问题,而是学术问题,是文艺观的一种争论,更不能说他是反革命……”
可想而知,这段话在当时正是石破天惊,还没等吕荧继续说,当场遭到郭沫若斥责,一大堆人冲上台来把他直接赶下台。其实说起来,吕荧和胡风虽然相识,却根本没有交集,谈不上交情。两个人早年因为在文艺创作上的观点不合拍还激烈争论过。但就是这么点交情,在万马齐喑的环境中,却只有一个吕荧站出来说一句人话。
没有意外,这段人话此后给吕荧带来了灭顶之灾。他走出会场后就被宣布隔离审查长达一年之久。直到高层点名放生,他才暂时逃过。但是1966年文革兴起,他的这段历史不可避免地又被捞出来,被定性为“漏网的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被押送至北京良乡农场、清河农场劳改。在长期劳改、缺衣少食的折磨中,这个骨头从头硬到尾的书生,终究还是没有熬过精神的困苦,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而且身体瘦得只有50多斤……1969年3月5日,吕荧死于劳改农场,年仅55岁。
他的狱友用一张苇席包裹他的躯体,就地掩埋。墓碑只有半块砖头,上面是用粉笔写的“吕荧”二字。当然,最后的结果只是尸骨无存。
而今虽然吕荧先生的美学著作依然传世,但是关于他生命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我认为并不是他研究了一辈子的“美学”——在他的苦难人生之后,再谈什么美学,是不合时宜的,就像在奥斯维辛之后谈论诗歌一样。
是的,我认为,吕荧先生如果将来光耀史册,一定是定格在他冲上发言席,为胡风说出那一句辩解的时候。因为整个中国的文艺界,当时只有这一个可堪回忆的声音。
《史记·商君列传》有句名言: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指的是一千个唯唯诺诺的莽夫,其价值也不如一个刚正直言的士子。识时务看眼色的庸才何时何地都不缺,他们只不过是衬托血色历史的边角料;只有那些既有良知又有勇气的国士,才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赖以前行、值得期望的所在。
站在新旧交替的路口,看着前方慢慢的长路,回望吕荧先生的故事,对于我们依然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在这场世纪大疫情锁住的漫长时光中,我们经历了群情激昂,也经历了万马齐喑,经历了恐慌无助,也经历了人间温情。但是两年之后,蓦然回首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只不过是敲锣的人,从一个城市转到了另一个城市。
未来还会不会更好?在历史残酷的轮回中,我无法画一个大饼给读者诸君,因为连我自己,写一点文字也是疲惫不堪、咬牙坚持。但我想说的是,不要轻易地掐灭自己身上的那最后一点光。我们一辈子也许遇见的都是唯唯诺诺的千夫,但不要心甘情愿地淹没于其中,用岁月静好来欺骗自己。偶尔,如果条件许可的时候,也应该点亮一下自己的价值观,做一个心口合一、敢说一两句人话的“士”。因为你可能无法想像到一句真话对于历史的价值,它可能是个祸端,也可能是个火种,还可能是个伟大的宣言。
千夫诺诺易,一士谔谔难。愿我们都勉为其难。---转自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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