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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俄罗斯从地面发射导弹摧毁了一颗报废经年的前苏联间谍卫星,震惊了世界。
试验反卫星导弹,俄罗斯并不是第一个国家。美国和中国都在多年前已经成功做过。为什这次俄罗斯如此惹人关注?
BBC国际台“调查”节目请来四位专家从多方面探讨,国际间太空竞争风起云涌之际,人类距离太空战争还有多远?有什么办法避免太空冲突?
卫星碎片
1982年9月16日,苏联阵营与美国为首的西方盟国冷战正酣之际,苏联发射了一颗代号“宇宙1408”(Kosmos-1408)的低轨间谍卫星。
在运行了大约两年时间后,1984年这颗卫星停止了工作。从那以后,它一直继续围绕地球毫无意义地旋转,像宇宙间无数的尘埃一样,虽有人还记得它的存在,却少有人想起。
然而,2021年11月15日,作为俄罗斯反卫星导弹试验的一部分,这颗卫星被直升式“努多尔”(Nudol)反卫星导弹摧毁。
美国太空司令部发表声明谴责俄罗斯卫星“碎片在低环地轨道散落”、“无视太空安全”,“加大了美国及其盟友利用太空的难度,破坏了战略稳定,带来了威胁”。
实际上,反卫星导弹技术的研发在国际间早有先例。美国曾在1985年试验过战机发射导弹摧毁卫星,也曾在2008年发射舰载导弹摧毁卫星;中国也自2007年1月11日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发射了一枚反卫星导弹,击毁了已报废的“风云一号”气象卫星。
据中国官方媒体引述军方人士表示,中国的反卫星导弹全面覆盖“低、中、高轨道”,“人造卫星基本都处于我国反卫星导弹的打击范围”,标志中国技术“已进入世界一流水平”。
那么,俄罗斯此举为何如此犯忌?国际间对太空领域的任何活动又有什么法律监管和限制?有反卫星能力的国家,有朝一日会不会将导弹对准其他国家的卫星?而那些活跃在地球上空遥远距离的卫星一旦成为敌对国家的打击目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将受到多大的影响?
太空乱局
如今地球上的日常生活与外太空有多大的关系,这或许是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的问题。首先,它是金额庞大的经济体,总数高达万亿美元,所以它不再是一个科学和军事的小角落。它真的是人类方方面面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们社会基础设施持续发展的一部分。
乔纳森·麦克道尔(Jonathan McDowell)是哈佛大学史密森天体物理学中心(Harvard-SmithsonianCenter)的天体物理学家。
他说,许多人想象中的太空是空旷无垠安静得令人害怕的地方,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在距离地球几百公里的外太空,大约有5000颗卫星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呼啸而过。
“所有的物体都在以每小时17000英里的速度飞行,并且朝着不同的方向。因此,外太空实际有点像一个巨大的挪车棋(dodgems)游戏,参加者用难以置信的高速彼此躲避。”
正因为航天器必须以这么快的速度运行才能保持在轨道上,这意味着如国际空间站这样的卫星,大约每隔一个半小时就能环绕地球一圈,每天绕地球共16圈。
但是这些数以千计的航天器都在那里做什么呢?
麦克道尔介绍说:“卫星最常见的用途是各种通讯,可能是广播电视,转接电话或互联网,也转接物联网设备等数据,或者人们家中的智能设备。还有天气预报和导航。当然,每个人都使用定位导航,我们掌握的有关气候变化的很多信息都来自于卫星,因为它可以对地球进行全方位观测。”
如此说来,在我们地球外的空间漂浮着海量的的技术。那么,这些技术都归谁所有呢?
据麦克道尔介绍,以前这些技术都是各国政府掌握,现在越来越多的是商业公司有了所有权。
“过去在冷战时期,地球轨道上的卫星几乎都是美国和苏联政府的。但现在已经完全改变了。现在活跃在太空的,有几十个国家,还有很多商业实体。就在过去的几年里,太空中的商业活动已经开始主导政府活动,从大型成熟的航空航天公司到大量的初创公司、大学等等。”
那么,如此多的卫星难道就不会彼此纠缠,相互干扰吗?在外太空的所有活动有无监管?谁来监管呢?
麦克道尔说:“监管非常松散。为了避免无线电信号相互干扰,对太空无线电频率的使用监管很多。但是在地球轨道的使用方面,基本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所以太空并不像一条漂亮的高速公路,所有汽车在同一个方向奔驰,而是各走各的,高度不同,方向不同,速度飞快。大多数情况下,避免相互碰撞依靠的是空间很大这一事实。而这一点正在变成一个问题。”
拥堵天外
难以想象广袤无垠的太空正在像地面公路一样变得拥堵。这也就意谓着各方都在努力避免碰撞。
麦克道尔说,现在卫星运营商越来越频繁地从负责跟踪卫星的人那里收到警告:“啊你明天可能会撞上另一颗卫星,所以你最好做一个躲避动作。而这在以前是非常罕见的,现在变得非常普遍。如果说太空自成体系的话,那么在太空究竟能容纳多少颗卫星这个问题上,这个体系已经开始有压力了。”
除了卫星彼此可能相互碰撞之外,还可能撞上其他东西,如太空垃圾或被废弃的航天器残留下来的碎片。这些大部分都可以测绘出来以免撞上。
但麦克道尔说,俄罗斯在2021年11月摧毁宇宙1408卫星时,在国际空间站轨道令人担心的近距离内留下了一团碎片云。
“每隔93分钟,国际空间站的地面控制中心就向空间站上的宇航员发出信号说,伙计们,你们很快要再次穿过碎片云。最好关闭舱门求天保佑。碎片大致可能出现的范围是知道的,但做不到精确的预测,所以无法避免。这就是为什么它非常危险的原因。”
如果一个国家摧毁自己的卫星就能造成如此麻烦的话,那么敌人的蓄意破坏可能造成的潜在危险应该更大,特别是在卫星对我们的日常生活已经变得如此重要的时代。
据麦克道尔预测,太空爆发战争的可能性不仅存在,而且可能性相当大。“自从人类探索太空以来,太空中就一直有军队的存在,但他们大多没有发射武器。他们一直在发射间谍卫星和通信卫星以支持地球上的军事行动。但越来越多的军队,包括美国军队,都在谈论在太空中的冲突问题。如果我们在地球上发生冲突,因为地球上的军事力量如此依赖他们在太空的资产,冲突可能就会蔓延到太空。问题是,如果他们真的发生太空冲突,武器交火产生更多的太空碎片的话,那么外层空间可能就彻底地谁也用不了。”
这当然是人们的担忧。太空中的争吵可能对许多人的生活产生影响,因为它有可能扰乱日常通信。但这并不是未来可能会突然出现的风险,而是已经存在的风险。
轨道冲突
在咨询公司弗雷泽·纳什(Fraser Nash)的空间战略负责人亚历山德拉·斯蒂金斯(AlexandraStickings)看来,各国都有充分的理由考虑破坏彼此的太空行动。
“我看来这真的涉及到我们利用空间的问题,而且涉及到我们从空间获得的支持地面行动的信息。因此,你会不择手段防止对手获得这些信息。”
而在太空搞破坏的方法很多,“从消灭卫星的反卫星导弹,到破坏全球卫星定位系统GPS,还有干扰卫星的光学传感器,在它在短时间内失灵,等等。只要搞出任何形式的破坏,信息就受到延误。”
除了这些恶意、蓄意的破坏活动,还有可能因为混乱而出现的意外事故。太空中,特别是地球低轨道上,拥挤是一个大问题。那里有数以千计的卫星和航天器,还有报废的卫星、火箭等太空碎片。
如此一来,如何界定破坏是人为蓄意还是意外事故呢?出了问题该找谁来承担责任?
斯蒂金斯说:“如果卫星有了故障,你不能轻易派人上去检查。因此,首先要确定可能会是什么导致了故障。然后,看是否有人故意而为。是有人蓄意破坏的吗?要得出结论特别困难。在对卫星是否受到攻击做出判断时出现误判的可能性,我觉得恰恰也正是特别让人担忧的方面。”
尽管存在恶意破坏的潜在可能,但更加重要的是要牢记,在后冷战时代,太空行动重在通过国家合作取得技术进步,而各国之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来保持这种合作精神。
据斯蒂金斯介绍,国际合作和协作都在进行当中,“我们有国际空间站。我们有很多科学和研究任务是通过多边国际合作。但是,太空毕竟是具战略意义的军事环境,都有不允许对手涉足太空的愿望,所以紧张局势也是存在的。”
法律规则
那么,如何才能将紧张局势保持在最低程度,保持太空中的和谐?
米歇尔·汉伦(MichelleHanlon)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太空法律专业人士。作为美国密西西比大学的航空和空间法教授,米歇尔是非营利机构“为了月球利益”(ForAll Moonkind)的共同创始人和主席,该公司专注于保护人类在外层空间的文化遗产。米歇尔同意其他几位专家的看法,即俄罗斯摧毁自己的那颗卫星是一个转折点。
“俄罗斯那么做完全没有必要。它产生的碎片使太空中的人类处于危险之中。你想象一下,本来就住在这个空间站里飘来飘去,现在还不得不进入救生艇,在救生艇上坐上几个小时,等着看自己的家是否会被碎片击中。俄罗斯并不是第一个以这种方式测试反卫星导弹的国家。中国做过,美国做过,印度也做过。美国和印度还努力试图减少他们测试产生的碎片。中国和俄罗斯则没怎么努力。他们制造了巨大的碎片场。”
汉伦说,如果有的国家以为在地球上空数百公里的轨道上就让使他们不受法律的约束,那就大错特错了。
“人们总以为太空是那种没有法律或任何约束的野蛮地带。但事实是,法律是关于人类之间的关系。因此,人类走到哪,哪里就有法律。问题是,法律怎么制定?而这正是太空律师们正在试图搞清楚的问题。”
据汉伦教授介绍,现在还没有一个成熟的太空法律框架,但有一个在1967年订立的《外层空间条约》(Outer SpaceTreaty)。这是美国在太空进行有争议的核试验—— 海星 (StarfishPrime)试验之后形成的。这个条约建立了一些基本规则,汉伦教授把它与八百年前英国制定的大宪章相提并论。
“在空间法圈子里,我们把这个条约称为空间法的大宪章(MagnaCarta)。它提供了指导性原则。它并没有规定你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但它类似于我们作为人类、作为国家、作为主权国家对空间活动的思考,而大宪章的最根本原则就是所有人有对空间的使用和探索自由,空间是属于全人类的,应该只用于和平目的。”
这听起来没有什么具体规定,但却非常明确地禁止某些事情。
汉伦教授说:“庆幸的是,太空规定之一就是,不得在太空轨道上或其他地方放置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和核武器。这是1967年冷战期间我们能够达成最多共识的底线。这也是我们现在所讨论的空间法的骨干内容。”
警钟响起
除了希望各国自己守规矩,空间法还有什么其他呢?
“还有一点被称为充分顾及或应有尊重(dueregard)。空间法不会规定你不能如此,不能如彼,但它说任何人自己在太空活动时也要顾及到其他人的活动。我想把这称为律师们的摇钱树,因为充分顾及这个概念如此模糊,要断定某人是否充分顾及他人的行动,律师们可以争辩几十年。”
尽管法伦对空间法框架相当模糊感到遗憾,但她对联合国有一个旨在保护和平利用外太空的组织很有热情。
联合国和平利用外层空间委员会(The United Nations Committee on the Peaceful Uses ofOuter Space) 成立于1959年,至2021年,已经有99个国家是这个委员会的成员国。
法伦说,这样一个委员会的存在非常重要,“在冷战最紧张的时候,在我们有乌克兰问题,中国问题的时候,委员会仍然在讨论发生在太空的问题,讨论太空军事化、讨论太空中的武器,等,会议气氛也不总是友好,往往非常激烈。”
“但是我们仍然都在会议桌上,我觉得这一点特别重要。”
的确,太空不应该是冲突的场所,而更可以是国际合作的平台。但就像地球上的法规一样,利用太空的方式不断演变,规范太空利用的规则也应该不断更新。
对这一点,法伦作为太空法律方面的专家解释了制定明确法规的历史背景和现实需求:“自美国、苏联在1960年代进入太空以来,对外层空间的开发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冷战时期,只有苏、美两个超级大国进军太空,现在除了有越来越多的国家研发航天技术,还有许多不属于国家的商业实体也在开发太空。除此之外,太空的用途也增加了很多。越来越多人进入太空,太空旅游业兴起,日常生活依赖太空通讯、卫星定位、遥感数据。因此现在除了思考太空军事化问题,还要思考如何保持太空和平,如何防止冲突、防止造成伤害的干扰。”
太空活动不应该走向冲突,这的确是最为关键的当务之急,也解释了俄罗斯摧毁自家的卫星为何造成如此大的惊慌失措。
法伦说:“这就像让我们警醒的钟声,因为那个试验并不违法。没有违反任何法律。我们可以长时间争论它究竟有没有对其他的太空活动表现出应有尊重,但我们不知道应有尊重究竟是什么。这是国际社会的警钟,要真正开始把太空活动的规则明确下来。也许,俄罗斯做这个实验就是因为新的太空规定工作组还没有开会制定规则,俄罗斯觉得在规则出台之前,有必要先证明自己。”
群雄逐鹿
《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防卫安全事务编辑沙项克·约希(ShashankJoshi)说,在地球上看到的一些对数码技术的攻击,可能也会出现在太空。
“近年来,在网络空间,我们已经看到了对电网、水利设施、平民生活的各个方面的攻击。因此,太空战争的根源总是在地球和地面。凡是对战斗力造成影响,对一方产生有利作用的任何领域,都不能免于战争的影响。另一方出于某种动机总会想方设法让它不能工作,让对方无法使用。”
约希提及俄罗斯在乌克兰边境集结军力卫星图的例子。由于卫星图像可以成为兵力调动的证据,他说,反空间能力虽然不是每天使用的明显能力,但有人怀疑俄罗斯正在用这种能力阻止对有关图像的收集工作。
“有一颗卫星叫哨兵1号( Sentinel1)。这是一颗雷达卫星,它被用来收集乌克兰周围俄罗斯军事阵地的图像。有消息称,俄罗斯一直在干扰该卫星的雷达回波,以阻止产生这些图像。这表明俄罗斯反空间能力非常扎实。这本身就是一种太空战的形式,而且它每天都在发生。它只是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以为太空中的冲突非常戏剧化而已。”
与科幻电影中飞船相互追逐,导弹乱飞的太空战画面相比,地面干扰行动显得毫无色彩和动感,但现实是,这种精密的攻击可能造成更大的破坏。因此,一个国家在太空的硬件越多,就越容易受到攻击。
“根据五角大楼自己的判断,中国的太空能力与美国不相上下。也许在25年或20年前,中国方面在台湾或者其他范围做的应该是屏蔽美国利用卫星对中国发动战争。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中国在建立自己的卫星链。例如,据美国国防部估计在2020年和2021年之间,中国侦察卫星数量增加了80多颗。这种增长很惊人。”
但约希说,轨道上卫星最多的国家并不是太空力量最强的。因为太空能力不强的国家可以从地球上扰乱太空的行动。
“像伊朗或朝鲜这样的太空能力中等的国家本身可能没有很多卫星,但他们也可以通过地面上的激光武器使卫星失灵或者干扰GPS信号的频率,从而影响太空的军力。因此,大国和其他国家在这方面都可以有所作为。但是对太空的影响力,限制其他国家如何使用太空的能力,都变得更加民主。像阿拉伯联合酋长国这样的国家有较大的太空计划,所以他们希望在制订卫星在轨道上避免冲突规则时有自己的发言权。”
防范战争
正如太空法律师法伦所说:目前有关太空行为规范的法律不足够,需要制订出更加具体的国际法则。
“在模棱两可的问题上,有规则可循非常有用。譬如,应该界定卫星之间的最小距离应该是多少,这样才不会对他方卫星靠近我方卫星的用意产生怀疑,因为靠得太近时,你很难判断对方究竟是为了侦查监视还是为了发起攻击而锁定位置。搞清楚人们每天使用太空的规则,这样一旦出现危机,你才能发现究竟有什么反常。”
然而,因为本身的复杂性,要签署此类太空协议可能需要几年的时间。但《经济学家》杂志的约希说,避免冲突升级的动力和意愿还是有的。
“在我看来太空战争的后果非常严重,太空中严重的破坏行为所产生的碎片将极大地影响普通人的生活,我认为太空战争初级阶段将是有限度的攻击,还可挽回后果的攻击,如干扰卫星信号,使卫星失灵等,而不是直接炸毁。”
至于如何避免走向太空战争, 哈佛大学史密森天体物理学中心的天体物理学家乔纳森·麦克道尔认为,现在可能正是采取行动的时候。
“必须对太空进行监管,对太空碎片的产生方式制定路径,否则太空利用就会变得不可持续。我认为有机会悬崖勒马回到以更和平的方式来利用外层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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