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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两天阳光灿烂,还有些暖暖的南风,吹得让人倍感惬意。大年初一,按惯例,先得给逝去的先人拜坟年。
曾祖父的坟茔在大屋前西边牛头山的山嘴处,老人们称之为牛饮水,是一块地脉非常好的坟地,后来因修渠道拦腰截断了,那块地方拉平做了菜地,地名叫做坟头前。曾祖父曾经是个方圆十数里知名的私塾先生,许多老人到现在仍尊称他为“芝大生生”。听老人们讲述,曾祖父的饭量特别大,他在学堂教书时,饭是用一个小木桶盛的。饭量大,体格健壮,走路也箭步如飞,据说他能在路上捉狗,身手十分利索。可惜了生不逢时,大集体那会,他已年老体弱了,作为无用的旧知识分子,专门负责给生产队看牛。接踵而来的大饥荒,把他折磨得瘦骨嶙峋。一次半夜,他将生产队一头难产死去的小乳牛偷偷拉上老屋的阁楼上,还没开始烤,就被人举报了。结果惨遭批斗,一命呜呼。我点燃一挂鞭炮,三鞠躬,祈祷他原谅那些发生在人世间的无情和荒谬。
主持批斗曾祖父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儿子,我的爷爷。爷爷那时是公社书记,这个职务不小,仅是他提拔的一个文盲继班人现在就当上了某市的政法委书记,成为地方人们的特大骄傲。闲谈中,仍有老人颇为遗憾地责怪爷爷没有提拔一下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因为我父亲至少在我祖父的私塾里受过启蒙教育,念过三字经,晓得“人之初,性本善”。爷爷党性极强,一心为公,永保着先进。朝战打响那年,他将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弟弟送上征兵的列车。他在弟弟阵亡的消息传来后,第一个向组织声明不领一分钱的抚恤金。对于这个,奶奶一直耿耿于怀。另一事就是我年轻的父亲招工去湘潭钢铁厂后,他非常生气,严令父亲回来搞农业,说领导干部不能搞特殊。就这样,我父亲失去了做工人,做一类公民的机会。爷爷晚年患了心脏病,病痛让他呼天喊地,即使他最亲的毛主席也无能为力,鞭长莫及。冬日凌晨,人们在门前的池塘中发现了他,身上还穿着一件绿色的军棉袄。爷爷安埋在牛头山的山腰处。山里长着一些杉树和枞树,树之间长满了淹没人身的灌木和杂草,我费了好大的力才钻过去。放完鞭炮,三鞠躬后,我在爷爷坟前伫立良久,祈祷着神灵能原谅他的愚莽和盲从。
父亲葬在牛头山侧岭的枫树湾。坟前是一线荒地,边下是个大水塘,周边是杉树林。这些杉树是父亲带我一起栽的。记得他边栽边笑着对我说:等你结婚,这些树就可以做家俱了。可我还没来得及找婆娘,一些大杉树就被别个偷伐了。但愿偷树的人是为了打造结婚家俱,也算半遂了一番父亲的心愿。父亲会电工技术,担任过村电工,因为电费收的比交的少,欠了农电站几百块钱的电费,并因此惹上了一场经济官司,没办法再干下去了。随后,他借钱买了一辆板车,进城替人拉货,每天赚取十几块的苦力钱,一边还欠交的电费和诉讼费,一边维持家用和供我上学。但这样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多久他就病倒了。那时,我几乎是用下跪的方式求告诸多亲朋好友的,筹借了将近三千来块钱,将父亲送进县人民医院,医生拒收,说怎么不早来?无奈之下,我只好租车将父亲拉到长沙,送进附二医院。一个星期后,医院就下发了病危通知书。父亲去世那年,我十八岁。父亲去世后,一个与父亲一起拉板车的人告诉我,父亲曾在医院门口转悠过多次,他自己早感到了身体不适,却舍不的几十块钱的检查费就一再延误了病情。父亲去世后几年,村里有人悄悄告诉我说:你知道你父亲搞电工为什么亏吗?那是有人搞鬼,经常晚上搭根电线丢在水塘里。这个人就是后来的村电工。现在,我已经不恨了这个人了。我只是在思索,在这块土地上,为什么狼性总是吞噬人性?烧去坟上的杂草,放响鞭炮,依然三鞠躬,我暗自祈祷着他人不再是狼,不再是地狱。
每人都有一个父亲,让你儿子这样说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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