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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噼啪啪,我又听到了雨声。夜里的雨,静中的那点点动,总是使静越发的静了。静静的雨夜里可以想雨。想雨便又是回忆,仿佛总是回忆。一条前行的路上,未来不可展望,而现在呢,现在是顽皮的孩子,没有经过时间的洗涤,好像总也留不下真实的影像,所以不提也罢。回忆是美丽的妇人,丰腴,柔媚,肤如凝脂,总能滴出水来。
关于雨的记忆有很多。十岁的时候,喜欢下雨,喜欢的是那种下冒了烟、下冒了泡的雨。正在外面玩着:跳皮筋,或者捉迷藏,或者什么事都没有的闲逛着,看见乌云来了,听到雷声滚了,就急急忙忙地往家跑。其实还没跑,大雨点就砸下来了,石子一样大,利落、沉实,落在干巴巴的地上,砸开了花,风卷着尘土,打着旋儿,雨点就砸在尘土里,柳条,榆叶激动不安,在狂风里翻着滚着。我急奔着,被雨点追逐,雨丢下零散的子弹,击中我的四周,偶尔也击中我。跑进屋的时候,它就扫起了机关枪,稀里哗啦地连成线了。外面昏天黑地,我涌动着胜利的喜悦。
趴在窗台上看雨,看老榆树的叶子在风中摇动,无着无落,可怜兮兮,看它们慢慢生起了烟,腾起了雾。看前院房上的茅草生起了烟,腾起了雾。院子里的水越积越多,直到最后变成水塘,雨点砸下时,水塘里冒出水泡儿,泡儿在水上鼓着浮着,然后碎灭,变成涟漪,涟漪慢慢扩大,里面种下另一个水泡泡,就这样此起彼伏,彼消此长,仿佛永无完结。幸福感悄悄蔓延,这幸福源自于安全:坠落的雨都锤到房顶上了,它们砸不到我;狂乱的风都吹到窗玻璃上了,它们刮不跑我;寒凉被墙与门挡在外面了,我是温暖的。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出来了,天亮了,天边挂着一道弯弯的虹影,灰白的云也染了红,醉羞羞的。穿上雨鞋走出屋子,在院子里趟水玩,叠出纸船,放到水里,撩拨水,促它们前行,有时也拿出铁锨,把水铲向院门外,门外是一条倾斜的小巷,水一路流着,就流到了不远的水沟里,水沟平常是干的,这时却充盈得如发福的妇人,满满的水,一路泼着洒着流向更远的地方了。是哪里呢?河里,江里还是海里?这,小孩子是不管的。
阳光洒下来,金灿灿地照耀残局。榆树叶子闪着青亮的光,油油的,分外的翠;沾着水珠的花朵更加的红艳,它们是刚刚沐浴过的小姑娘,万般的嫩,通体的香;就连那些灰白干燥的门板,也一时阴润湿滑起来,仿佛有了喜事的老妪,满脸的皱纹都滋养开了。
二十岁的忆,满是绵绵细雨。秋天,叶子黄了枯了,天微微的凉,雨没完没了地下着,上课去,听外面的雨声,老学究们的话也像绵绵的雨催人眠,催人哈欠连天,于是就在课堂上写长长的信,告诉信那边的人“这里下雨了,窗外有风,而我听不到风声。”回到宿舍,喜欢钻进被窝,捧一本小说,看了睡,睡了醒,醒了再看。一边看,一边睡,一边听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窗棂,听它固执地说:放我进去!放我进去!偶尔兴致好的时候,也会撑起伞走进雨中,就像戴先生的诗:“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二十岁的姑娘,都是丁香一样的姑娘,她们都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哦,丁香,八十年代,在我读书的校园里,它们海水一样多。缓缓的在雨里走,雨点细细地打在蓝地碎花的伞上,是动人的情话。榆树叶子照样的亮,但是不升烟雾,地上只是浅浅的润,不冒水泡。什么都是淡淡的,淡淡的心事,淡淡的怀想,淡淡地盼望还有浪漫。
三十岁的时候呢?三十岁的时候,害怕雨。什么雨都怕。急雨,噼噼啪啪的砸,怕它砸烂了生活。细雨,缠缠绵绵的落,怕它落坏了心情。有雨的日子就不开心。雨鞋扔了,蓝地碎花的雨伞也飘走了。什么都没有。
现在四十岁,喜欢雨与不喜欢雨多是出于实用的想法。要出去办事,就烦雨,要坐在家里看书,就爱雨。闲暇的时候想,其实什么雨都好。暴雨中的畅快,细雨中的缠绵,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体味。有时想,人生得意须尽欢;有时想,细致平和方可宁静方可长久。重的雨,轻的雨,只要它落着,就都能接受了。其实雨的重量,也正是生活的重量,四十岁已经有足够的从容来承接所有的重量。
在这个夜里。雨噼噼啪啪响着的时候,我坐在电脑前噼噼啪啪地打字。我的字就是一珠珠雨,它落满我的生活,把我像树叶一样洗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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