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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她的确是海,吞下一切,净化一切,然后,让所有江河从海洋重新出发,而大海,永不满溢也永远不会被弄脏。
七八岁的时候,她很喜欢恒生叔。恒生叔一头怒张的鬈发,牛仔裤永远是破的,他经常微一提裤脚:“这是我上次去西藏的时候,青藏公路的车太颠簸了……”他口吐莲花,滔滔不绝地给她讲雪崩遇险、藏女奇缘、在无人区逃生的种种故事……她如饥似渴地听那丰富感伤的生涯,像海洋全无防范地迎接怒吼的大江。
然而母亲不过淡淡一笑:“恒生呀……”很快她知道了恒生叔的落魄。他在周末若无其事、仿佛偶遇地来蹭一顿饭,一边吃一边点评新闻联播:“这地方我去过。”“这不就是那个谁谁谁吗?我和他吃过饭。”他的声音那么吵,越发衬出饭桌的死寂。她没法不替他尴尬,心里暗暗生气:“你干吗这样?不吹牛你会死吗?”
二十出头,她在网上爱上一个人。大吵小闹之后,父母勉强同意她去北京看他,又紧急动员了一位在北京的亲戚接应照料。
男子很秀美,看到她,十分惊喜,带着她和亲戚满四九城转,开口闭口:“正白旗、贝勒爷、我们家的……”亲戚久居北京,大概听惯了,也不言不语。东三环上堵得水泄不通, 出租车司机打个哈欠索性开始看报纸,秀美男子一指窗外:“看到那幢楼没?是我几个哥儿们攒的,都说他们弄不成,结果,嘿,弄成了……”她忍无可忍,大叫一声:“师傅,我下车。”五月北京,柳絮风沙混为一谈,她怔怔地睁不开眼。
快30岁了,她没想到还是嫁到了北京,先生是个诚笃男子,不爱打诳语。一次,和朋友同学聚会,带上她,坐在人家豪华的私家花园里,她听见男人们热烈地聊天,也有先生的声音:“TITLE(职位)……五十万……小宝马……”抬头看见窗外的广告牌:“CBD外圈,距国贸十分钟车程。”当年秀美男子指的大厦正是国贸。她对着初升的星空微微一笑。
到这个年纪,她略微了解了一点人生,知道“完全没有虚荣心的生活是不存在的”。男人们口舌上的一点儿轻狂,像孔雀翎梢上的闪光、香槟开瓶时“乒”的一声、 新车微微熏人的皮革味道,都是绝无需要而绝对必要的。人,不过是人,有人的软弱、匮乏、无能为力。吹吹牛,其实是对生活的投诚;嘴上的云山雾罩,一半是自嘲,另一半才是自欺。
她想她的确是海,吞下一切,净化一切,然后,让所有江河从海洋重新出发,而大海,永不满溢也永远不会被弄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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