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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七月之后,我又重新穿过那片海,穿过记忆中的渔村。。。
一、重经渔村
重新经过渔村,是在朋友拉着我绕滨海公路看景时,突然涌上来的想法。我想,多年前零星地点缀在大海边缘上的村落,是不是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记得十多年前,我与几个最知心的朋友在这个优美的海滨城市渡过了两年快乐而又艰苦的日子。那些穿梭于时光之中的字符,曾经一如海水澄澈而又明净,它们像披挂着白色羽毛的天使,在几千公尺的天空与宽阔的海域,那么纯净地飞行。然而,后来对于多少次盛情邀请,我却执拗地始终没能迈出一步,心中一直向往的大海与那些泊在记忆中的渔村在夕阳分外宁静……经历许多曲折与困惑之后,仔细揣摩以前的旧时光,才约略有所顿悟。对于他或她们的邀请,我为什么不去?
我是去过那里的!就在他与她们学习训练的地方,我一个人走在那些海滨的晨光里,走在大海的边缘,那些清凉的海水拂过我的脚趾,但我无法继续深入。柔软的沙滩上还是留下了一行深浅不一的脚印。记得那天,我沿着海边一直走,走着走着,天就亮了,而我却迷了路。一个小渔村挡住我的视线与方向。早起赶海的渔民发现我时,我弱小的身影正绻缩在一只破船的一堆渔网中。那年,我二十一岁。
二、给渔民打工
“到了,这就是你要去的渔村!”司机的声音,把我一下从二十多年前拉回现实。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冲进鼻孔,我不禁皱了皱眉头。“他们早起出海去了,要不你自己在这里随便转转?”一位大姐用带着海滨城市特有的方言,用征询的目光看我。她是一位钱姓朋友的爱人,那位朋友在这个渔村里经营着最大的一片海域,放养牡蛎、扇贝等一些海产品。从院子门前泊着的一辆锃亮发光的奥迪车上看,每年的收成应该是非常殷实富足的。
大姐把我送到海边之后,扔下一句“这就是出海的地方。”然后漠然地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望着她转身的背影,感觉那背影如此陌生而又熟悉。在我收回目光,抬眼看海的一刹那,猛然想起,十二年前,当我绻缩在那条破船上,也是一个与她相似的大姐,把我从一堆破渔网中拉出来后,对我也曾说过这句话。但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与关切的眼神,它足足温暖了我许多年。
七月正午的阳光,粗暴地接纳了我这个远方的不速之客。我站在海边的石垛之上,与海水和泊在远近不一的渔船悄然问好。它们以拍岸的涛声与老迈的姿势,抚平我内心转瞬既逝的不快。不远处的岸边,有两艘出海回来的大船在卸载什么。一堆堆黑色的东西被吊在铁钩上,岸上相隔有五十多米的吊车便会轻松地运回。因为岸边水浅,船只无法靠岸。这个现代化的流程,便减去许多人工操作的烦恼。我用相机怎么拉近,也没能看清那一堆堆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
“你是老钱家的亲戚?”正在我寻找不到答案一筹莫展之时,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的普通话还算标准,我猜想他肯定不是本地人。我笑着说:“不是!”“从哪来?”“哈尔滨”。“那咱们是老乡呢,我是绥化的。这里有许多黑龙江人。” 从他被晒得黝黑的面孔上看,他不像是人们眼里所谓的“高等人”。“在这里搞建筑?”“没,给这里的渔民打工。”
“给渔民打工?”对于这个不曾听过的新鲜词,使我与他谈话兴趣大增。“是啊,现在海边的渔民富了。他们拥有船只,承包海域,养殖海物。这里的渔民几乎家家都有轿车与别墅。”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指着身后那一片片低矮的有些破败的民居,问道:“那这些房子谁来住?”“当然是我们这些打工的呗。”
我顿时无语。除了听见他告诉我那些黑乎乎的东西是牡蛎之外,我再也没有听清他说些什么。
一种沧凉与悲痛漫漫地浸润了我的周身。我内心深处那些沉默已久的平民情结与消除等级差别的脉弦,好像被什么又猛刺了一下。这时,我抬眼看到海水不知什么时候涨潮了,一浪一浪地向岸边涌来。。。
三、又见炊烟
我坐在岸边一堆堆贝壳上,打着伞用相机搜寻一些可以入眼的画面。一些泊在时间里的小船,重又回到十二年前那个渔村的岸上。记忆中的渔村,也是现在相同的景象。一样破旧的房屋,一样的鱼腥味。那时,早晨的炊烟正袅袅从每家每户的静寂中升起,海面上一群白色的海欧飞起落下,欢快地与我打着招呼。海水蔚蓝,人心澄澈。这是在我被那位大姐热情地领到家里,硬让我吃下满满一大碗蛎蝗捞面之后,第一次真实面对渔村所下的定义。
“这位记者,还不吃中饭吗?”几个也是一身晒得黝黑的男女从我身边经过。我不知,我那朋友介绍我来这时是怎么说的。因为忙着开会,他吩咐司机把我送到这个渔村,叮嘱什么时候想回就打电话给他。他去忙他的会去了。
许是我问这问那,拍来拍去的,真是以为我来采访的。现在我才明白,那位钱姓家的女人为什么冷漠地把我一个人扔下,连口水也没给我喝并且再没露面的缘由。但是,为什么她对记者反感,倒是不得而知了。
后来,我回到了市区。晚上,朋友们在一起推杯换盏酒过三旬后,我对朋友说:你的介绍把我害惨了!他们听后哈哈大笑,并且篡改了两句名言:这个世界一直都很黑暗,重在你有一双发现的眼睛去寻找光明,用光明去征服黑暗。
对于他们的悖论,我不置可否。但那天在渔村的正午,我确实启用了“发现”这二个字眼。在返回想找点吃食的路上,我路过一些用几根柱子塔起的小凉棚。发现有几个妇女还有几个看上去不大的女孩子正在地面上忙碌。
“大姐,这附近哪有食杂店?”我边问边走近她们。她们几个人坐在小板凳上,低头各顾各地忙着。“这是什么?”我指着一位小女孩身边一堆带贝壳的绳子问道。小女孩怯怯地抬头看我一眼,没有搭话,继续从脚边一个盆子里,拿起一个缀有黑点的贝壳麻利地放在绳结之间。
我站在那里有点尴尬。这时,我想起,那个绥化来的老乡说“这里打工的大部分人是黑龙江人”的话。“我是哈尔滨的,咱都是黑龙江人。”我带着讪笑主动与她们近套乎。她们一听,一个中年妇女放下手里的活,笑笑说:“这些是牡子,把这些贝壳串到绳子上,然后再放到海里。明年这个时候,它们就长成了。现在就这二个月时间,急着赶活呢。”我问:“那给你们怎么算钱呢?”她说:“拴一根一毛钱。”“一天拴多少根?”她没有回答我,继续低头忙着。我粗略地估算一下,她拴一根大约要用7分钟。1小时能赚1元钱,按着超强度一天十二小时计,她一天最多也就能赚12元,而且还是在一种超过国家《劳动法》规定的正常工作时间之外,她们所付出的辛苦更是可想而知。
从那几个小姑娘躲躲闪闪的目光看,她们也就十三四岁。我问:“你怎么不上学?”她已经完全消除对我的防备,顺口就说:“家里父母有病,没钱供我上学了。” “她们与你一般大?也没钱读书?”“嗯。”“中午了,该吃饭了。”“我们得多干一会儿,刚来,手把儿慢。”看着有人来了,她们再不愿与我搭话,埋头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我无言以对,慢慢站起身。在她们身后,一堆堆随时投放入海的牡子,像小山压在我的心口。我无法再真实地面对她们那像海一样湛蓝眼神里的忧郁,更无法面对来自故乡这些在外漂泊,集辛苦与被挤压后的无奈与无助以及茫然时的谨小慎微。对于所有的这些,我是熟悉的。就像熟悉,在我周围聚拢而又飘散的每一个轻浅的脚印与叹息,每一个来自社会底层弱小而又无法释放的声音。。。
四、再往回走
在食杂店,我简单吃了点面包之后,又顺着海岸向前走。不远处,在一大片宽阔的沙滩之上,有几个小姑娘在嘻戏玩耍。我小心翼翼走过一堆堆贝壳,快要到达的时候,有一条水域挡住我的去路。
“你们好!这里深吗?你们怎么过去的?小姑娘。”那几个小女孩听见我的大声问话,站起来向我这个方向望。“我们是从挺远的地方绕过来的。”“那这片水我能穿过去吗?”“不知道。你要过来吗?你要到哪里去?”“呵呵,我只想与你们几个小家伙聊会儿天。”我微笑着对她们说。“噢。”一个稍大一点的小女孩对另外二个说了些什么,然后她们仨个拎着自己的鞋子还有几个小罐子,一齐站在我对面的岸上。
“阿姨,你别动,我们看看能不能过去。”稍大一点的小女孩,挽起裤腿,一步步地在水里试探着向我这里走。小脚丫上不时有一些海澡类的东西,泛着绿色。这片水宽大约有二十米左右。她顺利地趟过来了。她回头对她的同伴喊:“没事,快过来!最深的地方才到我这儿。”那两个小姑娘听了,像两只小天鹅蹦跳着踩着水花,就站在了我的面前。她们一齐看着我,几乎是同时说:“哈哈,这水都没过我们的膝。。。”然后,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的脸立刻被涨得通红。但马上被她们的笑声感染,自己也笑出了眼泪。人越是年长,怎么就越是不如孩子?
“你怕不怕?”笑够之后,我问先过来的小女孩。“怕什么呀,顶多再往回走呗!”是啊,在小孩子的心里,什么事情都是如此简单而不那么繁复。她们可以不必有那么多的如果与假设,不会先想结果而再去行动。在她们面前,走不通可以再往回走!她们拥有勇气与“出生牛犊不怕虎”的胆识。那我们呢?
五、 梦回故乡
开心地笑过之后,她们仨小女孩一下子与我熟络起来。我们坐在礁石上,轻松地进入我的话题。
“你叫什么名字?”“王佳。”“从哪里来?”“大兴安岭。”“上几年级?”“初一。”“你们俩呢?”我转头问另外俩个低头在沙子里掏小蟹子的女孩。“我们上五年级。”然后又到一边顺着一条条小深沟找蟹子去了。
王佳是一个看上去就比较懂事的女孩子。梳着一条马尾巴辫,穿着一件白色小衫。眼睛大大的很有神,但也透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忧郁。看上去,有一种朴素的美。她告诉我,她父亲在市里建筑工地打工,母亲在渔村给人做饭。老家爷爷和奶奶岁数大了,没人照顾她,父母就把她接过来,在附近中学读书,要比本地的学生多交好多钱。
她说完这些后,轻声叹了口气。我问她:“你们在这里读书,同学与你们相处得怎样?”“不好!他们歧视我们!我们从农村来的,他们不喜欢与我们玩。”她用了 “歧视”二个字,替换了她与城里同学的关系。它让我想到地域歧视,种族歧视,民族歧视。“我将来要赚很多很多钱!”她说得有点咬牙切齿,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快放暑假了,啥时回老家?”我有意避开了沉重的话题。一说到回老家,她与同伴立刻来了精神。说她们老家可好了,有山有水,山上有许多野花,水也是清的。不像这海水,混。末了,那个长得非常漂亮的最小的女孩,跳过来告诉我说:“老家的人可好了,他们从来不欺负人。”最后,她们又各自说出几年没有回老家的理由。“想不想回去?”“想,做梦都想!”
梦回故乡,在她们幼小的心灵已经深深的扎下了根。她们对故乡的依恋,就像一粒种子,将伴着她们逐渐长大的脚印而成长起来。对于这些小客家人(我一直把漂泊在外离开故乡的人,喜欢称为客家人),对于心中的故乡情结,她们所要付出的,将会是什么呢?
六、也当作家
谈话时,海水又涨潮了。海水不知不觉已经漫过我们脚下的礁石。王佳站起来,说:“阿姨,我们走吧。涨潮时海水追人追得可厉害了。”“哈,那我们不是比海水更厉害?我们在领着它们跑。”我笑着说。那个一直不爱说话的小女孩也笑了:“阿姨,你说话真有意思。”然后,又走到我身边问:“你还没告诉我们,你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我是喜欢写字的。叫阿凌。”“我一开始就看你与别人不一样。你是作家吗?我长大了也当作家。”“不是,但将来会是。”我摸摸她的头,笑着说:“记着,你将来也会。到时我们还在这里相聚!”“嗯!”她使劲地点点头。
我们一起领着海水走到岸边。我又给她们照了几张照片。她们站在海水中,非常灿烂地笑着,并且欢快地摆着各种姿势。我看到天真与无邪重又回到她们身上,我的内心也稍微有些释然。
我不希望从她们身上看到,那些本不应该属于她们这个年龄所应承担的一切。包括沉重、沉默、逃避以及躲闪。在多年以后,我再见到她们时,她们的眼神更加透明、纯粹、清澈,就如多年前蔚蓝的海水。。。渔村,她们暂以栖息的地方,也只以过客为背景,那么轻轻地在她们人生之路上经过。。。
我们一路无话。一起上岸,经过堆积如山的贝壳,经过那个渔村,经过那些散发着鱼腥味的潮湿空气,她们一直把我送到有车通过的公路口。一条宽敞的滨海公路,北面是高楼大厦别墅区,路的南面是那些低矮破旧的民房。可能是怕影响这个中外驰名海滨城市的旅游景观,一道蓝色的铁皮屏障,把它们隔离开来并延伸很远。
临别,我把随身携带的一把绿色带蕾丝花边的遮阳伞,送给那个要当作家的小女孩。希望它能保护她实现作家梦,也能像一颗蒲公英一样,载着她们的梦,回故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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