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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峡江的忠勇之河
撰文 / 章东磐
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知道长江三峡这个神奇的地方,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偷看《三国演义》。那时父母督促我的课业,由于贪玩,本就成绩不好,哪里还可以看闲书。但那书的诱惑太大,只好每天谎称困倦,早早熄灯上床,然后捂在被子里,掏出藏于床缝的书。跪伏在床上用手电筒彻夜苦读。今天想起来,挺像关云长夜读《春秋》的。在那些刀光剑影的夜里,有多少次为桃园结义三兄弟的悲壮故事涕泪长流,不能自已。那时真正地悔恨自己晚生了两千年,否则断然不会让奸雄曹操得了天下。肝胆相照的桃园三兄弟匤扶汉室的宏图伟业终告失败,三兄弟英雄而窝囊地先后命断三峡上下。那一年期末考试,我险些翻船。但就在那一年,我知道了舍身取义和忠勇的价值。也刻骨铭心地记住了碧血千秋的三峡。
不单是我,自古以来,凡是讲汉语的,无论王公贵胄还是引车卖浆者流,不管识字不识字,会不会读书,是否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小村子,几乎没有不知道桃园三结义,不知道刘关张的。读书是三国,讲古是三国,听戏还是三国。千多年的岁月里,三国英雄的故事以最民间的形式,普及到最广泛的大众里。人们在知道了刘关张的同时,也知道了长江三峡这么个神奇的诞生英雄的地方。
其实,哪怕就在一百年前,真正游历过三峡的峡外人并不多,以至于《警世通言》里大学问家王安石诘问苏东坡时,都把那三道深峡的位置搞得颠颠倒倒,三个峡的水势险滩也乱说一气,错当然并不在他,因为那故事是冯梦龙编的,他肯定没有去过三峡。
虽然那么多对三峡充满幻想与惊奇的人都没有去过这深切于大地的峡谷,但他们从精神上都熟悉三峡,在灵魂上贴近三峡,正是从这条江峡中所散射出的忠勇仁义的人文之光,在两千年的岁月里一直激情地照耀着我们的土地。这原本生发于三峡的道德观,随着江流弥漫开来,成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共同信念。随着发生在三峡的前所未有的地理巨变,随着突如其来的富足与小康,在这精神瑰宝的原产地,人们是否能够从容地连接历史,把这条波澜壮阔的忠勇三峡世世代代地保存在心底呢?为此,我们来到这里,沿着高陡的峡岸慢慢地走,细细地探索,去找寻那条伴着峡江流淌了两千年的忠勇的灵魂之河。
一武一文,开三峡忠勇之源
忠县地处夔门之西,已出了三峡,但寻找三峡的忠勇之源,忠县却是第一个要到的地方。
三国的时候,刘备在四川折了庞统,诸葛亮与张飞前去支援。以张飞的威名,一路上城镇望风而降,唯独那时叫做江州的忠县不投降。
正史《三国志》上这样记载:张飞,至江州,破墇将巴郡太守严颜,生获颜。飞呵颜曰:大军至,何以不降而敢拒战?颜答曰:卿等无状,侵夺我州,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也。飞怒,令左右牵去砍头,颜色不变,曰:砍头便砍头,何为怒邪!飞壮而释之,引为贵客。
三国时代的战争,细想想本没有正义不正义可言,将军们各为其主,打不过了投降,也不是特别丢脸的事。但大兵压境,明知打不过也不投降的,毕竟更被称颂。《三国志》全书记张飞不过千字,其中写了两仗,一仗是让张飞名震天下的长坂桥,还有一仗就是与严颜的故事。作者陈寿在这段与其说是在记述张飞的勇武与义气,不如说是在赞扬严颜的气节。
严颜的气节是从忠县的历史中来的。
战国晚期的时候,忠县是巴国的一个城。巴国那时似乎是域外之邦,不在战国七雄之列。但这个国并不小,北接秦而东临楚,大约就是今天四川省的大半。那时的四川远非今天的天府之国,汉代李冰治水之前,岷江几乎年年泛滥,成都平原十年九涝,加上农耕落后,所以并不似后来这般富庶。相比之下,长江边的忠县已是巴国的重镇。
当时巴国内乱,巴王无力平定,就找楚王借兵,巴王答应楚王,乱平之后,把忠县在内三个城划给楚国。兵真借来了,乱也平了,人家楚国的使者来要城了。那个时代地广人稀,城比今天少。每座城都辖着大片土地,划城就是划财富和人力资源。忠县的地方长官是一位被后世称作巴蔓子的将军。相传巴蔓子勤政爱民,地方百姓生活安宁,不愿意归到楚国去,这一划就变成外国人了。这件事似乎未见正史记载,但在三峡确是尽人皆知,被张飞俘获的严颜说的断头将军,就是这位巴蔓子。
巴蔓子这时很难办,按两国的协议办,对老百姓不好交待,身为将军不能尽忠守土;但毁约不给人家,则失信于楚国。忠信不能两全的时候,巴蔓子走了第三条路,他拨剑自刎,让使者把他的头献给楚王,以谢他借兵之恩。我曾听一位学者讲巴蔓子自刎的情景,他说巴蔓子是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另一手宝剑一挥就割下了自己的头,断头将军亲手把头颅端给楚国的使者,他人还一直站着,没有倒。
老人给我讲巴蔓子的时候,双目生光,须发皆动,两千年的故事,听来宛如眼前。巴蔓子用自己的宝剑能割下头,我真相信,战国时代的冷兵器锻制已是炉火纯青。七十年代大陆曾出士过那位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的青铜剑,从土中取出来依然寒光闪闪,全无锈痕。那时有一部纪录电影,越王剑一挥之下,叠在一起的三十枚铜板,被齐刷刷地剁成两半,何况柔软的脖颈。
楚王见到使者带回的首级,反而并不发火,以命践约足够了。他为之折服,不仅城不要了,还以上卿之礼将这颗头颅厚葬于楚国。巴王当然也厚葬将军,并把他的躯体从忠县运回了重庆。
巴蔓子成了三峡上的第一位身首异处的断头将军,也从此开了三峡忠勇之风的先河。
忠县城区在三峡大坝蓄水之后会淹掉一半。由于仰慕巴蔓子,加上史料疏简,我们在除夕前一天赶往这个县城。结果前往忠县的路弯陡坡急,是三峡之行数千里程中最烂的一段。路面泥泞不堪,有时半个车轮都陷在泥水里,路上的坑像洗脚盆那么大,多不胜数,避也避不开,这时终于看到了越野车的用处。半个忠县灰头土脸,另半个县城富丽堂皇,这是新建的。沿江从大坝一直到重庆,凡是沾点水的,都建了新城,阵势都够大,连县城里的宾馆都三星四星级了。
住下第一件事,就是去寻访巴蔓子授首保城之地,据说那里有专为纪念他的忠贞祠。我们拿着大大小小的相机走出去,不一会,又扛了回来,祠堂拆掉了。当地人告诉我们,我们来晚了,祠堂里最后一个大案子在前一天被卡车拉走了。没有人知道拉到哪里,是不是重建。草民们在关心自己家新搬迁的房子,官员们在气宇轩昂的新楼里操心大事,借着三峡工程,一切都在重新开始,这座旧祠堂的去留,难道值得注目吗?
除夕夜我们是在忠县过的,之前我们就计划好,要在库区的一个县城过春节,看他们如何地告别旧宅,迎接充满期待的明天。白天的时候,先是发现城里没有烟花鞭炮卖,于是我们驱车出城买一大包。入夜,在宾馆冷清的餐厅里吃过年夜饭,我们走到了街上,准备挤入过年的人流。结果,街上根本没有人,也没有一家还在开门的酒楼与店铺。凋零冷落,死寂无声,这是一座没有人气的城市。此前我们先走过同样沿江的奉节与万县,大小酒楼的年夜饭早被预订一空。看来并非三峡人性喜安静。我为那些不惜以身犯险而赶回家的忠县兄弟难过,他们从几千里外专程回来,难道就是为了不出声地过年?我们在城外的一座肮脏的新桥上燃放尽了所有的鞭炮,远远地,只有零星的烟火飞起来,呼应着异乡客的我们。忠县之名本是唐朝才改的,为的就是永远记住忠信千古的巴蔓子,历朝历代在这里为官者似乎应该比别人更有血性和激情,可今天?这座小城的人活得如此了无生气。
六个月之后,被拆掉的半个旧城将被淹没,巴蔓子的自刎之处亦在其中。
厚葬别人义士的楚国,却逼死了自己的忠臣。从春秋五霸到战国七雄,楚国和秦国都是实力相当。尤其到了战国后期,有实力统一天下的就只剩了秦国与楚国。那真是英雄辈出的年代。天下的豪杰,那么多如雷贯耳的人物都汇聚在这群雄割据、烽烟四起的几十年里,这其中就有屈原。
屈原幼年时,商鞅为推动秦国变法,使秦国迅速崛起,却被控谋反,被车裂而死并惨遭灭门。这似乎是那个时代改革家的共同宿命。当时屈原尚小,他快乐地、毫无忧虑地生活在三峡边的家乡秭归。他是贵族家的孩子,当然是锦衣玉食。按说富人家孩子很少有机会切身体会穷人的疾苦,但历史上却偶尔会出现这样的人杰,他们是以自己的高贵之身倾心地同情贫贱者,佛祖释迦牟尼是一个,屈原也是一个。他们都从人间的苦难中找到了生活目的,释迦牟尼选择了远离浮华,带领追随者走向尘世的彼岸,屈原则选择了积极入世,改革弊制建设理想的美政之国。
春节过后,我们又来到三峡。由于大坝施工未完,所有上行的船,都要从秭归港出发。从城边开往码头的出租车站一片狼藉,湿漉漉的泥地上停着几十辆待客的小面包车,由于终日在泥雾中行驶,都脏得不能再脏。车主们粗鲁地争夺着乘客,为着十块钱不惜恶语互骂。乘客们早已习惯了,听凭他们吵,吵罢了开车。他们告诉焦急的我们,反正码头上有的是船。
码头上确实有的是船,码头上还有得是码头。外地人的我们根本找不到沿江无数条长长的浮坞里,哪一条是通往我们要乘的船。所有人都在招呼你,雨倾如注,没脚的稀泥,只能一步一滑地在一望无际的码头上找寻目标。当我们终于湿透的时候,船找到了,它毫无标识地停在码头最远的角落里。
这就是秭归港。
屈原祠因着三峡工程,已在这几十年里第三次迁建了。亲历这个码头,又让人印象特糟,如此无序而无礼的地方,怎么能和那位心灵净如婴儿般的诗人相连接呢?诗人的故乡就这样让我无可留恋。秭归城从舷窗外向后退去,我没有回头看它。
延康拍拍我肩,随手递给我一个桔子,好大的一个桔子,就只有桔子了,这金灿灿的果子,从屈原的时候就生长在这里,直到今天。记忆里,屈原从未写过家乡的那条大河,三峡中最恶名昭著险滩大都集中在他家的门口。于是在我们细细体味三峡的途中,反反复复地为屈原遗憾,如果两千年前他不经意地写了,在这个三峡炽热的年代,会被多少文人当成最花俏的旗帜挂起来,连捡街的老太太都会知道屈原这么一个诗人。
屈原真不是今天意义的诗人,或者说他只是一个业馀诗人,他的主业是思想与改革。在对陈积难返而庞大的楚国开始惊天动地的大改造的时候,屈原竟只有单薄的二十二岁。他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来不计出身“举贤而授能”的用人主张,这个主张在他的时代最终没有实现,但却为其后中国封建社会所特有的从底层擢拔人才的科举制奠定了独具创意的思想基础。无数平民出身的经世纬国之才源源不绝地行治天下,使两千年间的封建帝国一波又一波地鼎盛而辉煌。
历史留给屈原做政治家的时间太短了,二十二岁,正是今天读大学的年纪,任左徒,差不多是副总理兼外交部长。二十六岁就免了官职,挂了虚衔。短短四年,屈原在内政上推动了一场巨大的改革,制定与出台了各种法令,力求将楚国建成为公平、公正而有法可循的国度。其中极重要的就是削弱贵族的世袭而来的种种特权,颇有向民主化过渡的色彩。二十六岁的时候,楚怀王已同意屈原制定《宪令》,应该是那个时代的基本法,如果修成施行,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宪法。可惜夭折了。
外交上屈原发起了魏、赵、韩、燕、楚五国合纵攻秦,在此之前,都只有秦国打别人的份,加上诸国时而不合,互相攻击,使秦国坐收渔利,日渐强大。五国联手兴兵,开了中国历史上真正意义的军事同盟的先河。在这场大规模的战争中,屈原亲临前敌,英勇而豪迈。
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任何时代,做成这两件事中的一件,都足以青史留名,何况在其中,屈原还提出了相当多的光耀后世的真知灼见。但屈原诗名之盛,以至于许多人都完全忘记了作为杰出的思想家、政治家和外交家的屈原,而把他认作了一个幽怨而无奈的行吟诗人。屈原没有那么无能。
在他那个年代,似乎没有国籍这回事,在一国呆得不顺心,抬脚就走,到别国去发展。昨天在赵国为卿,今天就在齐国为相了。那时的才子们换国家,比今天的人换公司还快。人人如此,只有屈原例外。以屈原的才情,战国晚期无出其右,连苏秦都挂六国相印,何况屈原呢。
屈原从政只有四年,而他下岗之后,殷殷的期盼着能再为国效力却长达三十五年。四十四岁时,三闾大夫的虚职也被撤销了,楚王让他流放自己。这位国君听烦了他不断上疏,阐述强兵抗秦的主张,也不再能容忍他在都城开馆授学,宣扬变法改革的不同政见,而终于把他从身边撵走了。即使流放他也不离楚国,他就在自己的国度里缓缓地旅行,从流放至死十七年里,他是用自己的行动宣扬一种信念,这种信念就是忠诚。他再也没有事情做了,他终于成了专业诗人。他就是这样负着天大的委屈,在他的诗里也没有一句诅咒,他爱自己的祖国。
我们曾到过屈原的死地,湖南汨罗。当我第一眼看到汨罗江,实在是大失所望,屈原怎么能死在这条小河里呢?其实对于心如死灰的屈原,死在哪里都已不重要了。
屈原六十二岁的时候,不纳屈原之谏的报应来了。秦将白起攻陷楚国的都城,兵进洞庭湖,楚君仓皇中迁都河南淮阳。在屈原和他心中的祖国之间,已经隔了大片被秦军占据的土地。屈原绝然不会让故国亡于自己眼前,他怀抱巨石,走进了这条被称作江的小河。
两千多年前的汨罗江一定要比今天清澈许多,一生磊落的屈原无论如何不会走进浑水中自尽。屈原之死不经意间使这条小小的河名动天下。
屈原真的是太可惜了,假若楚怀王没那么昏庸,假若上官大夫的谗言没那么恶毒,假若秦惠王的说客张仪没那么奸狡,假若倾襄王没那么愚蠢,那么一统中国的很可能就是楚国。绚丽的楚文化如果北上浸润中原,那时的中国将比穷兵赎武的秦国来得更浪漫,也将有更多的诗人、音乐家和哲学家出现在大中华的历史上,也将有更为夺目的人文之光来烛照我们民族的灵魂。
小河两岸的人从未忘记屈原,两千年了,他们每年都要在屈原忌日的端午节泛龙舟于江上,把成筐的棕子倾进江中,以酬谢不伤屈原血肉之身的鱼。我问一位汨罗的美丽的女孩子,在人人都忙着赚钱的今天,他们还这么做吗?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
这位三峡的子民用生命开了忠贞之源,并成为了这块土上世世代代的爱国者们以死相殉的气节。抗战的时候,屈原死地的湖南人是最无畏而勇猛的战士,日军和湖南将军和湖南兵的部队交战,几乎没有取得过胜利。湖南人不逃跑,这是屈原的遗风;湖南人不怕死,这也是屈原的遗风。当时一位湖南籍的文人曾写过一首白话诗,送给他同乡的抗敌将领,那第一句就是:中国若亡,除非湖南人尽死!
屈原九天有知,楚人后裔忠勇如斯,足矣。
关羽圣地的悲情之旅
还有谁人的友谊与承诺的故事,会比桃园三兄弟们更为动人的?
一千八百年前,徒有壮志报国无门的篾匠刘备,偶遇了庄园主兼屠户张飞和杀人逃亡的好汉关羽,他们一见倾心,就在张飞家桃树园里结拜为兄弟。从此,他们以命相托,共谋大业,在三峡两端建立了根据地。几十年间,拼打出东汉末年三国中的一国来。就在他们准备问鼎中原之际,二哥关羽失手亡命。他们发过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痛不欲生的刘备张飞不顾诸葛亮的劝阻,悉数发兵寻仇,结果,先后身死三峡上下。在大政治的格局上,他们为着友谊与承诺而失了江山,但一千八百年的岁月里,这生死同心的三兄弟赢尽了民心。
早在从湖南前往宜昌的路上,我的同行就在叨叨着一个地名——当阳。我虽幼读三国,但心里记着的全是英雄们你来我往的征伐故事,没有地理概念。临近三峡了,才恍然大悟,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原来都发生在当阳这座三峡东端外的小县城周围。于是这个地方令我神往起来。
去当阳的这天真冷。细密的雨珠和风搅在一起,在天上横着走,凭你把帽子压得再低,那雨也能想办法到你脸上,甚至脖子里来。也许是因为太冷了,当阳城的街上行人廖落,找个问路的都不容易。本想关陵何等知名的去处,到那应该就看到了,谁知进了当阳才知道,这个县城一地都是三国。
大街上,当先看见三国城的大门,大门关着,看门的缩手缩脚地在大屋里躲雨。那门修得像宫殿,气派非凡,中间端放着宏伟规划示意图。看那图上,连刘关张结拜的桃园都在里面,并称占地多少多少亩云云。探头往里面看,好像是冬闲的菜园子,什么也没有,将守门的请出来询问,这伟大构想何时实现,此君顾左右而言他,只知道“正在施工”。但他告诉了我们关陵的去处,一直走,见到“三国古战场”左拐,再走三公里就到了。心里一阵窃喜,不仅能拜谒关陵,连古战场都顺路看了,冷也值。
车只走了几分钟,就看见了灰乎乎的城墙,高大巍峨,沿街而立,拐角处正对路口是大门,还有售票处。门楣高悬大匾“三国古战场”。怪了,书上说,刘备、张飞、赵子龙确是在当阳与曹操杀得死去活来,但讲的是在郊外,数十万兵马在这个小院子里打,肯定装不下,定睛一看,假货。但这个假货是个路标,左转上了一条笔直的柏油路,一下子就到了关陵的大门。
“陵”在古汉语里是帝王墓地的专称。凡是在陵里面埋的,都一定生前做过皇帝。没有继位就死了的太子,也只能埋在墓里,不可叫陵。关陵够气派的,翠柏苍松,威严的朱红色的大门楼和方方正正的围墙,比起那些真做帝王的,并不逊色。门前的停车场差不多有两个足球场大,可能是预备着人山人海的崇拜者万一来的时候不会塞车。
今天,除了孤零零的我们,再没有一个人、一辆车。两个没精打采的女人在售票房里专心地烤着火,我们走进屋去买票,她们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来,看着我恭恭敬敬递上去的钱。中国有句老话叫“宰相家奴七品官”,七品就是县长,给关帝看坟的,在精神上享受着与当阳县长同样的豪迈。她们没让我磕头算是客气的。
这关陵建得真好,庄重而大气,配得上关云长的不朽英名。最前面的碑亭廊柱上有好几副怀念英雄的对联,撰写者未见有名,但读来极有韵味,可惜当时冷得笔都捏不住,没能记下来。
中国古代建筑非常讲究,这建筑的功能是什么,它都用很强的形式感精确地表现出来,从而营造出独有的气氛。陵墓真的就很肃穆,沿着中轴线一路走上去,将近正殿的时候,那种崇敬升华到了顶点。一丈馀高的关羽塑像真是气派非凡,按照古人的说法,英雄都是高大而威猛,三寸丁古树皮,獐头鼠目之流十个有十个没出息,不是小偷就是一辈子卖饼。《三国演义》上所述刘备件、张飞都是大个子,高至八尺,而伟大的关羽比他们还高一截。刘备第一眼看见他: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我看到这塑像,确实感觉得到,那英雄的凛然正气,从他细长的双眼中浩浩荡荡地奔涌出来。古时候的人比我们客观,现在一说英雄好汉,首先少不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这其实是受西方审美的误导。眼睛先就大了,反而没有了馀地。你看盖世的关云长,平时眼睛细细的,灵魂的窗户半闭着,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等到他凤目圆睁,知道他想什么了,再跑,肯定来不及,那柄巨大而锋利的青龙偃月刀,早把你连人带马竖着劈为两半,收了尸都不好拼起来。
我无从知晓这像的作者是谁,但几十年来看了无数为英雄或革命领袖们造的雕塑,只有这尊,让我真切地看到了一位灵魂与躯体如此完美结合的大英雄。
转头一看大殿周围,不对了。环着关帝爷脚下都是卖货的,除了塑像和过道,四边都是柜台,所有可以放东西的地方都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堆放着数都数不请的小关公。袖珍英雄长不过三寸,面目混沌不清,提着挖耳勺一般的大刀,滑稽地推推搡搡地塞满了你脚边的所有缝隙。虎落平阳呵,绝世英雄怎么落到这帮人手里,比麦城走得还惨。
那卖货的女人忽地把一张黄脸凑过来,讪讪地笑着:买一个回去,保佑你发财的。听到此话,我几乎勃然大怒,关云长是何等的英名,竟在他自己的陵园里被践踏到如此羞辱的地步。我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个丧尽天良的家伙,让神武磊落的义勇将军跟财神混为一谈的。
遥想当年,刘备兵败南逃,关羽为了保护刘备妻小,不得已暂落曹营。那曹操歹毒,先使关羽与二位嫂嫂同室而居,人家关二爷把大刀当院一插,秉烛立于刀下,彻夜不眠。曹操再使金钱美女腐蚀拉拢,总想着谁能扛得住这世间最重的两样宝物,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美女一送就是十个。好一位关公,黄金白银交嫂嫂悉数清点收存,美女统统送到嫂子身边做丫环,根本不留念想。曹操再想不出送什么好,顺手以天下名驹赤兔马相赠,结果大出所料,关羽竟给他从骨子里看不起的曹操磕头拜谢。曹操想不明白,那么多的金银珠宝和美女娇娘相赠你都不采我,送一匹马你干吗要跪谢呢?关公一席回话当可让天下人感天撼地:“吾知此马日行千里,今幸得之。若知兄长下落,可一日而见面矣。”壮哉!
其实曹操也真是难得的伯乐,他明知关羽不会久留,多少人劝他,他出于敬重,始终没有对关羽下毒手。他真干了这事,关云长斩颜良诛文丑、水淹七军、单刀赴会、刮骨疗毒的大故事就都无从谈起了。倒是曹操这个野心勃勃的窃国大盗,成就了一位千古传颂的忠义英雄。
不久后,关羽真的得知了兄长刘备的消息,他把曹操贿赂的所有金银珠宝清点造册打包封好,糖衣炮弹的十名美女毫发无损地完璧归赵。保护着嫂嫂,一路闯关,斩了不知好歹的曹操阵营的六员大将,绝然地回到兄长身边。顶天立地的关云长,才不留恋那等醉生梦死的腐朽生活。
关羽虽然从心里瞧不上高居相位的曹操,但曹操对他,对他嫂嫂毕竟还是有恩。他承诺过,一定要帮曹操办一件大事才走。曹操才真是两难,让他帮了忙,他理直气壮地走了;不让他帮忙,那留他何用?结果,有一件非关羽不能办的事,恰逢其时地出现了。当时袁绍来讨曹操,先锋是大将颜良。颜良也是使大刀的,曹操军马与他对阵,加在一起三个回合,就有两个将军被砍了。万夫不当之勇的除晃抡着大斧与颜良死拼,二十回合弃甲而逃。没办法,只好请来关羽。
曹操在营帐中将刚刚把他两员骁将切成四块的颜良指给他看,关羽在那一刻一定想起温酒斩华雄的旧事。数年前,联军讨伐董卓,关羽只以马弓手之职随刘备前往。华雄一仗杀了联军几员大将,首领们众皆失色之时,盟主袁绍就说过:可惜我的颜良、文丑二员大将没来,有一个在,怎么会怕华雄呢?马弓手关羽自告奋勇上阵,当时,曹操为他热了一杯酒,那酒没凉,他就把华雄的头提回来了。为联军立了大功的关羽不仅没得报答,反而被袁家兄弟奚落了一番。今天可好,这爱将颜良上门来了。关羽说:我看他是插着草标来卖头的。曹操还对颜良的勇猛心存畏惧,叮嘱关羽不可轻敌,关羽回复曹操:丞相你放心,我去把他办了。说完,提刀上马,直入万军之阵。按照古代的战法,颜良的前面,应该还有不少兵马挡着。但那些瓜菜怎么敌得住骑赤兔马奔腾而来的关羽。颜良还在自鸣得意地回顾刚才的痛快淋漓,关羽早把他的军队冲得稀烂,风一样杀到他眼前。可怜颜良也是难得的一代猛将,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青龙刀像肉块般地剁了。关云长在十五万惊悚的士兵面前,从容地跳下马,割下颜良的脑袋,拎起来上马回营,呈给了曹操。除了关羽,那个年头,能杀了华雄的当然还会有几位武林高手,关羽的大气魄,其实是在斩了颜良之后。曹操看了关羽过人的勇武,夸奖他:将军真神人也。关羽捋须作答:某何足道哉?吾弟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耳。这话真说得大气,周围一片颂歌。换了是我早飘飘然了,偏是关羽,却在此时认真而诚心诚意地赞美自己的金兰兄弟:我这点事也值得说吗?我兄弟张飞张翼德在百万的敌阵中取他们司令官的性命,就好像在自家口袋里掏东西一样简单。有了关羽这个话垫底,才有了不久之后,张飞在当阳城外长坂桥的那一声吼,吓死了曹操的一员大将,吓退了曹操的百万雄兵。
不数日之后,关羽顺手把袁绍的另一上将文丑也砍了。
这才是义存千秋、勇贯三军的关羽关云长。
关羽从未当过财神,但他确跟大笔的钱财有关。百多年前,山西的钱庄票号就都供着他老人家。
山西是中国银行业的发源地。自他们始,行走各地的商人才不用把成千上万两的银子在各省之间捣腾来捣腾去,还要额外雇用镖局保驾,防着劫匪强盗。有实力的钱庄用一张纸写上数字,盖上章,划上押,走遍天下都能兑出真金白银。丢了也不怕,凭他小偷劫匪拿去,说不出底细换不成现钱。此举开银行票据结算之先河,大大降低了买卖交易的流通成本,对推动商贸发展贡献非凡。
这钱庄票号的买卖,说到底就是一个信字。你柜里有多少银子,你才能开得起多少的票。人家把银子给了你,拿着你的一张纸走了,要换不出钱,麻烦大了。为了昭示自己的诚信,山西人想起了这位古时候的老乡,把他请了出来。在世上古往今来还有谁的信义超过此君?我们请他站在柜里监督我们,有点发毒誓的意思:关帝爷苍天有知,我不守信用,就让他的这把大刀劈了我全家老小。
山西人供的是信义,不是财神。
这一手被广东潮州人学会了。潮州人做买卖,一是胆子大,二是守信用,以信勇二字打天下,他们把关公从山西借到了潮州,又随着潮州商人的脚步走向整个粤港和全世界的唐人街。其实他们的本意仍是供的信义,还不是财神,只不过使关公与普通生意挂上了钩,小买卖也请他屈驾坐镇了。
从山西到广东再到全世界华人买卖,早期的关二爷还是在做自己的本职工作,是一种精神力量,从形式到内心维护着商业社会的职业操守与信用体系。真正变味是在这十几年,发财的欲望像雨水催生着春笋般破土而出的各类买卖。买卖中间又以广东人走得最快最远,他们讲风水,信财神,看着潮州兄弟奉着关公,全不问来历赶紧给供上了。此风一开,顿成星火燎原之势。谁跟财神有仇哇,从房地产到茶餐厅,从五金杂货到歌舞桑拿,大江南北凡是有买卖的地方,十之七八都有红脸关公在为大大小小的老板们守钱柜子。然后这些年来数不尽的以假乱真、缺斤少两、耍奸使滑、卖淫嫖娼的勾当统统在关二爷那容不得半粒砂子的眼皮底下发生了。
忠义之神关云长沦为生意人的钱奴,其实真不是这旷世人杰的个人悲剧,而是延续了一千七百年的汉文化道德体系的衰落。神圣的关公在二十一世纪走上了最惨的麦城,丢掉的是整个民族的脸面。
在看尽了关帝爷孤零零地提着大刀,强做威严地各个餐馆站岗的场面之后,寄大希望于小城当阳的是为关羽的本来面目溯本而清源,找回我心里的那个关羽。哪料到,像出了内奸似地,利欲熏心的守陵人在蝇头鼠须般银两的引诱下,险恶地出卖了先帝,信义之都轻而易举地陷落了。
关羽是少有的被历代的朝廷和广大老百姓都共同至为敬重的人物。在他死后一千多年里,有16个帝王22次为他的亡灵加赠封号,大将军由侯而王,由王而帝,由帝而圣,由圣而神。皇上心里想的关羽,第一大优点就是忠君。哥仨一起打得天下,哥哥当了皇上,功高如斯的关云长尽执君臣之礼,绝不居功自傲,未曾丝毫懈怠。做臣子的都这样,江山能不永固吗?
老百姓心里敬重的是另一个英雄,他守信义,重廉耻,不贪财,关羽的好恶成了衡量人世间交往的一把道德之尺。而现在,这把尺子却断掉了。一旦大家都不用这把尺子量人,“礼崩乐坏”的日子恐怕指日可待了。
我再看那尊塑像,才发现他其实紧皱着眉头,动弹不得的大英雄无奈地被妆了金身,还要没日没夜地看着脚下那些变成了财神的迷你的自己。出得大殿,后面的墙上一字排开都是功德碑。细看才知,这大殿和塑像俱是台湾的许多办报人企业家捐资重修的。他们惦记着让更多的人重睹这位人杰的真风采,而不是那些委琐的小财神。对此我真是心存感激。
关羽忠义双全,但太不给人面子。孙权要与他攀亲家,想娶关羽的女儿做儿媳妇。人家一国之君,怎么这门亲事也是门当户对,何况诸葛亮多次叮嘱,一定要与东吴修好,共拒曹操。结果关羽犯了大错误,他污辱人家孙权,说:老虎的女儿怎么能嫁给狗的儿子呢?孙权当然气不过,再加上领土之争,东吴和关羽在荆州打了起来。由于轻敌,关羽丢了荆州,败走麦城,最后中计被俘,不屈而亡。
孙权是真怕刘备复仇,他把关羽的首级派人献给曹操。此事做得太费心机,你有胆杀就应该有胆扛着,把曹操拉进来干什么。结果还是曹操老谋深算,他不仅没中计,反而专门请人用檀香木雕了关羽的身子,装上那颗真的头,在河南洛阳隆重地厚葬了。他的身体留在了当阳。一世英名的关云长成了三峡上的第二位断头将军,而且他比巴蔓子的待遇好,两个墓地至今香火不绝。
这不断的香火还启发出一桩生意。在当阳的关陵,我看到一则广告,说是为了弘扬关羽的忠义云云,某人特投大资,取了当阳、洛阳两座坟的土,加上老家解州关帝庙的香灰,和在一起烧了多少尊关帝像,个个编上号,极具收藏价值,每尊多少多少钱。我不知道看坟的是否参与分成,但自古以来在我们的国家,挖人家祖坟都是杀头的死罪,何况万人景仰的关二爷之陵了。这桩买卖真是做得天理难容。此君若能发财,则泱泱中华再无信义可言。
闻知关羽的死讯,张飞痛不欲生,他酗酒而暴燥,鞭鞑士卒,结果被两个部下乘其大醉杀掉了。那两个家伙带着张飞的首级赶往东吴领功,路上不放心,打开包袱皮检视,被豹眼将军圆睁怒目吓得失手将头丢进了长江。数日之后,云阳一位渔翁捞到了这颗头颅,他认得而且崇敬将军。张飞的首级就被葬在了三峡西端的云阳。那里有一座张飞庙,这次随着大坝蓄水,也搬迁上山了。
因着断头将军而义释严颜的张飞,做了三峡上的第三位身首异处的将军。
返程宜昌的路上,看到公路边一个接一个地用塑料薄膜搭起来的小棚子,前面的桌子上放着鲜嫩的草莓,甚是诱人。停下车来买,又大又甜又便宜。接到我们这桩生意的摊主兴高采烈地绽放着自己的笑脸,脸中间的那个鼻子在凄风冷雨中冻得和草莓一样红。我们买得多,那汉子生怕我们去到别的摊上,抓起竹篮一溜烟跑进自家的暖棚里摘。相邻的农人们羡慕地看着他家的财运,自认倒霉地抄着手,盯着公路上本就冷落稀少的汽车。
我转过头,看到有一座横跨公路的大牌坊,上书气概无比的斗大之字:十里长坂坡。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常山赵子龙匹马单骑,于曹操百万军中救出少主从而威震天下的长坂坡就是此地吗?看看棚子里的兄弟们,个个老实木讷的样子。装满草莓的四个袋子告诉我八斤,掂一掂只有多没有少。敦厚本分,诚信待人,颇有古风。但我就是看不出来那先人们曾与盖世英雄比邻而居留下的一丝豪情。长坂坡下的农民在改变命运的挑战中还缺了一点勇气。
其实难伺候的还是我这种人,把关羽变成财神卖钱嫌人家不义,看到规规矩矩种田的又怪人家不勇。这几十年弄得大家心里没底,终于看见亮了,肯定一齐往前挤,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地找钱,委屈了关云长的陵墓,也丢掉了赵子龙的战场。但是急什么,一千七百年的根基真能刨得掉吗?假以时日,义勇双全之人定能重现当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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