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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禁书之一 - 袁鹰:风云侧记8 红楼梦研究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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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2-22 15:56: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954年秋天,本是一个金色季节。这年夏季,我们学习和讨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这部宪法草案,在9月
15日开幕的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一致通过,成为人民共和国第一部根本大法。那天下午,我们齐集办公室,从收音机中聆听毛泽东主席的开幕词:“我们正在前进。我们正在做我们的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极其光荣伟大的事业。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全中国六万万人团结起来,为我们的共同事业而努力奋斗!”大家心情特别激动,眼前一片光明。

那时候,祖国建设事业正在一日千里地向前迈进。从1950年开始的抗美援朝、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三大运动都取得伟大胜利。“三反”、“五反”运动也先后顺利完成。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正在全国各地区多条战线蓬勃开展,学习和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也成为党的宣传部门和所有宣传单位(包括作为党中央机关报的《人民日报》)的头等任务,当然也是我们每个编辑人员压倒一切的头等任务。

10月中,就在这一片明艳的秋阳中,蓦然飘来一片阴霾,跟着就是一阵迷茫的烟雨。总编辑邓拓向文艺部(那时叫文艺组)负责人传达一项来自中央领导的指示,要在报纸上开展批判以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尽快组织文章发表。总编辑亲自交待任务,我们都有点迷惑不解,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实际上邓拓在一个月以前就了解此事的来龙去脉,原来是两位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李希凡、蓝翎写了两篇有关俞平伯先生研究《红楼梦》的文章,批评他的一些观点,寄给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文艺报》,没有被刊用,就寄到母校山东大学的刊物《文史哲》发表了。不知怎么引起中央领导人的注意,要求《人民日报》转载,邓拓为此亲自找李、蓝二位谈话,让他们作些修改后准备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后来大约是文艺界有些负责人提出不同意见,认为作为中央党报的《人民日报》刊发此类学术性较强的文章不合适,就决定由《文艺报》转载。此事引起毛泽东主席的不满,认为是不重视新生力量,向资产阶级权威投降。邓拓要我们立即研究有关材料,特别是李希凡、蓝翎近来所发表批评俞平伯观点的文章。他还具体指示:在发表包括李、蓝二位和其他有关评论之前,先尽快发一篇表明报纸态度类似社论的文章,写这篇文章的任务,很快就落实到我的肩上,要我起草初稿。

我毫无思想准备,顿时陷入沉重而迷茫的情绪中,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我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场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那势头好像有点相似,不过那《武训传》是部电影,放映后观众很多,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书有多少人看过呢?那几天传说纷纷,真相并不清楚。只听说江青到报社来传达毛泽东主席的重要指示(此后二十多年的历史证明,凡事只要江青一插手,问题立刻就严重而且变了质),说毛主席写了一封信,但是大家都没有看到这封信,直到十年后“文化大革命”爆发第二年,1967年5月27日,报纸上才公开发表了这封信《给中央政治局和其他有关同志的信》的全文:

驳俞平伯的两篇文章附上,请一阅。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作者是两个青年团员。他们起初写信给《文艺报》,请问可不可以批评俞平伯,被置之不理。他们不得已写信给他们的母校——山东大学的老师,获得了支持,并在该校刊物《文史哲》上登出了他们的文章驳《红楼梦简论》。问题又回到北京,有人要求将此文在《人民日报》上转载,以期引起争论,展开批评,又被某些人以种种理由(主要是“小人物的文章”、“党报不是自由辩论的场所”)给以反对,不能实现;结果成立妥协,被允许在《文艺报》转载此文。嗣后,《光明日报》的《文学遗产》栏又发表这两个青年的驳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一书的文章。看样子,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事情是两个“小人物”做起来的,而“大人物”往往不注意,并往往加以阻拦,他们同资产阶级作家在唯心论方面讲统一战线,甘心作资产阶级的俘虏,这同影片《清宫秘史》和《武训传》放映时候的情形几乎是相同的,被人称为爱国主义而实际是卖国主义影片的《清宫秘史》,在全国放映之后,至今没有被批判。《武训传》虽然批判了,却至今没有引出教训,又出现了容忍俞平伯唯心论和阻拦“小人物”的很有生气的批判文章的奇怪事情,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俞平伯这一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然是应当对他们采取团结态度的,但应当批判他们的毒害青年的错误思想,不应当对他们投降。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六日)

这封信写得如此严厉,如此明确,使人有点不寒而栗。我不知道当时总编辑邓拓和主管文艺宣传的副总编辑林淡秋是否看到过,就连信中涉及到的两位青年作者,据他们自己说,当时也只是听说,直到十三年后才读到这封事关两人一生命运的信的原文。我只能从邓拓、林淡秋的态度和言谈中,揣摩出信的主要内容和类似“三十年来第一次向胡适派唯心主义立场观点开火”的片言只语,体会到任务的分量,似乎可以同对《武训传》的批判相仿。我仓促受命,仍然处于迷茫惶惑的状态中,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红楼梦简论》是两本学术著作,并不像《红楼梦》小说本身那样家喻户晓,他的“资产阶级唯心论观点”,恐怕也只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内有影响,对广大青年人真有那么大的毒害作用吗?不说别人,就说我自己,红楼、三国、水浒、西游四大名著及其他古典名著虽已读过不少,但是关于它们的研究著作却读得并不多,连大名鼎鼎的胡适有关论著都没有怎么读过,不用说其他人的著作了。俞平伯我只知道他是“五四”以后著名的散文家,读过他与朱自清所作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名作,关于他研究和评论《红楼梦》的文章,很惭愧,竟一篇也未曾读过。对他的“唯心论观点”,是赶读了李、蓝二位的批判评论才简要地知道一点,坦率地说,真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只觉得眼花缭乱,不辨南北,更谈不上受什么“毒害”。但是这种想法也是一闪而过。既然毛主席说了话,而且说得那么重,自然绝对正确,我们普通党员政治水平低,马列主义懂得很少,看不到那么深刻,看不到问题的严重性。既然作为任务布置下来,当然就必须按照领导的意图去努力完成,何况又是毛主席亲自发出指示的,对我这个普通编辑人员来说,实在是一项光荣任务。

于是,一连几天,我放下手中的工作,几乎夜以继日,手不释卷地在家里读李希凡、蓝翎两位的文章,翻俞平伯有关《红楼梦》的书。不敢粗枝大叶地读,但细读又没有时间,真是苦也苦也。邓拓为了让我增加些感性知识,派秘书王唯一带他亲笔信到北京大学图书馆借来馆藏《红楼梦》甲戌本和别的版本影印本,送到我宿舍供写文章时参考,我正在焦头烂额,哪还有时间仔细研究这一堆影印件,连随意翻翻都不可能,只能原封不动奉还。

就在这种似乎清醒其实迷茫,既兴奋又紧张的心情中,拼凑了四五千字,一方面批评了俞平伯先生研究《红楼梦》的观点同胡适的观点“一脉相传”,对他的研究方法即唯心主义、主观主义的方法,阐述和分析并不多,空洞结论和大帽子倒不少。另一方面,赞扬了李希凡、蓝翎合写的文章,介绍了文章的主要论点,用肯定的口吻,说他们的文章“是三十多年来向古典文学研究中胡适派资产阶级立场、观点、方法进行反击的第一枪,可贵的第一枪!”尽管文章开头说“作为《红楼梦》的一个爱好者……”云云,仿佛是个人读后感,到后来就换了口气:“现在,问题已经提到人们的面前了,对这问题展开严肃认真的讨论,是完全必要的。这个问题,按其思想实质来说,是工人阶级对资产阶级在思想战线上又一次严重的斗争。这个斗争的目的,应该是辩清是非黑白,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里清除资产阶级的唯心主义的、主观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正确地学习和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的、科学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每个文艺工作者,不管他是不是专门从事古典文学研究工作的,都有必要重视这场思想斗争……”俨然是报纸社论的口气,哪像是《红楼梦》“一个爱好者”呢?那时候此类文章就得这么写。有点思想文化水平的读者,也已渐渐养成习惯,知道以这类口气语言写成的文章,决不是个人意见,而是代表报社的权威的、所谓“有来头”的。

我赶出初稿,向林淡秋同志交卷,他又细心改了一遍,交总编辑邓拓审定通过,决定在10月23日见报,作为《人民日报》对这场批判运动第一篇“表态性”文章,报社几位领导人也稍稍松了一口气。见报前,为了做个合适的题目,邓拓、林淡秋和值夜班的总编室主任李庄商量了很长时间,想了好几个题目,我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三位反复推敲。直到深夜,才决定仿照三年前批判电影《武训传》时用的社论题目《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用《应该重视对〈红楼梦〉研究中的错误观点的批判》,署了我在报社用的名字。我轻声说:“邓拓同志,这种文章署个人名字不合适吧?”他挥挥手,微笑说:“可以,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午夜,我从王府井报社大楼走回东四十条宿舍,虽然很疲乏,心里却有点轻松,总算稀里糊涂地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同时,隐隐约约似乎有点明白:党报文艺部门的任务和我自己作为党报一名编辑的工作,大约就该这么做。

文艺组组长袁水拍同时接受另一篇文章的任务,要按毛主席指示精神,严厉批评《文艺报》,实际上是指责文艺界领导。这项任务也不轻松,对袁水拍更是难事,他同《文艺报》领导冯雪峰等人都很熟,对文艺界领导周扬更是非常尊重,如何下笔,煞费苦心。那几天他也没有去办公室,在家苦斗几天后交稿,送呈毛主席亲自修改定稿,据说毛主席仔细作了修改,还亲自写了几段,定了题目《质问〈文艺报〉编者》。文章口气很大,措辞严厉,咄咄逼人,比如下面这些段落:

“长时期以来,我们的文艺界对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曾经表现了容忍麻痹的态度,任其占据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统治地位而没有给以些微冲撞;而当着文艺界以外的人首先发难,提出批驳以后,文艺界中就有人出来对于‘权威学者’资产阶级思想表示委曲求全,对于生机勃勃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摆出老爷态度。难道这是可以容忍的吗?”

“我们有理由向《文艺报》的编者要求公平地对待它所刊登的文章。然而,我们就以今年已经出版的十九期《文艺报》来看,其中发表的大小文章不下五百篇,编者加了按语的只有十三篇,在这十三条按语中,有十二条都只有支持或称赞的话;独独在转载李希凡、蓝翎两位所写的这一篇文章的时候,编者却赶紧向读者表明‘作者的意见显然还有不够周密和不够全面的地方’,至于有哪些缺点,编者并没有指出,不过是‘显然’存在罢了。”

“对名人、老人,不管他宣扬的是不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一概加以点头,并认为‘应毋庸疑’;对无名的人、青年,因为他们宣扬了马克思主义,于是编者就要一律加以冷淡,要求全面,将其价值尽量贬低。我们只能说这‘在基本上’是一种资产阶级贵族老爷式态度。”

“资产阶级的‘名位观念’、‘身份主义’、‘权威迷信’、‘卖老资格’等等腐朽观念在这里作怪。他们的任务似乎不是怎样千方百计地吸引新的力量来壮大、更新自己的队伍,反而是横躺在路上,挡住新生力量的前进。”

文章署名袁水拍。见报前水拍再三请求不要用他的署名,以“本报评论员”或短论形式为妥,但是上命难违,他也无可奈何,只好服从。后来为此署名招来不少斥责和嘲讽,他虽然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是战斗已经打响,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披挂上阵了。

我在那篇文章里写了“可贵的第一枪”字样,二十多年后收入随笔集《留春集》(花城出版社1982年2月出版)时就改题《可贵的第一枪》。这场对《红楼梦》研究的批判,也真的像五十年代前期思想文化领域开展运动的“第一枪”(当然不是由我放出的),明艳的秋阳中顿时阴霾密布,硝烟弥漫。10月24日,接着又发表了李希凡、蓝翎赶出来的《走什么样的路?》,邓拓在见报前亲自审阅,加了很有火药味的一句话“这并不是偶然的,而是过渡时期复杂的阶级斗争在文学研究中的反映”。同一天下午,中国作家协会在东总布胡同作协会址召开座谈会,茅盾、周扬、邵荃麟等作协领导人都出席,由作协古典文学部部长郑振铎主持,近二十人发言。主持人首先请俞平伯讲话,周扬最后发言。座谈会气氛虽然比较温和,发言者都还称“平伯先生”如何如何,但是语调都很严厉。10月、11月报上连续发表批判文章,到《质问〈文艺报〉编者》一文发表后,这场“批判运动”就扩大到整个文艺界,批判的矛头也就不只是俞平伯了。其后举行的中国文联座谈会上,胡风发言中从《红楼梦》研究的唯心论观点转向《文艺报》的资产阶级老爷式态度,扩大到文艺界领导的思想理论问题和宗派主义作风等等,情绪激昂,用词尖锐,于是引起反击。到1955年初,就吹起“批判胡风”的战斗号角,对《红楼梦》研究中错误观点的批判让位给更大更重的战斗,后来迅速发展为敌我矛盾的“反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接踵而来的,就是对胡适的批判,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斗争,文学界又开展对于丁玲、陈企霞
“反党集团”的批判,直到1957年全国范围内轰轰烈烈的“反右派”运动,迷茫烟雨迅疾演变为狂风骤雨。

五十年后,我不大清楚今天的文学评论界、古典文学研究学者,特别是当代“红学”家,对五十年前那场批判如何看待,如何评价。真正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也许仍有许多可以评点、可以商讨、可以争论的题目,所谓“说不尽的红楼”。就我自己而言,亲历那次“批判”
以后,作为报纸文艺编辑,心情就经常处于紧张状态中,时时准备着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又来一场什么“批判运动”。五十年代中,常听到周扬和别的文艺界领导人多次说过一句名言:“文艺是阶级斗争的晴雨表”。如雷贯耳,铭记在心,觉得说得深刻,很精辟,从此时时提醒自己“脑子里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说是这么说,还是常常忘了“绷紧”,或者“绷而不紧”,以后多年,仍不得不一次次检讨这个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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