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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火车出差,见到邻座一位六十上下的阿姨戴着花镜在翻看报纸。本无什么值得好奇的,但是脑子里竟生出几分羡慕,能够识字该多好。我自然也识字,但却能深切地体会到不能识字的百般滋味,因为,母亲不能识字。
母亲今年也已经六十岁上下了,外貌却比年龄要年轻许多,喜欢与外界交往,也注意外表的修饰。外人从不会想到这样一位热络大方、外貌体面的太太,是个不识字的“文盲”。这个词我们是不敢当面对着她说的,这是她一生的痛。原因其实很简单,家庭贫寒。有限的教育机会被父母给了年长的哥哥,因为他要立家,也给了最小的妹妹,因为她最受宠爱。而她这个老二,只有牵着牛在课堂外听着朗朗的书声落泪。有兴致的时候,她会给我们背诵一首当时小学启蒙课本上的几句话“红公鸡,绿尾巴……”,尽管这颜色艳丽的几个字她至今不知长得什么样,却记忆了一辈子,这是她儿时扫地时听隔壁女孩读书暗中记下的。
文字是人类交流的产物。中国远古就有仓诘造字的传说,与有巢氏教人造屋、神农氏教人识稼穑一样,文字对于一个民族的发育、成熟无疑是十分重要的。由于它是各种信息的有效载体,因此任何一个社会的正常运转,都离不开一批能够熟练运用文字的国民。所以,在当今世界,成年国民的识字率成为衡量一个国家发展水平的重要标志。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在扫除文盲上是很下了一番工夫的。现在五十岁上下的人,文盲率应该是比较低的了。直到今天,我母亲还能背出几句当年农村夜校时教的课文,记得有《愚公移山》《为人民服务》等。当然,还有一些扫盲留下的笑话。比如,为了强迫每个村民每一天都必须识几个字,有专人在上街赶集的必经道口设卡,必须学会念黑板上的一句话才能放行。或许是对这种强制的不满,个别捣蛋的村民就会故意出洋相。比如将“人,人,一个人”读成“楞,楞,一个楞”,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读成“下定决心,不怕医生,跑起转来(方言:回来的意思)”,诸如此类。总之,教学效果并不是很好,最终她也没有甩掉“文盲”的帽子。
不识字给妈妈造成的苦痛是我理解却是永远不能切身体会的了。最简单的一点,写信。父亲长年在外工作,电话在那个岁月无异天方夜潭,彼此之间自然是要通信的。这个任务最初是由村里识字的长辈代写,一旦姐姐和我能够提笔写字了,妈妈就迫不及待的利用起童工了,哪怕字迹歪斜,语句不通,别字、错字更是连篇累牍,她也在所不惜。现在看来,这是很好理解的,毕竟家信是个很隐私的物件,所说的事,所表达的感情,很多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现在和姐姐在一起聊天,还感慨的提起当年妈妈央着我们写信的场景。大都是吃夜饭的时候,妈妈总会做一顿好吃的,待我们吃完了,小心翼翼的提出要求。在矜持一段时间后,我们才会不情愿的拿出纸笔,在方桌上的小油灯下笔录妈妈的话,当然,姐姐是主力,我只是糊弄地给爸爸写几笔字。家信开头往往是这样的,“亲爱的云祥哥,来信已收到”对这个稍显亲昵的称呼,我们照例会羞妈妈一阵,她会很不好意思的敷衍过去。其实,整个全信也就是这句话透出些个人情义,剩下的都是猫猫狗狗的家常琐事。现在想,妈妈那时候也才是三十来岁的人,她对自己久别的丈夫难道没有一些更贴己的话要倾诉吗?应该有的,但是这些话她不能对村里人说,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女笔录。要是她会书写、会阅读,那往来的家信就应该有些情书的浪漫味道了。我没问过妈妈有没有遗憾,但我能体会,在那些离多聚少的岁月里,她压抑了太多自己青春的情感。其实多年后,我和姐姐都对妈妈感到惭愧,因为即使这样一封不带感情成分的家信,妈妈总要多次央求、哄骗才能使我们强忍着下坠的眼皮勉强完成。现在,妈妈已经不需要给别人写信了,但我很希望有机会能欣然铺开信纸,听着她的乡音絮叨,替她洋洋洒洒的写上一封。
还有一项磨难就是上邮局。家中的亲戚很多,时不时总有些物件需要邮寄。而每张包裹单必须要填写的项目很多,她只有央着爸爸和我们姐弟去帮她填写,适逢我们或上学、或上班无法前往的时候,她只能求助于邮局的工作人员和别的什么人。这本也不是难事,毕竟愿意提供这种帮助的人大有人在。关键是,她的四川口音很重,有些地名重复很多遍,别人依然无法明白。当代笔人脸上多少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她更是紧张地蠕嗫着开不了口。回来后,心地敏感的她常常会因此闷闷地难受半天。所以,她很怕上邮局。当我意识到这点时,已经比较晚了,上高中、大学以来,距离的遥远使我无法帮她解决难题。唯一可以欣慰的是,每次我去邮局、银行或别的地方,总要看看周围是否有人需要我的帮助。可能是眼神不济的老人,也可能是对城市规则生疏的农民工,看到他们遭遇别人的白眼和呵斥,看到他们茫然不知所措的尴尬,我总很痛心,因为那让我想起我的妈妈。于是,我会主动迎上前去。
如果说妈妈不识字还有什么积极结果的话,那就是教会我总以爱心示人。
尽管这样,她依然是一个坚强能干的家庭妇女。靠着本身的智慧和勤劳,她克服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比如,在新疆和四川漫长的公路、铁路交通线上,她硬是一个人来回了好几次。每一个站名,每一个时刻钟点,这些文字的东西对于她来说都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是就凭着一张不住打听的嘴,她来往通畅。其实,从很小的时候,我和姐姐就说要教她学识字,不知道是我们的意志不坚定,还是她根本没有学习的时间,这些想法每次只是博得她欣慰的一笑,没有什么实际的结果。
使我意外的是,一个久识的朋友在不久前居然让我分享了她的快乐――教会妈妈识字。借用她的妈妈来京小住的时光,她展开了学习识字的动员。不想,老人居然还会说“五十不学艺”的古谚来搪塞。在女儿的坚持下,她还是开始了自己艰难的学习生涯。让人钦佩的是,老人一旦决定学习,绝对不马虎。晚上,闺女在沙发上看书,她还在边洗脚,边戴着花镜读识字课本。女儿打了一个盹醒来,发现老人还在灯下诚恳地读着“天、地、人”“a\o\e”。出去乘车时,女儿总要抓紧时间教会母亲认识站牌上的一个个站名。终于有一天,原本识字寥寥的母亲居然借助拼音给女儿磕磕绊绊念完了一则寓言故事,我的朋友说,当时她真的热泪盈眶,抱着妈妈说“妈妈,你太伟大了”。
看完她给我写的这些文字,我的眼眶也禁不住湿润了,因为我理解那份感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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