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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象是刚刚记事儿的时候, 有天晚上, 门被狠狠地砸, 就惊醒了。爸爸去开门,妈妈穿衣坐起,怀里紧紧抱着我,我暗自庆幸弟弟竟然没有被吵醒,要不然他肯定会大哭,妈妈就会把我放一边不管。
进来一伙人,说是一个坏分子逃跑了所以要挨家挨户地搜。其中一人似乎还是妈妈教过的学生,他走进里屋,有些尴尬地叫了声老师,外间就有人喊:王三儿你别磨蹭,这家是下放臭老九,跟咱不一条心,要好好搜!他跑了出去,接着听见有人在翻灶间的豆秸,还有人在地上跳, 说:这儿是空的!听见爸爸平静耐心的声音,告诉他们那里是菜窖,问:要下去看看不?又折腾一会儿他们就走了。
爸进来说:关灯睡觉。于是就又都躺下,妈妈搂着我,我心里接着感叹弟弟怎么就没被吵醒,小婴孩儿真是好奇怪的。然后听见妈妈叹气,说:老孙太太怎么受得了啊!听了一会儿弄明白了原来逃跑的坏分子是孙奶奶的儿子。我和弟弟都是她接生的,妈妈对她充满了信赖和感激--在我的父母心里,孙奶奶代表着这荒原当地人的淳朴善良还有智慧。
那个坏分子从没有被找到,有人见孙奶奶流着泪说:这个孩子这是没了,我自己的儿子我知道,他是个宁折不弯的人啊!就有人偷偷地劝,说:可能就跑了呢,藏到山里头可难找呢。孙奶奶摇头说:天天有人看着,打呀审呀的,咋跑得了呢!长大了几岁,问过妈妈那人犯了什么错。妈妈说:就是派系斗争。就又接着问:咱连里就这么点儿人,有多少派呀?妈妈于是不耐烦地把我骂一顿,威胁说要是再听到我乱说话就把我扔出去不要了。
上小学了的时候,有一天连里为孙某某同志开追悼平反会,我们全校中小学生都排着队进场参加,还默哀 什么的(那一两年里这套练得很熟)。原来那人当时就是被打死了的,那天晚上的搜查都是做戏的。追悼会上有人致悼词说他一向是勤劳正直的好同志。还有不知哪里弄来的骨灰。他的唯一的儿子也讲了话,说了好多的感谢。这个儿子在艰难岁月中长成了英武男子,因为我常听父母的夸赞感慨,总把他看作英雄一般。从他高大的背后远远地看他,听他念着写在纸头上的答辞,不明白他感谢为何。会开完后,他家亲属中有人骂,似乎说组织追悼会的几个头头脑脑的人物中就有当年打死人的那伙人里的。孙奶奶由她的孙子扶着劝那个亲戚,说:“都过去了,都过去的事情了。”那人就抱着孙奶奶大哭。孙奶奶已经很老了,一头白发很稀疏,人干瘦,但仍是干净利落。我排在队里离场时向她的脸上看过去:她没有哭。
还有就是记得有一个叫做成禄的人当连长当了好几年,权利很大。夏天有人进山采了木耳,蘑菇,还有葡萄,全都被他没收放在连部办公室里示众。我和一帮小孩儿爬窗看那些紫色晶莹的葡萄流着口水,小雪梅说:山葡萄都是酸的。我的口水就流了更多。成禄连长树大根深威风八面,人们都怕他。爸爸当时被分配做兽医,有一间离他不远的办公室,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因为有些不卑不亢故令他比较恼火,说:你个臭知识分子神气什么!我爸连忙说:不神气,不神气!继续拿钥匙开他的们, 然后走进去。知青点就在连部对面,叔叔阿姨们来我家聊天时说连长老婆把展览示众的“赃物”都取回家了。妈妈关照他们别多说什么,却忘了交代我。有天我出去玩儿看见连长痴呆的女儿,就问她:山葡萄是酸的吗?回家被我妈一顿好打。妈说:被‘办学习班’时,连睡觉都小心不说梦话的!(因为确实有人等着记下来去报告,真的吗?)有这么个小东西什么都出去乱说,与其被她害死,不如先把她打死!爸爸把俺抢下来,还托人从团部商店好不容易买了葡萄让俺吃。
出国以前有一次回娘家探亲,妈突然间提起,问我是否记得我农场童年时的那个恐怖的连长。我又想起了酸葡萄事件,母女都很感慨。妈说兵团老人儿来省里办事到家作客,说那个成禄多次强奸他自己的痴呆女儿,被老婆告了进了监狱。妈叹气,说:那么一个革命革到骨头里头的,竟真是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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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革命都不过就是个体层面的‘天地翻覆’吧?整体形态会怎样,大的或小的粒子谁还顾得上呢?每个人只看到自己的局部角落,大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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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写得有点儿灰秃秃的意思是吗?其实我还真不怨也无恨。荒原上撒野的童年比高校筒子楼里的强多啦!
因为很早开始疯狂识字,见到有字儿的纸就念,看到小人书就喜欢的不要命似的,于是那全连的小孩儿都把书拿来让俺读,他们就围着听,里三层外三层啊,光线不好啊,所以俺就成了近视眼了。光读是不过瘾的,我就组织他们‘玩儿打仗’。把渡江侦察记什么的,还有好多抗美援朝的英雄故事拿来演。武器弹药是自己造的。把向日葵的杆子截一节,用树枝把里面的瓤子都捅出去,再在一头用玉米芯塞上,装土,叫做‘唰子’,很好的冲锋武器!攻站山头儿特好用:埋伏好了,挥手一扬,嘿,一天下来,各个灰头土脸!
前两年偶然地电视上看到一美国英雄访谈,好象是一飞行员被我志愿军俘获过的,叫‘迪安’!才非常惭愧地忆起当年大伙儿都跟着俺念‘追安’的!还谁也不愿意演他,最后俺强迫小李二演的。那伙演‘好人’的把李二抓住,问清楚他就是美国王牌飞行员‘追安’,就把他关押在一秘密的地方,然后我们就接着打,天黑了就散了各自回家吃饭,冬天天黑得早啊。后来听见小李二他妈满世界喊:‘李二,你死哪儿去了还不回家吃饭!’俺们又都鬼鬼祟祟地出来,知道闯祸了!关押地点太秘密了,费半天劲才有一家伙想起来,是宝民家的豆秸垛!‘追安’的两手被绑在后面动不了,人被从豆秸里扒出来时棉袄上眼泪鼻涕冻得硬硬的!哭声都不大了只是哼哼,俺当时都吓傻了。。。
倒是没有人追究俺领导责任:一伙儿小屁孩儿玩儿呗,差点儿闯下大祸,几乎人人挨顿打,过几天就连小李二都一块儿还接着玩儿!可是俺因为内疚自责,再也不能指挥若定了:想着一直以来,所有人都是,我让干啥就干啥,我让说啥就说啥,让演好人演得兴高采烈,让演坏蛋虽不情不愿但为了大局也好好演。。。差点儿出人命啊!谁也没怪俺,还指望俺接着领导,要不然他们玩儿不出什么花样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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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却是再也做不到了!没有了果决,没有了创意,没有了挥洒自如!心里总问自己:‘你凭啥什么都把握着?不就是大伙儿一块玩儿嘛?让人家随便爱咋玩咋玩呗!’
大家由奇怪而失望,俺没了威信。队伍成了一盘散沙,整天疯跑乱打,俺跟在里边,因为生得弱小,没有什么战斗力,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就连弟弟都总说俺‘没用’是他的累赘。旁人看是无趣得很,俺当时觉着还行。
研究生毕业那年,奉母命带了张姨读高中的女儿,重回北大荒,让小丫头看看当年她父母偷偷摸摸谈恋爱的地方。见到小李二他姐,听说李二在队里开拖拉机,已经娶妻生子。俺心中平安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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