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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德会战(1)
进攻常德之前,日军这两个师团被国军七十四军第五十八师堵在慈利,厮杀数日,五十八师最后险遭全军覆灭,被迫撤退,争强好胜的张灵甫咽不下这口气,骑在马上,频频回眸那烽火满天的战场,一个人悄悄地哭了。
常德会战甫一打响,局面即迅速恶化,盖因第六战区中了鬼子的奸计。
按战略地位衡量,第六战区划分为两个防御核心:一是扼长江入川之门户的石牌;二是素有荆湘唇齿、滇黔咽喉、湖南粮仓之称的常德。因此,如何针对日军主攻目标而合理布阵,就显得尤为关键。
会战之初,十万日军沿藕池口至沙市一线排开,并头南进,摆出与鄂西会战完全一致的阵势;然后,除第六十八师团继续南下安乡以外,第三、十三、三十九、一一六等四个师团及皇协军五个师一律斜插西南。孙连仲果然中计。这位接替陈诚出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以台儿庄一战闻名全国的西北军名将,认为日军故伎重演,仍以围歼一线国军、图谋石牌要塞为目标,因而也摆出与上一次相同的兵力部署:第十集团军和第二十九集团军沿宜都至南县的长江南岸布防,置重兵于鄂西,置王耀武集团于靠近鄂西的石门,待敌主力进犯石牌方向,则前顶后打,四面侧击。
会战之前,第六战区共有六个集团军、十二个军、近三十万人,其中十八军和七十四军这两支国军精锐也都交给了孙长官,可见委座和陈诚对孙连仲的信任和重用。知恩图报,孙长官苦心经营,丝毫不敢怠慢,没想到却被横山勇的诡计给骗了。由于防御重心在鄂西方向,造成常德兵力空虚,只有七十四军的一个五十七师,等他终于判明日军的主攻方向时,作战地图上几条粗壮的蓝色箭头已直指常德,七十四军不仅自身难保,就是再想回防都来不及了。
横山勇号称“老狐狸”。
由于第十一军在第三次长沙会战中铩羽而归,士气低落,司令官阿南惟畿面对国军第九战区的“天炉”战法束手无策,日军大本营特地换下此人,而将坚决主张进攻重庆的冢田攻中将从越南调过来。哪知冢田攻却是一个短命鬼,上任才数月,即在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乘机从南京飞往汉口途中,被驻大别山的国军一炮击落而毙命。巧合的是,就在同一天,冢田攻刚刚晋升为陆军大将,这使得他“有幸”与一年前毙命于广东中山县的南太平洋舰队司令官大角芩生一起,双双名列大日本陆海两军最高将领毙命中国的榜首。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横山勇于一九四二年年底接任了第十一军司令官一职。
新官上任三把火。横山勇大刀阔斧地发起鄂西攻势,企图击破国军第六战区,威逼重庆,来一个一鸣惊人。为掩盖其战略意图,他还作出一副南下攻击常德的态势,想吸引国军注意力,哪知国军洞若观火,不为所动,集结主力于鄂西,让他被石牌天堑碰得头破血流,撤退途中,又被国军第七十四军在松滋重创其独立混成第十七旅团。
吃一堑长一智。为阻止国军反攻缅甸,策应太平洋作战,不甘心失败的横山勇卷土重来,再摆八卦阵,成功地调动了常德附近的王耀武集团北上石门。国军此举,正中他一箭双雕的毒计──聚歼这支国军主力;即使不能达成聚歼任务,也使得常德成为一座孤城。在他的如意算盘中,一旦调虎离山成功,除第三十九师团警戒鄂西之敌外,各兵团再挥师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进常德。
为筹备本次会战,横山勇还集结了八个师团十四万五千人、战机一百三十余架的兵力(不包括伪军)。其中,一一六师团来自于华东,系第十三军精锐;第十一军担任主功的四个师团也得到大力加强,第三和第三十九师团各配属一个旅团,第十三和第六十八师团各配属一个联队。
以此种计谋、此种兵力,取常德当如囊中取物,没想到他蒙过了孙连仲,却过不了七十四军五十七师余程万这一关,最后遭到比在鄂西会战中更大的失败。
狐狸那斗得过虎贲?
十一月二日,日军兵分四路展开进攻,规模之大,出人意外,国军第四十四、六十六、七十三、七十九军等前线各部一开始即陷于苦战之中。
第二十四集团军副总司令王耀武在奉命留下五十七师守常德之后,统领第七十四军、一百军从桃源出发,开赴石门集结待命。一百军失利于浙赣会战之后,由七十四军副军长施中诚接掌虎符,所以在这层关系上,两军可谓姊妹军,按张灵甫的话来说,也就是老伙计了。
对于日军仍以鄂西为主攻方向的研判,王耀武半信半疑,主力北调,常德势必空虚,而敌兵力雄厚,不同于鄂西会战,倘若趁虚而入,常德则危矣。正因为如此,出发之前,余程万来了电话,他第一个念头还以为是来讨援兵的,结果却是找他要木炭。这位高他两届的黄埔军校老学长说,临近冬季,木炭紧缺,全军各部如有多余存货,务必支援五十七师。问到木炭作何用,余程万得意地卖了一个关子,说山人自有妙计也。大敌当前,老学长临危受命,不讲条件,不讲困难,一门心思都放在策划防御上,王耀武很是感动,满口答应,又主动提出留下一百军的一个团,归他指挥,协助守城。
木炭的妙用,张灵甫已有天才发明,余程万又来一个创造性运用。敌强我弱,靠的是决心,靠的都是土办法呀。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十一月十一日,各路日军放弃西进,一起转身南下,把国军严阵以待于鄂西的三个集团军晾在一边,而陷临澧、破石门,将常德外围撕开一个又一个缺口。至此,日军的真实意图昭然若揭。
常德,在劫难逃了。
战局严重恶化。为堵住日军,孙长官万般无奈,将本应是留做最后决战的王耀武集团推上第一线。据安化县文史资料第四辑《常德会战形势概述》记载:七十四军在慈利、临澧两地与日军血战六七天,争夺一山一岭,反覆十余此。
张灵甫五十八师的主阵地位于慈利以东的佘儿垭、雷雨垭一带。
闻报石门失守,七十三军遭到前后夹攻,暂五师师长彭士量阵亡,官兵死伤无数,张灵甫当即指派一个加强营,北上迎曦垭,七十三军溃散部队得到这个加强营的掩护,始得经慈城去后方集结,重返前线。
迎曦垭,迎曦垭,是哪位诗人给你起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地名?从石门方向溃散下来的七十三军弟兄们,三五成群地争相越过山口,而大队鬼子一追到山下却驻足不前。此时,太阳尚未落山,难道日军今天到此为止、扎营休战了?
“看,山下有一伪军举白旗过来了!”高进叫了一声。萧云成端起望远镜一看,果然,只见一名头戴大盖帽、帽徽为五色星、肩章为上校的伪军骑马而来,手里摇着一块白布,后面还跟着一匹备有马鞍的高头大马。他奶奶的,小鬼子在玩什么花招,木马计?
萧云成和高进两人交换了一下迷惑的眼神,不敢有任何纰漏。特别是萧云成,这是他几年前被撤去营长职务后,首次以师特种作训大队上尉大队长的身份指挥一个加强营,更不敢有丝毫松懈。
来人经过严密搜身,并蒙上眼睛,才被在前沿担任警戒任务的排长常宁带上山。“这家伙说他认识师座,是来送信的。”常宁报告道,将手上一封信函交给萧云成。萧云成接过来看了看,信封上写着两行流利的小楷汉字:
“帝国陆军第十一军特遣支队司令官小林一良致张灵甫将军书”
萧云成“哼”了一声,示意常宁取下他的眼罩后,说你这汉奸也配认识我们师座?
来人正是王大杆子。
王大杆子倒也一副胸怀宽广的样子,没有计较对方鄙视的语气,双手抱拳向各位行礼道:“七年前,鄙人也曾囚禁于南京老虎桥,因而有幸结识张将军。”
高进蛮有兴趣地接上一句:“哦,这么巧?家父还正是老虎桥的监狱长高耀如呢,当年怎么没一枪毙了你!”
闻听此言,王大杆子一个激灵,仿佛见到高监狱长一样,以上校之尊向还是中尉的高进立正敬礼:“向令尊问好!”动作干净利落。
“行了,闲话少说,既来送信,怎么又多牵一匹马?”萧云成问道。
“去年仙霞岭一战,贵部慈悲为怀,手下留情,没有趁我军撤退给予偷袭,小林一良大佐念念不忘,这是他今日特地送给张将军的一份薄礼。”
王大杆子毕恭毕敬地回答。“哎,那好一匹良驹,还是薄礼呀!”
常宁在一边惊讶得叫出声来。出身绿林世家的他,兵法马术样样都懂点,一见这匹皮毛栗色、四蹄雪白的马,便不禁暗自赞叹: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雪上飞”嘛!这种马一跑起来宛如踏雪疾进,所以好汉们都称为“雪上飞”。再仔细端详,又见它眼如悬铃、鼻如金盏、耳如柳叶、颈长如凤,背如硬弓,越发断定这是一匹千里马。而高进对他的失态则又好气又好笑,拿膝盖顶了他屁股一下,悄声说道:“有点文化好不?这叫自谦而敬人。”
常宁顿时好没面子,觉得自己在汉奸面前丢了师座的脸,要是让他回去这么一说,说张将军的手下粗俗无比,连敬称、谦称都不弄懂,那不是让鬼子低看我们七十四军一眼吗?一股杀机,悄然萌发。当然,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规矩他还是知道的,他盘算着如何找一个视野开阔的山头,待他回到营中,以远距离的狙击干掉这家伙。所以,一听萧云成要他将鬼子的信和马送到几十里地以外的师部,他一百个不情愿,却又不能违命,只得喏喏而去。
张将军阁下惠鉴:
“浙赣一别,一年有余,再度相遇,不胜荣幸之至!久仰将军英名,文可双管齐下,武可左右开弓,令吾心驰神往是也,倘若能谋面小叙,浊酒一壶,凭栏临风论兵法、品诗画,说到酣畅处,且听美人抚琴,不也快哉?人生极致莫过如此。将军年长于吾,官阶也高吾一级,本应登门拜访,惟两军交战不得擅离职守耳。为表寸心,特备薄礼一份,不成敬意,惟闻将军爱马而已。”
“吾从军经年,虽无旷世之才,尚有是非之观。今日中国,贼之悍者一为共党,二为苏俄,信奉马列,颠覆传统,而华夏文明自元以降,屡被外夷打断,若中共得势,仁义道德必定悉数荡尽矣。惟我大和民族传承唐风,崇尚孔教;且孙文先生当年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而奔走东瀛,吾国政府一向深表同情,贵党喋血黄花岗,亦有我志士舍命相从,慷慨成仁。故中日两国同文同种,理应共携共荣,一致抵御共产主义。”
“吾人今率大日本皇军取道贵地,欲往常德,实不忍与阁下兵戎相见,将军可否效仿汪兆铭先生幡然来归?退避三舍亦可。十万雄狮压境,锐不可挡;虎贲困兽一头,翦灭可待;此处亦非仙霞关,无险可守,螳臂挡车犹不可取。今夜一过,战端必开,何去何从,应早审定。”
“期盼来日并肩作战,反共救国、和平救国,以了平生夙愿!”
帝国陆军第十一军特遣支队司令官 小林一良恭呈
拆开信函,扫了一眼,张灵甫面无表情地随手递给了蔡仁杰,他的心思在那匹良驹上,目光一转向马儿,果然便温柔了许多。他先是给它轻轻挠挠痒,雪上飞的肚皮,肥软温热,跟缎子一样光滑,让人爱不释手;接着又挽起它的四蹄,一一检查。通常,相马看牙口,但张灵甫喜欢看脚,凡前蹄圆型,后蹄略尖,厚薄大小适中者,则为良驹,雪上飞正是如此。瞧,铁掌还是新近锻打的呢,闪着隐蓝的黑光。雪上飞也十分善解人意,温顺地把鼻子伸过来,发出友好的低鸣声。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呆在一边的虎子忽然吃醋,勾着头几步上前,用肩胛一下子将雪上飞撞开好几米远,然后一动不动地横在主人面前,以一种仇恨的目光瞪着
“情敌”,嘴里“呼呼”地喷着气,就像一位家庭主妇在跺脚辱骂偷自己男人的贱货一样,脸上的刀疤更为它增添那种泼妇般的凶悍。雪上飞平白无故地遭到突然袭击,也毫不示弱,呲牙咧嘴地举起前蹄,全身直立──眼看就要扑将过来,
勤务兵谭仕旺赶紧上前,抱住雪上飞,铁蛋也将虎子牵走,一边拍着它的脖子说,都是兄弟,打什么架呀,真是。
这一幕情景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张灵甫却乐了,强将手下,兵无弱兵,马无弱马啊!蔡仁杰走过来,抖着鬼子的来信对他说:“瞧这鬼子咬文嚼字的,煞费苦心,生怕‘同文同种’得不够呢!来而不往非礼也,师座是否回信?”
两人走进指挥部,一个研墨,一个抻纸,张灵甫沉思片刻,然后,这位北大才子一口气挥毫写下这篇大义凛然的《致敌酋小林一良书》:
小林司令官阁下台鉴:
“手示展阅,拜服之至,多尔衮书史可法那般咄咄逼人气概有之,俞伯牙寻钟子期那般志在高山流水有之。本可一笑了事,束之高搁,念及古训“来而不往非礼也”,且收阁下良驹一匹,于心何忍?乃修书一封,回告阁下。”
“阁下观点,并非一无是处,曰共产主义为“贼之悍者”,然也。凡有识之士皆应一致抵御之。若以此作幌子奴役他国,则与骗子无异,为世人不齿。昔鞑虏入关南侵,亦以平寇为由,云闯贼如何歹毒如何拭君,方不惮征缮之劳,代为雪耻,以报我君国之仇,彰其清廷之德。然贵军不避险阻,渡海远来,提百万之众,覆我京城,灭我杜稷,毁我家园,戮我人民,且与妖孽斯大林订立互不侵犯条约,相安无事,何曾与我共携共荣?何曾见尔抵御苏俄?贵军与八路亦从无联队级战斗,阁下所言“共携共荣”莫非专指延安、专指苏俄,而独不容我中华民国耶?
”
“夫战,正气也。多尔衮曾以穷追流寇有功,质问史可法:孝子仁人,当如何感恩图报?并以“位在诸王侯上”厚禄之,史可法尚且不为所动;而今面对民之蟊贼、国之寇仇,予等更不惜毁家纾难。诚然,此处虽无天险相助,却也为神圣国土,岂可轻言放弃?有一人战一人,有一壕守一壕,有一枪使一枪,有一弹必自饮之,乃我中华民国、中华民族及中国国民革命军之血肉长城是也!”
“民族平等,方为真谛。对于追随吾党领袖投身革命、不惜捐躯黄花岗之贵国志士,予铭记在心、感恩于怀,并祈盼中日两国化剑为犁,永不再战。世界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兴,逆之者亡,此意尚望三思。”
“阁下馈赠之厚礼,予欣然接受,因战时简陋,无以为报,故笔润墨清,精致成书,聊作回赠。当年京城商贾多以予题写牌匾为荣,惜山河凋敝,故国破碎,铁蹄蹂躏之下不知尚存多少?蹉乎!”
国民革命军第五十八师师长 张灵甫谨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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