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在诗风词韵里——古典清韵系列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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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竹露清荷

悲欢离合听冷雨

——蒋捷《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写下这个题目时，我的窗外也正飘着冬日细雨，冬天的雪已成了稀客，也许让雨来代替它出场吧。

没有声音的细雨，听不到滴哒音，只感到空气中丝丝彻骨的凉。阳台上那盆紫竹是不怕冻的，暂且没有搬它入室，它的叶面上凝了水滴在风里不停摇动。想听听雨，却什么也听不清，在这个清寂午后，周围的景物都灰蒙得被磨损了朝气。好像，只听到自已的呼吸和叹息声，是不是也有蒋捷在词中的心境？

少年听雨，他逍遥在红烛罗帐里，酒声丝竹声盖过了雨音，那时有挥霍不尽的大好时光，只盼雨过天晴快快出游。中年，在江上的舟中，云沉低垂孤鸣断肠哀鸣，雨落江面，点点涟漪，一声声砸在心底，漂泊的人不知将浮游在何方。而当两鬓斑白的时候，年老无力地卧在僧庐里，雨声中彻夜难眠，夜静得只剩下他与雨的对话，悲欢离合的往事一页页被掀开，所有的一切更加明晰，阶前夜雨滴到天明，回忆也直到天明。

蒋捷生活在南宋末，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生活在动乱时代，他的词多抒发故国之思、山河之恸，内容较充实，写作方法多样，并有悲凉清俊、萧寥疏爽的风格。蒋捷号竹山，宋亡后他隐居不仕，气节让人称叹。在宋词中，竹山词很有名，清代叶松石《煮药漫钞》中“少年学周秦，壮年学苏辛，老年学刘蒋。”可见，蒋捷在词坛中占有一定地位。

发现，大多生活在朝代末或朝代更替时的文人，由于社会动荡漂无定所，山河易色，其所作诗词，远比生活在太平盛世的文人作品更为深得人心，比如晚唐时期的诗，宋末的词，那种悲凉伤悯，最能让人共鸣慨叹。

辛弃疾的“少年不识愁味、而今识尽愁滋味”，与此有同工之处。人生经历了年少时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到了年老，却是淡泊孤凉，悲辛无依，其中的滋味陈杂交集，加上雨的揉合，更让人感慨不已。

蒋捷的另一首《一剪梅》，也很让我喜欢：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浇。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风又飘飘，雨又萧萧”，又提到了风和雨，这是最能引起人愁思的东西。旅人漂在舟中，只盼早日回到家园，洗去风尘，看一看庭院里茂盛的红樱绿蕉，这个心愿其实微不足道，但在动乱年代就是奢望。而纳兰容若的“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和蒋捷的比，则多了个人忧郁的矫情，因为纳兰的富足安稳是蒋捷不能相比的。只有陆游晚年“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慨叹，最能引起蒋竹山的共鸣吧。

窗外飘着风和雨，窗内是孤独的人，是昏暗不明的灯，是漫漫无尽的长夜。肠断，泪流，这时都一齐突涌出来，侵袭这颗伤痛的心。敏感柔弱的小女子听雨，更为让人悯惜爱怜。

洞悉女人心思的温庭筠，描绘听雨女子是“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的哀怨。宋朝歌妓聂胜琼，写出了“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让多少人吟咏不忘。李清照的“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是才女在故园破碎流落异乡的愁痛心声……

雨中的故事让人铭记难忘，年少的岁月青葱如兰。那时的雨是一首飘逸的小诗，雨落幽涧，点滴如玉，纯美的天地间听雨看溪，情深雨蒙，世界只在两人眼中。

“你听过雨打竹叶的声音吗？”一位朋友问我，我摇摇头。他说，他永远记得与女友听雨的时光。雨中竹林里，他专心画竹，她在一旁为他撑伞。雨点打在竹叶上清脆泠然，他觉得没有比这更美妙动听的声音了。他忘情投入地画着雨中竹，有时抬起头，看到的是伞下美丽微笑的她，他的心在明净的雨中更欢畅，笔下的竹带着雨意鲜活青翠，青春的他们沉浸在听雨的幸福里。可是，有些故事注定其结局是伤感的，一年年的雨依旧下，他与她，已远隔天涯，只有雨声似旧时，不时在心底响起。他说，现在，他已不敢再去听雨，他怕忆起当年。

馀光中在《听听那冷雨》中写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这更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

窗外在喊谁？那是窗外的雨在唤我。终我一生时光，倾听雨的回音，听不尽年少忧郁清狂，中年的迷惘苍桑，老年，可还留有它的淡泊悲凉？

周作人有“苦雨斋”，苏东坡有“喜雨亭”，郁达夫有“风雨庐”。我若能在鬓已星星之际，赏雨在柳色青青的茅屋，看白云初晴，幽鸟相逐，风雨楼里听风雨，夕阳影里看夕阳，那时岁月深处的悲凄已然远逝，所有的疑惑将在雨中从容了悟，我也将微笑着定格这一切。

那时，也许还会细嚼海子的一句诗：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