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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尼山滑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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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 12:22: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陈九

刚过去的圣诞节长周末,我带孩子们去哨尼山滑雪,那是纽约周边比较知名的滑雪场之一,开车两小时可达。本来没想去,都十几年不滑了,怀疑自己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摔打不?去,不去,颠过去倒过来,人真是越长越没用。

十几年前单身汉时从未滑过雪。有朋友说,咱们去滑雪如何?话音刚落大家就驱车直奔雪场。我们穿着平日的夹外套,下面一条单裤,到了雪场才知什么叫天寒地冻。你尝过冷到恐惧的滋味吗?就觉得今天恐怕要死在这了。人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他们是干啥的,没吃错什么吧?租雪具的小伙子叫宙亦,是个好人。他问,你们,就这样上去?我们冻得说不出话只顾点头。他抱出一堆出租的滑雪服,还未来得及解释怎么穿租金多少,只一扭头,再转身就发现所有滑雪服已全穿在我们身上了。你大概曾为四川的变脸绝技惊叹,那算什么,我们会变身,刹那间变幻全身。宙亦先是‘天啊天啊’地叫,接着笑得前仰后合。原来我们把衣服穿反了,尺寸也不对,看上去像群流浪汉。嗨,那年月的留学生,可不就是流浪汉。

为了省钱,我们进雪场后没参加给初学者开的训练班,而是直插山顶。可上去容易下来难,往下看还没准备好,人已随惯性冲了下去,越冲越快,只觉得两耳生风飞起来一样,接着啪的一声栽倒,从半山腰一直滚到底,你相信滚都可以滚累吗?一身大汗。到山底我没立刻爬起来,想躺着休息一会儿。几辆救援雪橇风驰电掣般围上来。有个小伙子用手捂我的鼻子,被我一把推开。我正喘不上气你捂我鼻子干嘛。他立刻大叫,还活着他还活着!废话,当然活着。说着我一屁股坐起来,把周围人吓一跳,哇塞,这小子还能坐起来。坐起来算什么,老子还能走呢。接着我摇摇晃晃向休息室走去。救援人员追着我喊,你确定你没事儿吗?确定吗?

年轻,骨头有韧性,怎么摔都不怕。我就这么学会的滑雪。

那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好汉不提当年勇,我还能行吗?我想过别去冒这个险,万一摔折了胳膊腿儿怎么办。可看着孩子们渴求的目光,心一下软了。好,爸爸豁出去了,只要你们高兴。我们清早出发,给车加油吃早餐,一路上连吵带闹连说带笑直到中午才到。孩子们一见白花花的雪就叫喊着奔过去,我紧追慢赶给他们租好雪具穿好雪鞋冲进滑雪场。一进去就摔个大屁墩儿,我都忘了怎么滑了。

约一小时后孩子们已不见踪影,他们像小鹿一样飞驰,像小狗一样欢叫,蹿来蹿去忘乎所以。我想,别再给自己找理由了,既来之则滑之,看当年武功今安在?我迟疑地登上山顶,试图滑S形减低速度。当年我就这样,大S小S运用自如潇洒风流。莫扎特不是有首回旋曲吗,我觉得我就是音乐,正在起伏回旋。你是没看见,你要看见非爱上我不可,哇塞,这么酷这么帅啊!可此刻今非昔比,我想做S状,但脚下使不出劲儿,转过去转不过来,转过来转不过去,啪地摔个大跟斗,连摔五六次才滑到底,心里窝囊极了。我想算了吧,这么大岁数,让孩子们看见多丢脸。我摸摸浑身上下,还算囫囵。不行,上,再来一次,老子就不信了。

让我欲罢不能还有个原因,山上那个新鲜空气啊,金不换的新鲜空气啊,人吱溜一下身轻眼亮,像重活一遍似地忘却年龄。我突然大彻大悟,你知道为什么动物比人强壮吗?就是吸收不同的空气,还有大自然的挑战。老虎豹子不管自己几岁,结几次婚有多少孩子,这些毫无意义。对他们来说,大自然的挑战是相同的。年轻怎样年长又怎样,你就得奔跑就得撕杀就得玩命,甭管少年老年抓到猎物才是好年。只有我们人类社会才有年龄枷锁。新鲜空气是自然的呼唤,是最棒的性激素,虽然都摔成这付德行,我想了想还要上去,像吸毒一样渴望青春渴望强壮。

排队等缆车时,有个小男孩站在我前面。他屁股上一大块泥,显然是摔跤摔的。我情不自禁地逗他,嘿,哥们儿,摔跤了吧?他点点头。你看看你看看,摸摸屁股吧,肯定摔两半儿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没说话。怎么样?是两半儿吧。我突然觉得自己是怎么了,疯了还是醉了,怎么跟陌生人开这种玩笑,是我小了还是他大了,是不是脑子不正常。可你知道吗,动物是不分神经病不神经病的,生存还是死亡,沙士比亚的名言是绝对真理,沙士比亚是豹子变的。

我上去摔下来,又上去又摔下来。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无论怎么摔,这把老骨头楞是一驾拖不垮打不烂的装甲车,刀枪不入。我觉得我的灵魂出壳了,我是石头变的猴子,没天没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一粒铜豌豆一部变形金刚,怎么说都行,滑翔和跌倒成了生命状态,成了欢愉本身。人真正的兴奋是当你觉得你不是人的时候,我为沙士比亚的名言加一句。我是狗熊变的,但愿是。

本想几小时后一定精疲力竭,多少年没这么运动过,受得了吗。可几小时后反觉得更得心应手,不仅大小S全部寻回,莫扎特自不必说,连‘胡桃夹子’都找到了。转弯时单脚着力,身体倾斜几乎挨地。看前边有不太会滑的就故意逼近,当他们怕被撞到惊叫起来时,突然一个摆度梦一样紧贴着疾驰而去,回头再看他们踉踉跄跄砰然倒地,心里一阵得意。滑雪板在他们脚上是穿上的,在我脚上是长出来的,那就是我的脚,一双长脚。人类总蔑视轻浮二字,可轻浮却永远陪伴着人类,为什么?适度的轻浮是美好,美好就是生命力。

夕阳终于染红哨尼山,在深情似海的晚霞中飞驰是令人难忘的。这种飞驰不在车上不在飞机上,不在任何人工器具里,野飞野驰挨着地连着天,如果可能我甚至想脱光了赤身裸体奔驰而下。最后一次从山顶下来,我伸开双臂扑向云峦,把大声的啊字一直喊到底。不,不该叫啊字,那不是字,与文明无关,因为回声四起,漫山遍野回荡着这个声音。如果是字,山峦霞海难道也认这个字吗?

孩子们在山下等我。爸爸,怎么才下来?是,才下来。孩子们,下次你们还带我来好吗?我们,带你?孩子们有些迷惑。对,因为我是你们的孩子啊。

哨尼山很小很小,我们的笑声很大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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