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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尽管6月3日下午5点以后,一些部队都开始配备实弹,但并不是所有的部队都被要求限时抵达天安门广场。直到6月3日当晚军队准备强行进城之时,一些佯攻部队和非主力部队的军人都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一个叫胡海利的军人回忆道:
那天出发前,许多人在军装里特意穿上最精神的衬衣,个子小的干部还穿了高跟皮鞋。(《将军脱险记》•《戒严一日》)
现在看来,胡海利的这段叙述至少说明了两点,一是当时北京城内根本就没有发生所谓的“反革命暴乱”,二是一些没有配备实弹或没有接到开枪命令的部队成了杀人部队的“替罪羊”。
事实上,大多数解放军官兵由始至终都没有杀人之心,据一个叫刘维新的军人回忆:一个老太太曾对着他泪流满面地哭喊道:“孩子啊,你千万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啊!你们带枪来干什么?要打就先开枪打死我吧!”而他也流着眼泪对老人家说:“我是山东农民的儿子,在俺家乡,我该叫您娘,在北京我叫您老妈妈。您的孩子决不会把枪口对准母亲、对准人民……”有人打断他的话,吼道:“要是你的长官下令要你开枪呢?”他断然道:“绝不会这样的。”这话赢得一片掌声。(《西单路口:军火!军火!!》•《戒严一日》)但最悲惨的就是这批佯攻部队,他们中的一些人成了愤怒民众的“出气筒”。
一个亲历“六四”的大学生目睹了这批佯攻部队的可悲命运:
当我们到达车公庄的时候,那里已有一串被群众自发拦住的军车,卡车上挤满了军人,他们都没有武器,只有少数几个车上的军人头上戴了钢盔。群众一见到我们举着大旗到来,马上跑过来拦住我们,请我们帮助指挥,拦住这些军车。于是,我们十几个人分成好几个小组,每组分别指挥群众包围着一个军车,向他们讲道理作宣传。同时,我们也负责劝阻老百姓,不让人伤害军人和军车。整个车公庄大街的军人和群众都在有序地僵持着,军人站在车上,群众和学生在车下宣传。(雨源•《“六四”坦克碾人真象》)
可见,即便是在六月三日夜里,只要军队不硬来,军民双方都能相安无事,在学生的引导下,老百姓一直奉行坚持非暴力、和平示威,这在古今中外都是很罕见的。学生直到这时的做法仍是是对的,他们成功地让军队找不到镇压口实,下不了手。
但军民双方一直都被当局蒙在鼓里,这一暂时的和谐状态维持到军队开枪杀人之前,这位大学生回忆道:
约莫过了两三个小时后,大概在快十二点的时候,忽然有传说军队开抢了。不久,就见从二环路南面跑来了很多人,其中有的人身上沾满了血迹。这下,整个车公庄都乱了,群众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们开始群起掀军车。车上的军人只好跳下汽车,汇集聚拢到了一堆。这时,有的市民和学生开始打砸军人。当时我看到,有好几个可怜的军人的头被石头砸得鲜血直流。我们几个同学无助地看着发生的一切,看着这批可怜的军人簇拥一团,挤向了地铁站。(雨源•《“六四”坦克碾人真象》)
事后证实,即使是在清场主力部队中,也有主次之分。据《戒严一日》一书透露:1989年5月20日7时30时,一支由航空兵组成的队伍也奉命开拔北京,大型运输机和大型客机紧急调运兵力,起飞时间提前再提前,这支身着迷彩服的特种部队于凌晨1时25分最早到达天安门广场南侧。这也是一支准主力部队,据该特种部队(一说是空降部队第15军)一个叫左印生大校副军长称:6月3日,17时整,我奉命带领部队从南往北向天安门广场开进。他们已经获准端上刺刀,对空鸣枪的暴力恐吓,但他们没有接到开枪杀人令,而是一支佯攻部队,主要任务的是吸引、牵制抗议人群,他们一样狂喊喊着口号,我让鸣枪示警的战士全部站在队列正中央,以免误伤群众。(《戒严日记六则》•《戒严一日》)二十年后,据参与北京戒严的54军军人张世军透露:6月3日晚上,他所在的部队也接获命令前往天安门广场南边进行武力镇压,部队在前往广场途中曾遭到市民数度抵抗。他的脸被石块打中后流血,但他们部队只是向上空射击警告,并未对民众开枪,他在4日清晨到达天安门广场之前,目睹很多死伤者,他回忆道:“看到头上绑着白布的学生倒在血泊中,令我心碎。”有件事他一直很纳闷,他们的部队明明没冲人开枪,怎么就见人倒下了!(中央社记者张芳明•东京2009年3月18日专电)事后证明,从南边来的部队也打死打伤了一些老百姓。但他们还远不是杀人最多的部队。
1993年,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钢铁的部队: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军史》一书。据该书证实:38军不仅最早抵达天安门广场,也是负责清场的绝对主力。
(二)
1948年11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8军经改编后正式建立,下辖第112、第113和第114师。在22年的国共内战、对外战争中,作为中共军队中的嫡系,38军参加过一系列影响中国历史的重要战役,如保卫井冈山,两占遵义城,攻打直罗镇,平型关伏击战,辽西会战,天津攻城战。
1950年10月19日,38军被编为志愿军第38军,下辖112,113,114师,随13兵团第一批进入朝鲜半岛参战。因其在第二次对美军的战役中有着非常出色的表现,当时的自愿军总司令彭德怀在志愿军嘉奖通电上签署完意见之后,余兴未尽,就在嘉奖电报的最后亲笔写上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第三十八军万岁!”的赞誉之词。38军从此获得“万岁军”的美誉,同时也奠定其在解放军中的绝对主力的位置。(《钢铁的部队: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军史》)而志愿军第38军第112师第335团1营3连的松骨峰阻击战成为作家魏巍的通讯《谁是最可爱的人》的主题,38军从此变得家喻户晓。
1966年2月,38军调到保定地区,接替第69军的防务,拱卫京师。从此,38军获得了非同一般的待遇,成为“党中央”的皇家卫队和毛主席的御林军,这“万岁”是发自中共肺腑的,38军可以说一直就是中共政权的“救命军”,嫡系中的嫡系,王牌中的王牌,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动用的。
第38集团军的作战能力毫无疑问是解放军中战斗力最强大的。而112师又是38军的绝对主力。112师是中共著名战将彭德怀一手带起来的,即湘军独5师第1团于1928年发动平江起义时创建的工农红军第5军,
我们回顾一下38军的历史,可以注意到,半个世纪以来,但凡中国最重大的战役,112师几乎一次也没落下。1983年12月,步兵第112师改编成38军第一个机械化步兵师,也“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支机械化部队。邓小平当然舍不得把御林军投入“小儿科”似的越战,但为了给38军贴金,做出一点姿态,1985年,越战接近尾声时,38军侦察部队“奉旨”到越南轮战,当时战死沙场获一等功的傅平山就是38军步兵114师侦察科副营职参谋。所以,六四屠杀之后,有人指称这批杀人最多的部队来自老山并非毫无根据。
中共当局一直笃信毛泽东的格言“枪杆子里出政权”,所以,38军注定要成为八九民运中的另一个主角,而112师注定会是“戏份”最多的,是主角中主角。
他们不仅早就是内定的戒严、清场主力,而且早就悄悄进城了。胡耀邦去世后仅一周,即学潮爆发之初,隶属于38军的一些部队就已经悄悄进城,奉命进京“维护首都安定”了。而112师从一开始就被邓小平当局委以重任。据(《钢铁的部队: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军史》)一书称:
四月二十二日,集团军奉命率第一一二师(欠三三六团)、坦克第六师(欠炮兵团)、工兵团、通信团,共八九八六人、四零九台汽车首次赴京,协助公安、武警完成了维护首都秩序,保护胡耀邦总书记的灵车安全进入八宝山公墓的任务。
此后,38军多次出兵介入党内外的政治斗争,成为一小撮人争夺权力的工具。时隔四日,38军又再次出击——
四月二十六日,《人民日报》发表《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的社论,揭露了动乱的实质和危害。动乱制造者不甘心失败,组织和策划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集团军第二次奉命率坦克第六师、工兵团、通信团一部,共五一零零人、二三四台汽车,于四月二十七日至五月五日赴京担负了警卫人民大会堂和制止动乱预备队的任务。(《钢铁的部队: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军史》)
1989年5月20日至22日发生在北京市丰台区大井路段的流血事件,即官方所称的“大井事件”。第一一三师三三七、三三八团、坦克团和炮兵团在大井村遭到围堵三天四夜,干部战士冒着砖头、瓦块、汽水瓶的袭击,冲破重重包围,进入集结点。但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据《戒严一日》称,被袭军队都没有开枪,双方也没有死一人。可见关键是上面的命令,士兵就是执行命令的机器。为什么军方单单对这支部队照顾有加,因为他们早就是内定的清场主力,
后来这些部队果然全都出现在了6月3日进军天安门的血腥之路上。《钢铁的部队: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军史》一书说出了这些在“平息反革命暴乱”中的做出了“丰功伟绩”的清场主力部队:
第一一二、一一三师和炮兵旅并肩前进,防暴队担负开路任务,其他部队紧紧跟进。面对暴徒的打、砸、抢、烧、杀,指战员们英勇无畏,以步代车,人护车行,突破了十二个路口,排除了暴徒设置的由燃烧的汽车、电车组成的七道火障,克服了七公里长的密集路障,历经四个小时的艰难奋进,于六月四日一时三十分到达金水桥一线,作为成建制的集团军,第一个开进天安门广场。(《钢铁的部队: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军史》
抵达天安门广场后,“集团军按照军区的统一部署,派第一一二、一一三师分别堵住东、西长安街的路口,牢牢地控制住警戒线”,与南边的空降部队一起完成了对广场的合围。
清场开始后,38军112师毫无悬念地领衔主演了清场的重头戏:
六月四日四时三十分,清场开始。在军区的统一号令下,我集团军炮兵旅、工兵团的部队和第一一二师四十二辆装甲车,共计两千多人,同兄弟部队一起,由北向南进行清场。(《钢铁的部队: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军史》)
有学者指出,从六月三日晚上到六月四日清晨清场之前,戒严部队大规模开枪杀人的现场主要是四个地段:木樨地一带、西单一带、南池子一带、珠市口一带。(高新•《“六•三”之夜:谁开枪?》)我也认同一看法,如果属实,那么上面38军的自述足以证明这里多次提到的炮兵旅、一一二师和一一三师就是杀人最多的,最凶狠的几只部队。真正开枪杀人制造混乱与惨剧的就是他们,可以说大多数的戒严部队官兵成了他们的替罪羊。这两个曾经在‘抗美援朝’的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万岁军”主力师,再一次挽救了“党中央”。
(三)
在六四镇压中,清场主力无疑是三十八军,杀人最狠、最多的也是三十八军,但耐人寻味的是,戒严部队中唯一个敢站出来抗命的军官竟然也是三十八军的,而且还是他们的军长(徐勤先)。而这一切并不是历史老人开的玩笑,也不是巧合,而是正因为38军被委以镇压重任,作为38军军长的徐勤先才不愿意担上这个千古骂名。如果38军仅仅是去北京“扎场子!”(助威),恐怕他也会抱着去去无妨的想法充个数,但是真要让他去背镇压学生的黑锅,他就要掂量、掂量了。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徐勤先违抗军令是必然的。
毫无疑问,38军军长徐勤先不是一个等闲之辈,他是个有远见、有想法的明白人(否则他也不会当上中共王牌军的军长),他不愿意跟着那些目光短浅的同志做千古罪人,所以,他对野战军进城提出了质疑,害怕38军的军刀沾染上学生和平民的血,想保住自己和三十八军的清白之身,于是,他的命运也就被顺理成章地决定了——他被剥夺了一切职务后,又被送上了军事法庭,据说后被当局判有期徒刑五年。
对于38军,北京人的心情可谓爱恨交织。38军无疑是杀人最多的一支部队,但他们的军长无疑是参与六四镇压的十多万军人中表现得最勇敢、最正直一个军人。在当时,杀人是英雄,不杀人却要付出监禁的代价,因为这个时候的不服从才是胆识的体现,这时候违抗军命的退却才是气节的展示,无论如何,至少在他拒绝执行命令的这一刻,徐勤先和天安门广场和长安街上实施“公民抗命”行动的北京民众站在了一起。坊间曾传38军军长在获知中央军委的命令时,当场就质问道:“野战军进城干什么?”而《钢铁的部队: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军史》一书也予以证实说:“在国家重要的舆论工具发生了错误导向,我集团军出现原军长徐勤先违抗军令,拒不执行戒严任务的严重情况……”不仅如此,该书还间接承认了除军长徐勤先外,38军中还有另外一些军人不同意进城戒严:“一些同志用善良愿望看待动乱,以担心情绪对待戒严”。这句话十分搞笑,无意中透露了其潜台词,说明邓小平当局对38军的期望是:既不要有善良愿望,也不要在乎戒严造成流血。由此可见,当时的军人连最基本的是非观和价值观完全被上面扭曲了。《钢铁的部队: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军史》一书充斥着类似的屁话,但他们这番说辞至少透露了这样一个信息:那就是有军人,而且是高层军人,有的是出于良知,有的是因为“亲赵(紫阳)”,对出兵镇压学运有所顾虑,只不过最后站出来对“戒严令”说“不”的只有38军军长徐勤先一人罢了。
实行改革开放以后,中共强调军队的正规化、现代化,并进行了设立国家军委等体制改革。但这些都是做样子,没有从根子上解决军队的本质属性。从《第三十八集团军军史》透露的情况来看,“军队国家化”的目标远未达到,中共军队依然是一支将维护中共统治放在第一位的“党军”。更确切地说,在一九八九年,这支军队是为屈指可数的几个中共政治寡头的利益服务的,当了这几个寡头的家奴。
据军方称:在平息反革命暴乱中,集团军有三千多人被打,一千一百多人负伤,一百五十九人重伤,六人牺牲,被烧毁装甲车四十七辆,汽车六十五辆,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重大的胜利。即便他们的统计数字是准确的(其实大有水分),与被他们的子弹打死、打伤的老百姓完全不成比例,也跟为他们的滥杀“埋单”的其他非主力部队的伤亡也完全不成比例。
38军中,第一一二、一一三师和炮兵旅是主力中的主力,其中,主要负责向人群和公寓楼以及其他民用设施开枪的是所谓的开路“防暴队”,而这里面,真正得到明确指示,可以没有例外地开枪杀人的,即负责杀人开道的并不多,这些得到“格杀令”军人就是杀人最多的军人。大多数戒严部队成了38军里的这“一小撮”刽子手的替罪羊,而所有戒严部队都是邓小平棋盘上的牺牲品。
早在大井军民冲突事件之后,邓小平当局有了杀人之心,开始组建最后解决八九民运的杀人机器。据《第三十八集团军军史》透露:
在休整中,部队在加强思想教育的同时,积极进行了指挥方法研究和适应性训练,成立了一千多人组成的二十四个防暴队,筹集了各类装备和物资,为下一步的行动做好了准备。
六四屠杀之后,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8军中有一个连被授予“卫国英雄连”,两个连被授予“卫国先锋连”,二个连荣立集体一等功,他们所获得的御赐“奖赏”是其他部队望尘莫及的。由此我们就可以推断出,六四镇压中开枪杀人的主要就是这些人,即所谓的防暴部队(开道部队)中的特种兵,只有他们收到了明确的“格杀令”。
从在海外发行的纪录片《天安门》(1995年)中可以看到这样一幕,6月4日清晨,在清场结束后的天安门广场上,一群全副武装的军人对着旗杆上的半旗敬军礼,这支数百人的部队个个头戴钢盔,臂缠白毛巾,敞领撸袖,目露凶光,一股暴戾、血腥的杀气写在他们阴郁、铁青的脸上,令人不寒而栗。从这些人的钢盔上看不到任何被石头击中的白点,从他们身上也看不出一点受伤的迹象,他们就是六四屠宰场的王牌屠夫,这些军人从木樨地一路开枪疾行过来,毫发未损。有目击者证实,为了身先士卒,为手下人鼓舞士气和壮胆,他们中的个别下级军官甚至赤膊上阵,半跪在街心,对着西长安街上的路障和街边的人群扫射。这些开路军人为了避免被同伙误伤,都臂缠白毛巾或臂戴红袖章,为了防止吸入自己人施放的催泪瓦斯或是出于其他的考虑,他们中的许多人还面蒙三角巾,一副匪徒的打扮,这些军人就是六四屠宰场上的一级屠夫,即官方所褒扬的“共和国卫士”。至于他们是如何从军中被选拔出来的,至今不得而知。单从外表上看,这些军人就跟其他部队的军人不大一样:他们大多是一副干练、成熟的面目和神情,没有一个是“娃娃兵”的形象。完事后,邓小平当局显然对这帮“杂种”也很不放心,生怕他们节外生枝,捅出什么篓子来,六四屠杀后的第三天,即将他们全部换防。
历史已经定格,一切都无法挽回,军刀上沾染上本国老百姓鲜血的38军永远也洗不干净六四屠杀的罪孽与耻辱。现在头脑稍微清醒一点的中国人对于这支“万岁军”的理解已经完全颠倒过来,在人们心目中,当年的民族英雄变成了只知三呼“万岁”的“奴才军”。38军的所作所为说穿了就是少数红色权贵的家奴,他们以前是毛家军,现在是邓家军,人民子弟兵的修辞不过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伪饰。军队还是这支军队,从“最可爱的人”到“最可恨的人”的天渊之别不过一夜间。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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