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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11月,"伟大领袖"连续发表了两次"最新最高指示"。一曰:全国高等院校必须立即开展"斗丶批丶改"运动继续斗争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丶批判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丶到工人和贫下中农中去进行教育改革。二曰:广大干部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安大全体革命师生照例上街游行,敲锣打鼓,欢呼庆祝,散发小传单。工人丶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决定,响应"伟大领袖"最新号召,全体师生员工三千人,老丶弱丶病丶残在内,徒步前往三百多里外的和县乌江公社,开展新运动。
出发前一天下午,"牛棚"放假半天,让"牛鬼"回家准备行装。我一进家门,看见家里凌乱不堪,仿佛又被抄过家了。一村一看见我就喜笑颜开地说:"爸爸,我跟哥哥丶姐姐一起住到幼儿园,妈妈说的。多好玩啊!你们要都来就好啦!"我把他搂在怀里,不知说什么是好。我们一走,三个孩子都得交给幼儿园。怡楷正忙着给一丁丶一毛收拾行李。她又给我看她已经把我需要的东西放在一个小手提包里了,好像十年前那个四月的下午我离家去充军一样。怡楷下了长面条作晚餐,她苦笑说:"吉祥如意!"这是几个月来全家第一次在一起吃饭,也是我们分手前最后的晚餐,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重聚一堂呢。然后一丁自告奋勇给我们蒸一锅馒头,让我们带在路上吃。等他打开大蒸锅盖子一看,他就傻了。"怎么会都是巧克力的颜色?"妈妈笑着说:"没什么,碱放多了。帮助消化,照吃不误。丁丁,别难过。你想到给我们做就让爸爸妈妈开心了。"这时候,一丁丶一毛就背上行李卷儿准备走了。一丁说:"我会照顾弟弟丶妹妹,爸爸妈妈放心。"一毛也说:"我也会照顾村村。孩子们都那么镇静懂事,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我感到既高兴又难过。
一丁丶一毛走后,我问怡揩:"你给准备语录牌了吗?一人一块,糊上红纸,写一条毛主席语录?"怡楷"哦"了一声:"我都忙忘了。我到学校木工房捡了一块小木板。不知塞到哪儿了。红纸是从系办公室拿的,他们有的是,准备随时写最新最高指示用的。"一村到堆在床上的东西里翻,找到了埋在下面的木板和红纸,又从书桌抽屉里拿来一枝毛笔和一瓶墨汁。怡楷搂着他说:"小村村,没有你帮忙我怎么办呢?干脆你告诉我,我们该用哪一条语录吧。妈妈忙得晕头转向啦。"
"妈妈,我会老师教我们的一条容易的。"说着,他就用千篇一律的唱经的调子背了起来:"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人类历史的动力。"
"很好,说得对,村村。我们把这一条给妈妈用。现在你能给爸爸想一条吗 ?"
"我实在记不起别的了。来一首杜甫的诗怎么样?"
怡楷笑了起来。"那不行,村村。必须是一条毛主席语录。"
"那是为什么呢,妈妈?"
"因为规定人人都这么做,乖乖。让爸爸自己去想吧。他会背好多语录。"
我会背的语录确实不少,因为是规定的功课,但是我只能用一条反映我牛鬼身份的。怡楷建议用经常有人引用的关于人犯错误的一条:"任何政党或个人都很难不犯错误,但是我们要尽量少犯错误。一旦犯错误,我们就应当改正,改得越快越彻底越好。"怡楷又说:"人们可以从中看出本人承认有罪并愿弃旧图新。其实这只是一条常识,对任何人都适用,包括发这高论的伟人。"我俩都笑了,然后怡楷用毛笔把两条语录抄在红纸上,再贴在木板上面。
时候已不早,该送一村去幼儿园了。怡揩问一村要不要玩驮驮背。孩子悄悄地说:"我要跟爸爸玩驮驮背。我们好久没玩过了。"在即将长期分离的前夕,这一点要求太微不足道了。怡楷轻轻地哄他说:"村村乖乖,爸爸得挑你的东西。让妈妈背你好吗?"我生怕孩子会哭闹,可是他一声不响就顺从了,我觉得更难过。我用一根扁担,一头挑着孩子的铺盖卷儿,一头挑着一个装满他的衣服和鞋丶还有零星用品的旅行包。我走在怡楷身旁,她背上背着我们的小儿子。夜晚黑沉沉的,我们默默地走着。有一次我轻轻地喊了一声"村村!"他也轻轻地回答:"爸爸!"我们再也没开口。
我们到了幼儿园,值夜班的阿姨咕哝着怪我们来得太晚了。我们赶忙打开孩子的铺盖卷儿,铺在地板上两个小朋友中间,帮他钻进被窝。临走经过两个大孩子睡的屋子,我们探头看到另外两间的地上,一丁丶一毛分别睡在别的孩子中间。回家的路上,我们俩搀着手,默默地走着。回到屋里,怡楷说:"不早啦,你该走啦。以后几天要走好多路哩。我多想知道我们有什么奔头儿。没关系,至少咱们走在一条路上"她把几个巧克力色的馒头放进我的手提包里,又递给我语录牌,我就走了,让她孤零零收拾凌乱的家。
第二天一早,我和"棚友"们背上挂着语录牌的背包列队走到球场,分别插入各单位的队伍,排在革命师生后面,成四路纵队。怡楷和外语系女教师在一起,离我不远。大队走出校园,留守人员组织了家属在路边列队"热烈欢送",敲锣打鼓,呼口号。突然间,我在人群中看到我们的三个孩子站在一起,身上穿着臃肿的棉大衣,在幼儿园老师们带领下,和其它孩子们一起,挥动着小胳膊,喊着口号。"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毛主席的革命道路万岁!打倒叛徒丶内奸丶工贼刘少奇!"我们从他们眼前走过时,一丁丶一毛激动地喊着:"妈妈,再见!""爸爸,再见!"小一村光发呆,拖着鼻涕。怡楷快步走过去给他擦了鼻涕,又小跑着回到队伍里。我们已经向前走了一截路,听见小一村使劲用他的小嗓子喊着:"妈妈,再见!爸爸,再见!"怡楷掉过头去向他挥手。我咬着牙只顾向前走,眼睛盯着"狗叛徒"吴老背包上的语录:"所有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响应"四个伟大"金口玉言的号召,全省头号大学的师生员工,三千之众,浩浩荡荡走上新"长征"的道路,人人背包上都挂着毛主席语录牌。一路上,红卫兵带领大家喊口号,唱革命歌曲。沿途居民奉命在马路两边列队欢送,用相同的口号欢呼他们"史无前例的革命行动"。有一个老大娘指着走在我前面的吴老和姚主任,对身边的另一个老大娘大声说:"你瞧,白头发老头子!他们也跟着跑!哎呀呀!"一辆大板车,一般都是马拉的,却由张校长拉着,车上装的是辎重和红卫兵头目的行李。一辆空荡荡的校车慢慢地跟在队伍后面,作为病号的"救济车"。
大队蜿蜒前进,像一条有几千双脚的巨龙。据说这条巨龙正在进行一次历史性的长征,但是没有人真的知道它是奔向何方。中午,又累又饿的长征队伍到达肥东县,有大学食堂的厨师备好的午饭。饭后,红卫兵和革命教师为当地居民表演"忠字舞",唱《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牛鬼蛇神"不配跳忠字舞,由红卫兵押解到十字街头表演批斗,由高头大马的张校长扮演头号活靶子。小城的居民似乎欣赏"牛鬼戏"远胜过忠字舞。本省头号大学的校长做痛心疾首的检讨,他们听了都纷纷鼓掌,而不喊"打倒"什么的。
当天下午又走了二丶三十里,日落时分到达撮镇,在当地中学过夜。外语系十几名"牛鬼"以一间教室暂作"牛棚"。晚饭后第一件事,处理脚底上的血泡。我不知怎么办,郭副书记说那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是当步兵时学会的。他用一根干净的缝纫针挑破我双脚上的血泡,再贴上小绷带,明天我就可以重上征途了。这时候,两名红卫兵走进来,组织我们学习。其中一名指着吴老问道:"你从今天一天的新经验中学到了什么?""我真心相信这是一次伟大的创举,"白发苍苍的老共产党人非常认真地答道。"在行军的路上,我边走边想那些参加长征的英雄。我从他们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中汲取力量。他们不怕疲劳,不怕牺牲,克服一切困难,去争取胜利。跟他们比起来,我的困难算得了什么?有一点儿疲劳,脚上打了几个泡,算不了什么。这趟长征一定会把革命带进我的灵魂深处
"
他充满革命激情的发言被红卫兵打断了:"很好,你们自己讨论吧。别出去。"他们急急忙忙出去和同伙们发掘小城的夜生活了。
第二天,行军路上的情况差不多,除了一个小插曲。早上走了十来里路之后,走在我身旁的老郭突然"哎唷丶哎唷"地呻吟起来。"哎唷
我肚子丶肚子疼。"
我大吃一惊,连忙问他:"老郭,怎么啦?我去找红卫兵联络员请校医来。我看见有随队的校医。"
"不用,不用,是我的胃溃疡。"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按在胃部。"我需要吃一点硬东西把痛压下去。自从在部队里得了这毛病,每次犯病都是这么办的。医生没用处。"
我突然想起我的手提包里还有一丁做的巧克力色的馒头。我掏了一个出来,递给他。我抱歉地说:"样子难看,老郭。丁丁做的,碱放多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吃下去。"
"啊,正是我需要的,谢谢,老巫,谢谢!"老郭痛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碱能治我的胃痛。"馒头梆硬,可是病人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又挺起腰继续"长征"。
当晚,我们在巢县的一个中学一间教室宿营。老郭又动手处理了我脚上的血泡。晚饭后,两个红卫兵又来主持我们的政治学习。
"吴某人,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长征确实对我丶对我的思想改造,非常有好处,但是,我也得承认我累极了,脚上的血泡疼极了。我到底上年纪啦。"
"你觉得你明天还能走吗?"
"我想我可以试试看"老吴吞吞吐吐地答道。
"你不用试试看,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当我们是什么人,嗯?别忘了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对你们牛鬼,我们也是按革命人道主义办事的。明早再看吧。"
早晨开拔之前,红卫兵通知老吴上救济车。当晚到含山县城过夜,同一个红卫兵又问他:"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多啦。我衷心感谢毛主席和红卫兵小将们对我这样宽大。我一定加倍努力改造思想。"
"很好嘛。你明天能走吗?"
"噢,我很愿意走,不过我脚上的血泡"
"那么你还想搭校车?"
"要是红卫兵小将批准的话"老吴陪着笑脸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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