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城、陈村、王朔一干作家在《小说》上半段大谈“什么是诗意”,下半段探讨“他们怎么了”。
王志文和王彤扮演久别重逢的恋人,最后一晚,他们到底怎么了? (图片由剧组提供)
“钟老师,开会了!”
“赵老师,开会了!”
“王老师,开会了!”
“须老师,开会了!”
电影《小说》的头四句台词,就是女主角陈晓一大早在宾馆里逐个叫门。陈晓是虚构的人物,这几位“老师”却是真有其人——阿城、赵玫、王朔、须兰。同他们一起开这次“笔会”的,还有陈村、马原、徐星、丁天、林白、方方和棉棉。这是1999年11月,四川郫县。
今年6月,陈村在自己当版主的网络论坛里发了个帖子:“终于出来了!祝贺吕乐、刘仪伟。”他偶然看到一条新闻,当年的这部电影3月份在香港国际电影节首映了。香港首映之后,威尼斯电影节又邀请《小说》参加今年的“地平线”单元展映。
参加影片拍摄的大多作家又听到这部电影的消息,语气里都透着恍若隔世的感觉。“我记得只在那儿呆了一晚上就走了,我那时候在恋爱。现在我女儿7岁了。”棉棉叹道。
还有诗意么?
《小说》原来叫《诗意的年代》。1998年,吕乐构思了一个故事,找来刘仪伟一块儿编剧本。“我们都爱文学,那时候眼看很多文学杂志都不好卖了,文学书的销量远不如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刘仪伟说,“赶上世纪末,我们打算做一个向文学致敬的电影。”
刘仪伟当了制片人,从一个空调公司找来150万元预算,又与北京紫禁城影业合作,挂他们的厂标。电影里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笔会当中,两人就真找来自己喜欢的一群中青年作家开这个会。除了上边提到的这些,还请了王安忆、池莉和馀华,前两位各自有原因来不了,馀华是不太愿意扎堆。一年前吕乐就约阿城: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得从美国回来,我们拍一个电影。阿城到了现场才知道一直误会着,他还以为叫《失忆的年代》呢。
先到的作家们晃了一个星期,玩青城山、逛成都、各自找熟人,晚上再约好了吃饭、海聊。吕乐的意思是,先把笔会的气氛给挑出来。开拍前,给每人发张纸,上边就三个问题,头两个分别是:这个时代还有没有诗意;对眼下媒体包括电影、电视的看法。
针对这两个问题,作家们在会议室里聊了三天,两台摄影机同时拍着,跟纪录片一样。阿城从中国怎么打孔子的时候有了诗聊起,聊到基督教文明进入中国,到诗怎么就在现代没落了。陈村上来就说,你们讨论这个问题,就是“文人一种酸性的表现”。方方认为诗意的东西从来不在当下,只在过去。丁天、马原聊到了有钱没钱的问题……
阿城还记得吕乐一边拍一边皱眉头,有时候插话:真的是这样么?“好像我们说的都不太符合他的预设。他是想说没诗意了,我们说的都是有。”
《小说》的整整前半段,都是作家们信马由缰大谈特谈什么是诗意。会场不时有个漂亮姑娘入画出画,或拎暖壶续水,或换走桌上烟缸。林白说那时候自己一直不知道她就是电影的女主角,还以为就是当地文联的工作人员。
笔会的间歇,王彤扮演的陈晓在宾馆偶遇大学时同在中文系的恋人、王志文扮演的赵子轩。他们已经各自为人父母,在人间烟火里碌碌多年,旧情踌躇着不敢复萌,却总有点不知所措的美好。电影前半段笔会开完,作家走了。陈晓多留了一天,跟赵子轩在小城里闲游叙旧。临别的一晚,他们在房间里很不舍,又笨拙地抵挡着不知究竟是对过往还是对彼此的,不切实际的怀恋。
他们的故事戛然而止,吕乐那张纸上的第三个问题登场。每个作家对着摄影机答这个问:那晚,后来,他们怎么着了?有猜他们上床了的,有猜什么也没发生,因为“尽剩下后悔了”的。林白早不记得自己当时怎么说,倒记得棉棉的回答是“让他们去看动画片吧”。陈村也不记得他说的了。他对8年前拍这个电影的深刻印象,是飞抵成都的时候王朔在机场遭遇媒体的围堵,蜂拥的记者一直从成都追到郫县——几天前他刚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那篇著名的《我看金庸》。
“再等等”,就是毙了
2000年,影片大致剪定,在紫禁城影业放了一回,是出品公司自己的审看。吕乐说除了紫禁城的人,“就是几家电视台的台长”。看完片子,一个电影发行策划人急了:“这什么玩意?就这个放到电影院里吗?”
导演和影评人崔子恩曾经在一篇评论里写:“电影观众和电影批评家看惯了扮装的演员出入画面,无论美丑老幼胖瘦,他们是电影国度中的合法公民,器官健康,行为中肯,面目香喷喷。《小说》开场不久,却杀出了一群有名有姓、身份确实、出处可查可考的作家。”
问题是吕乐在放映的时候还得解释,这是谁那是谁,“你即使说名字他也不认识,他读小说不够。”总经理最后发话:还是新导演么,要不我们就再想想。
看片会就这么散了。半年过去,紫禁城也没有把这片子送电影局审,吕乐问起,对方说,再等等吧。“我就知道‘再等等’就是给毙了。电影局根本没看过,他们自己就毙了。”
吕乐考虑过审查的问题。他的电影在谈“诗意”,找的却都是小说家,没一个诗人。“这要是找诗人谈,早早地就毙了,连剧本都过不了。”他后来这么说,“诗人是一个太外围的人了。我还跟他们解释,方方是湖北作协的主席,赵玫是天津《海河文学》的总编,除了王朔、阿城、棉棉,其他多多少少还都有职务,但他们哪管你什么职务不职务。”
2000年1月王朔出了随笔集《无知者无畏》,书中最后一篇就是《电影〈诗意的年代〉中的几本声音》。王朔特别在作者按里说明:“声音中有删节,主要是‘他妈的’太多。”这年底次年初,吕乐自己又把片子改了一遍,“把脏字都给去掉了,就试着说再送电影局一次,后来也是根本没有消息。那就算了吧。”
1998年吕乐的故事片导演处女作《赵先生》在瑞士洛迦诺电影节获得金豹奖,但因为没有通过审查,成了违规影片。《赵先生》的情节也是围绕婚外情,但这次《小说》的搁置,并不是因为这个问题。“人家还给予肯定了,说你后边的戏都挺好的,就是得补拍啊!我说这补拍什么啊?”吕乐说,“我觉得他看这些人坐在摄影机前面,他别扭,他不习惯。要听领导传达文件,这么一个电视节目可以,一个常人能坐那儿很放松地谈,那不行。”
5部过了1部半
《小说》就此搁置。2003年吕乐完成《美人草》,这是他执导的影片里,迄今惟一全国发行的。2005年,还是与紫禁城影业合作,吕乐导演了《山乡书记》。影片由湖北省委组织部、宣传部组织拍摄,故事原型是湖北鄂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一位镇党委书记刘银昌。
这么一部“主旋律”电影,他仍然处理得相当“各色”。大部分时间,是职业演员饰演刘银昌,但影片末尾,徐帆客串扮演一位电视台记者,“采访”了刘银昌本人。被评为优秀党务工作者、基层干部标兵的这位老书记非常朴实,面对摄影机,真说掏心窝子话。90分钟的《山乡书记》最终修改了52处,那段“采访”从近20分钟变成2分钟,在湖北省公映。吕乐定义这个片子“等于通过了一半”。
去年吕乐的新作《十三棵泡桐》获得东京国际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但在国内,虽已经过反复修改通过了内容审查,还是在今年3月公映前因为“技术原因”临时推迟了发行。还是一个“再等等”,“找合适机会再放吧”,吕乐也没抱希望:“就搁着吧。这片子其实出品公司当作他们的一个荣誉就完了。因为一个240万的事跟主管部门闹,不值得。它会再做片子,再做片子的条件是你就别提这事了。它不会明说我给你毙了。”
5部电影只有1部半通过,吕乐竟还能一部接一部往下拍,有他自己的道理:“好多以前的独立电影啊,或者比较‘各色’的片子,沉没的居多,我觉得是由于大家多是单一职业。当你一个片子碰壁的话,要接着拍还是挺费劲的。我自己是俩职业的。”《小说》之后他担任摄影师,拍摄过《漂亮妈妈》、《芬妮的微笑》、韩国的《千年湖》,去年拍了《集结号》,现在忙着拍《赤壁》。
2006年重新十起《小说》做后期,完成了影片的高清版,吕乐说就是自己赚到一些钱了。此前他曾经多方寻找资金完成后期,都没有结果。
“如果有DVD的话我得买一张放放,怎么也算我做了回演员。”陈村在电话里说。多数参加演出的作家都没看到过自己在电影里的模样,他们恐怕还得多等些日子。《赵先生》尘封近10年,去年出版了正版DVD;王朔导演的《我是你爸爸》1997年完成,2000年同样在洛迦诺拿了金豹奖,也是未通过,2004年底出了正版DVD,不过改叫《父子冤家》。
拍《小说》的时候吕乐就想过DVD的事儿了,一群作家侃掉半部电影,肯定不是大众的路子。“当时想的是学校里文学青年每人卖张DVD,卖便宜点,也能赚不少钱了。你想成都就不少人。后来王朔还去了趟成都一个大学讲课,文学青年人也挺多。幼稚的时候都是算账算得特清楚。”吕乐笑道,“没办法,其实就是这样,那是一段生活,就完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