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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任彥芳
來源: 《炎黃春秋》 2008年第05期
炎黃春秋/這個公社的南堯大隊,一家老人餓死了,只剩下兩個哥,一個妹妹,冬天晚上烤火,哥問弟:餓不餓?餓了咋辦,咱不能等死啊!兩人一商量:吃了妹妹吧!便把小妹打死,在火里烤着吃。
據估計,1000萬眾的河南省,有300萬人餓死,另有300萬人西出潼關做流民,沿途餓死、病死、扒火車擠踩摔(天冷手僵從車頂上摔下來)軋而死者無數。
2000年的5月7日在鄭州河南省省委宿舍。
八十一歲的張申細言慢語地向我講了他的歷史和他在1959年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經過,他的老部下74歲的周化民在一邊聽着,有些是他們共同的經歷。
張申,1953年後任中共開封地委書記,是焦裕祿的老領導,離休前任河南省委秘書長;周化民在1958年任開封地委工業部部長,1965年任蘭考縣委書記。離休前任商丘地委副書記。
下面是訪談實錄。
張申:
1955年上半年,鄭州地委改名開封地委,原地委書記張健民調任河南省委組織部長,我繼任開封地委書記。
從我當了地委書記就失去了平靜的日子。
原來農村合作化工作比較順利,1953年,被稱為“農民運動專家”的鄧子恢出任中央農村工作部部長。他提出的基本思路是堅持群眾自願入社的原則,步驟要穩;合作社規模宜小些,不同地區區別對待,不要一刀切;農村合作社不僅要發展,更要鞏固。
從我實際工作中體會,這是正確的。
可我錯了!毛主席開始批鄧子恢是“小腳女人”,1955年下半年就實現了合作化。大大加快了速度。我有些擔心。可新鄉地委書記耿其昌成了風頭人物,我不想當“小腳女人”也跟着跑吧,省委一些領導已認為我“右”了。
1958年,毛主席想游黃河,到了蘭考東壩頭,省委副書記史向生陪着,到蘭考,也讓我上了專列,蘭考縣委書記程約俊同時上車,拿來蘭考出的西瓜、葡萄讓主席嘗。
我上車,見毛主席穿白大褂(睡衣),正看三國呢。
毛主席要在這兒游泳,羅瑞卿考慮安全,沒有同意,便從這兒去了商丘。
這之後便是我領豫東幾十萬人到鞏縣、密縣去大鍊鋼鐵。
周化民插話:
1958年,黨中央提出要高舉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為在第三個五年計劃中進入共產主義而大幹特干,人們提出口號:
“眼熬爛,腿跑斷,連軸轉,活着干,死了算!”
“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腳蹬地球手托天,要把產量翻幾番!”
當時頭腦發熱到了極點呀!說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樑,全國第一個人民公社叫岈山人民公社,就在河南信陽。……
張申:
新鄉地委書記耿其昌陪毛主席到七里營人民公社視察,由毛主席肯定的名字:“還是叫人民公社好!”一下子,全國就全是人民公社了。
周化民:
我看省委如此重視,我不能只聽彙報,要親自去調查。
我先到一個村,村幹部說:俺村就死二人,還是老頭,該死了。我出了隊辦公室,在路上遇到一群婦女,卻哭着訴說他家裡餓死人,這一統計就是四五十人哪!
我又去了一個村,也死了幾十個人。
這樣全公社估算要在三四千人以上啊!
我回公社專門叫各村支書來彙報死亡人數,可支書卻不在了!
這個公社的南堯大隊,一家老人餓死了,只剩下兩個哥,一個妹妹,冬天晚上烤火,哥問弟:餓不餓?餓了咋辦,咱不能等死啊!兩人一商量:吃了妹妹吧!便把小妹打死,在火里烤着吃。當家叔叔聞到烤肉味兒,過來一看,哥兒倆正燒妹妹的大腿撕着嚼呢。便大罵他們,他們像沒聽見,還撕着吃,把啃完的頭骨放在窗台上,叔叔報告了,公安局來人抓他倆,弟弟跑了,哥哥被抓去,又送回來了——在路上死了。逃走的弟弟也餓死了。
我去調查,有兩個村已死絕了,屍體倒在街頭,沒人掩埋,真是慘不忍睹哇!
我跑回省里,向省領導做了彙報。先找到副秘書長王秉璋,他問死了多少人?我說:根據我獨自調查,死人在3000以上。他說:已給中央寫報告,報了300人,這咋辦?
在省常委會上,我彙報了死人實情。
楊蔚屏感到問題嚴重,派管農業的副秘書長崔光華跟我一塊再去調查;讓我先寫個情況,由機要室打印了。把我寫的情況上報中南局。
那天我住在遂平招待所。第二天,中央來了陳正人、陶鑄、吳芝圃、李立副書記,從信陽乘大轎子車直奔(原文空缺)山去,我也到了那裡。
陳正人問縣裡幹部:這個公社死了多少人?
回答說:一千多人。
陳正人說:工作組報告三千多人,怎麼回事?
這是指我寫的報告,到底是誰說假話,欺騙中央?我說召開全公社各村的貧下中農代表會,一個村一個村的報,就把死人的蓋子揭開了。不是3000多人,而是4000多人哪!我讓會議延長一天,把死的人名單拉出來,看着這厚厚一摞密密麻麻的父老鄉親死者的人名,那些想隱瞞真相的人還有什麼話說?
(選自任彥芳著長篇紀實《焦裕祿身後紀實》)到處辦食堂供給制,吃飯不要錢,過的是“共產主義”生活。我去黑龍江省參觀,看到有“無人售飯處”、“無人售貨處”;到處放衛星,發“號外”,捷報滿天飛。強迫農民說謊話,報高產量。通許練城公社常庄有個50多歲的老農叫常木林,過去給地主當長工,他對本村回家探親的杞縣老縣長說:“現在逼着叫報產量,報不了還得挨打,一說就是黨中央的決定。他媽的‘黨中央’這個人恁壞,我不相信,連毛主席也管不了這個‘黨中央’!”他是個老實農民,把“黨中央”誤認為是個人了。
1958年8月中央政治局在北戴河開擴大會議,決定1958年鋼產量要比1957年翻一番,1070萬噸。當時開封地區西部5縣是山區,有些鐵礦石,可以煉鐵。我當時兼任地委大辦鋼鐵辦公室主任,要到鍊鋼鐵前線去,我去參加省的大辦鋼鐵會,省委書記問:張申到了沒有?你回去告訴他,書記要挂帥上……
張申點頭說是,張申接著說下去:
我挂帥,坐鎮前線指揮部,各縣委書記也都既挂帥又出征了。按省委指示,開封地區動員35萬人到鞏縣、登封、密縣、新鄭、滎陽西5縣就地安排,組成各級指揮部,人山人海,人們自帶行李,推小車、帶口糧,沒有煤,就砍樹、運樹。建小高爐需要頭髮,便讓女孩子剪辮子,小女孩剪了辮子就哭。高爐需要引鐵,便把群眾家的鍋、門鎖……全砸了。
周化民:
那場面也真壯觀,白天人海如潮,夜間一片燈火。不管是山區、丘陵,城鄉上下,大小煉鐵爐,一個個,一片片,長形的,方形的到處皆是,一眼望不到邊。長的有十米甚至上百米,叫做土爐。小的是木製風箱爐。炎天暑熱,汗水和煙塵,每個人臉黑黝黝積滿灰塵,很熟的人見面都不認識了。
登封當時是全省大辦鋼鐵的“先進縣”。這是從除“四害”(蒼蠅、蚊子、麻雀、老鼠)和大搞衛生開始的。《河南日報》登照片,叫農民為驢刷牙,帶上口罩,讓人啼笑皆非。
張申:
登封在大辦鋼鐵前,曾用土法煉過鐵,這時,登封成了典型,全國都來參觀,哲學家艾思奇也來過。他下放到這兒掛職縣委副書記,縣委書記是蔡振中。蔡振中虛報產量,搞形式主義,我批評他,他不吭氣。由登封提出“四無”縣後,他讓群眾在廁所里刨蛆,打蒼蠅,給牲口、羊刷牙……省里以此典型推廣搞四無專區。我不贊成不行,少數服從多數,地委的領導都同意,我沒辦法。毛主席來河南搞農業40條,蔡振中回答毛主席提問說:三年可以進入共產主義。
1958年冬天,大鍊鋼鐵進行不下去了。
1958年12月,中央批准取消商丘地區建制併入開封地區,原開封地區西部5縣劃入鄭州市,新開封地區共轄21個縣,1100多萬人口,我任地委第二書記。
1958年冬,糧食沒有了。那年糧食豐產沒豐收,浪費驚人。商丘就更為嚴重,上邊還不知道真情,冬天在鄲城還開糧食豐收現場會,是“反瞞產”。可我看到大大的糧食囤,只在上頭有一層糧食,下邊全是麥秸、麥糠呵,可“反瞞產”卻越反越厲害。
這年春節以後開始餓死人了。
周化民:
商丘地區五風嚴重,原地區專員任秀鐸和地委組織部長馬振藻兩人一同指揮修“潘口水庫”,毀滅了幾十個村莊,組織男女勞力幾萬人,在數九寒天挖此水庫,還組織幾十個女孩子參加“秧歌隊”扭秧歌,穿着裙子跳舞。大批莊稼被毀,大塊土地荒蕪,生活極端困難,勞動強度又大,造成了成百上千人死亡。1958年,他們在商丘北郊挖了個“東風湖”,是馬振藻帶着醫護人員、設計人員到蘇州、杭州參觀回來後親自指揮搞的。全湖有很多各式各樣的橋和假山。三九天里,北風刺骨,馬振藻住在離“東風湖”不遠的医院裏療養,逼着機關幹部、工人、農民,跳到齊腰的水裡,挖湖抬泥,結果也餓死、凍死、累死一些人……
張申:
這年冬天,副省長趙文甫和地委書記陳冰之一人帶一個秘書到下邊私訪,到禹城杜集,一進村口,就見人們浮腫厲害,老百姓哭着說:再不來糧食,就都餓死了。陳冰之從村西頭走進一家,見一老人在草窩裡睡,看不見糧食,見屋裡有個小缸,淹着一缸肉,問:是什麼肉哩,狗肉?貓肉?老人哭了,說那是我孫女的肉哩!
餓的人吃人肉了!陳冰之再也呆不住,便找到趙文甫,一塊看了看那淹女孩肉的小缸!……
我想說一點真話,講了點真實情況,還沒敢說多嚴重,可59年8月,我被打成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那時,我是分管工業的地委第二書記。
1959年8月……
周化民的敘述,比張申本人記得具體。
1959年8月,中共河南省委召開工業會議,通知各地、市的分管工業的書記和工業部長參加。我和當時地委第二書記張申同志出席了會議。會議本來是研究如何組織工業大躍進問題,但後來變成“反右傾”了……
一天上午,省委常務書記主持會議,說是要“解放思想,破除迷信”,如實反映一下大躍進中的缺點和問題、困難,對省委有什麼意見都可以提,對當前形勢有什麼看法也可以講……
參加會議同志都經歷過1957年的“反右派”,大多心有餘悸,但聽省委領導啟發,也便你一言我一語的提了一些問題,說了一些看法和建議。張申同志比較系統而如實地作了概括髮言,我記得你發言內容大概是:上去幾十萬人大辦鋼鐵,也煉出了些鐵,但質量不高,問題很多。平原群眾到山區很不習慣,不斷發生逃跑,有幾個群眾逃跑時掉進水庫淹死了;賠錢很多,我們財政上也解決不了,要求省委給我們彌補一些。
農業形勢本來很好,但像去年(1958年)一樣,豐產了沒有豐收,糧食浪費很大。人民公社建立是不是太快了?很短時間就發展為公社化了。步子要穩些就好了。……
在張申說到大辦鋼鐵的問題時,我補充了許多事例:登封縣“衛星號外”是假的,是將煤田地面的表皮一剝離,根本就沒有往下挖,更沒有見煤,就報成產量發出“衛星號外”了。鐵的質量很差,中央物資部來一處長調我們的鋼鐵,我把他帶到登封縣現場一看,他嘴裏不敢說是鐵的質量差,因有顧慮怕說是“右傾”,但拒絕按計劃調撥……我還談到大辦鋼鐵中有許多問題……
我們發言後的第二天下午三時許,一位副省長和一位省委副秘書長來到我們駐地。他們說張申的發言有錯誤,讓他明天在省委北院禮堂作檢討。
第二天下午,省委常務書記,二把手楊蔚屏主持會議,他說:“今天召開這個會議,是安排開封地委第二書記張申做檢討,他有‘大鍊鋼鐵得不償失論’,還有人民公社搞早了,搞糟了等一系列錯誤言論,下面由張申做檢討。”
張申上台做檢討,他講了些思想情況,承認思想“右傾”,承認發言中有錯誤,他講到犯錯誤的階級根源時說:
“我是信陽人,出身於小土地出租者,這是小資產階級思想劣根性在黨內的反映……”
主持會議的楊蔚屏立即打斷說:“張申,你把那個‘小’字給勾嘍!是資產階級思想在黨內的反映!”
張申講完,楊蔚屏便讓各地市發言批判,看來批判的人思想也認識不上去,水平不高,都是軟綿綿的。
主持人楊蔚屏做總結講話,他說:“現在正在廬山召開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彭德懷給毛主席上了萬言書,他跳出來了。中央這次會議正批判他們!張申的思想和彭德懷一樣,也是大辦鋼鐵得不償失論,和彭德懷遙相呼應。張申也反對人民公社、大躍進……這是一場兩條路線的鬥爭,我們要堅決與張申劃清界限,鬥爭到底……”
從省里開會回來後,省委立即派書記處書記李立,省委常委、組織部長張健民到開封地委坐陣,親抓反右傾運動。將開封地區的反右傾作為全省的典型,首先從張申的“右傾”開刀,批判張申,是在地直機關召開各部門負責幹部會議,組織對張申的揭發檢舉,接着是批判鬥爭。再接着就是批判續凱(副專員)、楊體澤(副專員)、王向明(地委組織部副部長)三位地委常委的“右傾”。
不久,地委副書記耿化武找我談話:“經地委研究決定,省委批准你要停職反省,老實交待,徹底揭發檢舉張申,接受批判鬥爭,爭取從寬處理。從此後,在地委機關工業交通系統召開大會,對我進行無數次批判鬥爭。
開封地委二十一個縣,批了我們半個多月,回地區輪流批,上掛下聯。
從1959年9月到1960年3月,約半年的時間,對我進行批判鬥爭,多少場次則不計其數,而且還有人看管,當然沒有什麼人身自由……
地委常委1960年元月31日批准,劃周化民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撤銷其地委工業部副部長職務,工資待遇降兩級。
批鬥結束我在等待處理時,曾令我隨一個救災工作組到永城縣檢查災情,安排群眾生活。我們一行8人到永城後,縣委書記韓某安排我們到縣委小灶吃飯,被我們拒絕了。這時小灶上吃的是精粉,生活非常特殊,這個書記終日花天酒地,大吃大喝;他的辦公案子很大,玻璃板下放着很多模仿毛主席姿勢的個人照片,看起來叫人噁心。
當時永城縣60萬人口,已活活餓死10萬之多,韓書記決定:不準群眾外流要飯,不準叫喊無糧無款。他向我們封鎖消息,隱瞞實情,說永城群眾生活沒有問題,拒絕國家發放糧款。我們親眼在城北一個小村的小廟裡見有8個人餓死在那裡,回縣要向他反映,他死不承認是永城人,說是安徽人到永城來餓死的!他瞪着眼說:“那是冒充我們永城人,給我抹黑!你們不要謊報災情!不要上當受騙!不要右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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