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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连狗都这么小资
半年前,一朋友出国做买卖,临行前把他养的一条小狗托付与我。这狗名叫全福。说是托付,其实是白送,相当于过继。但我嫌麻烦,讪笑着不吱声。朋友却说,全福聪明,懂感情,除了我们两口子,就跟你熟,合得来,往后全靠你了。
听到这样的话,我便不好意思回绝了。想起往常去朋友家混吃混喝,跟全福也混了个脸熟,借钱时全福还在一边蹲着呢———这一想,就更加不好意思了,只好将全福领进家门,心想,你就跟着我混吧,混一天算一天。
一晃,三个月混过去了。看在朋友面上,我对全福可谓全心全意,晨昏定要遛上两圈,隔天定要洗一次澡,我还鼓励它在小区范围内多交朋友,多搞社交,开阔眼界,提高生活质量……说实话,我以后有了孩子,待遇不过如此了。如朋友所言,全福的确是条聪明的狗,深知有奶便是娘的道理,一点不恋旧,跟着我小日子过得心满意足。全福也很讨人喜欢,优点很多,譬如讲卫生,有教养,见人不乱吠,不拉野屎,不吃野食,两只狗眼只认超市狗粮,等等等等———除了是条狗以外,我挑不出全福别的毛病。
但日子长了,我终究还是烦,心生异念,想找机会把全福打发走。理由有三:第一,我一单身汉,生活毫无规律,每天准时准点的遛圈让我烦不胜烦,给狗洗澡更显荒唐;第二,经济条件尚有欠缺,省下烟钱去超市买狗粮不仅心疼,还让我感觉虚妄矫情;第三,我住房狭小局促,房间里多了种眼神和表情让我无所适从,带个女朋友来深感施展不开。
以上种种,每一条都站得住脚。
虽然有些对不起朋友的嘱托,但我想,何必太较真,人乃万物之灵长,总不至于让狗给拖累了———如果说这想法太自私太冷酷,让人难免在道德上失衡,我还准备了另一套想法:把全福交给一个有能力有爱心的人,对它的前途岂不更好?
有了这两套想法相互平衡,我便心无障碍了,开始着手托人四处打听,铁下心来要给全福另找一靠得住的好婆家。费了一番周折,最后敲定一朋友的亲戚,是京郊农民,家境殷实,有一间四合院,比住城里的我场面可是大多了。小两口跑来相过全福后,赞不绝口,当场要下聘礼。我脸红心跳,赶紧谢绝。当初全福来咱家时,也没让我掏过半个子儿,养了三个月,多少有点感情了,哪好厚着脸皮拿全福卖钱?你们两口子往后只要好生对待全福就行了,择一吉日,把孩子接走吧。
全福走的那天风和日丽四海安宁,大家的心情都很好。全福却做离别状,呜呜悲鸣,声音喑哑,小尾巴冲着我晃个不停,悲情得像老电影镜头。我看了不忍,就安慰它:全福啊,跟着我这号城市贫民混日子没出息,农村多好啊,要天有天要地有地,天地无限广阔,不仅吃喝不愁空气新鲜,还能撒野欢拉野屎,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全福听了更是哀鸣不已,四肢瘫软伏我脚边不忍相离,弄得那小两口都红了眼圈,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说,这小狗狗比人还重感情呢。
一晃,又三个月过去了。根据亲子送与人亲娘不上门的古训,我无牵无挂,生活重归旧秩序……只是偶尔,深夜从小酒馆出来,和朋友道别后,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眼前闪过万家灯火,心里便有一丝空茫,想起在农村广阔天地的全福,不知它过得好不好。
一天,路遇当初那位做媒的朋友,忍不住随口问起全福。他却告诉我,全福死了。我大惊,掐指一算,全福还不足三岁,正是花样年华,怎么说死就死了?朋友叹口气,从头道来:
全福下乡后,小两口对它疼爱有加。不料一月未满,全福便露出了颓态,蔫头耷脑地趴在房间里,连院门也不出,胃口小得像猫,身形日见憔悴,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迷人风采。小两口担心全福患病了,急请兽医,却查不出病因。无奈之下,只好任其自由发展,以待观察。又一月后,全福已发展得眼神涣散,皮包骨头,亮光处也呆不住了,整天蜷缩在黑暗的床底下,拿竹竿都捅不出来。小两口心急如焚,开始四处求医问诊。最后,总算获一纸英明诊断———病症:忧郁症。病因:水土不服。治疗方案:返城。再一月后,全福郁郁而终。
朋友见我似笑非笑,满脸的疑惑,便解释说,全福在城里长大,已习惯城市生活,比如说爱清洁讲卫生,定时跟主人遛弯,只吃超市狗粮,等等等等。到乡下后,环境突变,新主人虽有心疼爱,但也不可能天天喂它超市狗粮(家中剩菜剩饭多得是),也不可能定时陪它遛弯(天广地阔,自己野去吧)。总之一句话,全福要从家狗转变为野狗,方能在此生存。但这要求对全福而言,过高了,于是便患上了忧郁症———病因是找到了,可惜返城的治疗方案不被通过,所以此病在当时当地实属绝症,神仙无治。
听完全福的遭遇后,我百感交集。想不到这年头狗都这么小资。感慨之余,我也生全福的气。就我所知,“郁郁而终”大多是指历史上一些有志之士,因志向才能不得施展,才“郁郁而终”的。你全福算个什么东西,居然也学人家“郁郁而终”?想起全福下乡那天呜呜悲鸣的神情,我心下恍然,原来全福它早有先见之明啊。想到这里,我不禁又有些伤心后悔,早知全福如此清高自爱,就不该把它往绝路上送。
自从得知全福“郁郁而终”后,有段时间我似乎也得了忧郁症,整天闷闷不乐,茶饭不香。于是,我给那位远在国外的朋友写了封信,怀着万分内疚的心情将全福的死讯通报与他。
朋友倒不见责,回信感慨说,要适应新环境的确很难哪,人在国外深有同感。朋友还开玩笑说,托全福的福,现在他对城乡差别终于有了新的理解:无非就是家狗和野狗的差别。
我觉得这个理解还是有一定说服力的。全福先甜后苦的短暂一生就是证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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