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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往事」/京華尋夢話童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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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2 23:24: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民國往事」/京華尋夢話童年(三)

作者/凡薇(范亞維)





中山先生去世後,一九二五年五卅慘案爆發,湖北發生漢案。父親作為國會議員和旅京代表,與李書城老伯等七人專程南下。行前,祖母胃病已很嚴重,但國事尤為重要。祖母教導父親一向喻以大義,以國家為重。可是等父親回來,祖母已經告病危,不久終於離開了我們。這是我第二次看到父親呼天喊地嚎啕大哭,當然是把家殤、國殤以及自己未能盡孝的痛苦,一起宣洩了出來。父親自幼深得祖母教誨和熏陶。接祖母北上的兩年來,為反「賄選」、反對「金弗朗案」、以及處理「漢案」,一直未能在家稍盡孝道,何況為祖母所建的「萊園」還沒能及時裝修,奉養老母的心願未能實踐。所以,追掉儀式上不惜一切花費,親自給祖母沐浴塗香藥劑,周身纏著絲綿,在院內做了「七七」49天法事。請來法源寺和雍和宮的和尚喇嘛,搭了兩個大台子祭祀。我第一次看到喇嘛吹著大喇叭,響徹雲霄,可是仍未喚醒祖母。


民國前大總統黎元洪,以及段祺瑞、趙爾翼、左紹佐、周樹模、盧永祥、于右任、梁啓超、王式通、李哲明等千餘人或親臨致祭,或送來輓章。出殯時,我們姐妹和女眷們十幾輛馬車在後面,緩緩行進,沿途路祭,非常隆重,政府要員親臨悼念,奠儀之厚,實屬罕見,這是前所未有的。平漢鐵路局長陳延炯特批給我們一節車廂,運送祖母靈柩回鄉。這是我們第一次回湖北,一路上的青山綠水對我們特別新鮮。


當年父親在社會上聲譽卓著,二六年暑假前我初小畢業,學校還請父親蒞臨講話。看到他在台上神采飛揚,我內心特別自豪,加上懇聽會展出的作品中,有我製作的萬花筒和編織的口袋。這些作品被來賓選購,因此,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雙手賺到了幾角錢,這也是胡家德國姐姐教我的功勞。北京女師大附小的前門正對著女師大後門,學校開運動會,我們的班主任陶淑範教我們做的紅旗操、豆囊操頗受好評。附小從初四開始學習英語,老師常叫我示教輔導同學,我長得最高,老師還常囑咐我要伸直腰板,這樣更精神些。當時的情景讓我銘記在心。夏棫真表姐也曾經是她的學生,解放後送我一本《陶淑範小傳》,我寫信問候,她兒子代筆回的信。可是,八五年,我和老伴到國務院宿舍探望時,她已是九十高齡,認不出來我了。這套國務院宿舍是王光美分給她的,因為王光美、錢學森等人都在師大附小學習過。

二七年或二八年初,南京政府主席譚延闓,以月薪九百元聘請父親南下,而父親堅持留在北方,婉言辭謝了。張學良易幟後,全國統一,中華民國定都南京。許多親友如夏家舅父母,棫真姐和李家姨父母;紹陔五叔嬸和張家姨父母,王家等相繼南下,「采壽堂」更形冷清。後來,還不得不把「采壽堂」賣給第二個典主董家。之後,我們就搬到「萊園」去了。


一九八五年我和老伴同游北京時,「萊園」還在,「采壽堂」卻杳無蹤影了。鬧市口的街道加寬了,北京比以前修建的好上加好了。遙望西天,祖父母、父母在天之靈,也可以稍感欣慰了吧。

(三)萊  園



「萊園」坐落在北京宣武門內前老萊街甲五號,二十年代初,父親購置基地,新建此宅,是為奉養先祖母劉太夫人安享餘年之所。因街名「老萊」,父親定名為「萊園」,效古人老萊子的娛親故事。大門上方鐫刻「天行健」三個大字,皆為父親手書。落成後,父親自署「萊園居士」。街轉角處,原為前清七王爺府邸,是我們姐妹們童年就近遊樂之地。後改為民國大學,三十年代初,父親曾在該校任教。現為中央音樂學院。


「萊園」現在還在,是北京唯一一棟城牆磚建築,又是中西合璧,有四合院、花園、樓房、平台等。當時父親覺得城牆磚可貴,北京拆城牆時特地買下來建房。「萊園」是為祖母而建,希望讓祖母安度晚年。修建「萊園」時,當年城牆磚是一角五分一塊,美國松木材料更貴,因此房子修建得非常堅固。大窗戶台用花崗岩砌成,一丈多長的紅木大門宏偉氣派,上面是父親的手書「萊園」二字,意思是學習老萊子躬耕奉親避戰亂。花園是四大扇綠油漆長門,寫的是「正大光明」。樓上大書房中有黎元洪送的金匾,題的是「寧靜致遠」。牆上掛著中山先生最後在天津張園的合影,和他夫人宋慶齡的儷影。「萊園」房間結構特別,樓梯被遮在走廊過道的小門後面,外面看不見。也許是父親當年從事黨務,為了秘密交談方便而設計的,所以比較不易為外人察覺,有特殊情況時也容易適應。

內院裡有四個大荷花缸,荷花荷葉飄香泛綠,調劑院中的濕氣。母親喜歡玉簪花,俗名夜來香,大葉白花增加了許多綠意。夏家媽媽喜歡萬年青,常年新綠長長的大葉外面像吊蘭一樣,鑲著白玉色的鑲邊,倍加清晰,對養目攝身有益。夏天時,全家乘涼特別舒服。花園裡種紫槿、白丁香、榆越梅各兩株;桃花、海棠各一株。與「采壽堂」不同的是,花園大客廳前,一邊一棵大石榴樹,我們管它叫「哼」、「哈」二將。桃樹和石榴樹結子後,石榴長得特別大,中秋節時分給我們吃。夏家媽媽住在中廳,我們又叫她中廳媽。她喜歡在花園裡種鳯仙和梔子花,鳯仙花結仔,剝開後是白粉,我們叫它粉花。紅花瓣可用來染指甲,這是夏家媽媽從小在孝感養成的習慣。花園牆上爬滿了牆虎和牽牛花,牽牛花每天早上開,英文稱它為「早晨的光榮」。中廳媽東邊看到牽牛花,西邊看到荷花,春天欣賞榆越梅、丁香花、紫槿、桃花,秋天看石榴和海棠,冬天有大麗花、水仙,這些花對她來說,四季爽心悅目,常年欣賞。可惜,沒有種上桂花、臘梅也許是怕她回憶起孝感的桂花大廳。

祖母於一九二五年農歷九月十一日(重陽節後二日)去世,西曆是十月二十八日,祖母送葬之後,家裡頓呈冷清。為了還押「采壽堂」復利,裝修「萊園」,姆媽和中廳媽不得已將首飾拿出來變賣,後來還加押了一千元,把公司的賬務還請,再押給董家,二六年底,全家搬進了「萊園」。






作者范亞維與父親范熙壬、母親肖奉琴和弟弟建中、延中、妹妹五維的合影(攝於1928年底,范熙壬從山西返京後。)



二七年北伐後寧漢分裂,不久國民黨開始清黨,政治情形風聲鶴唳。於是父親又把「萊園」典押給日本東方保險公司,日方估價二萬多現洋,父親僅押銀元三千多,不及原價六分之一。父親拿一部分錢支援黨務,一部分貼補家用。


二六年冬天,父親還專程到東北去遊說張作霖等人,分析當時大局,希望北伐戰火還在南方時,繼續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和平完成國家統一,可惜徒勞往返未為採納。二七年四月,蔣介石、張作霖在南北兩地大肆逮捕共產黨人。張作霖派特務假扮人力車夫,在蘇聯公使館門口把守,李大釗進使館後,軍警公開違背國際公法,闖進使館捉人,搜走國共兩黨許多密件,逮捕李大釗等二、三十位黨人。李大釗本來可以剃鬍鬚,改裝,趁機脫身,如黃興組「華興會」反清,在危機時就是剃鬍子逃脫的。但李大釗不顧黨內同志建議,決仿效譚嗣同,為革命甘灑熱血,換取民眾覺醒。第二天,父親聽到李大釗被逮捕的消息,連夜設法營救接連跑了三天未果,只能留下一封給張作霖參謀長楊宇霆的信,請他轉達意見給張作霖,勸張不要亂殺黨人。


以當時張在北方的實力,是可以左右局勢的,因此父親在信中提議:起用李大釗與南方革命政府溝通,恢復南北的對話合作,實現和平統一,結束戰爭,以避免生靈塗炭。


但張作霖從蘇聯大使館黨內的秘密文件查出,李大釗曾秘密介紹父親加入C.P(共產黨),父親的名字也因此加入了黑名單。辛虧父親的好友,駐日本國公使汪榮寶回國述職,聞訊後連忙來家通報,提請父親走避。於是,父母帶著四個弟妹匆匆離開北京,投石家莊馮玉祥將軍處避難,並與馮共商國事。



上圖為北京《益世報》1927年四月刊出「范熙壬加入共產黨事」消息的影印本,原件現收藏於北京市圖書館。




馮玉祥在為父親接風的宴席上,摸著大弟公涵的頭道:「好好學習,以後為國為民楊眉吐氣,和你父親一樣,為革命做出一番事業來……」隨後馮玉祥移師西北,父親則轉到太原閻錫山處,在國民革命軍第三集團軍司令部任參議,在那裡住了二年,二弟延中(公溍)就是在山西出生的。


范氏一族(由范武子授姓)在山西過立功,父親給二弟起名延中(號公溍),其意是:盼望國家之大業更好地延續下去。我們三姊妹和中廳媽則留在北京,由三叔嬸、望哥協助照料。父親臨走時囑咐三叔,在花園北頭外牆,開一個側門,將花園大客廳出租,以貼補家用。仍記得父親在門楣上書寫的「天行健」蒼勁有力,引《禮記》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來激勵大家努力向上。


父親走後,最初我們家裡還有馬車,老家人王平送我們上學,星期天還帶我們到「白雲觀」遛馬,一路上有說有笑,我們居然練出了腿勁。「白雲觀」是有名的道觀,有老道在橋下打坐,前面放個小香爐,人們朝香爐丟銅板祈福。道教的音樂也很好聽,看到香客在院內大香爐上貼錢,還有個大鉢盛滿水,人們將銅板輕放下去,銅板浮在水面上也很好玩。我們管老家人叫王大爺,他家就住在馬號,有時他的女兒跟我們一起玩過家家,這都是兒時的趣事了。

我們在女師大附小、附中讀書時,都以黃帽子出名,那是因為我們冬天玩黃巾賊造反遊戲,大喊大叫:「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招拉隊伍。解放後,我帶著大女兒昌年去看望衛立煌夫人---韓權華老師,她以前教過我音樂,見面時,她還提起此事。因為母親勾的菊花圖案帽子的不但很美,而且三姐妹又差不多年齡,同時上學,在當時是少有的。這黃帽子,後來父親高校裡的那些激進學生,在校演話劇時還找我們借過。


爸爸在山西這兩年,我們在北平因家中經濟拮據,有時不得不靠吃粗糧渡日,當時窮人才吃窩窩頭,人們不會相信深宅大院的人家也會吃。以前我們是馬車代步,世家小姐過的那種日子,不曾想,因此禍端也過起了苦日子。還要感激王平老大爺和黃媽她老人家,看到父親遠走山西,人家不要工錢,幫助我們一起共度難關,不然我們就更可憐了。




日本東方保險公司,半年結算一次復利,三叔無能,人家一逼就同意將珍本書籍(價值都在萬元以上)搬走抵息,中廳媽無可奈何只有同意。因當年夏家、李家、及親友都南下了,時局動盪也無人照應。二八年十月,父親從山西回來後,聽說此事,向中廳媽大發雷霆,從此她得了心臟病,我更加倍的替她難過。其實父親對中廳媽一向很好,舉案齊眉客客氣氣。只是父親珍愛書籍,乍聽此事火冒萬丈,三叔送辛望哥到東北學海軍時趁機溜了,中廳媽好強,得病是一時受不住所致。



記得父親是夜裡回來的,那天母親、小弟弟延中(公溍)和三、四妹擠著睡在大鋼絲床上。父親把我往裡面一推,輓著我睡了一夜,後來讓我住南廂房,正房兩邊的臥室,父母親住一大間,三、四妹,延中弟和奶媽住一大間,中間是餐室(小客廳),五、六妹和黃媽住在北房,南廂房有大浴缸,熱水由牆後廚房鍋爐管道直接送水,所以我最舒服。所有姊妹中,當時我是唯一的中學生。

蕭家舅母王淑英是宣武門幼兒園的老師,常來和我們做遊戲,父親從山西返京,帶著初出生的小弟弟公溍,心裡特別舒暢。父親還抽空在母親床前,和我們玩過一次老鷹抓小雞。父親扮演老鷹,兩只手抓呀抓的嚇唬我們,蕭家舅母裝老母雞,雙手撐開護著我們這群小雞,母親在床上給我們打氣,我們自以為很靈活,又有母雞護著,還有母親拍著小弟弟的手在床上助威。我們像一個長蛇陣東躲西閃避著老鷹,其實父親哪裡捨得把我們當小雞抓,只是為了哄我們玩開心罷了。倒是我們幾個跑累了,四面抱著老鷹把父親給俘虜了,結果我們贏了。父親忘了自己裝辦的是老鷹,也同我們一塊哈哈大笑的高興,他一把公溍弟舉起來,笑著說:「這只小雞不錯(小弟屬雞),還是一隻勇敢的小雞」。現在想起來,當時在父親臥室,我們這群小雞,真像風箏在藍天上翱翔,那般愉悅、歡暢!如今,這種心境只有在夢境中,得以回味了。



五叔紹陔(范熙績)二八年十月左右再到北京來時,第一次進我的房間,看到牆上凹進去的書格子前,掛著很多我寫的大字,把我舉起說:「亞維長大了!」我所寫的大楷,常受到老師的誇獎。五叔叫我好好練,可以看出來,他對我的希望很大。當看到老師在我大字上打的紅圈,更加鼓勵,看得出他心裡非常高興。




五叔范熙績(國民革命軍第37軍軍長)北伐成功後,與白婉若女士(白崇禧之妹)在北平結婚時留影(1928年10月




五叔這次來,是想借用我們家花園大客廳舉辦婚禮。可是,中廳媽不同意,替她作想,一個常年吃齋念佛的人,儘管父親對她很好,但一雙小腳不便外出應酬,五叔若在花園客廳辦婚事,又會勾起她在孝感桂花大廳結婚時的往事。就這樣得罪了五叔,可這也是沒有法子的。


五叔范熙績,當年曾與父親一起負笈東瀛,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與蔡鍔、唐繼堯、李書城等人同窗,加入同盟會。辛亥革命時,與蔣作賓、藍天蔚等人發動「灤州事變」逼垮清廷,功勛卓著。民國成立後,授銜陸軍中將,任大總統府諮議官。袁世凱倒台後,出任四川督軍署參謀長,並做為中華民國駐蒙古的軍務廳長靖邊,參加了悲壯的保衛戰。1921年起任福建督軍署參謀長,1923年由孫中山任命為廣東大元帥府高級參謀。1925年起參加北伐,任討逆軍總預備隊參謀長。1927年任國民革命軍第37軍副軍長兼北伐軍教導師師長。1928年4月,被任命為第37軍軍長,隨北伐軍一路打到北京。


五叔此次來京續弦,是父親和白崇禧將軍做的主婚人,五叔與白崇禧是北伐時結下的友誼,並因此結下了這門姻緣,五嬸是白家小姐,婚禮在外交部大廳舉行,婚典規格高,隆重而熱鬧。婚後,五叔隨白崇禧去唐山主持了「北伐勝利大典」和「雙十國慶」。不過,五叔的新居是棟小四合院,當然沒有在「萊園」氣派。記得結婚的頭天,五叔看到客人送來賀聯中有「黃花」兩字,就叫人把它取下來撕了,我們那時候很淘氣,不懂五叔心思,還和梓亭哥和侄嫂(劉採瑾),按照我念的英文故事,把五彩花生、喜豆等灑在褥下。因為故事裡面公主嬌生慣養,褥子下有幾顆小豆都能發現,不知新婚之夜五叔他們發現沒有?這是增添一點佳話,五嬸是大家閨秀,很文雅,走路時左手前後擺動,婀娜有致,至今我還記憶猶新。可惜三七年底,她就去世了。他們的新婚儷影左邊站著我們三姊妹,右邊是白崇禧和父親等人。

母親三O年流產血崩,住進東交民巷的德國醫院,醫院裡的花園修飾的很好,病人坐在推車里,親屬推著他們在花園裡呼吸新鮮空氣,欣賞奇花異草。年輕的男士給女友送花,我作為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初次進醫院,看到這些,就像電影中的畫面一樣,覺得很愜意。



當時的北京已日漸蕭條,可西方人在這裡依然優哉游哉,超人一等。記得狄博爾醫生首屈一指道:「妳母親已脫離危險,正在康復。」母親三一年又生了七妹小圓圓,三二年生了八妹,三五年生了最小的弟弟廻中。這些孩子的降臨,加重了家裡的負擔,因開銷不斷增加,為此又損失了不少父親珍藏的古籍文物,在琉璃廠開辦的「震旦書林」也不得不宣告停業。兩個黃卡基布的大窗棚,正好掛在中廳,對著花園的窗戶台,父親心中的黯然神傷可想而知。不久,鮮活的妹妹小圓圓又夭折了。父親「有志養千口」,而國事、家事,哪有他施展才華的餘地呢,樓上掛著黎元洪送的「寧靜致遠」金匾,以「淡泊明志」,但父親還要和日商保險公司打官司,中廳媽心中的苦惱,又怎能安慰的了?幸虧這時李家姨媽的二兒子考上北京清華,他搬到中廳南小間,能幫中廳媽解解悶,稍稍減輕了她的苦惱。

三一年洪水成災,五叔從武漢來信說要以身殉職。父親回武漢視察,又回到家鄉修譜,叮囑范正松父母,照料好正松的墳。因為他是二七年,被黨爭殺害的烈士。父親和宗親還擬定家譜的原則,范氏族譜得以相續。春節前,父親把中慧大姐帶到北京,因為大姐不願遵從父意,與劉家成婚。她一心想和陶家姐夫(陶滌亞)結合。賢之三伯很頑固,但礙著父親的面子沒有深究。後來他們結婚住在長清里,賢之三伯母總是偷著送吃的、送錢支援她們。現在,她們的大女兒,在海外成了音樂家,兩個兒子都在美國。這都得感謝父親的先見之明。

自三一年「九一八」事起,日本開始侵略佔領了東三省,父親決然跟日本朝野舊友絕交。過去我們姊妹一排出生,都是由日本護理人員來家照料的,也因此轉由德國醫生護理。四叔獨子強中哥來北京看病,想上大學,父親也是把他送到德國醫院,請來最好的德國醫生狄博爾醫治,沒想到他的肺病太嚴重,不久竟死在醫院裡。



父親的學生在「九一八」事件後,回了東北故鄉,參加義勇軍打日本人,後來不幸犧牲,父親當年給他寫的祭文,也是延中弟從臺灣寄回來的。四叔獨女敏中姐和四嬸,到北京來看病,在「萊園」住過一段時間,我們五姊妹三一年的合影(中慧、敏中、我、三妹、四妹),前幾年中慧姐大女兒,交給在台灣的延中弟,他特地給照片加色放大了五六份寄給我們,分贈個大家。那時我們三姊妹是十三、十四、十五歲,這也算是我們最早的照片,其餘的在抗戰和歷次運動中都遺失了。





延中弟聰明,當年只有三四歲,乍一見到堂姐們,脫口稱為胖大姐、花大姐,舉室嘩然哄堂大笑。中慧姐常喝肉湯一向較胖,敏中姐明眸皓齒,秀外慧中,延中弟一眼把堂姐與胞姐區分,尤其有趣。



楊家姨媽的獨女楚珍,在湖北參加革命,三一年曾教我們唱國際歌,在北京當時是聽不到的。楚珍姐原是二十年代的黨員(具體年代不詳),在鄉下任婦女部長,才學很不錯,聽她講故事提到「閨閣間、聞鬥鬧、開門問問,宅宰家、定寬宏、容客安安」等聯時非常有趣。她的未婚夫是郭述申,郭受教育是姨媽培養資助的,她倆的感情原本很不錯,只因郭工作需要,調往外地分開了。楚珍大姐聽說郭在外有女友,斷然解除了婚約。若不是楚珍姐自視太高,郭述申作為姨母的乾兒子,絕對不會解除婚約的。郭五四年返漢,還到舍下新成里探望姨母,後來每月接濟老人三十元家用。他很欣賞我翻譯的俄文書籍,和我通信長久。當大連市長時,曾邀我去大連觀光。大連很美,我到現在還很嚮往。每次談到外出,總是為老伴沒有成行惋惜。之後,郭調北京紀律委員會任紀委,姨母去世後,當月的三十元就如數寄了回去。

父親退出政壇後有了時間,他樓上的書房裡滿室的書報,寒暑假時,就教我們三姊妹《詩經》、《史記》、《大學》、《孟子》,還教過我讀《文心雕龍》。他那時日夜為高校撰寫編輯講義,所印的《文心雕龍釋義》文本,可惜都遺失在抗戰和49年之後的歷代運動中。我當時僅讀了第一篇。



週末和節假日,父親為了培養我們的全面發展,經常帶我們去中山公園打保齡球,球太重,因此總是父親贏球,當時還沒有保齡球這個名字,叫地球不太好,我們就叫它滾雷。可是更有趣的是打小高爾夫球,對我們練習瞄准很有益。這時我打得比父親還好,常常贏父親的球。因為我在學校裡常打籃球,長大後成為排球籃球的選手,還參加了全國運動會。記得當年和父親在北海划雙槳,也是我划得最快。划完船,在北海瓊島白玉橋旁的茶桌上吃天津對蝦、豌豆黃、千層糕、栗子面窩窩頭,比起當年父親走避山西,家中窮困潦倒以窩頭度日的生活,不知要好多少、幸福多少倍。對蝦當時價格是一角錢一對,紅噴噴的色香味俱全。更讓人難忘的是,兒時不光有美味和家人團聚,況且還有理想的父母那無微不至的關愛。




范亞維、范四維兩姐妹,1936年參加「中華全國運動會」時的合影照



以前父親忙於政務,難得在家,現在經常和父親遊藝嬉戲,父親顯得更年輕了。我們也總想快點長大,減輕父母的負擔,讓他們和我們同游共樂。旁晚回家時,在人力車上,迎著晚風,仰望著遠方的繁星,我深深地這樣祝願。

溫家大哥是軍醫,醫道嫻熟,楚珍表姐解除婚約後抑慮成疾,是他一手治好的。後來他倆就結合了。北京天氣很冷,冬天三妹雙腳凍破,我看溫家大哥幫她脫氈靴,鮮血直流,溫家大哥要我學醫,我說醫生心狠,我下不了手,大哥說,醫生是仁心,不是心狠,你不治怎麼會好?並指著我額上的疤痕道,動手術,還要開刀,我說我就恨開刀,要是中醫,不動這手術,是會長出頭髮來的。就這樣,我一直沒跟他學醫。



溫家大哥對我們很好,帶我和四妹騎馬。當時天壇人很少,騎著馬在林蔭大道上奔馳,很是開心。只是馬的個性隨群,聽頭馬的,我的馬在前面跑,四妹的馬陡然一奔,把她從馬背上掀了下來,一隻腳還扣在馬蹬上,是溫家大哥一把拉住馬,將她扶下來避免了一場事故。父親知道後發了頓脾氣,從此再也不准我們騎馬。那時候中國人保守,女孩子管的更嚴,拋頭露面之類的事越發不許,更不許騎馬奔馳了。如果那時候學,也能和歐美國家比美了。學騎馬是件很有趣的幸事,在馬背上那種飄逸的感覺值得回味。晚上躺在床上,人還在因奔馳而顫抖,騎馬是種鍛鍊,同時也是一種享受。怪不得蒙古女孩喜歡在草原上奔馳,那種豪邁灑脫的感覺讓人嚮往。我喜歡草原上的歌,同樣嚮往那種無羈的自由。


在「萊園」過春節也和「采壽堂」一樣,爸爸照樣給我們和楚珍、中慧、敏中以及辛望哥等人壓歲錢,然而華北垂危,古都逐漸蕭條,家裡架子擺不下來,高校薪俸低,少得難以維持家中開銷,我們交學費,人來客往過年過節,全靠賣書貼補。為此,我們更體會到父親的艱辛,常常半夜上樓,給父親送茶水、點心宵夜,從那時起我也熬夜自習。時常母親會過來催我睡覺,這時我才放下書本。從此,大年三十我們三人一直不睡覺,為的是給父母增福添壽。


到現在每逢春節,我仍唱著小時候老師教我的過年歌:


1)一聲恭喜二老前,深深拜福壽綿綿。春滿大千,紅燭華宴,喜氣如仙.。兒歌歡呼慶祝,中華民國萬年。把對兒貼遍,把糖果糕點嘗遍,請大家來拿壓歲錢。


2)出門大早炮竹聲,聲聲歡呼入雲霄。歡笑、歡笑,難得今朝。喜慶如潮,一路車水馬龍,人人恭問好。願國泰民安,願家家都招財進寶。


想到「萊園」,我們喜歡唱「憶兒時」:


春去秋來,歲月如梭,遊子傷漂泊。
回憶兒時,家居嬉戲,光景宛如昨。
房屋三像,老梅一株,樹底迷藏捉。
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作。


兒時歡樂,斯樂不可作,兒時歡樂,斯勒不可捉。想到這些,我寫了一首「長憶萊園舊居」的詞,現在附在下面:


鷓鴣天


長憶北京萊園舊居     附後記


梅比清真杏比嬌,丁香榴火燦頭條。
趨庭問寢承歡日,鳯序鵷行我最高。
塵劫盡、甲兵銷,故園今昔夢難拋。
老來猶見生花筆,壹壹鋪陳墨自調。


毅安二叔(熙申)的二個女兒,出嫁後相繼去世,他身邊沒有子女,而我們一大排。他幾次寫信給父親,希望過繼一兩個孩子給他。三二年起,北京的局勢越發動蕩不安,父親高校的薪俸有限,家裡的開銷大,很難再支撐這樣一個空架子。送一兩個孩子南下,無論是時局環境,還是家庭狀況,都比在故都安全。父親強捨不得小兒女,終於答應叫四妹和老家人財連哥,護送六妹和小弟到浙江鎮海叔嬸處。六妹當時不滿八歲,小弟不足六歲,全家哄著他倆,說是外出見世面。平時延中弟和父母在一起,六妹當時是最小的妹妹,更粘著我們一些,我們喜歡打扮她,給她做新衣裙,學跳舞、練習彎腰、攤一字…....,所以我們越發捨不得她走。記得在臨走前,初秋天氣,時冷時熱,我們牽著她到平台照相,害得她的了重感冒,但留下了幾幅可愛的照片。其中一張,她手裡拿著一張雞心的紙牌,寫著:「I Love you」,意思是,給我所愛的人。這些照片陪伴我很久,總算是點小小的慰籍。可惜家中的許多東西,尤其是這些照片,放在鄉下遭日本人轟炸,被大火燒掉了。


毅安二叔的大女兒,是管喻宜萱的大嫂,就在這段時間,他們管氏夫婦去美國留學,還到我們家中來過一次。平常父親助學,會送一點程儀的,不過那時候家境不好,不知道還能為至親盡一點心。當時我也沒有進大廳和他們見面。現在管喻宜萱已經九十六歲了,還在為世界名曲配歌,還為我翻譯的《夕陽紅》提了些意見,更是令人感佩。


還有一件事,父親的朋友李四光老伯寄來他的四本英文著作,我還帶到湖北來看過,父親問我願不願意在大學學地質,我說,女孩子學地質太苦,當時缺乏遠見,錯過一些機會。抗戰勝利後,立法委員彭養光老伯路過武漢,在璇宮飯店接見我們,還為父親的去世大哭了一場。談到李老伯時他說,如果我當時學地質,那是國家最缺的,抗戰期間出國容易,我留學深造的夢,恐怕早就實現了。


三三年春節過後,全家南下安葬祖母,平漢鐵路局長陳延炯好意給我們一節車廂,來運祖母的棺木,可見父親在各處的聲望之深。我們第一次南下回家鄉,處處都覺得很新鮮,過了黃河一路青山綠水,於北京乾旱少雨的景致截然不同。我當時年幼,體會不到當時父母的痛苦,父親為了國家,出生入死赴湯蹈火,面對難統一的局面,一直悶悶不樂。這次還是應范純惠幺爹邀請,住漢口他所開辦的小學校里,我們姊妹也就轉學漢口,我轉學到武昌省女高,住校。暑假過後,父親返北平繼續任教,帶著全家搬進了「萊園」,我因高三不能轉學,只得留在武漢一年,這一年,「萊園」家人團聚的幸福只有魂牽魄擊,夢中去追尋了。


暌違夏家母親七十二年,上海北站送父親返漢,已有六十八年了。安葬母親也有三十一年了。每逢父親的冥壽、忌日和新春佳節,卻越想在垂老之年,爭分奪秒地爭取做一個配得上他們的好女兒。


回首過去,大時代小人物,際遇無憑,一生隨命運起伏。父親當年秘密入黨,一生為國為民奔走,卻遽歿離亂之秋。抗戰以來,人事全非,北京「萊園」被日本人侵佔,家鄉故居遭焚,寄存車站路江邊德商「協平洋行」,廿四口紫色雕花大箱的珍本文物,也都被日本人炸毀,化為灰燼。解放後,老伴被划為極右(派)發配勞改,家裡三次被炒,更不敢稍事聯繫親朋好友。何況親友們大都背井離鄉或者相繼離開人世。父親一生廉潔,作育英才,助人為樂,有許多事跡值得一提,為後世所效法。只是,老來覺得新時代的兒女,不願多提往事。生活節奏緊張,只好把命運傳遞到我手中的火炬,盡我的力量,繼續傳遞給有同樣志向的人們,把這一點光和熱延續下去,李大釗從事革命,爭取自由、平等、博愛之外,還要加上犧牲。因為犧牲就是愛,愛才會選擇犧牲,這也是人生的意義。


今年范氏宗親,隆重紀念范武子授姓二千六百年。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傳承,再次受到重視。全世界也開始興起了「中國熱」,希望有生之年,看到中華之優良傳統也能影響整個社會,推進世界和平、創造和諧的國際關係,發出有利於人類世界的光和熱!




隨父之金陵舊事

五十四年前(公元一九三七年元月)隨父親東下金陵。舟次,父親以先祖母「舟發漢口」有詩,命試作一首,時以即需準備應試英語去美,未克應命。孰知年中爆發抗戰,出國未成。至翌年秋,羈旅浙江定海,戰亂中得知父親在漢口棄世信息。自茲永違膝下,永失此學詩受教之良機。


解舟東下雪霏霏,別岸離舷凍手揮。
波滯雲低慚不肖,耳提面命事全違。
常吟道韞因風起,空羨木蘭奏凱歸。
舊泊重來傷讖語,暮年一賦報春暉。


——范亞維


後記:


一九二二年,暑假隨外祖母去舅家小住,卜者雲:「余二十五歲時,當見天翻地覆。」一九四一年正值抗日戰爭艱危時期,出國絕望,留滯上海,時年恰為二十五歲。因母病倉促返鄉,所有書物均遺失於滬上慕爾堂,卜者一語成讖。




凡薇 /范亞維(時年八十九歲)


公元二OO五年完稿於武漢黃浦花園



【注/本文所有圖片,均為文章發布者潘晴提供,藉此機會,向提供了這些珍貴老照片的親友表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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