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经县百人讲述大饥荒家毁人亡
荥经县百人讲述大饥荒家毁人亡(一)时间:2012年5月18日上午;
地点:荥经县新添乡街上日杂商店院子;
采访者:余习广;
被采访者:高秉忠,71岁,原复顺公社太阳管理区1队社员、记工员,六七十年代太阳大队第一生产队队长。
余:高大爷,我们先谈。荥经事件的时候,您有多大?
高:五九事件时我满二十岁了。
余:您家里是啥子成份?有几口人?
高:我家是贫农,家里有八块。土改前租人家三亩多地,喂了一头牛,一头母猪;租人五分田,养八口人。
写(租地时双方写契约,当地人称租田地为写,下同——编者)的是李跛子家的田地,后来公社时候他家划为9队。他家是中农,那块土地,吊远(离得很远,故称吊——编者)了,租给我家种。
余:要交多少租?
高:当时写一亩地,交租子是交玉米一斗,40斤;5亩多交两百多斤。当时旱地大春打两三百斤玉米,小春种小麦,一亩也就是打百多斤。还要留点底种油菜打油吃。
大、小春下来,一亩地收四百多斤,5亩多收两千三四百斤粮食,交人家两百多斤,自己留两千斤出头。
水田交的租多,要交一半。那时候,一亩水田,好年景打得到六百多斤谷,交三百多斤租,5分田也就是打个三百多斤,交一百多斤,剩下一百多斤谷。
那时候人讲诚实,交租的时候,好粮食给他,当年交清,不交清欠的租,来年加倍。
余:土改前,你家里那么多人,生活怎么样?
高:大、小春下来,共打两千多斤粮。自己留下两千二百来斤粮食,一家八块吃,还要留来年的种子,还要养猪。
土改前,家里的日子过得淡泊得很,吃玉麦馍馍的时间多。我到学校读书去,都是带馍馍去吃的。有钱人的娃儿上学,带麦面馍馍吃。
余:当时你家吃得饱吗?
高:吃得饱,不够吃点面茶汤,没得法,补点杂粮。农民只要劳动,吃饱肚子还是不成问题的。懒汉饿肚子。
余:土改你家分了多少田?
高:土改时候,我家分了三亩多地,一亩田。
余:土改分田地后,你家日子怎么样?
高:那日子比以前就好过了。
余:一亩地能打多少?
高:小春种小麦,大春种高杆玉麦(玉米,下同——编者),一亩打到四五百斤,三亩多打千把斤;还有一亩田,打五六百斤谷子。日子比以前好得多,不交租子,公粮也不多。
余:统购统销以后日子怎么样?
高:统购统销是“三定”粮,我家要交粮七百多斤。
干部来我家定的量,每人每年留380斤,多的余粮交国家,产量定的每亩408斤和520斤。我家地不好,达到有些难。54年征得高,55年搞“三定”,还是吃不消。
日子就差多了,中间吃面面糊,杂粮,长年吃玉米馍馍,维持生活。
57年上交征购粮,就由高级社了,队里和社里定产量,定任务,就不经农民个人了。
余:合作化运动中,越来越讲求所有制变化,公有制程度越来越高,越搞越公。再加上统购统销,就改变了以往由国家政权,面对亿万一家一户的小农生产者,通过乡、村两级干部,去征购他们粮食的情况。
合作化加统购统销,在粮食征购上力度前所未有。它变国家政权,通过乡、村两级干部,征购农民粮食的情况,为国家政权,通过合作社,来征购粮食。
统购统销,定产、定数、定征购,干部工作量极大,如陷入与亿万农户战争的汪洋大海。初级社集体生产,集体分粮,就掌握了农民的产量,也方便了征购进行;从高级社到人民公社,征购在政权体制内进行,主要是针对基层干部要粮。反瞒产就是为了高征购,逼出更多粮食。
集体化,在“农业机械化明天”的美丽目标,和苦战三年,明年更美好的道法制度点上,实施的是为“国家工业化”而无穷尽榨取农民的血淋淋,贪婪魔爪和手段。
高:反正统购统销和合作化以后,农民的日子,就一天天越来越不好过了。
余:荥经县是57年搞高级社的。57年农村也搞起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搞起大鸣大放,然后就是抓“滥言份子”,打“坏分子”。
运动中整的人,就是那些闹粮的、退社的、对集体化不满的、对干部作风不满的农民。你们那里是怎么搞的?
高:57年后半年,农村搞大鸣大放。社员放得最多的,就是统购统销问题、粮食吃不饱问题,和集体生产不自由的事。
我队上有一个壮汉,肚子大,吃得多,一顿要吃8斤红苕,干部把他的锅端了。大鸣大放,他给干部提意见,后头打“坏分子”,被斗了。
到57年秋收交粮,是生产队统一交的,交多交少、社员有吃无吃,就没人敢说话了。我们生产队在山里,高级社时候规模小,全队只有十几块。那一年,一季交两千多斤,没有人说。
余:还记得58年吃食堂的情况吗?
高:记得。解放后,就宣传“学习苏联老大哥”,公社化喊“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天堂”,吃食堂时喊“要吃两荤两汤”,喊“敞开肚皮吃饭”。
吃食堂的粮食,开始是从各家各户“共产”来的,合在食堂一起吃。当时也浪费大。反正是吃饭不要钱嘛,吃两口就扔了的馍馍,到处都是,大家也不心痛。
当时已经大办钢铁啰,劳动力一个不留都上去大战钢铁。男人调大矿山的,调到太阳湾钢炉的,都出去办工业了。劳力在外面搞“大兵团作战”,劳动强度大,吃的粮食多。都是从家里的管理区往外调的。这加在一起,粮食消耗比哪年都大。
队里留些婆婆、老汉、娃儿,妇女,粮食收不上来。
那时候,干啥子都喊口号的。秋收的时候,公社领导喊口号,要“三天收完”,喊“五天收完”, 三五天没收完,要拔白旗。
下面队里要完成领导交的任务,就乱来。有的队怕完不成任务,就把路边田里的、离队近些的、田里稻子长得好些的粮食收进来了,也是胡割乱收一气。远点的、长得差些的田里,装个样子收一下,犁头一耕就埋啰。有些山里的小块田和地,根本就没人去收。
哪个地方都一样,多少收了些粮食回来就行了。
反正当时上面喊:“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共产了,国家统一调拨,哪里不够往哪里调。
农民也信了那个,以为没粮食吃可以找国家,由国家调。要是晓得59年会那么大的饥荒,打死也会往仓里收多一点。
山上的玉米、红苕,烂在地里多了!59年春还有人去地里翻来救荒吃。
有的队有干部,队长、会计在家的,又把粮食看得重些的,就组织妇女、公婆多收一点,收回的粮食扎实一些。那这个地方59年的春荒就会好一点。
但那时候是公社统一调拨。你的粮食多一点,干部就把你的粮食调到缺粮队去了。
余:你还记得干部“五风”问题吗?那时候放“卫星”,浮夸风成灾。你们那里是怎么搞的?
高:记得,浮夸风害死人哦!五八年是李成栋当县委书记,搞浮夸最凶了,放“卫星”报高产,把几十亩拌(方言,搬,糅合——编者)成一亩,放亩产万斤“卫星”。高产报出来了,国家就必定找你要粮,要把高产粮食征购去,粮食实际产量,还不够他征购任务,社员吃啥子呢?
58年放“卫星”,到十月份,国家要征购粮的时候,就恼火喽!队上的干部也恼火。
上面领导讲:你的粮食亩产几千上万斤,那就交出粮食吧,自古以来,种田交粮,不吃也得交出来!
就是完成征购任务,粮食好点的产粮地方,公社“一平二调”,把有粮队的粮调到没粮队去,有粮队的粮食搞光了。当时可以看到这个队的社员,翻山越岭到那个队去背粮,一平二调嘛。
余:所谓“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共产”、“平调”,就是把贫穷平均化和普及化,就必然是大饥荒的平均化和普遍化!
高:是哦,58年到处都共产了,有粮队共成无粮队;59年就到处都一样都没吃的了,到处都饿死人。
余:58年开始的冬荒和59年的春荒,您还记得吗?
高:我们公社,大多数地方,是58年10月就闹饥荒,吃不饱了。
食堂吃了个把月的样子,就开始定量,一人一天七两,后头(后来,下同——编者)到一天吃半斤。粮食越来越少,就又吃稗子馍馍。
实在没粮了,就吃淀粉,就是玉麦壳、玉麦芯子、红苕藤子磨成粉,做馍馍吃。用石灰水泡过,晒干磨。这些吃完了,就吃糊糊,一天二两玉米熬糊糊。
实在没办法了,生产队派人,到山上找蕨鸡根,挖来磨粉,做面茶喝。
我们队的人到新添公社中岗山那边挖蕨鸡根。那是59年上半年,就饿死了好多人哦!
59年四五月间,公社还在搞反瞒产,有粮食的也都挖完了。你说咋个办呢?
余:58年11月起,全国对大跃进的政策就进行调整了。59年上半年,有的地方收缩食堂、允许社员打饭回家吃、分自留地了。当时四川李井泉极左,还是坚持大跃进的那一套,59年四五月还在搞反瞒产,四川人让他整惨啰!庐山会议后,四川把大跃进以来的极左路线推向极致,反右倾、反瞒产运动,主要目标就是高征购、搞粮食!所以,四川人口死亡达到1200万。荥经又是四川的典型县,人口死亡率据四川第一。人民的苦难,惨不忍睹!
高:四川省搞得左,荥经县就更加左喽!不要咋个害死那么多人嘛!
余:庐山会议后,荥经也和全国一样,大搞反“右倾”、高征购、反“瞒产”运动。你们复顺公社和太阳管理区的运动是怎么搞的?
高:59年下半年,上面干部搞反“右倾”运动,下边社员搞“田边整风”运动。
先是搞“大鸣大放”,“大争大辩”,让社员鸣放。接着就是反“右倾”,抓“小彭德怀”, “整风”。
秋收粮食收下来交仓库,社员不服的就“整风”,好多人被打残了,又是“大鸣大放”,“大争大辩”,管理区当时是杨学芬当公社党委书记,组织干部、民兵,积极分子,在社员中抓“四类分子”,抓“富裕农民向党进攻”。
那时候是一边搞整风,一边高征购。
余:反“瞒产”运动中,你们那里的运动是咋个子搞的呢?
高:秋收后先搞算帐运动,公社开三级干部大会,公社、管理区、生产队的干部都去了。会上要各管理区、各生产队干部报你那里的亩产。
复顺公社是山区,山多田少,我们太阳湾在大山里头,山冲里有点田,山坡上的地稍微多一点。那一年社员饿很了,地里庄稼长得不行。我们的大春,实际产量,玉麦也就是个两百来斤,稻谷大概有三四百斤。
公社开会,会上就是要粮,各级干部都是先报产量,报不上去就要批斗、挨打。会上搞“先进带后进”,“后进赶先进”,各个管理区、生产队都要“向先进看齐”。
先报的队怕打成“右倾”,大起胆子喊亩产500斤,公社书记一顿骂起,说是“右倾”,是“瞒产私分”,就把人弄到台上开始批斗。台上的、台下的,喊口号、搞揭发、动手打的,都上了。后头报的队,赶紧喊亩产600斤,还是脱不了手。就有那种见风使舵、争先进的人,喊起亩产800斤,亩产1000斤。公社就表扬,接着就算征购任务。
算任务是要把你的亩产乘以田地面积,得出总产,再摊成征购任务的嘛。公社给各队下征购任务,就按照这个数来。
你报高产了,就得多交征购。别人一亩报800斤,你也报,报了又没那么多粮交。大会就跟你算帐,一亩产800斤,你有多少地,该交多少。交不出任务,就追粮食钻到何处去了?肯定是“瞒产私分”,要反你的“瞒产私分”。硬逼得下面干部把粮食交完,还不放手。
当时我一队的队长叫高云舒,那时队上还一个做主的干部叫熊大松。开会时候,他俩个报不上去产量,在公社就被狠斗猛打几顿嘛。跪高板凳,吃家伙,打得很。
没得法,会上他们把产量提上去了,我队的产量是报的水稻亩产800斤,玉麦600斤。
就是按照这个数,乘以全队的田地总数,公社定下交征购的任务。粮食被征光完啰!
余:你们1队是怎么上交的高征购?
高:那时兴大协作嘛,大兵团作战,管理区搞“交叉作战”,派几个队的人来帮你一起,把你队的谷子收割了,晒干就人就送到粮站,交征购任务去了,剩下一点叫大队,队上不留粮食的。
余:队上一点粮食也不留?
高:当时喊“先国家,后集体”,我们那里队上的集体库房,是没留给粮食的,都是先交够国库,再挑到管理区仓库里了。
那时候,生产队食堂开伙的粮食,由大队干部安排,统一调拨,生产队不留粮。管理区干部几天一划拨,生产队的食堂粮食,收在保管室,很少,上头拨多少吃多少,不拨下来,就没得吃的。
生产队派社员把山坡沟头小块地里的玉麦、红苕收下来,也要交大队,由大队干部统一掌控,分配到各食堂。
那一点粮食哪里够这么多社员吃呢?稻谷收下来,基本交国家了,大队干部私留了一点,那也是他们开小灶自己吃的。
那一年,粮食收下里,社员就吃二两杂粮,吃不到好粮的。
就这个二两也只吃了半个多月,食堂就断火了,一点粮食都没得了。社员屋头又不准冒烟的。接着就开始饿死人了。到年底,死人越发狠了,再后头就没有断过潮。
余:食堂一点粮食的没得了,为啥子社员屋头又不准冒烟?那不是要把人饿死吗?
高:就是嘛!公社书记杨学芬,把干部、社员组织到荥经河边的河滩上开大会,宣布不准社员家冒烟。哪家屋头冒烟,就是“破坏公共食堂”、“反对三面红旗”,就是“富裕农民向党进攻”,就要抓起来!他亲自喊的口号嘛,下面各队就按照这个政策搞。
余:你队上食堂断粮多长时间?社员是怎么度荒的?
高:秋收几天后,食堂里就光喝面茶。后头就是在锅里放几点粮食,煮锅野菜汤,面茶都没喝的,食堂断粮三个月,最后四十天粒米皆无。
余:你先说四十天断粮的情况,详细讲一下。
高:食堂完全断粮四十天,也是干部闹的最凶的时候。
一是不准社员家冒烟,见哪家冒烟,就冲进屋,偷的粮食,杀的牛肉他们吃了;是煮的野菜、草根,充作食堂大锅,做社员的饭。还要打冒烟家的社员,扣他的饭,社员偷麦吃麦都要挨打的嘛。
二是食堂没粮,照样冒烟。那时候的干部真的是欺心!食堂没粮食,煮一大锅水,有野菜就放一点,没有也照样大锅煮开水,灶头不断火,还喊“公共食堂,红旗不倒!”还不准社员说断粮,一说就是给公共食堂抹黑,开会斗争、吊打。
可怜社员端个罐子,到食堂去打饭,今天运气好,还打得到几匹野菜叶,一点野藤根根渣子,运气不好,只好打一罐开水喝,
就这么样的情况,大队干部晚上把他的手里管的一点粮食拿出来,照样吃饱,吃大米,吃麦子馍馍。
那时候粮食是公社、大队、生产队干部管起的,要说“瞒产私分”,也就是他们自己吃白米白面搞瞒产,社员见不到半点。
余:那时候社员吃啥子?
高:社员没法子,吃糠,是粗壳磨糠哦,吃野草、野菜、挖蕨基根、野藤子根,吃泥巴。
那时候,野地里的鹅香草、猪婆笼、啥子野菜都吃完,野菜都没得寻的了。人饿得和畜牲一样,啥子都吃,上山挖蕨基根、藤子根,偷偷烧了就那么吃。
宝峰的宝子山离我们太阳湾有十五六里大山路,我都到宝子山那边挖泥巴吃过。捏成馍馍,偷偷用火烧好,一餐吃巴掌大一个。吃下去好难过哦!吃得下去,解不出来,人人都只好让别个用棍子捅屁股,从里面往外掏,掏得血糊糊的,好恼火哦!
社员饿得没法,走得的就出去偷青,挖点野菜吃,走不动的就活活饿死在家里。那死的人就最多了。
余:你还记得有哪个社员偷青挨打的吗?
高:咋个不记得呢!偷青的,偷牛杀都有。
我饿了,就偷点油菜吃,啥子都吃,连甩了几年的牛骨头,都砸烂了吃。上坝二队农科队种的菜,我们都偷了,生的啃来吃。不准冒烟,只有吃生的,没法子啰。我都被干部捉住打过的。
我兄弟高秉柱和高秉君,就是因为这个被打死的。
那天几个人偷牛杀,高秉柱参加了,吃了牛肉。干部发现牛不见了,高明见带民兵到处搜,他们都有枪的嘛,把高秉柱几个人查出来,一顿枪把子打倒在地上。高秉柱口吐血沫,又饿狠了,人虚经不起打的,一顿打后,抬回家不久就死了,干部把剩的牛肉搞去吃了。
高秉君和倪光福几个去偷牛杀吃,被干部查到了,一顿乱枪把子打,背上骨头打断,抬回家喊心口疼,躺在床上一个月多就饿死了。
上坝二队的夏连玉,偷牛杀吃。被干部捉住,反吊在屋梁上,让他脚尖踮到地面,一堆干部、民兵,把他打惨啰,打得他窜鼻血。边打边审,毛宇先把打他的人拉住,夏连玉痛得连喊带哭,几个干部民兵又拿棉杆子一顿狠打,当场把他打咽气昏死过去。
后来他放出来,他手都吊残了的。食堂吃糠馍馍,他把馍馍踹在裤裆上啃来吃,这是我亲眼见的。
余:后来整风整社运动中,反“五风”是怎么搞的?这些干部受到处分了没有?
高:整风运动,我们这里是南充工作团下来的,又是天天打,天天整风,“五风”干部挨了打,社员也被他们打惨啰!那些家伙,外地来的,整起人来更凶!
还是没吃的嘛,社员只有偷青,发现捉住就打。那时候白天劳动,晚上开会,就是让人揭发、斗争干部“五风”, 揭发、斗争社员偷青和小偷小摸,“破坏集体生产”,“破坏人民公社”,反正都让他们打惨啰。
余:工作团是怎么安排生产和生活的呢?
高:工作队在台上喊起来一个社员问:你明天完得成5亩地的任务么?完得成,你就下去,完不成,就斗争就打。
我家老汉和高力贵他们,饿狠了没劳力,说完不成5亩锄草任务,就被强迫跪瓷瓦片,发动群众打他们,好惨啰!
余:你生产队死人多吗?还记得具体数字吗?
高:我队上吃食堂的时候,原有七十八口人;到62年分土地时,还剩下四十五口人。死了三十三!
人饿得抬不起死尸了,埋一个尸,队上给半斤粮,那些埋尸的也不管,人脱出去扔坑里看不见,就领半斤粮。队上死人得凶的时候,都是用绳索套在脖项上,拉出去,一窑窑地往坑里、窑里丢。
余:您家里有几口人,大饥荒死人了吗?
高:过细粮关前,我家有八口人,过细粮关饿死五口。
我老汉叫高云章,是饿死的,死的时候不到五十岁;我两个兄弟也是饿死的,一个奶名叫火泉,死的时候七岁;一个叫云康,死的时候八岁;我妹妹叫舒云,也是那时候饿死的,她死的时候十岁。
我爷爷死得才可怜呢!他叫高维方,是饿死的,死的时候八十四岁。他临死时,喊我给他提面茶,我告诉他没有面茶哦。他想爬上床,一只脚上去,一只脚还没上床,人就倒下咽气死啰的。我幺爸他们几弟兄,把楼板钉了个方子,抬上山埋了。
余:你叔叔、伯伯这些亲人家,还有死人没有?
高:我幺爸叫高云斗,屋头有六口人,饿死了五口。
幺爸是饿死的,死的时候有四十多岁;还有幺婶也死了,她叫高石氏,也是四十多岁;我三个兄弟也是饿死的,一个叫秉清,死的时候六岁;一个叫保安,死的时候四岁,还有一个叫二娃子死的时候次三岁,都是细粮关饿死的。
我这两家死了十口人。
余:你父亲饿死的时候,你见到吗?是怎么个情况?
高:见到嘛,我和兄弟找了两块板板,把他用绳子套脖子上,拉出去,在菜园里浅埋的。
余:你队有死绝的户吗?
高:死绝的有啊!高陈氏一家两口,她和外孙女都死了;
高云朝,小名和尚,他家有四口人,全饿死了;
高维新家,饿死了三口,我喊二姨;
高云贵家,六口人,饿死三口;
高云松家,原来是四口人,死了三口,死得只剩下他逃出一条命;
高云清家,五口人饿死四口,高云清逃出一条命;
高云轩家饿死得多,五口人,逃他一条命,饿死四口。
高维清原来是我们那儿的教书匠,教私塾的,他家五口人,死了三口,老汉、老婆、一个儿子都死了,活了两儿子。
余:你队上有吃人肉的吗?
高:我队上有人连死人肉都弄来吃,你说是不是饿惨了?
马福清是贫农,比我大些,他是吃了死人肉的。
那天他屋头冒烟,躲在屋里搞吃的,天爸(叔,下同——编者)看到了。天爸喊他开开门,他不开,不让他进去。后头天爸闯进去一看,他是把死人肉劈下来煮起,砂锅煮人肉吃。天爸喊他不要吃。他给天爸跪倒起,喊他不要上报,说是一个死了的小娃娃。他喊饿得很,没得法啰,后来马福清还是饿死了的。
余:你队有逃荒出去的人吗?
高:有一个,是我叔伯妹妹,是高云斗的女儿。她逃到陕西省泾源县,后来那边清理户口,那边的公社来公函,我去把她领回来的。
余:你们这里政府发救济粮是什么时候?发多少?
高:发救济粮是60年6月,从西昌运来的大米,一天供应一斤粮(应是半斤粮,他记忆有误——编者)。后头允许社员烧伙,不准干部违法乱纪,如果当时再不发粮,全队人就饿死净光了。
余:你队社员得病的多吗?
高:多得很嘛,最多的是浮肿、干瘦、妇女病,活下来的人差不多都是病。进过肿病医院的人多,医院发红发丸吃,是消肿的。
余:后来你们队里是啥时候搞生产自救的?
高:生产自救是61年,包产到组是62年上半年。下半年又搞运动,反社员“私开私占”,坚持集体道路,反单干风。
生产自救中,社员积极性高了,到处开荒,上山放火烧荒开地种,开火地后生产上去了,生活就好了。
那时我家里有母亲、我、一个兄弟,三个人收了两千多斤粮食,够吃了,还有余粮。当年过年,还杀了一头过年猪,这是统购统销以来第一次杀年猪。土改后,我家杀过年猪。
余:62年底又反“单干风”,社员是怎么想的?
高:反“单干风”,集体又把社员自己开的火地收了,上面要搞反“私开私占”,生产的粮食又没收了。工作队到山上社员开的火地上看过,种的啥子粮,打了多少粮,他们给社员“判成”(判定收成——编者),剩下的全部交队里。
农民不愿意,但一个晚上运动就来了,先贴告示,不准私开私占。再就是开大会,不服从就辩论,斗争,农民都被干部整怕了的嘛。不交不行,有啥子办法嘛!
余:你队以后农民在人民公社的生活怎么样?
高:吃基本口粮和工分粮,一年一个人三百多斤,不够吃的。
余:您说说看,农民的生活,是毛泽东时代的人民公社好一些,还是民国时候的日子好过些?
高:人民公社的日子实在太难过了,人不自由,二十多年,农民从来就没有吃饱过饭。吃食堂饿死那么多人口,提都不想提它了。
旧社会的农民,只要你劳动,饭还是有吃的嘛。再穷的人家,起码过年还是要杀过年猪的嘛。
人民公社的时候,除了干部屋头,社员几十年都没有杀过过年猪的!人都吃不饱,养鸡鸭都说你是资本主义,要割尾巴。不晓得他为啥子会搞这么个政策,把农民整那么惨。想不通!
余:82年农村改革,你家的情况怎样?
高:82年我家四口人,分了七亩多地,是山坡地,还有些田,日子好过了。我家收了包谷一万多点,还有三千多斤谷子,才真正第一次家有余粮,过好了日子。
骇人听闻的太阳湾惨案
高秉忠、张银轩、夏联清
均先后任原复顺公社太阳大队第一、三、十二生产队队长。
时间:2012年5月18日上午;
地点:新添乡街上日杂商店院子;
采访者:余习广;摄影:彭嵘。
余:我想了解一下太阳湾事件。
张:公社刚成立时候,全大队有1180人,13个生产队,成立大队时宣布的。
夏:散食堂的时候,全大队还剩三百六七十人,几十个屋场灭绝人迹。
高:分田单干的时候,各家各户剩下好多人分田,那是有数的,各队分田的人数就是三百六七十人。
余:那太阳大队死了八百一二十人。当时你三队死了多少人?
张:三队办食堂有八十多人,散食堂时只有三十多人,死了五十多。从58年大办钢铁算起,到60年上半年就死了五十多。加上后头饿死的人,恐怕到六十多人了,还剩下二十多块(口,下同——编者)。
余:细粮关前后,十二队的人口变化情况怎样?
夏:59年我18岁,在队里出工。刚吃食堂,我队里有一百八十多人,到散食堂,剩下六十多人,死了一百一十多人。60年死得好凶哦!主要原因是食堂断粮三个多月,社员屋头不准生火冒烟,干部见到哪家屋头冒烟,就进去把东西抄走,煮的东西砸了,怎么不死人呢?
余:一队的人口情况怎样?
高:我们那个队死得多。公社化时候,一队是78人,62年初分地,还活了45人,死了33口。老鼠子把死人的眼睛都掏吃了,好吓人。到62年夏收还在死人。
余:那我们把当时的情况摆一下龙门阵好不好?
时间:2012年5月18日下午;
地点:新添乡太阳村一组林家湾原太阳大队肿病医院遗址;
采访者:余习广;
被采访者:高秉忠。
高:这地方是一队的林家湾,上、下院,有十几户,五十几口。原来是大户林家的,土改分了。原住户基本上都死完了,太阳大队办肿病医院。现在全是荒山了。
余:从新添街上过来,车开了这么久,又爬了这么久的山,才到这里。这么大的深山里,当年竟然能把粮食全部搞走,这种对农村的控制力度,真是令人惊叹!你先讲讲这里原住户死人的情况。
高:这林家湾,原来有五十多口,过细粮关,饿死40人。
这叫上院子,是四个头(四合院——编者)大院子,两边厢房各5间,正房七八间,正门有围墙、大门。
下院子住了5户人,一架长屋厢有十几间,住三家。这边虚楼堂屋,是高维新家,他家4块。他兄弟住在隔壁,也是4口人,这两户原来有8口,全部饿死。隔壁是高云忠家,一家5口,死绝了。改成肿病医院。病人用蒲席铺地,这一溜,那边厢房一溜,都是摆的病人,病号一号一号摆起的。还有雅安医院的戴医生,他们都住这儿。
左厢房原来住高杨氏一家4口,她丈夫先饿死了。那天早上,娃儿从外头找吃的回来,她饿极了,用菜刀把娃儿杀了,砂罐子煮起。天爸进来看到,问她吃啥子?一看是个娃儿,手杆和脑壳都在。天爸要告她,她跪倒求情。她婆婆晓得了,就骂她。她给婆婆下跪说:娘哎,我饿得受不住嘛。你现在站这儿,就是她煮人肉的地方。后头,她婆婆死了,她也饿死。她家4口死绝了。
往上走是上院子,我家和其他几户住。
(高家院子):这个屋场,就是我老屋,饿死21人!我家原来有7口,饿死我爷爷、父亲、妈、两个兄弟、一个妹。我爷爷就饿死在堂屋。我屋头死6块,就逃出我一块。
左边屋是我幺爸高云斗家,6口人,饿死幺爸、婶婶、堂弟,加一个堂弟杀牛吃被打死,死4口,逃出一块。
这边是我大伯高云舟家。“共产”后,他家的房子拆得只剩一间了。他家5口人,饿死4口,剩一口搬到上坝一队去了。
这里是堂叔伯的高云舒、高云忠家,两弟兄是分家的,一家各4块。高云忠家死了4块,死绝了。高云舒家有两块人逃出性命。两家死6口。
余:人死了怎么埋的?
高:我老汉就埋在这上头,几个人拿锹挖个小沟子,掩点土埋那里了。人饿得抬不起,埋一个尸,队上给三两粮,那些埋尸的把人拖出去扔坑里看不见,就领粮。死人凶的时候,都是用绳索套在脖项上,拉出去往坑里、窖里丢。那边山坡上,有个大红苕窖,扔死人的。
(扔死人的红苕窖前):这里就是大红苕窖,大跃进挖的,可窖几千斤红苕。张绍兰她妈张彭氏,夏李氏,二队一个住医院的,记不起叫啥名字,还有吃人肉的高杨氏,4口人就扔在这个坑里,现在土塌草盖了。这里生菌子,都没哪个敢捡。
肿病医院病号死了,用绳套脖子,一路拖过去,扔那边坎坎下。我们去看。
(扔死人的坎下):这块扔的是我家3块,我幺爸、弟弟、妹妹。没埋,下雨土自然盖上去的。那边坎下扔了4口人。
余:我们再到下边去,你把肿病医院的情况讲一讲。
高:现在,我们站的这地方,就是太阳大队肿病医院。当时国家开始发救济粮,说人死得多了,活人饿得动不得,叫公社和大队办肿病医院。太阳大队一个是重病医院,一个是轻病医院,从公社医院调的医生,全大队病人都到这里,上百人在地上打铺睡,都是走不动的。病人早起发一个“红发丸”,就是糠麸子加点黄豆,说吃了消肿。
上面拨下来的红糖、粮食、油,医生、医护、食堂的人吃了,还往家拿。医护都是干部家属。本来国家发的就不多,他们吃、拿了,病人吃啥子?好多人熬不过,死毬啰。医院一天往外拖三四个死人,死了差不多二百多。我也得肿病进肿病医院的,住院时候,最多一天看到拖5个,好惨哦。
那时候夏永(音——编者)当书记,人死得太凶了,他调到新开当书记,下坝的石国永调来当书记。
凤仪“武装暴动”案
就在“荥经惨案”发展至最高潮之际,荥经县凰仪公社发生了震惊四川高层的凤仪“反革命武装暴动”案。其案情就是凰仪公社武装部长李文中,带领“五类分子”武装抢夺国家粮库。
凰仪位于荥经县城西南部,距县城20公里。六0年春,凰仪公社各食堂都断粮绝炊,短短几个月,死了快一半人。有的在地里干活,倒地就断气了,有的在路上走着就倒地死亡。在公社驻地凰仪堡的小街上,几乎天天有死尸。偏桥沟、木沟岩一带村子几乎死绝了人。
当时李文中是凰仪公社武装部长。李文中的婶娘死后,叔叔带两个儿女去逃荒,还没走出公社地界,一家三口全死在路上,几天后有人告诉他才去收尸。他把三个尸体背上,轻飘飘的加起来没一百斤!一路上,他看到路边、河边、山坡上,到处都是枯瘦如柴、皮包骨头的死人。
李文中本是一个忠厚老实,积极听话的干部。眼见死人如潮,于是找到县委,向饶青反映灾情,要求立即发粮救灾。没想到招致饶青一顿狠批,说他是“站歪了阶级立场”,要严肃处理。
李文中实在忍不下去了。于是决心宁肯自己死了,也要为还没死的老百姓搞点粮食吃!于是,他拿起了枪,率领公社部分武装民兵和勉强能走动的社员,进行了一次在当年真是石破天惊的伟大壮举——持枪闯国库,开仓抢粮救灾民!当他持枪和饥民们一起闯进公社粮库时,遭到粮库干部的阻拦。李文中怒火中烧,用枪顶着粮店站长,逼他打开粮仓,随行的饥民欢呼雀跃,一袋袋白米和谷子,被背回了饥民的家中。
据他后来对劳改营中的“同改犯”李天德和廖志强说,当时荥经县死人太多了!尤其是凰仪公社,家家户户都有饿死的,有的一个村子都死绝了。还有吃死人的,杀老婆孩子吃的,惨不忍睹啊!眼看到那些全家死在屋里,尸体都发臭了也没人过问的情景。
他当时想:去他妈的,与其饿死,不如抢粮。他拿上枪,带领公社部分武装民兵和勉强能走动的社员,去公社粮库逼着打开国家粮仓。粮食是搞到了,
饶青书记闻知凰仪公社李文中带头抢劫国家粮库,怒不可遏!说他带领五类分子搞反革命武装暴动,报经上级批准,以“反革命武装暴动”罪,判了他20年。随即送到四川省第四监狱,即苗溪茶场劳动改造。
他曾愤愤不平地对人说,其实跟他一起去搞粮食的人,没一个是五类分子。五类分子比社员更惨,早就饿得死翘翘,没死的得水肿病,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据李天德回忆:他到苗溪茶场基建队时, 李文中已经劳改了8年。那是个不到1米6的小个子,干瘦发黑,30多岁,看起来显得很一些苍老,人的思想压力也大,沉默寡言,很忠善。
1970年,劳改营的“同改犯”廖胖子廖志强在得知其案情后,曾要他写信给省里要求平反翻案。不料李文中却说,他是不能平反翻案的。因为他确实带着枪,带着社员群众去抢了国家的粮食。对政府来说,这是不赦之罪,自己是罪魁祸首。但对他自己而言,虽然判了二十年,但决不后悔!那些抢到粮的人,死前还是吃了一顿饱饭的嘛,他对得起自己做人的良心!他说:一个政府,最起码的事,是应该让人民吃饱饭!
对于这位以“让人民吃饱饭”、哪怕是坐牢死罪也要“对得起自己做人的良心”的李文中,我闻知其事迹那一天起,即从内心深处对他怀有深深的敬意。
2004年9月,当我为调查“荥经惨案”和凤仪“反革命武装暴动”案,来到荥经实地调查。一提起李文中,过来人无不伸出大拇指赞不绝口,人们至今还记得这位为民舍身的勇士当年的事迹!但我没有找到知其下落者,因而也未能够找到有关这位勇士最终结局的线索。在我心中,是以为憾!谨此以文记之:英雄不泯,永誌人间!
荥经县百人讲述大饥荒家毁人亡 (127) 荥经惨案调查之五宪暴动
1958年11月,五宪公社热溪沟大队不满大跃进、公社化的六十多位农民,发动武装暴动,杀死、伤公安、检察、法院人员和公社干部多人,口号“三天打到北京城”,恢复大清帝制。旋即被4个连部队及警察、民兵镇压。上梯田处,是暴动占据的大庙遗址。 大饥荒中,荥经其它地方农民一天吃二两原粮(合一两一钱商品粮),而暴动地杜家沟农民一天吃八两原粮,这里的农民饿死人相对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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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宪暴动
时间:2012年5月23日上午;
地点:五宪乡热溪沟村原“五宪暴动”旧址对面山路;
解说:余习广。
解说词:1958年11月,荥经县五宪公社热溪沟大队60多个农民,就在我身后的这个地方发动了武装暴动。经过我的调查了解,“五宪暴动”的情况大致如下:
暴动主要是利用宗教活动,发动不满农民搞起来。58年初,石滓乡原来当过道士的黄子清,伙同城关镇精耕社杨学能等人,到五宪乡岩桑社黄李氏家里,要她家的女儿张光莲当扛神匠。天天晚上在她家敲锣打鼓,烧钱打卦,画符赐药,称为村民治病救灾。一些乡民也去求医治病。
杜家沟社支部书记万应和,是五宪乡不脱产副乡长。他妻子久病不愈,他带妻子去求医,大概有些效果,万应和也成为信徒和骨干。
大跃进以来的政策激起很多农民不满。尤其是公社化搞“共产”,伤害了广大农民群众。当时搞公社化,公社实行“三化”,生活集体化,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取消家庭,社员编到营、连、排;住房归集体,人赶到大院集中,男女分开住,一些房屋被拆除。各家各户所有的土地、财产、家具归公,人们打个包袱扫地出门。家具集中到食堂,用得着的就用,用不着的就烧柴火。全民吃食堂,农民出工搞“大兵团作战”,四处打突击战,地头到处插红旗,干活白天连着夜晚,哪里干活哪里吃饭,吃饭不离开“阵地”。完不成任务,干部暴力相加。
共产、干部暴力、超强度劳动和吃不饱,成为当时农村青壮年最突出和最不满的心恨。后来在荥经惨案中,农村青壮年大量死亡。
黄子青、彭万芬、黄昌珍、杨学能这些人认为,共产党这么搞要完蛋了,他们想和共产党争天下。于是,以太平村为据点,活动越搞越厉害,准备组织暴动。他们称张光莲是“仙童下凡”,“已配云南鸡爪山皇帝马在云”,是“皇帝九宫娘娘”。现在皇帝已经从云南打到汉源了,要打到北京去登基。
到7月份,他们的组织就基本上搞起来了。黄子青任“主教”, 彭万芬当“九天王母”,张光莲是“皇帝九宫娘娘”。还先后封了熊金华、罗有宣为“当家弟子”;王怀先、袁明怀、马光远为“先锋弟子”; 万应和、李怀斌(会计)、李怀春(民兵排长)为“先锋弟子”,加封“元帅”;郑泽森、杨学伦为“元帅”; 黄昌珍、刘银珍为“十三省武将”,加封胜路先锋;老扛神匠熊树林为“会首”。
张光莲和黄昌珍还亲手制作大旗一面,上书大清皇帝马在云,九宫娘娘张光莲。凡参加暴动的五十人的姓名,都写在旗上。
农历八月十五,他们以扛旗为名,进行了祭旗活动,并具体策划了暴动方案。万应和负责筹集经费,杨学伦负责准备枪支弹药和刀具,刘银珍负责书写散发传单。
11月13日起,他们将暴动公开化。黄子青等人公开宣传:“要翻清(恢复清朝),要改朝换代,要把毛主席拜(咒——编者)死”。参加暴动的人宣誓“不跟毛主席走,愿跟神家走,保守秘密”,等等。
17日夜,27名骨干分子聚集在黄昌珍家里,通宵扛神,再次“祭旗”。当晚赶制大、小布旗7面,七星纸旗21面。大旗上书写:“翻清二千七百年”等口号,高呼:“打倒毛主席,不种地,都当官,武器不够就用刀斧砍,只要能砍下脑壳就行”。
荥经县翁建恩写过《五宪乡平乱记》,郑年钰写过《五宪乡武装暴乱始末》,可以参考。翁亲眼看到两条“反动”标语,写得是“毛泽东实在凶、天天叫我们打早工”、“共产党真可恶、半夜叫我们打夜工”。
18日凌晨,黄子青、聂万洪、彭万芬等抢占该村设在大庙的小学,设立皇坛,悬挂大、小旗33面,张贴标语6幅,并鸣锣召集全村农民到大庙子开大会。他们纠集了65人,举行武装暴动。他们撕毁毛泽东画像,高呼:“要杀党员,要杀干部,打到荥经城,打到北京去,保皇帝座位。”
黄子青在群众会上叫喊:现在当农民太苦了,一年到头出工不得歇息一天,人又累,没吃饱。要改朝换代,要把毛主席咒死。在五宪乡的热溪沟村小学校设立“皇坛”,悬挂反革命大小旗子33面,张贴反共标语6幅;在“皇坛”前撕毁毛主席画像。高喊要杀共产党员,要杀整人的干部。号称头天打进荥经城,二天打进雅安,三天打进成都,四天打进北京坐江山。
随即,他们率众找正在看磨坊,负责向各队催粮食的大队干部任志贵要粮,任志贵不肯给,遭到痛打,还占领了管理区小学校,抢劫供销社物资。
谢家山村民张玉贵从大矿山回家,碰见本村谢明春背枪到大庙子,说他们要造反。张玉贵赶到公社报告,适逢公社在白烟岗开三干会,文书吴家杰赶去向公社书记王永汉汇报,王决定停开三干会,命令吴家杰、陈启章、胥开辉到牛厂找梁汝均,带3支步枪赶去制止,他赶回公社,给县公安局打电话,说五宪四大队发生反革命武装暴乱,请求火速支援。
先后赶来的王永汉、乡团支部书记蔡洪均、吴家杰被抓。张光莲大喊一声:把王永和吴家杰拉出去毙了,免得耽误时间。此时,县公安局派出的县侦查股长李玉森、侦查员黄永骞、民警队副指导员洪思弟、法院副院长李茂荣正好赶到,暴动者鸣枪示警,要他们放下武器。李玉森是本地人,认为好解决,喊话说是人民内部矛盾。他们把武器放在田埂上走过去,被擒后,打死三人,洪思弟受伤装死逃出性命。远处,胥开辉、陈启章听到枪声,朝着大庙开了两枪,暴动者以为县城来了部队,向六合公社宝积大队方向撤退。王永汉被砂枪击中两枪,装死逃出性命。押解途中,蔡洪均、吴家杰脱逃,蔡洪均被张光莲用笋子刀砍了 18刀杀死。
荥经县委在家的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乔长贤召开电话会,组织五宪及附近的城关、六合、烈太、附城、安靖、双江7个公社三百多基干民兵,配合部队平叛。并给地委报告。雅安军分区派出两个班,雅安地区武装民警大队派出60多人。地委上报后,驻军130师309团派来两个连围剿。19号晚上,309团团长又带了两个连,暴动者除余炳全被击毙外,被擒65人,缴获步枪4支,子弹15发,鸟枪13支,火药5斤铁砂、宝剑、弯刀一批,大印7枚,大小旗帜38面,平息暴动。
暴动者聂万洪死于狱中,其余35人以反革命罪处刑,黄子青、张光莲、万应和、熊金华、袁明怀、杨学能6人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罗有宣、彭万芬(女)、黄昌珍(女)、刘银珍(女)、王怀先、郑泽生、谢明春、马光远、李怀春9人判处死缓,判处熊继富无期徒刑,判处徒刑20年4人,徒刑10年2人,徒刑5年5人,判处管制5年5人,劳教5年1人。
娘娘张光莲的尸体,至今渗泡与雅安地区卫校药水池中,做教学用。
大饥荒中,荥经其它地方农民一天吃二两原粮(合一两一钱商品粮),而暴动地杜家沟农民一天吃八两原粮,断粮期间比别处短,这里的农民死人少。县委下到该大队的干部强调:这里的工作要慎重,不要闹出事情来。
几千年的中国社会,农民受欺压受凌辱,他们的苦难,找不到解决的途径。于是,官逼民反。农民便以宗教迷信为凝聚,揭竿而起,发动起义造反,企以改朝换代,称皇称帝,上升为统治者。这是旧式农民起义的动因、动机、行为与过程。五宪暴动,不过是企图重复这个行为。在热兵器时代,这种旧式农民起义的归宿,必然失败。
我在调查中得知:大饥荒中,因干部怕这里的农民闹事,当别处喝二两面茶汤,该队社员吃8两,而死人比起其它地方来要少得多。
五宪暴动,主要是农民对毛泽东的政策不满,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不满,利用宗教迷信搞起来的。是一种官逼民反的暴动行为,也是时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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