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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第六章)

已有 410 次阅读2015-3-19 13:41

  同病相怜:从苏共到中共

 

苏联的故事,仍可视作镜鉴。

从勃列日涅夫到戈尔巴乔夫,其间也是二十年。此二十年里,苏联不再言及赫鲁晓夫的改革,实际时不时还在小改小革,突出表现为无意回到斯大林时代去。但是,这样的小改小革并无意义,苏联体制的基础部份原封未动,因为不能允许触动。那几个头脑僵化、能力平庸的老人,并非全然不知基础早已动摇,但他们守成尚且勉为其难,哪里敢动念头动真格改革。以勃列日涅夫为例,当他的子女、亲属提早实现了共产主义按需分配,改革岂不是跟自己过不去。有上行,就会有下效。这样,苏联上层社会特权横行,下层生活老调重弹,官场只有暮气无活力,知识阶层鲜少创意和想象力,便为必然。戈尔巴乔夫深信苏联属于自杀,自己也不甘心做维持会长,遂开启了又一轮改革。总体上看,较之赫鲁晓夫的上一轮改革,这一轮改革要全面、彻底、大胆,理论上大体能够自圆其说,一时间竟形成了轰轰烈烈局面。但是,只要戈尔巴乔夫做不到短时间内就让苏联发生质变,时间上还适不适合改革,就是另一个问题。并且,此乃一个较之改革目标直指病灶的旧制度体系,还要性命攸关的问题。

当时,苏联已存在近七十年。自然规律不可抗拒,苏共统治阶层成员,皆进入了第四代第五代。人固有的惰性弱点,决定了通常情况下富贵难过三代。偏偏集权制度,性喜汰优存劣,遂使官僚队伍严重变质,无可避免。此时此刻,不要说多数权贵为了保住既得利益,内心不会支持改革,仅仅官僚队伍可怕的昏庸和惰性,就不是几个锐意改革者能扭转的大势。很简单,改革要收实效,必赖官僚队伍特别中上层官僚的大力支持。而权贵阶层既可以把改革者推上台,也就可以把改革者拉下马,只要改革逾越了他们的底线。向来如此,统治者不管着什么样的衣冠,与被统治者不是一个概念,集权专制社会尤其如此。专制条件下,改革者基本上壮志难酬,在于突不破此种制度注定了的宿命。只要癌症到了晚期,不动手术,必死无疑。动手术,往往死得更快,因为促使了癌细胞的扩散。

苏联还有一个要命的问题。多达一百五十余个不同民族之间,从来没有消弭的恩恩怨怨,早已积重难返。这种当初由无节制的疯狂扩张导致的严重消化不良,乃是除了中国之外,史上所有集权帝国的致命伤。面对各个帝国的此一通病,欧亚土地上的基督也罢,真主也罢,从来都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人世间永无止息的潮起潮落。不过是十九世纪欧洲一家之言的马克思学说,自以为拥有真理,效力强胜一切神祇,足以解决人世间的一应难题。经过列宁的改造,突出了阶级斗争新理念。结果是进一步撕裂了社会生活,演变为更加血腥的暴力,虽一时收获到了阶级敌人战战兢兢的功效,造成的心理伤口却更加难以愈合。《静静的顿河》从侧面形象地再现了那页历史:频繁的对外战争,无情的阶级斗争,彻底撕裂了本来富于人情味的生活,哥萨克的传统生活圈子一步步碎片化。当鲜活的生命瞬间即没,活着的人却对此无能为力;当生活的方向变得迷茫,谁也不知道明天又会怎样;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于人也就全失去了意义。而到了斯大林时代,这种生活更被推向极端。

自列宁始的历代苏共统治者,皆不曾高度重视它已经严重消化不良,无视生命的价值及人应有的尊严,只知沉醉在领土面积世界第一的历史自豪中与现实荣耀中,竟由此推定苏维埃方式必定统一世界,只要配备强大的军队与警察力量,一切阻力最后都会消失于无形之中。他们倒是看清楚了脚下这片土地,就是这样走向一统的。却不肯承认此种毫无新意的兼并术,即便换了古代也做不到长治久安。因为分崩离析的例子多矣,罗马帝国、奥斯曼帝国、蒙古帝国、阿拉伯帝国等等。那些帝国哪一个乐意崩坍呢?它们之所以崩坍,不是官方语言不中听,而是行为实在不合天意人心。

强使东欧几国成为自己的卫星国,是二战后苏联分得的巨大胜利果实。就当时而言,苏联的要求并非不合逻辑。它自以为解放了欧洲当然是它的一家之言,但它在抗击法西斯方面作出了巨大牺牲,亦是实情。问题的要害是,数百年形成的沙文主义加上马列的世界革命理念,使得获胜后的苏联并不认为二战应是人类文明另觅出路的标志。二战期间几千万人的惨死,不同民族、种族、肤色的人流下的共同的时代悲泪,竟打动不了马列革命者的冷酷心肠。强使东欧几国成为自己的卫星国,为日后世界革命建立前沿阵地罢了。事实上,当不久后毛泽东中国向苏联主动投怀,便愈使苏联如虎添翼,社会主义红旗大有几十年内便席卷世界之势。此情此景,不容美国不对苏联忌惮几分。两大阵营,由此定型。强权时代,视苏联为邪恶方自是政治语言,但是苏联分明既无新思维,又不曾量力而行,很快就使东欧成了苏联的负资产,并最终成为苏联的掘墓者。实际,战后初期美国对于能否战胜苏联心里并无底。不然的话,也就不会冒出麦卡锡主义那号恐共病症。美国逐渐有了信心,离不开南斯拉夫、匈牙利、波兰,特别中国对苏联的说不行为,将苏式社会主义的虚弱本质暴露于世。这样,里里外外的事儿加在了一起,捱到戈尔巴乔夫仍幻想以医天之术替苏联疗伤时,既不识苏联国体、政体皆已不可救药,又不识得时间已经不站在他一边了。

曾见一个论点,苏联改革失败,在于戈尔巴乔夫不是邓小平。此种一味愚弄百姓的人治语言,悲哀之至。依得这般论点,史上那么多王朝倾覆,就全是一个人选不慎的问题。这样的论点,苏东剧变后中共官场里很明显地广有市场,也就难怪会有重庆薄、王的出色表演。他们敢于肆无忌惮,无疑借鉴了邓小平用“四项基本原则”、亦即用四根棍子押解改革上路的威风凛凛。但是,他们那不敢恭维的智力却不会想到,没有当初赫鲁晓夫的改革,仍由得斯大林那一套肆虐,苏联极可能早已崩坍,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失败,因为病入膏肓罢了。他们更不懂得事物的发展,例如,邓小平成功地用武力镇压了民间的抗议,并不等于同样的方法每届当局都管用。毕竟,当王朝进入下世,军队拒绝执行命令的事例多矣。今天,官方,军方一再强调军队要绝对听从党指挥,反证了军队内不同声音的严重性。这是必然的。士兵作为军队主体,永远来自老百姓。六·四事件表明,军方上上下下并非铁板一块,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的质疑、公愤,并非绝对无动于衷,它分明预示了一朝时过境迁,军队是可能抗命,不再向百姓开枪的。有史以来,英雄确可以造时势,但前提是需要有可供英雄作为的时势。归根到底,英雄是由时势造就出来的。戈尔巴乔夫当政时期,苏联人的生活水平普遍高于同期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当年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独裁与暴政的否定,也使苏联社会心理总体上向往北美与西欧。此并非官方诬称的是反共反苏政治,实质是各个阶层希望提升生活质量,向先进文明看齐。此于苏联人是觉醒,于苏联制度却是祸。因为解决了衣食问题后,社会心理接下来就会把人身安全、言论自由、分配公平、法律公正等等问题提上议程。革命反而在极端情况有了改善的条件下发生,属于文明演进到了现代的新话题,无疑是新见解、新风气,新的经济方式、生活方式的作用结果。旧脑筋是难以接受这一点的,不免觉得委屈。然而,此种心情可以理解,却不值得同情。

这样的情况一样出现在了中国,当然也一定会在中国出现。在胡耀邦奋力为千百万政治受难者摘帽、平反时,绝大多数中国人尚未解决温饱问题。社会心理整体上是呼应改革的,听得进去当局的改革承诺。现今已到处可见私家车,却又每个阶层私底里皆骂娘。事实上就是官员们,内心里也是早就不信官话了。一个突出的例子是各级党报,还有几个人真拿它当回事?若不依仗特权强行摊派,只恐家家都要倒闭关门。例如近来《辽宁日报》忽然出名,靠的是自身质量还是特务行为?一家基本上没有人阅读的报纸,应该关注的实在是自身的问题。当然,《辽宁日报》未必没有苦衷,报社哪有自主权,此为中国特色。对此,如果邓小平活到今天,他又能有什么医天之术?他可以再一次调动野战军进京,总不能在城乡所有路口和每个社区都摆上坦克。这样的情况下,也就难怪曾有官员为新的社情愤愤不平:“老百姓就这德行,给脸不要脸。”

事实上,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功败垂成,导火索不是赤贫阶层的铤而走险,不是大批失业者或领不到工资的工人、小职员,走上街头抗议示威,而是来自卫星国波兰一家造船厂的团结工会运动。如果不是因为国体建立在沙滩上,如果不是由于手伸得太长,招来了东欧卫星国的反向冲击波,苏联纵然政体落后,再维持几十年是完全可能的。正如中国的特色社会主义,由于不复卫星国反水带来的反向冲击波,数十年的洗脑对很多人并非毫无作用,仍有余力全面维稳,预计还可以忽悠中国几年一样。例如赵本山的小品《卖拐》,居然出现在央视的春晚上,博得权贵阶层捧腹大笑,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局对于忽悠中国社会,充满了自信。事实上,苏联的突然解体,曾出乎世界的意料。正如世界对中国的评估,常出错觉一样。戈尔巴乔夫的运气不如邓小平,原因在腐朽的政体也在强横的国体。苏东剧变后,邓小平不肯去残存社会主义世界挑头,反证了这一点。当然也证实了邓小平的老练。

反向冲击波的起因很简单,工人们没法儿相信自称代表他们的政府及官办工会,为了捍卫自身权益,自行组织了工会。在大多数国家,此事很平常,劳资纠纷罢了。但是社会主义国家里,却属于惊天阴谋,等于是要颠覆政府和社会主义制度,必须取谛。就事论事,从华沙到莫斯科,未雨绸缪自有依据,至于为什么使得统治基础如此脆弱,那是另外一码事了。

戈尔巴乔夫的改革,使东欧各国长期被压抑的心情得到舒缓。在波兰,已经争得合法地位的团结工会,它的非暴力和平改革,进一步赢得了各阶层的拥戴,遂以压倒优势击败了共产党政府。在莫斯科正倡导新思维,不便出兵镇压、睁只眼闭只眼的情况下,团结工会取得政权已不可阻挡。蝴蝶效应由此开始。波兰的剧情,引发了东欧其它国家的摹仿。随着柏林墙的倒塌,社会主义和一党专政遂成为众矢之的。齐奥塞斯库夫妇的悲剧下场,主要不在于几十年来他们积怨太深,而在于公然抗拒压抑了几十年的民心所向的爆发。假如他们识时务,支持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率先在罗马尼亚宣布尊重人民的选择,他们非但不会被逮捕、处死,而且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罗马尼亚新时代的明星。这样,有了东欧的纷纷弃苏归欧,当初被逼签城下之盟的波罗的海三国,自此更加去意坚决。事态演变到了这一步,即便戈尔巴乔夫无比贤明,离心力量也不可能买他的帐了。当分崩离析的苏联不可挽救,主导了苏联这只利维坦的脊椎骨,不良记录不免太多的苏联共产党,仅仅由于这方面的外强中干,它退出历史舞台便自然而然。

戈尔巴乔夫注定了是悲剧人物。不是靠理性和共同利益,而是靠坦克圈起来的社会主义大家庭,注定了苏联这个大家长手伸得越长,越不自量力,迟早有一天,手会要折断。同时,靠谎言加刺刀维系的苏联强权统治,先天缺乏免疫力,只要消除不了共产党的特权,改革就是说得再多也仍是白说。此为共产集权国家的通病。当癌症进入晚期,医生又怎能治它的命?况且,戈尔巴乔夫不免高估了他的医术。从学术层面讲,《新思维》未必上得了哲学台面,其基本观点不过是重复了现代人的常识罢了。就政治操作层面讲,新思维明显不及邓小平的猫论易于为人接受,因而更管用。这位苏联末代总统,当然属于良知未泯的学者型政治人物,偏偏这样的政治人物,并不适合再造乾坤。因为不要说在莫斯科的权力染缸,党领袖少不得冷酷心肠和霹雳手段,就是在华盛顿的权力迷宫,他这号大当家也未必会是老谋深算政客的对手。

由此观照中国。

二十世纪多数时间,特别中共建政以后,苏联于中国一直属于心理优势方。苏联的心理优势,源于历史,更来自现实。相对于马列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地缘政治更受苏共上层集团重视。例如,总是乐于表现自己的赫鲁晓夫就曾坦言,他非常耽忧日后中国的走向,曾使到访的西德客人阿登纳闻之愕然。赫鲁晓夫之后的苏共,被毛泽东视为“修正主义”,这里是个缘由。不过,苏联幸亏有了修正主义,苏联各族民众才幸免了中国人所遭受的那多罪。例如文化革命。就对苏联不论国体还是政体的本质的认识而言,蒋介石对国祚民脉的敬畏,明显强于毛泽东。苏联崩坍后,俄国作为遗产继承者,曾经十几年忙于收拾烂摊子,不得已只能放下身段。忽逢国际油价飚升,自然资源富足的俄国有了源源不断的外汇,帮助了原气恢复。在强人普京领导下,它那上上下下由来已久的心理优势遂又抬头,再做世界帝国梦的幽灵也就依稀可见,不乏权贵依然瞧不上眼社会生活与政治上混乱落后的中国。它说话的本钱与它的核武力量很显然紧密相关。然而,狰狞的核门神确是国家的保护伞,却不是国家的号召力量。它不认为身上的民主新衣穿上没有几天,却未必很合体。它更不认为由此上溯一百五十年,尤其中共建政后的几十年,只是历史长河的一段小迴流。中国文明的内在质量,能够经受几千年风雨冲刷而不倒;在与欧美新文明的较量中当然败下阵来,终究又站了起来;此事的重要性,不是流行的教科书回答得了的。今天,社会心理上总地来讲已丢掉妄自尊大、坦承落后,并已努力转型的中国文明又焕发了活力,在于文化的精华一面仍可在世界生根、开花,东正教却很难走出草原。此事意义极大。

根在俄国的沙文主义太过重视它得天得厚的一面。漫长、寒冷的冬季,辽阔的草原,已被强权历史证明为外敌的克星。作为天才的拿破仑和作为枭雄的希特勒,皆败于此二者身上。但它并不认为文明演进另有一面。它那庞大的国土,之所以能够狮子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离不开地处寒带,太阳温度不高,尤其人烟稀少,使圈地异常顺利。把大量未开化的草原游牧民族集拢起来,服从于一个国家权威,当然是自叶卡特琳娜女皇以降,俄国贵族精英阶层在西欧影响下对世界的贡献。但是,此一数百年的生活基调,既缺高质量文化、思想的启迪心智,又缺由海运提供的大规模通商带来的生活变化,主要是原始手段的血与火的强迫洗礼。同时,除了少数流淌着西欧文化血液的精英人物略具自知之明,多数权贵对世界的变化既无知又目空一切,于是反过来又使欧洲这个近邻长期不敢看好俄国。不妨说,只要俄国上层社会认识不到这几点,不能把俄国文化的野蛮基因转化为现代理性基因,俄国融入世界都难,遑论引领世界潮流。

列宁对世界认识的根本偏差就在这里。

列宁建立社会主义,许诺可以带领众生进入共产主义天堂,并非偶然。欧美建立在商业自由,海洋航运,机器生产以及相应的典章制度基础上的现代文明模式,叫它罪恶的资本主义也罢,叫它疯狂的帝国主义也罢,皆是基础全然不同的俄国,至少几代人时间内效法不了的。要创建一个比俄国历史更加辉煌,光芒能压倒西欧的新帝国,首先便需要有一个与东正教并不相悖,从而能动员民众,又优于东正教,从而可望吸引西欧的号召力量。作为欧洲自由思想里一个另类、自封科学的马克思学说,遂被选中。尔后的苏共自然视此为创举,倒也不算太离谱。从情感上讲,共产主义天堂本来就是东正教的理想天国。早期商品社会,机器生产的固有弊端,例如冷漠无情与刻板劳动,与游牧民族的自由散漫且不乏人情味的生活严重相悖,显而易见。阶级斗争在初始阶段,总是能得到蒙昧年代下层劳动者拥护的,功于它那为弱者代言的假面具一面,无形中也就为兼并和扩张行为提供了理论注解。因为无产阶级革命的目的在于解放全世界,在于不能解放全人类,也就不能解放自己。社会主义制度在俄国和苏联的建立,且显得有根有据,离不开上述土壤。

二战的结局是同盟国获胜。从物质层面讲,轴心国输在资源、潜力皆不足这一点上。从道义层面讲,侵略者太过残暴、下流的行为,突破了太多人的良心底线。美、英将此说成是民主制度对极权制度的胜利,不免牵强附会之嫌。苏俄认定是社会主义对垂死帝国主义的胜利,更是十足的政治语言。偏偏此种政治语言,在蒙昧年代的下层社会广有市场,不免反过来又影响了苏共上层的思维,使其错觉扩大。假如斯大林不挟胜利之威,不那样急于统治全世界,而是仍让东欧依附西欧,集中全力于内部的修复战争创伤,疗治固有的消化不良顽症,苏联的国体和政体未必不可以有质的提升。因为二战于苏联固然损失极巨,无形中也给苏联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极难得的历史契机,便是卫国战争激发了多数加盟国的同仇敌忾。这情况自来就是很强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曾在一个战壕里并肩抗敌的战友情,总是能让双方毕生难忘的。一般来说,这样的历史契机可遇而不可求,千年都难出现几次。若能得到重视、珍惜、呵护,消融不同民族间的文化、心理隔阂或历史恩怨,一定能收事半功倍之效。反之,再血浓的战友情,也扛不住阶级斗争的站队划线。因为血缘的父子情,利害一致的夫妻情,尚且常常不敌阶级斗争。既然苏共统治阶层拒绝上天赐予的好机会,不肯承认自身极脆弱的一面,放纵阶级斗争罔顾基本的人伦人情,那么还能说它什么呢?

中国历史大不同于俄国或苏联。广阔的国土当然也是逐渐形成的,其间一样不乏血与火。但是,比较明晰的国体概念固然始于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时间却在两千年以上。自汉武帝时代几度重创匈奴,东鲁、西秦、燕赵、吴楚乃至南越、辽东,皆演化成了地域名词,心理上不复再有彼此间不共戴天的冲动。加上此前长达千年的通婚、通商和文化传播,至此终在社会心理上形成了共识。从此,文化的传播无须借助血与火,自有如靡靡细雨润物无声的功效,遂使得战火仍可以裂国裂土,却隔裂不了文化认同。

辛亥革命后那页历史是个证明。为与帝制告别,各省纷纷独立。面对日本大举侵华,各省又纷纷拥护中央,便是接受了苏联世界革命理念的中共,亦不例外。它反映了一个朴实又深刻的文化内涵,社会心理已不反感分治或自治,认定这样做将有利于出现创意。因为大一统的强权政治实体先天就有大缺陷,多数情况下,它乃是上层人物的金权杖,于民众不过是虚荣心。但是,社会心理又不能接受对中国大框架的暴力撕裂,特别外来的暴力撕裂。它源于炎黄子孙的长存于世,少不得足量的载体。这里,重要的既是文化、心理认同上的自觉,更是自觉的韧性。

曾见一个论点,“崖山之后无华夏,明亡之后无中国”。从一个方面看,此论自有相当道理。就精神气质讲,崖山之后中国的民族精神,特别历代体制内精英人物的气质,委实大退步了。突出如明亡之后,体制内精英人物鲜少表现了独立思想和人格,圆滑、世故、怯懦、奴性,比比皆是。如果不是这样,就解释不了满汉不通婚、留发不留头这种侮辱性歧视政策在中国的推行,近两百年来国运的每况愈下或畸形,文革那种丑陋闹剧在中国上演,今天的技术官僚如此蔑视弱势阶层还腐败无能。一百多年来,中国招致很多国家从骨子里瞧不起,不是没有缘由。

从另一个方面看,“崖山之后无华夏,明亡之后无中国”,文化的根本上面也是不能成立的。集权高压和儒教伦理尤其现代的政教合一固然害苦了中国,但到底斩杀不尽中国的精神根基。关于后者,既然神明时代的毛泽东尚且无力做到,那么神坛倒塌后他的传人就更无可能做到。只要文化存在,只要体制内外仍有良知存在,中国就会存在。特别是中国民族精神里的求真、向上、开放、博大的基因,只要来了机会,它就会如井喷般迸发。改革、开放以来,不论当局倚仗强权设置多少禁区,不论政党文化如何继续愚弄民众,也不论毛左派如何煞有介事反西化,社会心理拥抱世界化并不可阻遏,就是一个例子。此事件的极其重要性,既在它的现实意义上,更在它的历史意义上。当半个世纪后中国文明全面融入世界文明,通过奋进全面影响世界之时,回头来看今天的社会心理拥抱世界化,方知中国文化精华一面的永久性价值。

另者,百年来社会生活里唱主角的国民党与共产党,前者拥抱欧风美雨,后者追随马列苏俄,相当时间内双方的本质也还是欢迎西化,亦即现代化,世界化,目的是使古老的中国焕发青春,在世界化中占据应有的席位。特别两党的绝大多数成员,初始之际怀揣着美好的理念,因而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也是需要理解的。就一步步走向极端、偏执、自身无力挣脱悖论的中共而言,制的问题越来越大于政的问题。这情况在改革以来表现得十分突出:不改革,将是死路一条。改革吧,总是投鼠忌器,越改问题越多,越改越招致不满。事实上,这情况对于中共大多数普通党员,同样是难言的苦涩,无奈的期盼,暂且还只能让无情的现实绑架自己的良知。所以,一朝制的问题为绝大多数人明白,它一定会长期镜鉴中国,使后人痛定思痛。

中国之幸就在这里:文化的海纳百川基因决定了它的长存于世。它真正的、也是需要弘扬的特色是:历史上的吴楚文化就明显地有别于中原文化,黄河流域的人全敬奉天地君亲师,长江流域的人很多偏爱黑虎元帅。自从国运式微,湖湘儿女敢为天下先,闽粤民众多放眼海外。七十年来那些事业有成的香港市民,多数原是逃港的难民,一朝换了环境,他们的形象、思维、行为,很快就判若两人。当初接受社会主义,本身就是一种开放心态。至于结局的好与歹,是另一码事。香港,台湾,由下南洋下西洋形成的海外华人社区,皆有力地表明,只要不复强权禁锢,中国的文化、心理,顶多两三代人时间,便可全面融入世界。同时,此一融入过程之中,中国文化不但具备自身纠错能力,而且具备改善当地文明乃至欧美文明的潜力。例如新加坡,中西文明得到了珠联璧合,见证了华人智慧对新加坡的贡献。

也谈几句今天中国的分离倾向。它们被叫作台独、藏独,新冒出来的疆独、港独。它们成因不同,总的历史脉络却也清晰可见。

台独主要是历史欠帐的产物。突出如日占五十年,怎么说也是大陆中央政府对台湾民众的失职所致。民进党目光短浅,先把民怨加以政治利用,又把台独作为奋斗目标,使得民主、进步这块对大陆民众有相当吸引力的招牌,一下子就在十几亿中国人心中倒了胃口。进一步说,民进党不能接受大陆的现实并不难理解,但不可以让台湾的前途与中国的发展进行切割,正如中国大陆要面向未来,今天的时代目光需要先投向世界一样。没有高起点,就不会有持续的后劲。只要大陆继续发展,进步,跟上世界潮流,实现了文明转型,台独问题不难解决。

藏独更难成气候,倒不是人口数量过小的问题,而是从历史看,从经济、文化看没有道理。先前藏区的农奴制度,是悖于人性的,与遍地寺庙并不成比例。高原寒冷地区的经济、文化发展,并离不开内地支援。达赖在世界上以和平和弱者面目出现,钻了大陆现状悲哀的空子。或者说,他的政治理由多于历史理由。

疆独的背景要复杂多了。只要这世界改变不了强权政治唱主角的局面,自成一体的伊斯兰教文明就难以与世界化合拍,极端言行在所难免。说到底,这与欧美强权作下的孽,大有关联。中国既已走上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特别新贵名流的现实表现既野蛮又贪婪,便不免也成了新魔鬼。这种思潮下,贫富分化只会加倍刺激族群隔阂。不论北京如何怀柔,只恐都难消弭祸根。而只要强力反制,更大的反弹又会酝酿。总地来看,新疆会有相当时期的不安稳,但分离力量也成不了大气候。因为当今和未来的世界,除了拥有极特殊理由,分离行为不合世界的发展、融合、整合潮流。固然,如果中国文明迟迟不能转型、进步,也是不能排除变数的。美国乃是最好的例子。如果美国文明不能走在世界前列,如果它是另一个苏联,夏威夷和阿拉斯加未必不会闹分离。

港独主要是大陆官僚资本进入后,中下层社会实际生活水准不升反降的情绪化产物。例如房地产业的价格推高。深层次原因在于当年的大多数逃港者忘怀不了伤心往事,只要北京不对他们当年的惨况道歉,他们的心灵伤口就难以愈合。总地来看,视自己非中国人的港独派势力薄弱,会有人闹一闹,但多数人不会走得很远。一是难成气候,二是闹得太过对自己并无益处,三是大陆的转型,只是个时间问题。很显然,港人追求民主、自治,要求香港当局由真正普选产生,首先致力于香港的持续发展与关注民生,与大陆的社会心理是相通的,符合世界潮流。预计只要不出现大突变,三十年后,经济方面香港会与广深连成一片。但作为自由港,它仍会发挥特殊作用。关于今天的大陆不欠台湾或香港什么,无疑属于可怕的极端强权语言,是得不到历史理由支持的。好在它并代表不了大陆的社会心理。

因此,基本上无须担忧苏联分裂故事,南斯拉夫分裂故事,会在中国上演。至于日后国体如何改革,则是政体顺乎天理民情后的另一回事。

邓小平之后的中国,社会改革、政治改革皆名存实亡,但经济仍旧开放,亦为不争的事实。纵属经济开放,仍不可避免地引发了文化、心理、观念、价值等的变化。身上的奴隶枷锁终归已被取下,生活从此有了相当自由,物质方面有了明显改善,亲友之间可以讲心里话了。只要不卖国,不去街头闹事,不公然煽动推翻中共统治,倒也可以睡上安稳觉。这一切,也就使得社会心理乐于看到改革取得成效。初期的改革者可以从容地摸着石头过河,后来的维持会长可以优哉游哉地混日子,与国体稳固,不但强者在生活中机会多多,而且弱者通过加倍劳动也还有点奔头,社会心理不希望生活大动荡,因而时间上还适合改革,密切相关。可悲的是,当局既不肯认真探究苏联的教训,又如此不珍惜国体稳固带给改革的助力,反倒真个以为托了邓小平强于戈尔巴乔夫之福。如果只是无奈倒也罢了,如果改革者只有如此智识,事与愿违有什么奇怪。

中国改革另有一个苏联改革不具备的大优势,便是人口红利,特别几亿劳动者的勤奋刻苦品质。人口红利可以随着老龄化社会的到来而消失,勤奋刻苦品质却不会一并消失。中国劳动者对统治者的要求,从来都低得可怜。其中确不免奴性成份,但更多地还是一种依靠自己双手的主动精神。年复一年,极目可见汪洋大海般个体工商户,只要能获微利,他们便不惜起五更,睡半夜,年年春运期间的民工潮,举世罕见。不能说世界绝无此情况,但中国首屈一指亦是不争的事实。使用激烈语言,中国劳动者的勤奋刻苦品质,与他们的收获总是极不相称,对此,中国历代的统治阶级实在应该感到羞耻。就改革以来而言,认为改革、开放释放了此一巨大能量,是事实。认为由此一巨大能量创造的经济奇迹,仍功于改革、开放,则是对几亿劳动者汗水、泪水的蔑视。此一巨大能量的现实意义,在于昭告了毛泽东极端时代已一去不复返;见证了自由等现代价值转化的空前生产力;预示了政府的任何顶层设计,皆要认真面对此一巨大能量的流向;也预示了中国国运只要环境大体适宜,便将不可阻挡。

曾见一篇宏文,论证中国若出现苏联式悲剧,结局将比苏联更惨。此文若由民间所作,不排除作者不希望动乱的良好意愿。但若由官方授意而作,或官方突然发现了宝贝而加以利用,性质便不同了。它根本就不懂得,苏联只是一个历史插曲,中国却能与世长存,两者政体上虽有可比性,国体上却没有可比性。仅此一条理由,如此宏文就不值一驳。实际,苏联解体后,主要继承者俄国确曾一度今不如昔,却是因为俄国需要替苏联偿还历史欠帐,此种历史欠帐且非偿还不可,早点偿还,早点轻松。说到底,苏联作下的孽。而当俄国偿还历史欠帐,基本上理顺颠倒了几十年的生产关系,它便不但基本上恢复了原气,而且又有了叫板世界的底气。此底气与普京总统的强悍风格相关,更多的还是源于俄国又有了实力以及朝野的支持。不复后者,普京拿什么去强悍?另者,苏联也罢,俄国也罢,一度屈辱的根子是什么?俄国人只会比中国人更清楚。有一点很显然,今天的俄国,俄共是可以凭选票和平上台的,前提是需要多数俄国人拥护俄共,为什么不谈多数俄国人不拥护俄共这一点?特别是,东欧几国的情况如今到底明显好转了,还是更惨?它们为什么能够情况明显好转,靠的什么因素?由此看来,如此无知还睁眼讲瞎话的奇文,能够抓住很多人眼球,甚或被它的汹汹气势吓住,不外乎它所反映的背景不一般罢了。因为若无相当背景的青睐,或直接授意,难以想象此种初中生水平的论文,出现在世界大国的煌煌官媒上。很简单,就算一家地方小报,也是要对文章的逻辑审核的。编审当然希望文章上档次、够质量。

联系到不久前又出现在同一官媒上的另一篇奇文,问题就更加不同寻常。此文坦率得更加可爱,它干脆警告某些人,离胡耀邦的名字远一点。此文认为,中共高层早替胡的一生功过定了调子,且评价甚高,所以持异议者,特别非党人员,应离胡的名字远一点。这就新奇了,历史人物由后人评说,本是人类社会普遍的正常现象。不肯后人评说,只会有着不可告人的隐情。一般来说,只能是心虚使然。如果依得不认同强者的调子,就要离开远一点的逻辑,岂不是美国也可以对中国宣称,“你不接受我定的调子,你就最好识点相离我远一点”,中国人听了,该作何感想?以此类推下去,世界还叫世界么,生活还叫生活么?今天的中国人怀念胡耀邦,当然不是因他做过高官,主要是因他曾经对中国人苦难的勇于担当。凡是为国家为民众做过好事的人,不管他生于哪个朝代,属于什么党派,都理应受到后人怀念。后人怀念先贤,希望澄清历史迷雾,解开历史谜团,在正常的社会从来都应该鼓励。分党与非党,还警告别人离远点,实在有悖情理,有违公德公义。

如此汹汹文章,且是通过官媒昭告社会,要干什么呢?它不由人不怀疑,某些既得利益者是否要组织一个神圣同盟,为了保住他们的家族利益,已急不可耐地要恫吓社会,转移社会的反腐视线,甚至不惜与改革作对,与民众为敌。其实,这类人的凶狠贪婪一面早就不是新闻。他们不会反对能促进经济发展,有助于他们掠夺更多社会财富的经济改革,却将极力抵制、阻挡一应社会改革尤其政治改革。因为前文已开宗明义,那样一来,中国将比苏联更惨。说白了就是他们将失去特权,得依法行事,再也不能为所欲为。这种情况于他们当然属于悲惨。关于后文,联系到当年就是由于反腐反不下去,最后招致胡耀邦猝死,赵紫阳下台,并且出动军队平乱,便不能不承认,它可不是虚声恫吓,不是说着玩儿。只要有可能,他们又会把当年的故事上演一遍。切不可以低估他们的决心。说到底,三十年来中国社会日益发展的仇官心理,无非官僚队伍特别一些傲慢权贵坑民、仇民行为的相应反弹。而此种反弹,自然又会促使某些傲慢权贵镇压反抗时的决不会心慈手软。从历史看,此乃所有陷入三世说的王朝,官民仇恨已不可调和的共相。也是史上绝大多数社会改革需要适可而止的现实考量。因为换汤不换药的改革拖得愈久,冒出来的新问题就愈多,旧制度框架愈无能为力,对统治者信誉的杀伤力就愈大。

然而今天中国的现状,当局想让改革适可而止都不行了。要么死亡,要么争得新生机会,已成中国改革的不二选择。不过就国运的趋势看,无论改革是死亡还是新生,都不是坏事。因为三十余年改革对社会生活形成的效应,已经成了制度转型、文明转型的核动力。从因果看,世界大势的倒逼起了极大作用。从长远的效应看,却是由于中共改革力不能逮的歪打正着。这种全球化时代的改革,明显地有别于史上旧文明条件下的其它改革。这样的演进,当然属于毛左派痛心疾首的和平演变。同时,它又势必越来越多地偏离改革派的路线图。此二者都是注定的。前者的悲哀,乃因它整个地看错了世界。后者的无奈,在于它看对了一半世界,看待另一半世界时太过一厢情愿。

本来,上天堪称格外垂青中共的改革,给了改革两次好机会。第一次是改革初期,改革派曾拥有一呼千喏的号召力。中国人既对文革不堪回首,也就莫不盼见改革大见成效。即便学运及反映的社情偏离了改革路线图,并不等于要终结中共统治,对当局无非类似于恨铁不成钢的心理使然。一般来说,此时消弥矛盾不是很难,无非要求统治者顺应一点民情罢了。社情偏离了改革路线图,应该反思的原是自以为是的改革者。他们那种高人一等,认定老百姓的生活有了改善、就应该知足感恩的父母官心态,皇权时代或许必要,今天的时代无疑过时了。法国革命前的波旁王室,辛亥革命前的满清朝庭,都曾遇到这般情况。矛盾的激化,根本原因在守旧的权贵们和自以为是在赐福于民的改革派不信邪。当然,如果它们真有点对民众的敬畏心理,改革的危机未尝不能化作改革的动力。统治者真个如此明事理的话,史上也就不会出来那么多改朝换代和革命。

当年北京的学运正是这种情况。具体地说,当学生在人民大会堂外绝食请愿时,时任总理若能念及几十年来中国社会的苦情,及时出现在学生面前,哪怕限于人道精神作番抚慰,事态也就不一定会激化。事实上,当时的焦点是中共四·二六那篇杀气腾腾的社论,联系到当局惯用的秋后算帐,不容学生不胆寒。这不过是生命对恐惧的本能反应,哪里扯得上存心要推翻中共统治?然而,傲慢又怯懦的心态加上拙劣的表现,使得事态急转直下。危机因戒严得以过去,但有望成为动力也就成了泡影。

第二次是邓小平南巡讲话形成的旋风效应,它曾使相当多人对改革又燃起了新希望。时值苏东剧变不久,此事此时,于中共当局无疑既是考验,也是不多的机会了。事实上,不乏善良的中国人包括搞学运的人愿意吞咽几十年的苦涩,惟求当局不再胡来。如果当局趁此旋风干几件实在事,重拾号召力,进而全面推进改革,仍有相当可能。果然如此,于国、于民、于中共自身,皆为幸事。具体地说,此时若开始推行让官员财产接受全民监督的阳光法案,重视法治,不使冤案错案频出,二次分配上向弱势阶层作点倾斜,约束官僚队伍恶性膨胀与胡作非为,一定会博得各社会阶层的诚心拥护,进而可望让社情从几十年的阴影中基本上走出来。相应地,中共统治的合法性也能获得加固。毕竟,哪个专制政权没有犯过罪错呢?可怕的是不改。这几件事,并无伤中共根本,较之邓小平否决毛泽东的革命路线及终身独裁,并非更难。因为毛左派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反对。况且此时中上层官员的特权横行,尚未发展成为尾大不掉之势,一个个豪门家族势力,亦未发展到盘根错节地步。可是时不再来,既然老百姓的善良换来的是无情的蔑视,既然权贵们较之当初苏共权贵们的表现还不如,谈及如果便没了意义。

今天,参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动荡不休历史,中国一定时空内,例如二十年内,社会生活很可能会是如此走向,搞真正的政改无异于在炸药仓库玩火,仍只能靠玩花样拖一天算一天。终于拖不下去了,也就到了权力大洗牌的那一天。当那一天到来时,谁会是中国的戈尔巴乔夫,或齐奥塞斯库呢?此间,经济改革突不破颈瓶,顾此失彼,异化为一手灭火,一手放火。当现有的招数使尽,经济不出现大滑坡,就是莫大功德了。今天就有了征兆。强力反腐本来无可指摘,怎知竟然影响到了经济运行。经济结构的脆弱、畸形,经济数据的泡沫,皆无从掩饰。没有了此一俊,拿什么来遮百丑呢?

实际,今天的强力反腐如果换在改革初期,定会成为包括官场在内的全民族的群情振奋局面,有力地促进经济发展,有力地促进社会各个领域弘扬正气。事实上,改革初期,不但亿万民众拥护当局改革,而且被无情摧残的阶级敌人也愿意向前看。大量学子为中华而读书,期望学成报国,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是什么促成的此一局面?又是什么扭转了此一走向?北京政府的衮衮诸公实在应该对此反思和反省。他们不愿面对文革前的祸国殃民行为,事事为尊者讳,自以为利大于弊,就不去说了。如果连改革期间的倒行逆施都不肯正视,仍旧只能报喜不能报忧,所标榜的改革又有多少意义?认为现今的社情是,老百姓的素质太低,恨的是自己没有贪腐的条件。就算如此,和平岁月里民众素质迟迟提不高,且心理日趋畸形,源头又在哪里?如果避而不谈源头,一味强调社情复杂,并以此论证不可以轻易让社会转型,拿一些转型艰难国家的例子来恐吓中国人,却避口不谈南韩、南非、台湾、东欧这些转型例子的良性变化,那就只能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当社会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皆只有赤裸裸物质利益考量的情况下,只要弱势阶层改进生活质量无望,现有生活水准不升反降,整个社会心理就会对改革彻底失望,直至反感、厌恶。相应地,任何改革者的动听语言和亲民形象,都将无济于事。它意味着稳定又将压倒一切,实际就是一切的一切又唱老调子。例如,运动式反腐败需要刹车,因为官怨载道不同于民怨载道,它能导致社会机构运转不灵和半瘫痪。上层对权贵阶层、官僚队伍的安抚实属必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政权自行瓦解。效果上却是对民怨的进一步蔑视,其后果可想而知。今天就有了迹向,例如又要对官僚队伍加薪,却仍不着手对官僚队伍消肿和推行阳光法案。就事论事,对基层公务员加薪,无可指摘,总得让人家过上比较体面的生活。但从整体上看,又是一出本末倒置,或临时抱佛脚的把戏。这已经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官僚队伍不会领上层的情。这又是必然的,只要国家前景不明朗,生活方向不确定,贪腐行为又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权力不可阻挡地向资本寻租,进而合流,全因这是官僚队伍的救己之道。领袖人物要让自己的以身作则行为感动他们,表率他们,从根本上说,除非领袖人物是个清教徒,近乎圣人,或许能起点小作用。很简单,领袖人物只有一个,官僚却有成百上千万,既然命中注定了他们轮不上做最高,最高的思维与行为就不适合他们。约制均衡之所以重要,这里又是一个理由。

这样一来,希翼改善严重的贫富分化,社会不公,只会更加希望渺茫。进而,族群之间、阶层之间、上下之间,隔阂日深,戾气日盛,形形色色的群体性事件层出不穷,最终倒逼当局动用武警乃至军队到处维稳。只要生活陷入了一团乱麻,要求各阶层顾全大局就成了空话。只要顾全大局成了空话,相当时间内这团乱麻便更加无解。

乱麻无解的情况下,就算改行民主体制,仍不免出现泰国、埃及式混乱,意味着毛左派又有了市场,军政府高压统治呼之欲出。到了这一步,欲求苏东故事、台湾故事上演,也将不免时不再来。因为苏东和台湾能够比较平稳地实现制度转型,与豪门望族势力均未强势地霸占公权力舞台,密切关联。实际,苏东剧变前,固然大量党的官员凭恃特权横行,当时的经济体制条件下却也鲜少窝案层出不穷。综观蒋经国时代,他固然承袭了乃父的威权统治,却也基本上做到了禁止官商勾结逾越红线。它们都大不同于胡耀邦之后的一年不如一年,在邓小平等一批守旧老人的示范下,任由党的特权无法无天。突出表现为所有的鬼魅都口流涎水紧盯着唐僧肉,使得政企无法分开。自恃政权离不开枪杆子的军队进一步成了国中之国,迅速滑向了百年前的八旗军队。只识暗箱操作的官场如同黑社会,不乏其人行径卑劣无以复加。权贵资本主义霸占市场,谁做总理都理顺不了经济关系。李鹏或许懂一点计划经济;朱镕基崇尚中央集权;温家宝靠的是大印钞;皆是把难题层层加码,一届又一届往下推。与此同时,则是各行各业,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啃泥巴。此情况在各种承包工程上表现得尤其突出,农民工无异于泥巴。看来,此二十年假改革造成的恶果,少说会要影响社会生活三十年。认为这情况属于转型期的难免混乱,有一定道理,但主要在欺世。因为这一切怪象,让人首先联想到的就是革命前法国社会的一团混乱。祸根就是专制、特权。实际,约制这情况使其不致恶性发展,一定时空内专制手段要比民主手段更显效率,关键是当局肯做不肯做。不得不说,毛热的不断,从一个方面看,当然是愚昧使然。从另一个方面看,又何尝不属于有的放矢,物极必反。毕竟,毛的革命理论,对旧皇朝的以毒攻毒方面不但卓有成效,而且并非一无是处。

今天,习、李、王的改革新政,又给中国带来了几分春意,几分希望。固然套话依旧,终究有了行动。很多套话虽说是无奈下的策略,他们的行为分明贯注了悲情还表现了勇气,社会心理整体上的反响却未必强烈。原因不言而喻,中国人听得太多“狼来了”,已近麻木了,不敢轻信了。这情况当然不可以责怪他们,但又怎能责怪百姓?稍有头脑者皆看得清楚,旧的欠帐,新的欠帐,旧的悖论,新的悖论,皆摆在他们的面前,基本上皆是非神仙不能闯过去的难关。只说一点,怎样才能把权力关进笼子里呢?自有文明以来,除了现代的政教分离,三权分立,军队国家化等宪政法治国家外,何曾见过哪个国家哪个政府做到了把权力关进笼子里?社会主义也罢,共产党也罢,皆非天外来客,谈什么特异功能?既然中国不可以考虑走邪路,那么人们就只能用所谓走正路的旧眼光,来拭目以待新政。

有几点显而易见:他们已比不得战争年代过来的毛和邓,知青的上山下乡经历,怎比得金戈铁马生涯的魅力?权力的要素从来不是职务的显赫,而是感性服从度与理性拥护面。他们于和平岁月登上舞台,系台后力量的推拥,对他们的要求是全力演好守江山这出戏,不希望他们来审查这出戏是否合时宜,因而此种推拥如水一般,可载舟亦可覆舟。在一个对各阶层欠帐太多从不思偿还、使各阶层基本上尽失耐心、偏偏借助于高科技而民智大开的时代,新政需要总是捷报频传,才能刺激社会信心。但是,那样一来剧本就得换。

具体拿反腐来讲。今天习、王堪称强力反腐,力度为改革以来前所未有,却也未必堪比朱元璋的铁腕肃贪。有人说查遍二十四史,也找不到今天的反腐力度,不知《明史》还算不算数?另者,如果说查遍二十四史,也找不到今天的反腐力度,岂不等于证实了查遍二十四史,也找不到今天的贪腐泛滥?因为没有非常的贪腐泛滥,便无需非常的反腐力度。正如无左也就无右,无高也就无低一样,两者相辅相成,乃是常识。今天,官媒不再起劲宣扬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大概正是注意到了逻辑。实际,习、王启动强力反腐之际,未必充分意识到了腐败居然如此无耻,如此严重,竟然接手了如此不堪重负的一付烂摊子。关于《明史》里朱元璋的严厉手段,今天的时代自不可取。但即便那样的严厉手段,也只是收一时之效,当人亡政息,又沉渣泛起。朱由检在位一十七年,不失为一直励精图治,结局仍令人唏嘘不已。这个悲剧皇帝至死都不会明白,到底是谁把他逼上煤山的?全怪罪反贼李自成,肯定不通。因为李自成所走的路,正是他祖上走过的路。若非官家逼人太甚,怎来那多人铤而走险?迁怒于关外的满清八旗,一样不通。因为历史就是这样,争斗不休,杀伐不止,上天从未规定由谁坐上一万年江山。是贪官污吏害了皇帝?那些人也有话说:“我非生来如此,从来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把一生都交给了朝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比较那些皇亲国戚,我们算得什么?”当然,古代的贪官下了大狱,哪怕明知皇权害了自己,也不会把矛头对准皇权。正如今天的贪官一朝下狱,只会众口一词,放松了学习,丢了理想,对不起党的培养一样。很显然,不认栽是不行的,干嘛还去连累亲属。

这样的套话只会令人作呕,是不消多说的。拿今天的周永康来讲,他非军功升迁,尤非红二代,终于荣登国级大位,不信他从来就毫无自知之明,全不知晓自己几斤几两。没有脚下的肥田沃土,没有周围的环境感召,没有他的维稳有功于中共社稷,他怎有昨天?没有昨天,又怎来今天?并且,他未必没有自己的逻辑:我为了社稷殚精竭虑,给了你们安全掌权和闷声发财的环境,为什么不考虑我的功大于过,反倒对我过河拆桥?进一步说,要让周永康之流诚心认罪,除非当局能将所有贪腐分子绳之以法,特别处置方面能一视同仁。否则,他们是决然不会口服心服的。但是,将所有的贪腐分子皆绳之以法,再一视同仁处理,休说中国当局了,任何地球人来到今天的中国都做不到这一点。

实际,贪腐当然源自人性的阴暗一面,但每每泛滥成灾,皆因畸形环境的雨露滋润再加推波助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乃是对无数人生故事的总结。当一只苹果从里烂到外,出来众多蛆虫乃是必然。有史以来,哪一只烂苹果逃得出这个宿命?有鉴于此,一方面,任何社会任何制度都做不到彻底杜绝贪腐,过去如此,今后仍将如此。另一方面,外部世界众多国家从痛苦生活提炼出来的现代典章制度,进入二十世纪下半叶后,到底有效地遏制住了贪腐的泛滥成灾。然而,此种世界文明的结晶,也是人类的共同财富,在中国居然成了邪路。它当然是邪路,能够想象薄熙来、周永康这样的权贵认可它是正路么?因为它若成了正路,薄、周之流又拿什么去呼风唤雨?现体制原本词汇丰富,例如它整肃内外敌人时泡制的罪名一直五花八门,让人眼花缭乱,万没料到这样的问题上竟然词汇如此贫乏。所谓邪路,分明在诅咒这世界的绝大多数国家走的皆不是正路而是邪路。毕竟,今天世界90%以上的国家,走的是分权制衡而不是集权专制之路。该不致于只有中国的月亮才是圆的吧。如果国外的政要询问中国的政要,何谓正路邪路,不知中国政要何以作答?然而,邪路也罢,正路也罢,未来的岁月里,这世界不管什么国家,都会要依靠现代典章制度反腐,都会要让民主监督专制。不信今天的习、王,看不见这一点。

今天,王岐山已经放话,日后的反腐还是要靠治本。什么是本?其实谁都知道。如何治本,就大有文章了。官话是党要管党,从严治党。如果参照《明史》,俨然再现了朱元璋时代的朝庭要管朝庭,要从严治朝庭,二者实在没什么不同。王岐山所学是历史,不会不知这一点。其实,中共建政以来,何时停止过党管党?此为它的专利,它怎会放心让别人来管党?这样的论点,只会让人莫名其妙。而六十余年特别改革以来的反腐纪律与法规,不比任何法治国家少,效果等于零。此种中国特色,实在是不争的事实。参照今天清廉指数高的国家的情况,即便中国实现了治本,即根本制度转型,既已积重难返,仍不是一代人时间可以真正奏效的。这样的情况,届时当然又会是毛左派的炮弹。如果特权阶层仍旧以为自己全知全能,仍旧拒绝站在前人肩上登高望远,仍由过时的权力架构孕育一窝又一窝蛆虫,社会各阶层还有耐心等上一代人时间?如果风暴降临,哪里还能由得一厢情愿的治标治本按部就班?对此,不知王岐山有无预案?事实上,他的强力反腐,已无异于促使了癌细胞的扩散。如果他的政敌反扑成功,特别权力圈认定他的行为分裂了党,他就会成为牺牲品,或替罪羊。不要担心无罪名置他于死地,现体制下,任何罪名都可以随时炮制出来。六十余年里,中国人对此已经司空见惯。

近几年,有人曾提议用特赦办法,敦促贪腐阶层就此止步,以不再追究他们罪责的恩典,来换取他们对改革的支持,保障社会转型平稳过渡。显然,这样的建议在于不希望出现动乱、洗牌、清算、流血、破坏生产力。就事论事,用心良苦,于今天的中国却未必行得通。如果这样的提议出自特权阶层,则属于存心与民众为敌。这样的提议要收成效,须有两个前提,一是贪腐官员涉案的金额不很大,相应地民愤也不大,社情上面不难通过。二是他们在官僚队伍里所占比例不大,基本上为个案,使他们不复从众心理,略知羞耻。可惜,这两个前提今天都不存在。如果相当多数的官员都经不得查,基本上一查一个准,尤其大量的窝案层出不穷,岂不成了他们自己赦免自己?如果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向善念头,特赦反而使他们有恃无恐,岂不弄巧成拙,遗祸更大?使中国成为当今世界最大的腐败展览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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