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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病要读书plus
看了几集王家卫的电视剧《繁花》,弃了。
故弄玄虚、全员装逼,就是个很粗糙的商战,搞得跟谍战似的。
抛开原著谁都拍不了的一些内容,唯一可以展现思想内涵的陶陶对爱情和自由的追求,
与全剧轻喜剧的风格一样,成了被嘲笑和讽刺的对象,最终屈服于正统和权力的桎梏,
与大结局一起,构成了一幅让人难以下咽、又不得不咽下的、具有黑色幽默气质的社会现实图卷。与当年张艺谋的《英雄》同属一类作品——带有某种毒性的娱乐性大片。
电视剧里的宝总,也实在有些油腻,像个沪版靳东。
爷叔和他之间还有点变态,像在搞养成系,
还有,还有,为何很多男演员一演霸总,就总喜欢很有把握地歪嘴一笑?
跟原著比,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关。
去年的剧集除了《繁花》给魔改成《繁花似锦》之外,
还有一个魔改剧是把路遥的小说《人生》改成电视剧《人生之路》。
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是八十年代最了不起的文学杰作之一,
写76年之后到市场经济形成之前,城乡二元制对农村人的禁锢与戕害,
年轻人拼命挣扎也无法逃脱被命运碾压的人生大悲剧。
可是这个剧给改成了高加林刘巧珍黄亚萍等一批有志青年,
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艰苦奋斗、勇立潮头、逆天改命的正能量青春励志偶像剧。
和王家卫改编繁花差不多的路子,反向魔改。
我不太理解时代的情绪到底是什么,但是从人生和繁花被改成人生之路繁花似锦,
从儒林外史范进中举的讽刺悲凉世情人生,
到羡慕范老爷是人生赢家励志典范,大概知道这个时代需要什么:
说的不客气点,无非就是扯蛋的事情很专业,专业的事情很扯蛋。
无非就是屎上雕花,屁里寻香。
被电视剧给恶心的,我又去看了遍小说,洗洗眼睛。
《繁花》开始:
…两个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眼里是半个卢湾区,前面香山路,东面复兴公园,东面偏北,看见祖父独幢洋房一角,西面后方,皋兰路尼古拉东正教堂…
打开地图,可以发现这里目前是上海最高级地段,一幢幢老洋房,有钱也不可得。
此地就是老上海、法租界,梁朝伟在重庆公寓和汤唯周旋,观光客流连于此。
孙中山故居在这儿,当张春桥在上海呼风唤雨时,门牌号码也是在香山路上。
回到从前,这里是政商名流居住之所,上只角,老城厢。
阿宝爷爷是大资本家,以前也住这儿,思南路大洋房,
公私合营下,虽失去公司控制权,但股利和租金仍享用不尽。
但阿宝爸爸却是革命者,他认为出身资产阶级还搞革命,才是真正进步青年。
阿宝爸爸毅然与爷爷决裂,先于上海活动,后去苏北根据地受训,
回沪后在日本统治下的上海搞情报,做地下党,蹲日本人监牢。
几经浮沉,上海解放后,待分配革命成果,却被审查关押,
两年后释放,剥夺一切待遇,安排至杂货公司做会计。
没过几年,阿宝爷爷被打成资本阶级反动派,抄家。
革命小将们不手软,自居革命者的儿子,被迫划清界限,毫无维护能力。
金宇澄写抄家如身历其境,笔下抄的干干净净,一丝不挂,一抄再抄还能再一抄,
看到这不禁想起红楼梦里的抄家场面。
红学家说,曹雪芹之所以把大观园被抄写得如此清晰,
是因为他小时候就目睹曹家被雍正抄家的场面。
那金宇澄呢?他怎么那么熟抄家?
原因无他,他也经历过抄家,阿宝的身世就约等于金宇澄的。
在下乡后,金宇澄因病回沪,分配到钟表厂做工人,从此十分了解工人心思。
在《繁花》里,还有一段主角在里弄钟表厂作钳工的桥段,十分细致,原先也来自于作者的经历。
抄家之后,书中主角阿宝全家被分配到沪西,苏州河北岸,曹杨工人新村,
房型人称“两万户”,苏联专家设计,每个门牌十户人家,五上五下,五户合用一个灶间,两个马桶座位,从早到晚,楼上楼下,人声不断。
马桶间臭得要死,米田共,堆成山,竹丝扫帚也推不动,腻心。
从此,阿宝从少爷被打成黑五类,经常来往于苏州河北岸工人新村和河南岸曹家渡。
另一主角沪生,空军子弟,根正苗红,文革一来,穿条军裤,在街上和革命小将一伙,威风凛凛。
路上有女子举止风骚,下半身穿着太紧,穿包屁股裤子,革命小将们随即拿把大剪刀恣拉一声剪下裤脚,随即延缝线而上,整件裤子硬生生绞下。
也免不了藉革命名义报私仇的,沪生陪一革命小将去抄“香港小姐”家。
小姐去香港混过一阵,打两针隆乳,才叫做香港小姐,回到上海,在“大世界工作,搞摸摸茶”。
众人闯进小姐家,一阵乱凿乱抢,香港小姐披头散发,脖子上挂一牌子:黄金荣姘头,下做女流氓董丹桂。
而后,革命小将们被师傅请去单位食堂吃饭:
沪生说,方块豆腐干,厉害的。
同学放下筷子说,其实,我已经闷了好几年了,最受不了有人骂我穷瘪三,
我不禁要问了,人人是平等的,这只死女人,过去骂我,也就算了,
到现在还敢骂我,我不掼这只凳子,还算男人吗?
上山下乡一搞,沪生女友到吉林插队,就与当地男子结婚,从此两人难以见面;
文艺女青年姝华到了吉林后,给沪生写信说:
南市区一位女学生在去吉林上火车时,不慎跌进车厢与月台的夹缝里,
我当时就在这节车上,眼看她一条大腿轧断。火车紧急刹车。
腿皮完全翻开,像剥开的猪皮背面,白色的颗粒高低不平,看不到血迹。
女生一直大叫妈妈。立刻被救护车送走了。火车重新启动。
昨天我听说,她已经痊愈,变成一个独脚女人,无法下乡,
恢复了上海的户口,在南市一家煤球店里记账。
我几个女同学很羡慕,她可以留在上海上班了。
这事叫人难忘。
阿宝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小情侣被女友爸爸硬生生拆散;
七十年代末,兰兰抛弃了沪生,到处托人介绍说媒,想嫁到香港,那香港对象也不过一加油站工人。
《繁花》里六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交错来回书写,这常常带来一种恍惚,
就像三十年后,阿宝从黑五类变成了贸易公司的宝总,
却始终单身,那些缠绕身边的女子,不是发疯,就是出家。
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里,有许多女子追求财富胜于爱情,肉体不过是坑杀有钱人的工具,
在常熟的一幕,众人在大院楼下听评弹响档,汪小姐却假装醉酒,在楼上与徐总搞些男女之事,在书中后段,再用腹中小孩坑杀徐总。
没自由的年代,看见纯真的爱情,改革开放后,爱情反变成帐本数字。
一个是回不去的过去,一个是“不应该的年代”。
时间跳跃带来一阵晕眩,回忆过去总带有羞赧之感,两相对照下,如大观园般苍凉。
但小说偏偏是在两者之间切换穿梭,好像故意将对峙的双方掺和在一起。
很多时候,我读小说的感觉开始错乱,吃不准一脚踏进的是过去还是现在。
当这些六十年代的年轻人被命运的力量打散,被抛向黑暗孤寂的四面八方,
似乎再也没有一丝希望的时候,另一侧的新时代却传来了莺歌燕舞的喧闹。
在这一来一去之中,沉没的过去,褪去了悲剧感,
而轻浮的现在,倒是被提前怀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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