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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守主義批判
羅慰年
美國社會不平等,背後有保守主義的理論基礎。羅素 · 柯克 (Russell Kirk)給出了保守主義的“六項準則”:確信存在著某種主 導社會生活和個人良心的神聖意志,它在權利和義務之間建立起永 恒的聯系,將偉人和凡人、活人與死人聯為一體;珍愛多姿多彩並帶 有神秘性的傳統生活,因為它明顯區別於大多數激進觀念體系所推 崇的日益狹隘的整齊劃一、以及平等主義和功利主義的目標;堅信文 明社會需要多種秩序和等級,唯一的真正平等是道德上的平等,如果 被強制立法推行,所有其他試圖平等化的努力都將引人步入絕望之 境;相信財產和自由密不可分,經濟上的均等化並非經濟進步,如果 消滅私人財產,自由將不覆存在;相信舊習慣,不信任“詭辯家和算 計者”;認為變化與改革並不是一回事,通常,創新更像是吞噬人類 的火災,而非進步的火炬。
這六項準則,既是保守主義信守的底線,也是與其他思潮互競時 的防線,更是保守主義精神特質的體現。如果人類唯一的真正平等是 道德上的平等,而不是被強制立法推行的經濟平等、政治權利的平 等,那麽,所有其他試圖平等化的努力都將不會有任何結果。
在《審慎的政治》 (The Politics of Prudence)一書中,柯克解 釋多樣性原則說:保守主義者關注多樣性原則。與激進體制下的狹窄 單一和死板的平均主義不同,歷史悠久的社會制度和生活模式不斷 演進,越發紛繁覆雜。保守派喜歡後者。任何文明中,為了保護健康 的多樣性,就必須有秩序和等級、物質條件的差異,以及各種不平等。在上帝的最後審判和公正的法院面前,才是真正的、唯一的平 等;其他一切求得平等的嘗試,充其量必然造成社會停滯。社會需要 誠實能幹的領袖;如果摧毀自然和慣例的差異,不久,暴君或卑鄙的 寡頭領主就會創造出新的不平等。
依照保守主義這個邏輯,只有通過不平等的道路,才能達到平等 的終點和目標。然而,不平等的代價由誰來付呢?可見,這個觀點是 用“多樣性”的美麗的辭藻裝飾“不平等”的事實,為不平等制造理 論依據。保守主義幹脆把平等的審判交給末世,認為只有上帝的最後 審判才是唯一的真正的平等。如此,他們在現世中不斷制造和擴大不 平等,並樂於享受的不平等,就不必受到上帝的審判。
我稱這種保守主義為現實的、功利的保守主義,或者是“權力保 守主義”。它與古典的保守主義的不同之處在於,它不斷通過法律的 制度的強制手段,鞏固既得利益者的經濟、政治和文化權力,並用這 些權力限制少數的弱勢群體 有色人種、婦女、其它性取向者的法 律權利、經濟權利和政治權利,達到鞏固他們的所享受的社會不平等 的“紅利”和福利的目的。為了達到目的,甚至不惜放棄多年來的崇 高的道德標簽,不顧突破道德底線,選出能為他們保持紅利的人 即使他是一個地痞流氓 以讓社會的不平等固化。通過政治權力 的鞏固,維持經濟權力,並通過經濟權利和政治權力的互換,將這些 權力一代一代傳下去,這就是權力保守主義的本質。功利的權力保守 主義是一種與自由主義背道而馳的意識形態和社會主張和政治實 踐,在美國有著巨大的市場。
如果說美國社會之前的人相對平等的權利和對這種權利的保護 帶來一系列社會矛盾,今天整個社會的右轉更加深了人的權利不平 等的趨勢。代表美國社會向富人傾斜的一個標志性事件是美國最高 法院取消了公司間接政治捐款總數的上限。
防止富人操控選舉,美國法律曾規定個人向總統競選人捐款的 上限。上個世紀70年代,美國最高法院對巴克利訴法雷奧案的裁決: 代表候選人或政黨花錢實際上是一種受保護的言論的概念,推翻了 1971年《聯邦選舉競選法》 (FECA) 中對聯邦公職候選人或代表候 選人的各類支出進行限制的條款。
2010年1月21日,最高法院以5:4,在“公民聯合訴聯邦選 舉委員會”案的裁決,授予公司第一修正案的權利,裁定公司的政治 支出是受保護的言論。安東尼-肯尼迪大法官在“公民聯合訴聯邦選 舉委員會”一案中的裁決寫道:“畢竟,哥倫比亞廣播公司被賦予了 言論自由,而且他們是一家公司,那麽為什麽像通用電氣這樣的公司 不能自由地花他們想要的錢呢?”第一修正案的新聞自由條款除了 保護個人發言外,還保護個人的社團,它不允許根據發言者的身份來 禁止言論,從而使企業在第一修正案下享有言論自由的權利。
“公民聯合訴聯邦選舉委員會”案的判決推翻了長久以來對公 司和工會競選金額的限制。只要他們不直接把錢捐獻給候選人,而是 把錢捐給其它組織。只要這些組織技術上獨立於候選人,這些組織可 以支持或反對候選人,用錢沒有限制。高院的理由是:公司和公民一 樣,有言論自由。當“公司人格”(Corporate Personhood)這個概念 被擴大到授予原本屬於人的憲法權利時,它會產生反民主和破壞社 會的後果。公司實體利用其公司法律結構積累大量財富的能力,對選 舉和政策結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企業利益往往與普通民眾的利益 背道而馳。精英階層的利益比普通民眾的利益更容易在政策結果中 得到反映。
判決認為政府不能限制公司、協會和工會為支持或反對候選人 而進行獨立開支。它最終導致了超級政治行動委員會的誕生 由 志同道合的美國人組成的團體,獨立地發表政治言論,倡導候選人當 選或落選。這個判決使美國極大地拓展了商業權力。不能限制公司的 言論自由權- 這意味著想花多少錢就花多少錢。 一直以來幾乎買 通選舉的公司現在可以自由地進行選舉,幾乎不受任何限制。這就徹 底扭曲了民主的本意。這是民主下旋的惡性循環。
最高法院的這個判決把美國這種“現代代議制民主”或“多元政 治”“多元民主”的弊端推到了極限。多元民主被認為是西方民主政 治的正統形態,如李鵬程先生所言,羅伯特 ·達爾的多元民主理論是 對“民主形式的一種現代‘破解’”,“它如實地揭示了西方現代民 主形式的真實機制,即社會集團利益的競爭”。西方主流民主制度所 暗示的利益競爭和資源分配的功利原則,也就被突出出來了。在現代社會結構中,個人利益被整合為集團和組織利益,現代的利益之爭體 現為集團利益之爭,民主初衷需要維護的個人利益反而被屏蔽掉,掉 落在社會組織整合列車之外的個人,更是被邊緣化。賽繆爾 · 亨廷頓 早在1986年就預測:50年後美國的共和、民主兩黨都會退化,甚至 消亡。今後誰想做總統就臨時注冊一個公司幫他助選。勝選後公司的 幫人弓都跟著候選人一起進入政府出任高級公職。沒想到這種事情 在他做出預測的30年後就發生了。
奧巴馬政府認為,“限制捐款總額有助打擊貪腐,避免巨富捐款 者資助大量候選人,以規避對單一候選人的捐款上限。”而最高法院 里的五位保守派大法官,認為制定整體捐款上限無法解決貪腐和賄 賂問題,“反而會嚴重限制參與民主進程”,“因此以憲法第一修正 案看來,政治獻金合計上限無效。”最高法院的裁決,是“聯合公民 訴聯邦選舉委員會案” (Citizens United.FEC)取消企業、協會和工 會一項政治捐款限制的判決的延續。
網上很多政治團體在積極遊說,試圖影響最高法院,不改變美國 政治捐款的法律。當然,有錢人也在公開或暗中活動,影響立法機 構,讓法律往他們一邊倒。結果終於有了分曉:雖然最高法院的判決 似乎沒有改變原來的捐款給每個候選人的上線,但是,廢除捐款人數 的總捐款數的限制,讓有錢人可以通過捐款打“組合拳”。這一裁決,打開了限制有錢人用錢“玩政治”的閘門,金錢進入政治的限制一 開,美國政治生態向富人傾斜,已沒有懸念。
2014年4月2日,最高法院又以5比4通過一項裁定,保留捐 款金主在初選和全國選舉各可捐給單一候選人2600 美元的捐款上 限,但廢除2年內捐給多位候選人和全國、地方政治團體的政治獻 金合計不得超過123,200美元的限制。最高法院的這個判決。將改 變美國的政治生態,反映美國政治傾向越來越趨向有錢人的保守勢 力。最高法院的判決,使富翁們可以把巨額金錢付給支持他們喜歡的 候選人的社會機構,用金錢讓政治天平向他們傾斜。富人的超越窮人 的“不平等的權利”被以法律的形式確定下來,美國進入富人用金錢 操縱選舉、為所欲為的“新時代”。
富人通過投資獲取財富,他們的財富增長速度,超過工薪階層。
擴大捐款,提高捐款的限制,他們可以直接和間接捐款,擴大政治影 響力。推出符合富人利益的政治代理人。理論上,社會新的集團會不 斷出現,政府通過擴大政治參與吸納他們的需求,立法機構通過立法 保證他們的需求得到合理合法的滿足,是社會進步的表現。實際上, 恰恰相反,這種迎合“1%集團”的政治需求的制度調整將徹底改變 99%工薪階層的政治參與現狀。
這一場取消捐款上限的法律戰,1%的有錢人和他們背後的大公 司打贏了。最高法院的這個判決,適應這部分人的政治需要,將其合 法化,進行制度調整。亨廷頓說,“一個政治制度能否對那些提出新 要求的集團所使用的新的政治手段加以吸收、緩和並使之合法化,實 際上正是對這個制度的適應性的一種考驗。”制度的適應性如果按照 財富多寡作為指標而不是以選民的要求為導向,政治服務和照顧的 對象只能是一小部分有錢人,說明美國政治的深度腐朽和衰敗。這項 判例生效兩年後,美國推出了富豪總統川普。大資本的力量超越了選 票的力量。
最高法院的這個裁決,將縱容1%集團通過金錢改變美國政治生 態。這是一個危險的趨勢。“在一個頂層1%人口占據全國財富三分 之一以上的經濟體里,這麽做會侵蝕共和體制,這些富人正是從共和 體制中脫穎而出的。人們對美國的‘1%經濟’感到擔心,但更應擔心 的是美國的‘1%民主’。”英國《金融時報》的一個評論說。這個新 法,“實際上增加金錢在美國政治中的作用,還可能會從根本上改變 選舉及以後的政治格局。大金主、政黨領袖和獲得富有者支持的候選 人將是這一裁決的最大受益人。”
喬姆斯基指出,財富的集中產生了權力的集中,特別是隨著選舉 成本的飆升,迫使政黨進入大公司的口袋。這種政治權力就會迅速轉 化為立法,增加財富的集中度。因此,稅收政策、放松管制、公司治 理規則等財政政策以及各種各樣的政治措施都會增加財富和權力的 集中度,而這又會讓富人獲得更多的政治權力。
財富的天平朝著富人急劇傾斜,我們看到另一波經濟危機和社 會危機洶湧而至。美國,這個上帝眷顧的國家,如今正遠離上帝。上 帝用袍的方法,讓美國興起,上帝也在用袍的方法,讓美國一步步走向衰落。對貧富不平等不加限制,富者越來越富,窮人越來越窮,絕 不是上帝眼中的人人平等。在可以預期的未來,我們看不到上帝應許 的絕對平等。
針對保守主義的六項準則,溪谷提出相應的自由主義社會六項 特征:1.強調個人權利為本,不得侵權,捍衛私權是法治的根本使 命;2.盡一切可能縮小公共事務覆蓋面,大部分事務由私人自治,相 應的是“小政府”與低稅收;3.捍衛言論自由,不得攻擊任何人,攻 擊性的語言是反自由的;4.權力不得幹預市場行為,只能對交易中的 侵權行為執法,捍衛個人合法權利;5.不得以任何傳統思想文化與倫 理道德強加於任何人,也不能反對任何人自己接受傳統道德觀念的 約束;6.法治的目標是捍衛個人權利,包括罪犯的應有權利。顯然, 自由主義眼中的平等的權利,不是道德上的平等,也不是在上帝的最 後審判和公正的法院面前的平等,而是被強制立法推行的法權的絕 對平等。這種平等是與生俱來、不帶任何種族、家族和經濟條件的平 等,這種平等觀也最終要通過立法消除由種族、家族和經濟條件帶來 的不平等,實行人的權利的絕對平等。這六項原則,是醫治“權力保守主義”的良藥。
談美國保守主義的誤區和為自由主義辯護
夏 陽
美國憲政民主的今昔
二戰以前,美國的兩黨沒有什麽意識形態之爭。眾所周知,建立 在共和思想上的美國憲政民主,制定了聯邦制結構、分權、法治以及 “正當程序” (due process)的體制,在聯邦政府治理國家和地方及 個人享有足夠自由之間,提供了一種有效、平衡和相當的靈活性。在 美國擁有至高無上地位的不是總統或任何政黨,而是憲法,而且該憲 法允許自身可以適時被適當修正。作為一種秩序手段,美國憲法在對 於權力的制約和對社會穩定的維持方面取得了人類歷史上空前的成 就。
美國憲法立基於人權和自治這些堅定的普遍原則之上,又可以 通過司法解釋和正式的修正案適應變化了的情勢,在美國歷經兩百 多年的巨大社會經濟變革的過程中,憲法保持了政治秩序和社會秩 序的連續性。除了一次例外(因南方為保存奴隸制叛離聯邦而爆發的 內戰),美國歷史上都實現了長久和平及政權的和平更替。
我在閱讀霍布斯 (Thomas Hobbes 1588-1679)的不凡之作《利 維坦》(Leviathan)時,常感嘆他早生了兩百年,沒能見證到美國憲政 民主的偉大力量。霍布斯為了抑制人性中對權力的貪欲以及因之衍 生的無休無止的爭戰、暴力、生靈塗炭,設計了一種為人民認可的強 大君主專制政體,以維持社會的長久和平與秩序。豈知一百年多後, 一種比利維坦優越百倍的政治秩序得以在新大陸產生,並在兩百多 年後的今天繼續有效地發揮作用。
今天美國的兩黨制在內戰期間成形。南方的民主黨(也稱Dixie Democrat, 前身為傑弗遜建立的民主-共和黨)在內戰失敗後為免受北方轄制,更強調州權,北方的共和黨(1850年代為抗拒奴隸制蔓 延而組建,林肯1860年當選總統後成為領袖,故稱為Lincoln's Party) 對自由和社會公正更為關注。
意識形態上兩黨都源於並認同古典自由主義,共享一部社會契 約(憲法)並承諾共同遵守以保障個人自由、私有財產、司法獨立和 選舉民主為基調的憲政基本原則。因為憲法的至高無上地位,十九世 紀後半葉到二十世紀初席卷歐陸的共產主義運動並沒有對美國的政 治秩序造成多少沖擊,共產黨在美國雖然是合法政黨,沒收獲到多少 選民和人心,也從來沒能贏得任何選舉,在美國的政治光譜中基本可 以忽略不計。
美國最著名的社會主義者Eugene Debs(1855-1926)老 伯 尼 (Bernie Sanders) 的偶像也只是對當時勞工階級的悲慘境遇不滿, 領導工會發動罷工,要求資本家改善工作條件,提高工人待遇,呼籲 社會關注勞工疾苦;從沒有要求取消私有制或鼓吹實行財產公有和 計劃經濟,更沒有主張過暴力革命。可以說,歐洲談之色變的共產主 義運動和社會主義風暴,在美國從沒起過波瀾。如果說今天的歐洲左 派拋棄了暴力革命和公有制計劃經濟主張後走上了正道,美國的左 派從來就沒有偏離過正道。我們談西方左派,必須要知道歐洲左派和 美國左派之間的差別和不同的歷史淵源。另外,社會主義的消失是因 為它被別的思想體系所超越,社會主義的所有合理部分和有價值的 部分都已被融入了當代自由資本主義和社會民主的形式之中,這就 是我們今天所稱的自由主義,以別於古典自由主義。
美國歷史上自由派和保守派理念上或有細小差別,比如北方自 由派更關注社會的不公正,進步時代(1884-1930)的著名共和黨總 統泰迪 · 羅斯福 (Teddy Roosevelt)在抑制大資本、反壟斷、改善勞 工生活狀況方面皆有建樹, 一定程度上糾正了鍍金時代資本主義迅 猛發展造成的貧富懸殊,為下層人民提供了更多的向上流動空間。但 長期以來兩黨之間並沒有意識形態分野,這可見於1946年尼克松和 肯尼迪競選國會議員時的情形:來自加州的共和黨人尼克松自稱是 “務實的自由派” (practical liberal),來自麻省的民主黨人肯尼迪 自稱是“戰鬥的保守派” (fighting conservative)。
二戰結束,冷戰開始。麥卡錫主義制造的恐共慌 (red scare) 蔓 延美國朝野上下,對人心造成極大的混亂和恐懼。1950年代末期以 來,即使在麥卡錫(Joseph McCarthy 1908-1957) 去世後,民間仍有 層出不窮的圍繞蘇俄共產黨的陰謀論,最著名的是麥卡錫跟隨者 Robert Welch 建立的約翰 ·伯奇協會 (John Birch Society),在不少 州有支部組織,被稱為Birchers。他們最瘋狂的陰謀論是懷疑總統艾 森豪威爾也是共黨間諜。
被誤解的哈耶克
受冷戰世界新秩序和新的政治情緒支配,反共成為不少人尤其 是初涉社會的年輕人的堅定信念和主張。同時,自1930年代為應對 大蕭條的羅斯福“新政”後,20年間聯邦政府職能擴大,讓主張有 限政府的一些共和黨人不滿,認為政府幹預太多。1940年代出版的 哈耶克著作《通向奴役之路》為他們提供了理論依據,而當代美國保 守主義也由此發端,演變為與自由主義對峙的政治意識形態。
保守主義的兩大思想資源:哈耶克(Friedrich Hayek 1899-1992) 和安蘭德(Ayn Rand 1905-1982), 他們都在1940年代各自出版了經 典作品(《通向奴役之路》和《源泉》)。但六、七十年代以前,安 蘭德並沒太被關注。哈耶克是保守派心目中的思想領袖,可惜,他們 完全曲解了哈耶克,而哈氏本人也並不認同(政治意識形態上的)保 守主義-他始終堅持自己是自由主義者。
哈耶克廣為人知的“自發秩序”(Spontaneous Order)是自由主 義者詮釋市場經濟和政治自由的一個關鍵概念。基於對人類理性的 懷疑(亦受哈氏喜愛的休謨影響),哈耶克和奧地利學派不讚成新古 典經濟學關於決策人絕對理性並始終保持利益最大化的不現實假 設,強調經濟學家要回到亞當 ·斯密 (Adam Smith 1723-1790)和蘇 格蘭學派的立場,認識到市場是一種天生的自由秩序,是自發進化的 結果。由此,任何的政府幹預都是對市場秩序的破壞。然而,哈氏和 奧地利學派沒能注意到市場經濟中在交易之外產生的負外部性 (negative externality, 亦譯為消極外差),這是市場自身無法調節的。
周期性經濟危機就是一例。其他經典例子有經濟發展對環境的破壞, 技術革命和競爭過程中被淘汰的勞動力,等等。
後期奧地利學派反對一切政府幹預,不讚成任何對經濟總量進 行調節的嘗試 無論是凱恩斯主義的需求總量還是貨幣主義的金 融總量。但歷史證明,現代經濟離開了聯邦政府的幹預會周期性陷於 癱瘓,宏觀經濟學本身就是對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的研究。由此可 見,哈氏的固執亦可歸於他所稱的“致命的自負”。
不過,《通向奴役之路》為批判二十世紀的極權主義提供了理論 資源,也使哈耶克在1950年代西方自由世界聲名鵲起,讓美國的保 守派趨之若鶩。然而,哈耶克所抨擊的極權主義皆與集體主義和集權 政體深切相關 不管是蘇俄還是納粹德國。對美國民主尤其是聯 邦制(federalism) 哈氏則十分欣賞,他引用阿克頓(Lord Acton 1834- 1902)的名言說:“在所有對民主政治的制約中,聯邦制最有成效,最符合民意。”(見哈耶克著《自由憲章》The Constitution of Liberty)。 美國以個人自由和自治理念立國,以分權和制衡為聯邦政體設置,文化上個人主義源遠流長,毫無集體主義的土壤,故在美國反極權主義就像堂吉柯德大戰風車——一種面對假想敵的勇猛。
保守主義把福利政策等同於社會主義,顯示出對社會主義的極 大無知。社會主義是一種生產組織方式,是生產資料和資源公有的計 劃經濟體制,是屬於生產領域的。政府為了社會的持續穩定發展,對 社會財富實行適當再分配以平衡市場經濟造成的貧富懸殊(又是負 外部性的一例),這不是社會主義,這是治國理性。有意思的是,哈 耶克本人並不反對福利,他所擔心的責任感的失去是由於在非市場 秩序的框架內缺乏個人決策,與福利沒有直接關系。如果社會以市場 經濟為主導,在再分配領域實行適度福利以控制貧富差距的擴大,為 底層人民向上流動助一臂之力,這不是養懶人,是為社會提供不會輕 易衰竭的創造力資源。
哈耶克本人的思想資源來自以伯克(Edmund Burke 1729-1797) 和休謨(David Hume 1711-1776)為代表的英國古典自由主義:對社 會傳統、民情習俗和經驗的重視,認為正當的社會秩序源於自發生成 的傳統。社會之道並非理性之道,而是人類習俗經驗之道。休謨說歷史的主要功能是發掘恒定且普遍的人性原則,常識和經驗往往比理 性更可靠。伯克認為習俗和慣例是正義的基石,也是人民自願接受必 要權威的基礎。同時他也強調政治上的審慎、寬容與妥協。在美國獨 立戰爭前夕,他一直試圖說服英國議會和喬治三世,與北美殖民地達 成和平,當然力有所不逮,他的努力沒能成功。
政治哲學領域稱英國的這支古典自由主義為保守主義,與現實 政治中的保守主義沒有什麽關系。正如我們看到的,今天的美國保守 主義以反權威反建制的個人主義為主色,思路簡單極化,言行極端武 斷,只要贏,不知妥協為何物,與尊重傳統和建制,平和、審慎、寬 容,考慮到事物的覆雜性,不作簡單論斷的英國保守主義相去甚遠。
另外需要說明的是,哈耶克對政治意識形態的保守主義並不喜 歡。他指出保守主義的最大問題是無法為社會指引一條可行之路: “根據保守主義的本質,它無法為我們提供(相對於改革)另一個前 進方向。它可以借反對目前正在流行的發展趨勢,從而放緩不必要的 激進的發展;但由於它無法指出另一個發展方向(除了後退),它就 無法制止那些不必要的發展。因此,保守主義不可避免地會被拖上一 條並非它自己選擇的道路。”(《自由憲章》)保守主義只是歷史進 程中的剎車裝置,但無法為社會提供更有意義的選擇。此為哈氏一個 洞見。
哈耶克對自由至上主義(libertarianism, 也譯作極端自由主義、自 由意志論)也頗不以為然。作為“進化論”理性主義的堅定支持者, 他敏感地覺察出自由至上主義中“構成論”理性主義的色彩,而拒 絕被稱為自由至上主義者。“構成論”理性主義(constructivist rationalism) 是指以主觀觀念先入為主的理性主義,與強調自發生成、 自然演化的人類經驗的理性主義相對。如今以哈耶克傳承人自居的 美國自由至上主義保守派對哈耶克顯然嚴重缺乏了解。
戈德華特對美國保守主義的影響
創刊於1857年的老牌自由主義雜志《大西洋》月刊在其一百六 十多年的歷史中,只有四次在總統大選前夕宣布支持某個候選人,四次都是處於歷史特殊時刻意義重大的大選:第一次是1860年支持林 肯,後面兩次是2016年支持希拉里和去年十月宣布支持拜登,中間 一次是1964年宣布支持民主黨人林登 · 約翰遜 (Lyndon B.Johnson1908-1973),反對共和黨提名人亞利桑那參議員巴里 · 戈德華特 (Barry Goldwater,1909-1998)。
《大西洋》1964年10月刊的社論認為戈德華特代表的是共和 黨內“危險而極端” (dangerous and radical)的一派,他們背棄了自 林肯以來共和黨的傳統:溫和理性,願意和對手溝通、妥協與合作。 戈德華特如果當選,有可能導致國家共識的破裂。的確,維護共識制 止分裂是《大西洋》悠久歷史中四次決定在大選前夕公開站隊的一個 共同出發點。
歷史學家Rick Perlsteinx敘述美國當代保守主義運動的宏大四部 曲第一部《風暴之前》(2001年出版)副標題就是“戈德華特與美國 共識的消解”(Before the Storm:Barry Goldwater and the Unmakingof the American Consensus), 可見敏銳的知識分子皆關注並維護社 會共識,提倡寬容與和解。美國的憲政民主雖有制度上的優越,但得 以維持並不容易,需要社會各方的悉心維護-甚至有時為了共識不得 不作出妥協和讓步-才能長久保持生命力。
憲法學者張千帆說得好:“在本質上,憲政民主是中庸或中道政 治,因為憲政民主的基礎是社會契約,也就是每一個人都能同意的一 套基本約定。既然是每個人都能同意,社會契約是不可能走極端的, 因為不同人的利益、觀點、信仰注定是不同乃至相互沖突的;利益、 觀點、信仰不同的人要對同一部社會契約達成合意,這部社會契約只 能要求最大程度的寬容。”這種寬容不僅來自國家對思想、信仰和言 論自由的保護,也來自社會各種力量對社會共識的理解、支持和維護 (包括作出妥協)。
作為當代美國保守主義運動的一位始作俑者,戈德華特是個有 意思的人物。他喜歡西南部印第安人自由不羈的生活,自己開自己擁 有的單人飛機旅行,手持長槍戴著牛仔帽拍競選宣傳照片。個人操守 上他誠實正直,曾經因為尼克松的一次失信讓他對尼克松終生反感。 但他不受拘束、不願變通、狹隘固執、好鬥、不認輸,又是美國特產“牛仔個人主義” (rugged individualism) 的典型。
戈德華特的《保守主義者的良心》 (The Conscience of aConservative) 一書在1960年出版後風靡美國保守派,尤其俘獲了不 少反共的年輕人的心。這些年輕人很多是基督徒,尤其天主教徒。出 身藍領天主教家庭的羅傑 ·斯通 (Roger Stone) 說他12歲時得到一本《保守主義者的良心》,從此成為一名堅定的保守派。卡斯特羅曾 注意到古巴社會主義革命中最狂熱的分子往往是以前虔誠信仰天主 教的年輕人。狂熱支持戈德華特競選總統的年輕人也是這一類:為推 進保守主義迸發出的澎拜熱情頗類似於他們的宗教激情。
美國今天政治競選的草根運動其實始於1960年共和黨初選。為 戈德華特獲得總統提名耗費心力不辭勞苦奔走的年輕人,在幾乎每 一個他們認為重要的西部和中西部基層選區設立競選點,為戈德華 特拉票。那年尼克松獲得共和黨提名後在大選中敗給肯尼迪,戈德華 特的熱情支持者便開始籌備1964年的初選,決意要把一位他們認為 貨真價實的保守派選上去。這支共和黨中的反建制力量終於獲得成 功:因為主張種族隔離的南方民主黨的入盟(此為共和黨與種族主義 聯盟的“南方戰略”的開始,當時支持戈德華特的還有三 K黨和 Birchers),1964年戈德華特獲得共和黨總統提名,同時也意味著以艾森豪威爾為代表的傳統共和黨和以洛克菲勒 (Nelson Rockefeller 1908-1979)為代表的自由派共和黨全面失勢,極端而好鬥的保守派 獲得了共和黨的領導權。
當時北方溫和共和黨人對反民權運動的南方民主黨入盟深感不 安,認為美國正走向南非那樣的種族隔離,違背了他們的道德原則, 而自林肯以來信賴共和黨一直為共和黨忠實“票倉”的南方黑人更感 覺到背叛。傳統大選時這批人紛紛投票給了約翰遜 (LBJ) 。 這是兩 黨選民基本盤置換和理念大調整的開始。因為大批共和黨人的反水, 而南方民主黨白人很多投給了自己的家鄉人(LBJ 老家德州),LBJ大獲全勝贏得44州,選舉人團票數486對52,選民票數近四千三百 萬對兩千七百萬,戈德華特只贏得自己的家鄉亞利桑那和南方五州, 這五州均為內戰後重建至Jim Crow 時期種族壓迫最強烈、白人至上 主義最強勢的地方(南卡羅萊那,喬治亞,阿拉巴馬,密西西比,路易斯安那)。戈德華特的總統夢中斷了,但他在南方各州都贏得了可 觀票數,且讓共和黨首次在南方獲得不少州議會的領導權。保守主義 運動繼續像野火燎原般蔓延。1980年大選前夕南方福音派基督徒拋 棄了家鄉人卡特,轉而支持保守主義英雄里根,里根當選總統是保守 派獲得全面性勝利的標志。美國政治光譜的中心從此右移。
那麽咄咄逼人的保守派到底要什麽?反共之外,他們還要減稅、 砍福利、主張市場的最大自由、反對政府監管、推行傳統基督教價值 觀。除了最後一條,他們要的都是戈德華特在《保守主義者的良心》 里宣揚的主張。“牛仔個人主義”者戈德華特對自由有著宗教般的 虔誠和熱愛,這點他和自由至上主義不謀而合。因為自由至上,任何 政府幹預(福利政策、對市場的調節、各種監管法規)都是邪惡的, 必須堅決反對,不能妥協。
六十年代極右組織伯奇協會有三大訴求:取消聯邦所得稅、彈劾 首席大法官厄爾 ·沃倫(Earl Warren, 受艾森豪威爾總統提名進入 高院,以加持和維護民權法案著稱)、揭露(他們認為的)滲透在政 府建制內的共產黨間諜。戈德華特雖然一向認為Birchers是陰謀論瘋 子,但對他們反對政府征稅的態度卻並不反感。
戈德華特(以及後來信奉安蘭德的自由至上主義者)忽略或視而 不見的是,社會不是由一群散沙般的個人組成的,正當而健康的社會 秩序必須要有對社會共同利益 (Common Good共同之善)的維護, 政府稅收是維護共同利益的必要手段。沒有對共同之善的保護之心 和凝聚力,社會將分崩瓦解。
公共設施建設和維修,國家公園和公共資源的保護,對環境惡化 的應對處理,乃至為維持社會安定和持續性發展的福利和社會安全 網建設,都需要政府財政的投入,而政府財政來自稅收。這些共同之 善為社會各階級共享,無論貧富利益均沾。社會安全網的受益者雖然 是窮人,但對社會穩定和治安提供了一種保障,亦使富人受益。
三十年代羅斯福政府建立的社會安全退休金制度 (SocialSecurity) 和六十年代約翰遜政府建立的老年人公費醫療保險制度 (Medicare)則為中下層老年人提供了更有尊嚴的晚年生活。這難道 不就是孔子所羨慕的“老有所養”的社會嗎?對共同之善的維護其實代表了一種社會公正,代表了社會對兩種基本價值(自由和公正) 的協調。
自由至上的價值觀也反映在戈德華特對於民權運動的態度上。 戈德華特本人其實並不反對民權運動,他反對的是聯邦對實行種族 隔離的南方州的幹涉,認為違反了州權。其實他只要動動腦子,就知 道種族隔離侵犯了黑人的公民權利,而憲法賦予每個公民平等的權 利,因此,當州法與憲法、州權與民權有沖突時,州法與州權必須讓 步。
里根以來的歷屆共和黨政府,以自由的名義,大幅減稅同時擴充 軍備增加國防開支,使聯邦預算再難平衡,今天的聯邦赤字已經超過 3萬億美元的天文數字,讓今後的幾代人背上還債重負。
以自由的名義,政府被說成不能解決問題,政府本身才是問題, 傳統的文官制度和政府職能被嚴重削弱,以至面臨突發危機比如這 次大瘟疫時應對乏力。
以自由的名義,取消或削弱政府監管,資本主義如脫韁的野馬不 受限制,以至金融危機爆發,更加劇貧富的不平等和社會的焦慮不安;環保政策全面倒退,全球變暖速度加快和氣候惡化遲遲得不到治 理,未來人類的生機懸於一線。
以自由的名義,聯邦經濟政策進入保守主義軌道,因新技術革命 和全球化而加劇的市場經濟的負外部性後果得不到糾正,貧富差距 迅速擴大,產業工人失去生路,中產階級流失,銹帶和鄉村/小城鎮 窮白人的憤怒導致川普上台,美國民主陷入危機。今天我們知道,聯 邦政策不管好與壞,都有影響好幾代人的巨大後果,我們正經受著四 十年來只要自由不要公正的保守主義政策的後果。
威廉 · 巴克利和拉塞爾 · 柯克的影響
保守主義運動的另一位始作俑者是30歲時創辦了保守主義旗艦 雜志《國家評論》(National Review)的威廉 · 巴克利(William Buckley, 1925-2008)。如果說戈德華特以個人主義和自由至上的價值一元論 為切入點推進保守主義,那麽巴克利就是以基督教倫理來推進保守主義。巴克利也出自天主教家庭,父親是石油巨富(老頭知道兒子為 創辦雜志籌款還差一大筆巨款,二話不說開了一張支票就解決了問 題 ) 。
年輕而保守的巴克利認為西方文明與基督教的精神力量深切相 關,現代生活對物質的追求會毀滅這個精神源泉。他對羅斯福“新 政”以來民主黨和包括一些共和黨人在內的自由派強調社會正義和 平等的主張很反感,認為他們要的物質平等會毀壞美國人的精神生 活。
當然富家子弟巴克利沒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是:吃不飽飯、看不 起病、住不起房、上不起學的窮人能有什麽精神生活?同為富家子弟 出身的戈德華特與之類似,他嘲笑吃福利的窮人不能自立,“永遠生 活在孩童狀態”。
他們沒想到的是,在一個充滿機會平等的健康社會,有自尊的人 當然會自強,沒人願意吃福利,但社會總有老弱病殘者、被時代淘汰 者,還有那些世代貧困世代受社會排擠和歧視沒有出路的人群,靠什 麽生存?大面積的貧窮現象往往是因為社會公正的缺失,不是因為 個人自尊的缺失。
年長戈德華特一歲出身美國首富家族的共和黨自由派洛克菲勒 卻相反,他對社會的弱者和民權運動更為同情,個中契機卻是他年輕 時在南美旅行見到當地窮人的悲慘狀況十分震驚-在那之前他根本 不知道原來世界還有另外一面!可見休謨是對的,我們觀念的形成更 多出自經驗而不是理性。
今天有人說西方文明就是基督教文明,這個說法先且存疑(至少 我們知道早在耶穌誕生前還有希臘與羅馬),但美國的共和思想與憲 政民主和基督教並沒有直接關系。受十八世紀啟蒙運動深刻影響的 國父們大多是自然神論者(Deism), 他們的神是抽象意義上的,不是 基督教里人格化的神,因此他們當然也不認同基督教教義。
巴克利的好友歷史學家拉塞爾 · 柯克(Russell Kirk,1918-1994, 《美國秩序的根基》作者)認為美國憲政秩序的道德根基是基督教倫 理,但這只能代表他個人作為天主教徒的看法,並不是學界共識。今 天美國年輕人信教的比例很低,那麽想象一下:如果未來美國無信仰者占了絕大多數,難道美國社會就不再有道德、憲政秩序就必須消亡?
事實上,國父們在立憲時刻意要讓政教分離,讓宗教遠離憲政體 制之外,以免教派紛爭影響民主政治中共識的達成。傑弗遜起草的 《獨立宣言》提到過一次造物主(Creator),那是他們心目中的自然 神,憲法則完全沒有提到任何神。當時有人問漢密爾頓為什麽憲法里 沒提上帝?漢密爾頓只輕輕松松地回答一句:“我們忘了。”如果非 要說美國憲法和宗教有什麽關系,那就僅限於第一修正案保障了一 切宗教信仰的自由,且堅持不立國教。
實際上美國歷史上這支宗教不幹涉政治的傳統影響深遠,1976 年卡特雖然作為第一位福音派基督徒入主白宮,但他將自己的信仰 完全限於個人私域,不介於政治。他對政教分離原則的堅守,是除了 他對高院關於墮胎合法化的判決(Roe v Wade)的支持之外,讓1980 年大選前南方浸信會福音派拋棄他轉而支持里根的一個重要原因。 當時Jerry Farwell Sr. 領導的這批自稱“道德多數”(moral majority) 的基要派(Fundamentalist),全力支持里根競選,為里根在南方獲勝 立下汗馬功勞。而里根當選後也不孚他們的期望,任期內提名了五位 保守派大法官,其中四位在參院聽證後成功上任。
“新右”運動的興起和基督教保守勢力對政治的影響進步時代(1884-1930)後美國慢慢出現了世俗化,當時一個社 會共識是新教、天主教、猶太教與無信仰者可以和平共處,基督教主 流也逐漸認可了這個事實,他們的價值觀變得更加開放和寬容,這些 後來都成為自由派教會。但保守派少數被孤立了,尤其是福音派 (Evangelicalism) 中堅持原教旨的基要派 (Fundamentalism)。
美國當今著名基督教歷史學者喬治 ·馬斯登 (George Marsden) 給基要派下的定義是:“憤怒的福音派” (A Fundamentalist is anEvangelical who is angry about something.) 他們極端好鬥,尤其對 導致世俗化共識的自由派價值觀感到憤怒。冷戰時期的反共熱讓共 產主義的無神論成為新靶子,因此這支基督教保守勢力也把反共當一個目標。美國福音派和基要派運動影響了多種新教教派,也深刻影 響到保守的天主教徒。
六十年代的反文化運動(counterculture)後,女權、性解放、同性 戀,尤其是墮胎讓基要派更加焦慮和憤怒,他們痛恨世風日下、道德 淪喪,更痛恨主張包容與多元價值觀的自由派。自稱“沈默的大多 數”(the silent majority),七十年代基要派開始積極參與政治,試圖 影響權力中心,推行他們的傳統價值觀。同樣極端好鬥的基督教保守 派的入盟使自由至上的保守派如虎添翼,半個世紀以來在美國政治 角力中處於強勢,讓自由派和自由主義只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這 就是後來所稱的“新右”運動。
“新右”運動對美國政治最深刻的影響就是司法系統尤其是最 高法院被塞進了大量的占絕對多數的保守派法官 (GOP CourtPacking) 。1968年到今天,共和黨往高院輸送了16個保守派大法 官,民主黨總統提名且成功上任的只有4個,這是自稱“道德多數” 的基督教少數派的全面勝利。歷史上雖然時有保守派大法官轉向認 同自由派價值觀的先例,但當今高院保守派大法官的構成是半個世 紀以來最保守的人選。
目前高院里六個保守大法官,其中五個是保守的天主教徒,最新 上任的Amy Coney Barrett的信仰是極端保守的天主教基要派一支。事實上,川普提名的三位保守大法官全部是由美國兩大保守派組織 和智庫-聯邦黨人協會 (The Federalist Society) 和歷史遺產基金會 (The Heritage Foundation)-經過事先嚴格甄選後要求任命的,可見 基督教保守派對今天美國政治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保守派和自由派 地位的嚴重不平衡將長久影響未來美國價值觀的定位和不同價值的 優先取舍。用一句話概括:今後幾代多數美國人的價值觀能否受到尊 重和保護將長期受制於少數人的裁定。
美國政治光譜的極化、反智主義與極端主義
美國今天社會共識的瓦解,思想和言論的極化,政治中合作和妥 協的消失與過去60年的保守主義運動不無關系。不管是推進“自由”,還是推行保守傳統的價值觀,保守派總是以不容置疑的自信認 定自己是正確的一方,站在上帝的一邊。馬斯登說基要派的世界觀完 全是兩級的:絕對的善(上帝)與絕對的邪惡(撒旦)。因此妥協是不可想象的:你怎麽能和撒旦妥協呢?
柯克提到林肯的一件軼事。內戰期間一位熱心的牧師向林肯保 證:上帝站在我們這一邊。林肯回答說:對此我一無所知,只希望我 們可能會站在上帝的一邊。林肯說:“很可能,在眼下的內戰中,上 帝的意旨不同於交戰的任何一方……雙方都稱自己按上帝的意旨行 事,雙方可能都是錯的,其中一方則肯定是錯的。”那麽,怎麽解決 沖突?不要太過自義,盡量寬容,學會妥協。
柯克對林肯軼事的結論是:人的秩序要屈從上帝命定的秩序。我說這完全是基督徒一廂情願的看法:你怎麽知道上帝命定的秩序是 什麽?林肯從來就不是相信自己絕對正確永遠站在上帝一邊的人, 他更像懷疑論者,知道事物的覆雜性,了解有缺失的人性,慈悲而寬 厚,體諒自己,也體諒別人。
美國的生命力來自憲法第一修正案對宗教信仰、思想和言論的 寬容,這也包括對價值觀和意識形態的寬容。 一切價值觀或意識形 態,不能定於“一尊”,因為根本不存在一種絕對“正確”的左或右 的意識形態。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必然是多元的、個人的、見仁見智 的,不存在任何“正確答案”,因而任何正當建立的國家都不得強制 推行任何正統價值觀或信仰,否則就是極權國家。
保守派對自由派的價值多元與包容原則(diversity and inclusion) 頗不以為然,甚至污蔑為極左。相信自己絕對正確的人,是容不得包 容的:你怎麽能包容錯誤呢?
自由主義者以賽亞 · 柏林 (Isaiah Berlin 1909-1997)深諳價值多元的智慧。他說在多元化的自由社會里,面對互相沖突的價值,不 可避免要作出各種妥協和折衷,經過權衡避免最壞的情況。保障社會 價值的多元其實就是保證社會共識的延續,共識消失了,民主社會也 無法長久。維護共識是民主社會每個人的責任,互相容忍,live andlet live,因為沒有什麽最終解決問題的辦法。凡是以為對生活可以求 得最終解決辦法的都是狂熱的信念,都將導致災難、痛苦、流血和可怕的壓迫。相信上帝站在自己的一邊的人,找到了人生問題、社會問 題的最終解決辦法的基督徒保守派,你們說呢?
保守主義運動走到今天其實也走進了死胡同。價值一元論,非黑 即白的極化思維,原教旨基要派的極端和封閉,背景和信仰的同質化,小團體內部的信息內循環等等,都使得美國今天的保守主義與反 智主義越來越接近,而宗教小團體強調群體和諧,不注重個人表達, 亦流於集體主義。
1949年後近40年的時間,聯邦通訊委員會(FCC)實施“公平主 義”(Fairness Doctrine)規則,要求廣播公司執照的持有者以誠實、 公平與平衡的方式介紹有爭議的話題。但1987年里根執政期間,FCC 取消了這一政策,直接導致了九十年代基督教右翼“脫口秀”廣播 的泛濫。因為對沒有事實依據的偏激言論不必負責任,這些脫口秀主 持人以造謠和陰謀論影響了大批尤其是鄉村和小城鎮的共和黨選 民。這些主持人中最著名的至今仍然活躍的有:Rush Limbaugh,Glen Beck,Sean Hannity,Alex Jones 等人。1996年福克斯新聞台 (FoxNews)成立,以更強大的資源加入誤導右翼選民的宣傳行列,進一 步激化他們對自由派的對抗與仇恨。當然在今天的互聯網時代,影響 更為廣泛和迅速的是社交網站上的謠言陰謀論和以炮制陰謀論為主 業的右翼自媒體平台(微信挺川平台資訊的主要來源)。這些都是今 天共和黨選民民智退化、越來越極端、也越來越焦慮和憤怒的重要原 因。
今天散布在保守派民眾之中的陰謀論之愚蠢荒誕和瘋狂,使當 年的伯奇協會相形見拙。今天三分之一共和黨選民相信QAnon 陰謀 論(認為民主黨領導層是聽命於魔鬼撒旦、綁架和性虐待兒童並吸他 們血的犯罪集團),這大約是兩千七百萬的美國人口。六十年代初戈 德華特,巴克利和柯克領導了保守派的一個共同行動,在《國家評 論》雜志上發表系列文章批判伯奇協會。今天的保守派重要人物無人 敢反對 QAnon,而兩位 QAnon 分子數月前儼然被選進國會眾議院, 這股極端而蒙昧的草根勢力已不再處於政治邊緣,而逐漸演變為共 和黨選民基本盤主力,左右共和黨政客的主張與傾向。他們相信拜登 因作弊贏得2020年大選的陰謀論,響應特朗普的煽動預謀並發動了今年1月6日的國會山暴亂,意圖推翻民選政府,逮捕並處決副總 統和民主黨國會要員。雖然政變沒能成功,但右翼極端分子已成為來 自美國國內的恐怖活動的主要威脅。巴克利當年刻意要為保守主義 打造智識上的優越,《國家評論》也確實質量不俗,他若知道今天保守主義漸與反智主義合流,不僅滑向了蒙昧主義,更演變為有強烈暴 力色彩的極端主義,應該在墓里打滾吧。
再說 “ 問題與主義 ”
談有關中國保守主義思潮的幾點看法
張 倫
整整一百年前,上世紀的1919年7月,胡適先生曾在“每周評 論“上發表過一篇文章,《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引發 藍志先(公武)先生的一篇商榷。稍後,李大釗先生又撰文對胡文反 駁,強調主義的重要,是為現代史上有名的“問題與主義”之爭。
近幾年的中國思想與學術界,常讓我想起這場爭論,也覺得似乎 還有再提“問題與主義”論題的必要。因李先生後來的文章就是“再 論問題與主義”,這里就可謂是隔著世紀的“再”再論了。這一方面 說明思想的問題總會有些恒久的命題,會在新的歷史情境下不斷浮 現;另一方面也顯示中國百年來邁向現代的艱難,依有長程要走,有 些既當下也與歷史相關的問題仍需討論。
問題與主義:哲學與政治的爭論
那場後來被胡適先生自己稱之為與“馬克思主義者沖突的第一 回合”的“主義與問題”之爭,背景是“想針對那種有被盲目接受危 險的教條主義,如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和布爾什維克等等,來稍加 批判”。(見“胡適自傳”)他認為: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 易的事。著重外來進口的抽象主義對解決中國的實際問題,是毫無用 處的。不顧實際問題囫圇吞棗把整套的外國學說搬進中國,是一種智 慧上的懶惰。因為“所有的思想都是從實際的困惑狀況之下出發的— 不管那是社會的、個體的、制度的或者政治上的”。而且偏向紙上 的主義是很危險的,容易被各種政客利用。從他那種實驗主義的處理問題的立場出發,他申明並不是勸人不研究一切學說與主義,而是認 為思想是演進的,要從問題出發,不要把半生不熟的主義掛嘴上成為 招牌,口頭禪,自以為找到包醫百病的“根本解決方法”,不去面對 具體問題的解決。
胡適先生的觀點招致許多“反對與敵視,尤其是那些要利用一些 主義為口號而從事政治活動的人”(胡先生語),但其中也不乏嚴肅 的學理討論,最重要的當屬藍公武先生那篇“問題與主義”,認為學 理或主義是一種“智能化的程序”,是對問題進行有效分析的先決條 件,是多數人進行共同行動的標準。對待某種事務的態度,問題是因 主義制造出的,與人的主觀認知有關(見藍文)。
李大釗先生後來的回應則是從一個新近服膺布爾什克主義的學 者出發的。他認為以俄國的例證來看,“羅曼諾夫家族的問題,沒有 顛覆,經濟組織沒有改造之前,絲毫不能解決。今則全部解決了”。 各種現存的問題無法得到解決的前提是需要一個“根本解決”。且引 用各種當時得知的外文信息來為俄國新政權辟謠,為布爾什維克主 義正名。“在我們這盲目的社會,他們那里知道 Bolshevism 是什麽東 西,這個名詞怎麽解釋?不過因為迷信資本主義,軍國主義的日本 人,把他譯作“過激主義”,他們看“過激”這兩個字,很帶著些危 險,所以順手拿來亂給人戴”(見李文)。
胡適先生後來還寫過一篇與這兩位先生的“二論”相續的“三論 問題與主義”,再一次闡發其“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的立場, “所有的主義和學理應該研究的,但是應當把它們當成一種假設的 觀念來研究,而不應為把它們當成絕對真理。或終極的教條。 ……不應頂禮膜拜,終止我們的思考和僵化我們的智慧。只有這樣,我們才 能培植我們自己有創造性的智慧;和訓練我們對解決當前團體和社 會里實際問題的能力。也只有這樣,人類才能從含有迷信的抽象名詞 或學理中解放出來”。 ( 見 胡 文 )意味深長的是,因為警察的光臨,原定要刊發這篇文章由陳獨秀 創辦、陳被捕後由胡適先生接手主編的“每周評論”被封,這篇文章 沒有能與讀者見面,這場討論也就無疾而終。但中共執政後卻將其翻 出,成為大批胡適思想運動的一個內容。當然這種“問題與主義“的討論在中共政權下長期也不覆存在。從北洋政權下主張具體解決問 題,結果主編的雜志被封的胡適,到主張“根本解決問題”卻連基本 的言論自由、討論問題與主義的都成問題的毛式統治,到近些年民間 政治活動人士中另一種圍繞有關主張“根本解決”當下這種政治狀 況、反對漸進改革的爭論,歷史繞了一大圈,這個“問題與主義”依 舊困擾著中國人,似乎只是換了些內容與對象。而當初胡適盡管不同 意陳、李二人的激進主張,卻為他們的權利鼓與呼,在雜志被封前在 自己主持的雜志上刊出李先生反駁自己的文章的那種前輩學者的雅 量與大度,卻隨著幾十年文化的破壞、鬥爭哲學的教育而淡漠少見 了。
且不論具體的政治歷史情境所帶來的限制,就認識論、哲學角度 講,也很難說當時的中國知識界有足夠的學術、思想的積澱、時間能 很好地處理這個“問題與主義”之爭。因此能結出豐碩的思想果實。 它像那個時代的許多爭論一樣,揭示了那個時代的問題意識,中國學 者把握問題的敏銳,但注定會是短暫和淺止的。這個短暫的爭論事實 上牽涉兩大問題, 一個是涉及近代以來認識論問題上經驗主義、理性 主義的一些帶根本性的哲學爭論,迄今依然可以在不同的當代中外 哲學論爭中聽到其回響。顯然不是偶然,這爭論發生在作為杜威信徒 的胡適與短暫留德、後來翻譯過康德的藍公武先生之間。事實上胡先 生後來也認為藍先生的論點有其道理。而另一個問題則是作為主張 漸進改良,個人權利的胡適與開始轉向政治運動,用大眾動員改造社 會的李大釗之間就不同的社會藍圖及達成目標的手段的爭論。中共 奪取權力看上去是李大釗的勝利,但慘痛的歷史與直至今天堆積如 山的種種問題、一些中國文明轉型、現代化的基本問題仍沒有解決又 顯示,“根本解決”是種虛幻甚至會帶來災難,就這點講,胡適之先 生也沒錯。
與一個世紀前這個討論的“主義”指涉大體是指激進的布爾什維 克主義不同,本文今天想探討的是一種新近在中國流行的思潮:保守 主義。至於其他當下的“主義“與今日之”問題“的關系,另文再做 討論。
作為新思潮的中國保守主義
保守主義在中國一些人中幾年間忽成顯學,學人爭說保守,這種 現象既有讓人困惑之處,也有些值得探究的原因。就現代思想的分野 來講,我們可以以進步主義(極端的形式是激進主義)或保守主義來 劃分其兩個基本面向,也可以以自由主義、保守主義或社會主義(其 極端病理形式是共產主義)來區分政治、社會與文化上的現代性思想 三元色。這些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議題上都有各種不 同的覆雜組合,也體現出不同的形式,與不同思想要素有過嫁接,如 浪漫主義在上述三者的組成上都有過不同的表現。
以保守主義來講,其內部也是存在著諸多的不同光譜,從徹底反現代的到接納現代文明與思想的要素,與現代性進行積極對話,辯證 博弈的立場,林林種種,不一而足。姑且不講那些各類當代的“新保 守主義者”,就其整體來來,保守主義從來就是現代性的產物,是與 現代性、法國大革命一起孿生的,其本身是現代的,現代的現象、某 種意義上講的“反現代“的現代現象。是作為廣義的進步主義的對立 面,對話者而產生的。 一如英國學者Robert Leach 在談論英國的保 守主義意識形態時所說,長期以來“它尋求的靈感通常來自自己的陣 營之外, 從輝格派的埃德蒙 ·伯克到”自由統一黨“的約瑟夫 ·張 伯倫,到凱因斯,經典自由主義與新自由主義”。(見其關於英國政 治意識形態的著作)就實踐來看,在西方,保守主義與保守派的區分 就不易,那有一個很自然的歷史的、文化的、社會與政治的銜接與結 合;但保守派並不等於保守主義,保守主義在某些人那里也不一定就 意味著對現代性的全部的反對,這也是顯見的。
西方保守主義主張傳統的重要,理性的有限性,注重經驗,強調 權威與穩定、法律的不可或缺,社會的秩序以及相關的等級的必要, 對社會變動抱謹慎甚至懷疑的態度,在某些社會問題的改善上主張 漸進改良(就這點講,胡適先生是很有點保守主義的味道的),對既有 自由(歷史來講常常是精英的自由,逐漸擴展的自由)的維護,財產 權的不可分離與侵犯,基督教傳統作為價值的來源的神聖性等。
而在非西方世界,這些並不是一個自然的傳統,甚至有些是與其各自的傳統絕然陌生的文明要素。因此一些朋友主張要區別廣義的 與狹義的保守派,保守派與保守主義就顯得更加必要。放到中國的語 境下,就是要將這種保守主義與近代以來乃至改革開放幾十年來人 們常講的保守派區分。這當然是有道理的,也有其合理性。
但也需要指出的是:許多非西方的保守派可能並不見的能接受 西方特別是英國發展出的保守主義思想,尤其是當代更加現代化了 的保守主義流派思想,但就英文保守conservare,servare 的“保留,保 持,保護”某種法律或者習俗的拉丁文原義來講,在對既有的秩序、 權威的認可,對各種進步的懷疑態度等問題上,這兩者之間顯然又是 有著共享的精神結構和立場取向,這是“保守”的語義與精神上的本 意。只是,兩者要保護的對象,各種秩序,權威、文化價值可能不同。
就保守的精神結構與立場來講,廣義的保守主義或保守派對中 國來講並不新鮮,不是什麽“新主義”,而這種新進流行的西方保守 主義對中國人來講卻是一種地地道道的新主義,盡管現代以來人們 也多少已有些引介。
文革後期開始,中國的知識界便開始了一種從毛主義、共產主義 意識形態到民主社會主義、社會民主主義、人道主義,直至現代性的 本源的自由主義一步步的漫長回溯、回歸的思想過程,這個過程得益 於中國的改革開放,社會經濟的演變,也反過來推動、影響了這一過 程。保守主義在其中逐漸浮現。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起中國學界便 對所謂的“激進主義在中國“的問題有所討論,筆者還很清楚地記 得,八十年代後期在北京讀到余英時先生在香港就近代以來中國思 想的激進與保守所做的演講以及與一些朋友的討論。九十年代有所 謂李澤厚、劉再覆先生的“告別革命”論,對法國大革命的批判等等,被當時一些人並不嚴格地稱之為“新保守主義“的一種對政治變動的 謹慎與懷疑態度立場也開始在知識界的諸多人那里漫延。中國知識 界在過去幾十年的回溯、探索中經歷了幾次重大的分化,而存附於自 由主義內部作為其一部分的保守主義思潮終於走向其對立,與其分 裂,可謂最新的一次。這過程不像一些論者認定的始於此次美國大 選,幾年前事實上已經開始,顯化,只是因此次美大選這個重大事件 的刺激而明確了而已。
最近這種西方保守主義在中國一些人中的流行,與當初共產主 義進中國是有類似之處,是與世界範圍內思潮的變動,保守主義的回 潮有很大的關聯,受其影響的。同時也與改革開放後幾十年出現的一批都市有產階級、知識精英的利益訴求,心理傾向,文化愛好有關。而在筆者看來,更深層的原因是與中國現代文明轉型中階段性浮現、 迄今未得以很好解決的精神危機現象相關聯。這其中因素覆雜,容日 後再加深入探討,筆者關心的問題是保守主義對當下或未來中國的 解釋與設想。其自身在中國的演變及影響;在激烈的爭執與不可避免 的分裂後,還有什麽可作為中國知識界共享的話語要素,看問題的切 入點,重建某種不涉特定意識形態指涉、主義規範的共識的可能。也許,回歸中國當下的問題, 一些切實的需要直面對待的問題仍是個可 行的途徑。
保守主義與中國的問題
什麽是當下中國種種覆雜問題的核心?在筆者看,就是公民權 利的缺失。多年來,筆者一直主張“權利”“公民的權利的增長“是 衡量中國當下政治的進步,真假改革的唯一標準,也認為這可能是重 建推動中國政治變革、社會進步的最底共識的唯一可能。所以主張在 中國的背景下,放棄無謂、混亂的甚至是義氣用事的左右之爭,以 “權利”(right)而不是“權力” (power)來衡量中國的種種現象,不以什麽特定的主義為標簽。“權利”問題既是理論的,也是個非常 現實的問題。中國的問題說到根本,就是(國家)權力過度擴張膨脹, (公民)權利弱小不足的問題。不僅在中文發音上“權利”與“權力” 這兩個詞匯常常被混淆,在認識上,這也是一個人們常常區分不清的 問題;但卻也是因某種闡述解釋的努力最易讓人理解的問題。各種政 治、經濟、社會、文化上的失衡、問題與混亂根源於此,由此衍生。 這個問題得不到很好的解決,中國的現代性建設是無論如何邁不上 新的階梯,轉型也一定會發生扭曲。
權利問題是現代性的關鍵,是現代文明幾個世紀以來演變的主 流。處理好這個問題,圍繞這個問題重建中國的政治框架,就既是符合(部分)保守主義原則的,也是符合(部分)進步主義者期望的。既 是自由主義的核心,也是那些非極端、非原教旨主義型的各種保守主 義、左翼思想運動所共享的一個關鍵要素。我們可以將其視為是一個 “主義”,“權利主義”,一種現代的人的主體性權利確認,它是一 種漫長宏大的、從西方延展到全世界,經驗上可觀察到的歷史巨流的 本質,且同時也是“問題”,各個國家都需要不斷地面對、解決的不 同時代有具體不同指涉內容的問題。推動權利“主義”意識在中國的 傳播,就是改造中國的政治與政治文化;在這個問題上取得的每一步 進展,都會是中國真正融入世界,與世界共享話語、一些世界性“問 題”得以解決的組成部分。
以保守主義作思想工具對二十世紀激進共產主義在中國的發 展,其造成的問題做檢討、批判未嘗不可,也有其合理性。但將當下 的中國政權仍視為是一種左翼極權體制,也許會不得要領。多年來筆 者就認為,對現體制的解讀仍需要做出許多學術上的努力,其依舊也 帶有很多傳統的左翼極權的成分,需要的時候,也可依然啟動這些資 源維系自身運作與合法性,但相當大程度上講,這體制已具有極其重 要的一種右翼極權主義的特征,正逐漸完成一種從左翼極權體制向 右翼極權體制的轉變。面對這種現況,現有政治秩序,保守主義的邏 輯解釋是怎樣的,是否也要維系“秩序“與”權威“,如果需要改造, 建設他們認可的、值得保守的秩序,那又該以何種方式進行,怎樣完 成這種跨越?是否依然還要堅持演進的邏輯或是采取突變革命?當 許多人在為美國的大選爭執撕裂之時,北京郊區昌平香村寒冬中被 強拆的那些人們包括些法學教授的私人財產權、自由如何得到保 證?寶貴的法治秩序怎樣建立?主張基督教保守主義的朋友們主張 的信仰自由包不包括那些信仰其他宗教人們的自由?政治與宗教是 否仍需要分離?批評西方的進步主義的種種問題的同時,進步主義 主張的少數族群以及婦女權利在中國是否還需要得到尊重與落實? 在美國用保守主義可以解釋的一些問題,是否是中國同樣面臨的問 題?如果不同,區別在哪里?而最終,現代性的一些基本價值自由、 平等、民主、人權、理性等是否還需要在一個廣泛的範圍得以普遍的 堅持與尊重? ……提出這些問題,不是對主張保守主義的朋友有何偏見,事實上, 筆者本人除不讚同用一種“整體主義“的方式去看待保守主義外,對 保守主義的某些看法是有程度不一的認可的,只是因為,所有其他在 中國已存的“主義”似乎對當下中國的“問題”都有些相對明了的解 釋與主張,也較易了解,但中國的保守主義面對中國當下上述涉及的 種種問題,似乎仍需要給出一個令人信服、顯明的解釋,以更增加說 服力。如僅將保守主義作為學理探討,清理過去的工具,無可厚非。但如作為一種指向未來的社會與政治思潮,這些問題顯然是不能回 避的。
或許鑒於當下中國的形勢,許多人認為無法正面闡述,且認定已 沒有任何推動中國進步的行動空間,這或許是事實,或許也不是,因 其牽涉到一個如何對當下進行判斷,如何認定改變的問題。歷史常常 是可以以不同方式寫下的,空間與力量也是可以轉換的與創造的,型 塑未來的動力常常是在無聲中點滴累積的;這些都取決於行動者的 選擇,具歷史感且不求速效的堅耐與信心。許多人或許會講,連現代 “公民”二字的使用都受到某種限制,何況“公民權利”,這確是一 個很大的困難。但恰恰因此,正說明這這觸及了問題的關鍵。而欲圖 全面管控的權力與現代經濟與社會生活所需要的法治、對公民權利 的尊重之間的緊張最終是無法消除的,也因此注定會為社會活動提 供空間的,體制也一定會有縫隙的。
回到“問題與主義”上,就背後涉及的認識哲學問題來講,覆雜 且源遠流長,似乎不是那麽簡單能終結討論的,我們暫可在此文中懸 置。如果回到社會與政治改造的問題上來,不同的人對”主義“與” 問題“何者優先,何者有效,也依然會因人而異。我們當然也可繼續 召喚新時代的”根本性解決“,但即便如此,根本性解決的動力以及 解決後的狀況、制度可持續性及質量,依然還是要取決於”根本性解 決“前在解決”問題“中的積累與培孕。這是被歷史乃至當代的諸多轉型的過程所證明的,長遠看,這最終才會是決定性的。保守主義思 想其實是有注重解決具體問題的傳統的,推動每一個能改善公民權 利境況的具體行動,不因善小而不為,哪怕從自身做起,似乎本來就 應是保守主義題中應有之義。但如果將保守主義當作另一種”根本解決“的方案,以一種絕對的教義的態度視之,等同真理,缺乏寬容, 這本身是有悖保守主義精神的。當下的一些中國保守主義者所持的 立場與論述方式是否是另一種新的”激進主義“或至少帶有”激進 “色彩的論說?這是一個需要值得辨析、探討的問題。比如,就某些 人希望中國盡速全盤基督教化這一點上看,就很難不被人視為是一 種激進的文化改造方案設想,盡管就筆者講,樂見基督教在中國的發 展,也尊重每個人信奉各種宗教的權利,對一些基督教徒的信仰權利 得不到尊重表示極大譴責。
再引用胡適先生的一句名言:”民主是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習 慣“,西方保守主義也是。真正健康的保守精神氣質是需要培育的, 需要寬松的文化與社會條件的長期養潤,並不見得很容易被處在一 種沒有傳承、具有緊張、壓迫氛圍時代的人所真正領悟與吸納。中國 仍缺自由地保守,保守的自由。在欲想急切地推動社會的變革與堅持 保守主義的信條之間是有內在的緊張的,是些主張保守主義的朋友 們不得不察的。否則,這種緊張必然會造成中國保守主義的扭曲與尷 尬,甚至造出某種怪胎,那似乎應該不是中國的保守主義者的初衷, 所樂見的。急就章的思想引進,快餐式的思想消費往往會引發問題。” 橘逾淮而枳“是思想史中一再出現的問題,但最好要避免壞枳養成。 保守主義中是存續著反現代的基因的,稍不注意,就會滑向反動的、 破壞性的、反人道、非理性,不尊重人權的境地去。如何防止這種負 面的局面出現,讓保守主義在中國的引進能成為中國的文化與政治、 文明發展的重要的健康的力量與組成部分,這需要時間與摸索、消化 過程。而至少就當下來講,恰當的方式,思來想去,或許還是那句話: 少談點主義,多研究、解決些問題 尤其是以權利為目標,與權利 有關的問題。
(首發於《FT 中文網》,2020/12/23)
“保守主義”保守什麽?如何保守?
張千帆
中國的保守主義者注重自由和法治,但也要接受民主和機會平 等。一開始步子可以小一點,目標可以低一點,但是方向不能錯。
近40年來,大量西方思想觀念湧入中國,其中包括自由主義與 保守主義。尤其近20年來,隨著中國加入世貿之後經濟發展加速, 社會利益出現分化, 一部分人群對保守主義產生了濃厚興趣或感覺 到一種天然的親和力,保守主義也成為某些“圈子”里言必稱的顯 學。這本來是正常甚至可以說是健康的思想多元化現象。在西方尤其 是英美國家,保守主義不僅是一股重要思潮,而且也是重要的政治力 量,對於社會變革的穩步進行發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如果說自由主 義是社會進步的油門,那麽保守主義就是剎車或韁繩。歐美歷史上, 二者歷來相互補充、糾偏,缺一不可。進步太快,會像法國大革命那 樣栽跟頭;保守力量太強,則會像拉美社會那樣停滯不前,最後反而 引發暴力革命。因此,在一個正常社會,保守與自由是兩種相互牽 制、共同進步的力量,不可偏廢。
中國近代飽受激進革命之苦,走上了極權國家的不歸路。當下改 良困頓之際,革命情緒覆萌,健康進取的保守主義確實可以作為一劑 防止激進主義的良藥。然而,許多東西到了自由主義思維習慣未能紮 根的中國就會變味。中國的保守主義原先是廣義自由主義學說中的 一支,劉軍寧、陳浩武、王建勳等學者也是受到公認的自由主義學 者。但近年來,中國保守主義學說卻似乎越來越劍走偏鋒,令人感覺 正在偏離自由主義軌道並有“拉美化”趨勢。 一個突出的表現是將川普和彭斯的上台解讀為美國福音派教會的覆興,將1788年美國立憲 的基礎說成是《聖經》,或把“美國秩序的根基”簡單歸結為基督教 信仰。總之,美國是或應該是一個基督教國家;如果1960年代的民權運動等自由化運動削弱了美國社會的宗教信仰,那麽它們就是破 壞美國秩序根基的萬惡之源……這些顯然是對第一修正案所代表的 美國憲政秩序的誤讀,我在“什麽是美國的宗教立場”一篇短文中 曾做過簡要說明。
最近,保守主義學者又開始高揚“啟示”、否定啟蒙,好像近代 一切政治災難都是啟蒙運動和理性的僭妄造成的。這樣說當然並非 全無道理,但是如果把這個邏輯推到極端,政教不分的中世紀豈不是 更好?那個年代,教廷如日中天,歐洲每個國家都實行“啟示”治 國,《聖經》是連國王都不敢須臾背離的根本大典,但眾所周知,那 並不是一個清平世界,一會兒宗教審判、一會兒十字軍東征。啟示當 然很好,問題是誰的“啟示”?滿世界的上帝、真主、佛陀,到底聽 誰的?基督教還是伊斯蘭?(當然是基督教)天主教還是新教?(當 然是新教)新教那麽多教派,發生分歧誰說了算?誰是《聖經》的“權 威”解釋者?某個自封的“先知”嗎?如果保守主義學者再去論證 新教某個教派的啟示特別“偉大”“正確”,或在英美文明發展進 程中作用特別重要,因而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那麽確實就 離中世紀不遠了。西方政教幾百年血與火的歷史,中國是不是要再走 一遍才能理解其中的教訓呢?當然,最近一個澄清保守主義的帖子 否認了“啟示”代表特定的教義,但是並不足以令人信服,因為我從 來沒有看到中國的保守主義學者宣傳過猶太一基督教以外的任何教 義。
中國的“保守主義”並不限於保守主義學者闡述的理論,也包括 民間具有保守主義傾向的不同人群所發表的觀點和情緒,其中有些 顯得相當出格。弗洛伊德事件引發了美國各地的抗議風潮,也在撕裂 中國自由派的圈子。抗議中發生的某些暴力行為和過激措施當然需 要受到譴責、管控和反思,但是到了國內就成了發泄種族主義情緒的 借口。“黑人生命也重要”被污名化地翻譯為“黑命貴”,Calvin Klein 做的黑人變性模特廣告遭到鋪天蓋地的譏諷和辱罵,各種過分的言 論恕不一一羅列……在這當中,不難發現中國式“保守主義”相當 有代表性的思維傾向:蔑視弱勢種族、反平等、簡單政治站隊、用自 己的思維模式去套英美兩黨政治。不少以“保守主義”自詡的華人認定英美保守派- 英國撒切爾、美國里根和川普 是“好人”,作 為“鐵粉”無條件力挺,無論他們被曝出什麽事都是民主黨為了贏選 票而故意炮制的陰謀:自由派 譬如美國民主黨- 就是要搞 “社會主義”,和共產黨沒什麽區別。這種思維非黑即白、誇大事實 而又混淆是非,在其方式的極簡化上和長期受極左洗腦的“五毛” 驚人相似。
最後,理論上和歷史上,各國保守主義原先都是以抵觸大眾民主 的姿態出現的,區別在於英美等國在轉型成功的同時,保守派順應歷 史潮流,逐漸有限度地支持民主並用憲政制度來制約民主,法、俄、 大清等失敗國家的保守派則只是“保守”、頑固抵抗,最後被激進的 革命洪流淹沒。如果說中國的保守主義學者幾乎從來只談自由、不談 民主,只能從其對“多數人暴政”的貶抑能隱約感覺到其對大眾民主 的抵制,那麽自稱“保守主義”的各類社會人士就直言不諱了;似乎 絕大多數人都樂得漠視- 反正現在正好沒有,而反對“一人一 票”的也大有人在。
保守主義本來是一種正常的政治與社會偏好表達,但是如果不 小心,很容易走向反平等、反民主、反啟蒙甚至反自由的原教旨主 義。近年來興起的保守主義話語似乎顯示了這個趨向的端倪,值得警 惕。今天,中國的保守主義者(尤其是學者)需要反思保守主義在中國 的定義和定位。從世界範圍的歷史經驗教訓來看,保守主義要在中國 得到良性發展,還是不能違背它和自由主義共享的社會契約原則。
一 、保守主義的多個面向
按詞典定義,“保守主義”是在特定文化背景下促進傳統社會制 度的政治與社會哲學,其核心價值一般包括注重傳統、社會秩序、等 級權威、財產權等方面。雖然伯克因反對法國大革命而被認為是英國 保守主義之父,這個概念的真正流行要等到1818年法國對大革命反 攻倒算的波旁王朝覆辟時期。如果說自由主義或進步主義要向前看, 那麽保守主義則要向後看- 注重當下、向往昨天。保守主義之所以 “保守”,是因為它要保守傳統與成規,注重現有的政治與社會秩序,反對激進的社會變革。
當代的保守主義之所以強調私有產權保障和利伯維爾場經濟,也是因為西方社會在19世紀至20世紀早期經歷了資本主義,而以 羅斯福“新政”為標志的1930年代開啟了延續至今的福利國家時 代。今天仍有人懷念過去那段相對“自由放任”(laissez faire)的黃金 時代,反對重新分配財富的平等主義政策。這基本上是亞當斯密所代 表、哈耶克仍堅持的英美“古典自由主義”(classical liberalism), 經 濟保守主義和它有很大重叠。事實上,如果中國的“保守主義”能改 稱“古典自由主義”,會避免許多誤導或誤解。而且既然是“古典” 的,其保守性自在其中矣。當然,亨廷頓在“作為意識形態的保守主 義”(摘自其《政治思想史》2010年版)一文中把保守主義限定為保 守當下的制度;如果古典的制度和現在差別很大,就不能被歸為保守 主義,而可能變成激進的覆古主義。這個問題後面再討論。
當代中國企業家、律師等人群從近40年的經濟改革中嘗到甜 頭,也多支持經濟保守主義,強調私有財產保護,反對回到人人貧困 的“大鍋飯”時代。但也如亨廷頓所說,保守主義並非貴族或既得利 益階層的專利。保護私有財產並不只是資本家、大老板的事,而是作 為人的普遍需求。譬如最近北京、河北、山東等地正在搞“拆違”大 躍進,以拆除“違章建築”的名義剝奪公民的房屋財產,而受害者多 為普通業主,並非腰纏萬貫的富翁。經歷了“大躍進”“文革”“大 鍋飯”等瞎折騰之後,保護私有財產的經濟保守主義可以是每個普 通公民的訴求。
除了經濟方面之外,保守主義還可以有政治、社會、文化等多個 面向。這些面向未必能被“古典自由主義”所涵蓋。文化上,保守主 義會強調本民族的固有道德文化。譬如美國共和黨更注重基督教信 仰和家庭價值觀,意大利、西班牙、拉美等以天主教為主的國家則更 強調宗教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宗教當然很重要,信仰自由必須得到 嚴格保護,但這並不意味著一個國家必須以特定宗教信仰作為指導 思想,甚至由某個教派來領導這個國家,否則就成了拉美、中東長期 受害的政教合一了。中國長期受極權主義統治,唯我獨尊的心態很普 遍,也很容易受宗教保守主義影響,不能區分信仰領域的公域和私域。與此相關,在社會方面,保守主義堅持主流文化,反對文化多元 主義。這在基督教反對同性戀等“後現代”生活方式上體現得很清 楚。和經濟保守主義反對國家幹預市場恰好相反,社會保守主義主張 國家在一定程度上幹預社會與家庭事務,譬如禁止墮胎、禁止同性戀 行為、資助帶有宗教背景的私立學校。
在政治上,保守主義主張尊重秩序與權威,反對無政府主義和過 度自由。歷史上,政治保守主義一度站在反對普選權一邊,要求對選 舉權設置納稅或財產限制。由於不信任普羅大眾,保守主義具有崇尚 精英政治和反多數主義的鮮明“右”翼傾向。政治和經濟保守主義密 切相關,因為不難預見,大眾民主很容易催生財富平等化政策,直接 威脅私有財產。在中國,也長期存在先民主還是先法治的爭論。保守 主義者多認為中國仍處於“民智未開”的階段, 一下放開容易造成混 亂,因而主張效仿台灣、香港、新加坡等地威權統治時期的經驗,先 通過開明專制完善法治,等條件成熟(或許)再推進政治民主。由此可 見,保守主義者即便是以自由主義的姿態出現,也往往願意容忍他們 眼中“開明”的威權統治,甚至認為開明專制比民主政體更好,因為 大眾很難克制劫富濟貧的短期利益沖動,而民主政權頂不住大眾普 選的壓力,上台後必然對富人和企業開征重稅、侵犯私有財產並抑制 投資和就業。說得直白一點,私有財產保護需要獨裁者。這在拉美等 國轉型中體現得很清楚,靠選票上台的民主政權都是要均貧富的,靠 開明專制來維持資本利伯維爾場還有點指望。
保守主義的不同面向相互組合,可以得到多個版本。你未必喜歡 某個版本的保守主義,但這並不表明它不是保守主義,而是你要說明 自己喜歡的是哪個版本的保守主義。譬如“古典自由主義”未必認同 尊重傳統與權威的文化和政治保守主義,它自己從18世紀封建秩序 脫穎而出的時候就不是那麽“保守”的;文化保守主義中,悲天憫人 的天主教傳統也不能容忍資本主義市場秩序的“放任自由”,未必 會反對國家福利政策以彌補社會救濟的不足。更重要的是,每個面向 本身也存在走多遠的問題。保守派可以反對高稅高福利,但是否要走 到國家不管死活的完全“放任自由”?美國共和黨可以反對某些 “糾偏行動”(affirmative action),但是否還要走得更遠,滑向種族主義?宗教虔誠、家庭忠誠都是美德,但是否有意無意要讓國家為自己 的信仰背書?政治、經濟、文化等每個面向的不同深淺色調,加上不 同面向的組合或排斥,構成了一個多維度的覆雜“保守主義”譜系。
由於保守主義帶有多個面向和版本,它和自由主義顯然不能劃 等號。然而,在某些國家,它和自由主義又是有交集的。在我多年前 主持的一次左右對話中,軍寧回答了“保守”什麽的問題:保守主義 是要保守自由。這個回答很好地定位了自由保守主義,令我記憶猶 新。但我們也看到,這並不是保守主義的原始定義,更不是唯一定 義;保守主義顯然未必是自由主義 不論新舊,其所要保守的也未 必限於自由。一般意義上,保守主義未必自由,自由主義也未必保 守;無論是美國獨立革命還是同時期的法國大革命,都屬於激進自由 主義。如亨廷頓簡要總結的,一切保守主義的共同特征都是要保守現 有的政治與社會制度,而當前制度顯然既可以是自由的,也可以是不 自由的。事實上,他總結西方歷史上四次保守主義運動,至少有三次 都是反自由的:16世紀末英國保守派反對清教運動,代表作是胡克 的《教會政體的法律》;18世紀末針對法國大革命,代表人物有伯 克等歐洲貴族和中產階級;19世紀中葉歐洲統治階級對下層民眾參 政訴求的反應,貴族做出有限讓步;同期美國內戰前夕的南部保守主 義,卡爾霍恩等代表人物用伯克思想為“南部特有的黑奴制度”辯 護。
在絕大多數國家的歷史上,保守和自由不是同義詞,而是反義 詞。這是因為在本質上,保守主義是要保守當下的制度或回到過去某 個的“黃金時代”,自由主義則是要從過去和當下的黑暗走向光明的 未來。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可以有交集,但這種交集是有條件的。自 由保守主義的本質從英國歷史即看得很清楚。無論是1215年《大憲 章》還是1688年“光榮革命”,英國貴族的訴求都是要“恢覆”遠 古已有的權利和自由。貴族反叛約翰王的時候,據說拿出了亨利一世 的登基誓言為自己背書,指責國王違背了英國自古以來的權利和自 由。下面這張圖是“光榮革命”中的輝格黨和保皇黨。兩黨聯手趕走 詹姆斯二世之後,下議院通過決議:“詹姆斯二世破壞了國王和人民 之間的原始契約,在耶穌會等其他惡人的建議下違背了基本法律,試圖顛覆其王國的憲法。”“契約”和(不成文)“憲法”都是英國傳統, “革命”只是要恢覆被國王破壞的傳統權利。
英國的保守主義革命正好和自由主義合拍,是因為英國傳統上 即有一定的自由,因而英國保守主義有值得保守的自由。這是英國得 天獨厚的歷史條件,絕大多數其它國家並不具備。既然歷史傳統並無 自由可守,保守主義也就和自由主義分道揚鑣了。這是為什麽在這些 國家,自由不保守,保守不自由,而只剩下守舊,甚至成為反動。中 國是一個顯然的例子,毋需贅言。只要想一想,清末或上世紀八十年 代末年的時候,“保守派”是些什麽人?我前陣子在研究各國內戰, 發現在拉美等國,許多內戰就是在保守派和自由派之間開打的。那里 的“保守派”無非是主張政教合一的天主教徒、保皇派、大地主等既 得利益,找不到一點自由主義的影子,而自由派所追求的則是政教分 離、廢除帝制、土地改革等符合現代文明的目標。在多數國家,自由 派和保守派是對立的,有時甚至長年處於戰爭狀態。
當然,中國的保守主義學者也許會說,他們所指的“保守主義” 和這些國家的保守派甚至詞典定義的“保守主義”不是一回事,但這 恐怕是很難說得通的。畢竟,約定俗成的意義是不能忽視的。和“自 由主義”一樣,“保守主義”也是一個很大的框,英美自由保守主義 可以往里裝,但很多的其它東西也可以往里裝,譬如拉美的宗教和專 制保守主義。亨廷頓甚至認為,保守主義是一個沒有理想的哲學,就 是要保守當下的制度,不論它代表什麽. 當然,任何“主義”都不 可能沒有一點理想,只是保守主義要保守的就是特定制度所代表的 利益和理念。宣稱只有我的才是“正宗”的保守主義,你們其它的都 不是“真正”的保守主義,這是很沒意思的文字遊戲。說保守派奉行 的不是保守主義,就和說自由派奉行的不是自由主義、民主派奉行的 不是民主主義一樣有違常理。
關鍵在於,和任何其它主義一樣,保守主義不是只有一個“正 版”的“真理”,建立在經驗主義與懷疑主義基礎上的英美保守主義尤其應當反對任何“真理”言說。作為一般概念,保守主義也會有自 己的盲區。中國的保守主義學者需要注意,他們在中國語境下究竟提 倡哪一種“保守主義”?在什麽意義上,他們的保守主義是中國的?
如何保證自己主張的是自由保守主義而非拉美保守主義?他們也許 有義務對自己的民間擁躉澄清,中國化的“保守主義”究竟是什麽, 至少不能泛泛宣稱“保守主義”,好像保守主義只有一個版本,或天 然帶有自由主義的元素,而只能說,他們的“保守主義”究竟要保守 什麽。亨廷頓總結了保守主義的一些共同特征,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世 界上只有一種“保守主義”;保守主義思維傾向和特定國家的特定制 度相結合,必然會衍生出形形色色的具體意識形態。為避免誤解,我 建議保守主義學者明確說明自己主張的是英美版本的自由保守主 義。
當然,我這里假定了自由主義仍然是保守主義學者的追求;否 則,就沒有什麽共同語言了。我也假定,中國的保守主義學者不只是 要主張英美保守主義,而是希望開拓中國的保守主義思想市場和政 治哲學。但這樣一來,更麻煩的還在後頭:如果把英美保守主義的內 涵拿到中國來,還是不是“保守主義”?
二、保守主義的地域性
保守主義的第一個特點上面已經提到,就是它有明顯的地域性 或國界性。自由主義主張人性普遍和某些基本原則的普遍適用,保守 主義則歷來是有國界的,不存在一個抽象的普世的“保守主義”。“共 產國際”才無國界,而它恰是保守主義的反面。無論哪國的保守主 義,都反對理論抽象和宏大敘事,而強調本國文化傳統的獨特性乃至 不可比性。本土意義的保守主義不是“拿來主義”,不能把我們認為“正確”的哪個國家的體制或主義拿來,在本國推行實施 那是馬 克思主義,不是保守主義。
英美保守主義清晰地體現在其普通法的“遵循先例”傳統當中, 簡言之就是今天的案件要按昨天類似的案件那樣去判。當然,什麽 “類似”、什麽不類似並非截然分明,美國法學院教的基本上是如何 類比與區分,但是其保守性不言自明。盡管有離經叛道的法官,法官 主體無疑是相對保守的精英。普通法的保守性從英國功利主義始祖 邊沁對它的激烈抨擊即可看出,他的《道德與立法原理》就是要用普世的功利主義為社會立法。不過,英美司法並不只有保守,“遵循先 例”並非絕對原則 凡是原則就有例外,而正是這些離經叛道的例 外造就了法律革命;否則,英美判例就成了固步自封的“千年老妖”。 英美司法史上不乏推翻先例的革命性判決,1954年美國最高法院取 消校區種族隔離的判決只是其中的顯著一例。事實上,司法保守主義 到了美國更上一層樓,因為英國從1689年“光榮革命”以來至今恪 守“議會至上”傳統,而議會民主就是邊沁式功利主義的操作機制; 美國最高法院卻在1803年搞了一次“司法政變”,“馬伯里訴麥迪 遜”判決憲法是“更高的法”,所以法院自己有權依據憲法審查議 會立法是否“違憲”,等於把傾向保守的司法淩駕於傾向進步的立 法之上,而馬伯里判決本身卻開了一個當時非常非常激進的“先 例”,因為憲法里頭完全沒有這樣的規定,至今都沒有!因此,美國 司法的保守和激進是一個不容易說清的覆雜故事。
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在美國最高法院的憲法判例中顯得涇渭分 明。美國的司法保守主義之所以“保守”,是因為他們的憲法解釋哲 學采用“原旨主義”(originalism); 某個條款今天怎麽解釋,要看條 款通過當時的意義,因而制憲者的理解至關重要。自由派之所以“自 由”,則是因為他們認為憲法是“活的”(living),不斷生長、與時俱 進;某個條款的意義要放在今天的社會文化環境下看,不能固步自 封,制憲者的理解至多只有參考價值。在如何對待外國對類似憲法規 定的解釋上,美國傳統也是比較保守的,法官一般只看自己轄區的先 例,外國判例則因為缺乏法律效力而一直不受重視。但近年來,最高 法院內部某些自由派或溫和保守派法官 如布雷爾和肯尼迪(已 退休). 開始引用並討論外國判例經驗,司法判決逐漸呈現出“國 際化”風格。然而,前任首席大法官倫奎斯特、斯格利亞(均已去世)、 黑人大法官托馬斯等保守派則仍然堅守帶有民族主義色彩的美國本 土立場。現任首席大法官羅伯茨在參議院的任命聽證會上曾被問及 這個問題,明確拒絕了司法判決的國際化傾向,而他是眾所周知的保 守派。諷刺的是,保守派的理論依據正是民主——因為民主是有國界 的:憲法歸根結底是本國人民制定的,解釋憲法要看本國制憲者當時要讓憲法幹什麽,你去借鑒、比較其它國家的憲法是什麽意思?
由此可見,保守主義的底色和民族主義很相似,而這未必是中國 的保守主義學者希望看到的。如果你是真正意義的保守派,那麽你或 許應當像“新儒家”那樣弘揚本國的“國粹”。如果你認為中國傳統 並沒有什麽值得弘揚的,你要弘揚的是英美的“國粹”,甚至主張只 有基督教才能救中國,不讓中國文化徹底改頭換面就無法實現自由 憲政,這是哪門子“保守主義”?如果要在中國實現英美保守主義, 那不是“保守主義”,而是釜底抽薪式的激進自由主義。當然,這種 主張本身沒有任何問題。你當然可以在中國主張英美保守主義或古典自由主義,但你不能泛泛地宣稱自己是“保守主義”,因為自由主 義是普世的,保守主義則注定不是;不僅有英美保守主義,也有拉美 保守主義、土耳其保守主義甚至中國保守主義 典型如清末慈禧 為首的滿清貴族。華人在英美國家說自己是“保守主義”不會引起 誤解,但是在中國這麽說就會產生概念混淆和無意義的爭吵;與其如 此,不如明確自己是“英美保守主義”或索性“古典自由主義”。
附帶說一句,既然保守主義可以有民族主義因素,它也可以走向 自己的反面- 民粹主義。精英氣質的保守主義當然是反民粹的,不會看得上迎合大眾口味的煽情政客,但是在大眾選舉政治中,放下身 段可能是不得已的下策。這體現了貴族保守主義在民主政治下的困 境。如果相當部分的選民堅信基督教,或主張國家利益至上- 這自 然是十分正常的,那麽保守主義政客肯定不會放棄打宗教牌或愛國 牌的機會。如果選民們對於政教分離、新聞自由等政治自然法理念沒 有足夠的認識和堅守,那麽很可能會出於自己的短期利益把選票投 給違背契約原則的政客。土耳其總統阿爾多安最近把聖索菲亞大教 堂變回到清真寺,可以算作一個最新的注腳;他顯然不算英美保守主 義,但也許算得上“土耳其保守主義”,因為他要保守占土耳其人口 絕大多數的穆斯林的宗教傳統,盡管阿塔圖克凱末爾的強制世俗化 也有近百年的傳統。以福音派為基本盤、“美國優先”為競選招牌的 川普如出一轍,也是結合保守主義口號+民粹主義選票的成功典型: 政策貌似保守,實際上有違保守主義的貴族精神。
回到中國,本土資源的匱乏是“保守主義”中國化所面臨的真實 困境。上面說到,自由保守主義是要有幸運的歷史條件的。英美保守主義有值得保守的傳統自由,這是他們最大的本土資源。而中國和絕 大多數國家一樣,並不具備如此幸運的歷史條件和本土資源。在中國 實行保守主義,保守什麽呢?兩千年專制政治似乎也找不到什麽值 得保守的自由主義傳統。如果找不到也要找,像當今多數“新儒家” 那樣硬是把中國傳統打扮得花枝招展,會不會陷入另 一種“雞 賊”?中國保守主義的基本悖論是:無可保守。如果把英美保守主義 搬到這里來,那就不能再叫中國的“保守主義”了,那是一種相當激 進的“拿來主義”。
當然,也不是沒有辦法走出困境。保守主義可以有兩種:目標保 守主義和策略保守主義。前者就是正宗的保守主義,把保守作為目 標。如果這個目標中有自由,那麽它就是一種自由保守主義(liberal conservatism) 。如果傳統中找不到自由基因,在本國主張自由保守主 義即遭遇困難,那麽不妨可以主張保守自由主義(conservative liberalism): 把自由當作追求目標,但采用溫和保守的策略和手段。 在中國,他們是耳熟能詳的“改良派”,他們的對立面是激進派或 “革命派”。二者之間的分野眾所周知,毋需贅述,但二者的共同點 都是自由主義;目標大致相同,只是手段、策略、步驟不同而已。
保守自由主義和自由保守主義之間無疑存在很大重叠,但也並 非完全一致。事實上,二者在方向上是反著的。保守自由主義,“自 由”是主語,保守是定語;它是要向前看,只是邁步不能太大太快, 怕栽跟頭。可能某些自由一時沒有可行性,譬如在美國立憲時期主張 黑奴的自由,或內戰之後主張女性的參政自由,但向前的方向是肯定 的;種族平等、性別平等肯定是大趨勢,不能倒退,只是問題需要一 個一個解決,不能一口吃成胖子。既然目標是更多的自由,那麽首先 涉及的問題是,誰的自由?基督教有宗教自由,天主教、佛教、伊斯 蘭教是否也有同樣的自由?男女有相親相愛、組建家庭的自由,同性 戀是否也有同樣的自由?其次,還有自由的程度問題。取消制度性歧 視了,怎麽對待社會歧視?如何處理長期制度性歧視對弱勢族群造 成的積重難返的劣勢?是否需要采取“糾偏行動”,為弱勢群體提 供某些特權優惠,來消除歷史上的歧視對他們造成的不利影響?這 些都是自由主義需要考慮的問題。保守自由主義可以對某些自由程度問題說“不”,但是至少不能反對實現所有人的基本自由這個大 方向。
反過來,自由保守主義,“保守”是主語,自由是定語;它是要 向後看,但能否看到自由呢?那取決於這個民族的過去是否有自由 主義傳統。如果沒有,那麽保守主義就沒有自由可以保守了。我個人 認為,中國自由保守主義的前景也並非只有放棄。首先,數十年改革 確實釋放了一定的經濟與社會自由,至少自由與法治理念已經深入 相當一部分人的人心。當然,中國還遠沒有形成有效維護自由與法治 的制度,但也不能說當下沒有任何值得保守的自由,保守主義的課題 是如何使自由和權利獲得更有效的制度保障。 一個可能的切入點是 1982年憲法。雖然這部憲法沒有得到落實,因而沒有形成什麽值得 保守的憲法秩序,但畢竟是中國自己的現行憲法,而且憲法規定了不 少自由和權利,而總體上仍比較“保守”,譬如各級行政首長並非直 選,而是由同級人大選舉產生;只有縣鄉兩級人大由選民直選產生, 縣級以上人大由下一級人大間接選舉產生。但是如果中國的選舉可 以真實一點,那麽各級人大可以發揮現在完全想象不到的作用,中國 改革即可獲得向前的動力,擺脫目前停滯甚至倒退的狀態。這個圖景 可能聽上去一點不激動人心,但真正的保守主義要的正是波瀾不驚 的效果。
其次,再往前推,或許可以追溯到民國,今天大陸也有不少“國 粉”。只是民國在大陸37年間內憂外患、動亂頻仍,1946年憲法實 施不到三年即退守台灣,很難說形成了什麽“傳統”。雖然台灣自 1987年成功轉型後形成了相當成熟的憲政秩序,但可惜那是和大陸 完全分治的台灣,無法為大陸所保守。最後,雖然中國歷史上政治實 踐並無權利和自由的觀念,但是儒家道德思想仍然有值得挖掘的本 土資源。事實上,儒家的尊嚴思想要比世界上任何其它文化或信仰更 為豐富。這不是“自吹”,我在《為了人的尊嚴》 一書中有比較詳細 的闡述。當然,我對儒家文化的誤區尤其是對專制政治的臣服也做了 深度批判,並一直主張沿著道德一政治這一斷層將儒家傳統一分為 二,拋棄其作為附庸的腐朽政治,保留其仍有生命力的道德理想。我 自認為這種態度才是真正的中國的自由保守主義,因為它既認同有選擇地回歸本土思想傳統,也主張在追求自由主義的過程中采取溫和漸進的策略。
當然,和保守(落實)現行憲法相比,後面兩個選項都顯得有點 遙遠 民國雖只隔一個海峽,但是其治權版圖和大陸是割裂的,儒 家傳統則在時間上過於久遠。亨廷頓斷然不會接受訴諸遙不可及的 古代傳統是任何意義的“保守主義”,因為他定義的保守主義嚴格 限於保守當下的制度。在一個“不斷革命”的國家,談論“傳統”是 困難的——究竟哪一段“傳統”?堯舜文武、秦漢唐宋還是明清、民 國抑或“人民共和國”?即便後者還有前三十年、後四十年之別。但 這也會給亨廷頓的狹義保守主義帶來困難:今年左派執政,明年右派 上台,究竟支持哪一個才算“保守”?按他的說法, 一旦現政權下 台,原來的“保守主義”陣營即已解體,變成反對黨、批判派陣營了。這種定義也太欠穩定性。“保守主義”的折衷定義應該是保守一段相 當穩定的傳統- 也許幾十年,也許幾個世紀。如果再放寬一點,保 守主義也可以是一種覆古主義,只是古代傳統必須是真實存在的,而 非某些理想主義者的“托古改制”。至於在中國是否可行,且留待討 論。總之,自由保守主義也和其它保守主義一樣,都需要從當下或過 去實際存在過的制度中發現值得保守的東西。
三 、保守主義的時代性
因此,保守主義的另一個特點是其時間相對性和情境敏感性。即 便在同一個國家,保守主義也不是一個一成不變的主張,它的目標會 隨著特定國家和特定時代的具體情境而發生變化。在一個正常的國 家,保守和自由是兩種相持相長的力量,在彼此牽制中共同前行。沒 有自由,保守就成了倒退;沒有保守,自由就成了激進。自由主義推 著保守力量往前走,保守主義則拖著進步的步伐,讓它不至於走得太 快而栽跟頭。隨著社會不斷向前走,什麽是保守、什麽是自由的情境 和意義也在不斷發生變化。把伯克放到今天,他也不會否定法國革命 中提出的《人權宣言》偉大理念,只是會繼續反對通過暴力革命實現 這些目標而已。如果今天還有誰像他當年那樣主張貴族應該享受天然的特殊政治地位、資本主義應受制於中世紀社會傳統、商人在貴族 面前低人一等,那麽他不是伯克,他是食古不化的思想恐龍。諷刺的 是,被當代人普遍推崇為保守主義始祖的伯克認為自己是輝格黨— —當時的自由派。
自由和保守甚至是可以發生時空錯位的。美國內戰前,保守派是 主張奴隸制的南部民主黨,自由派是主張廢奴的北部共和黨。但是到 了1930年代羅斯福“新政”,雙方相對立場發生了逆轉,民主黨爭 取到了過半數黑人選民的支持,變成了當代意義的“自由派”。在這 個過程中,共和黨立場相對穩定,基本上堅持經典自由主義不變,民 主黨則從極端保守的蓄奴立場轉向相對激進的福利國家和經濟幹 預。但無論共和民主,兩黨主流在言論自由、選舉民主、政教分離、 反歧視乃至底線福利保障等基本取向上是有高度共識的。
遺憾的是,中國青睞保守主義的不少人卻無視西方保守主義的 立場變化,仍然糾結於一些時過境遷的偽問題。時至今日,沒有憲法常識、反對“一人一票”的反民主言論仍然大行其道。在一個沒有半 點民主的國家,每天都過著“少數人暴政”的日子卻憂心“多數人暴 政”的竟大有人在,不能不說是今世奇觀,或許體現了另一種洗腦的 成功。西方保守主義確實一度反對多數主義民主並擔心“多數人暴 政”,但那是18-19世紀的事情。今天除了新納粹等極右勢力之外,還有誰敢公開叫板“一人一票”等自由民主基本制度,那真是冒天 下之大不韙,無異於政治自殺。“多數人暴政”值得擔心,但防範的 方法不是延續專制,否則永遠只能活在“少數人暴政”的體制下杞人 憂天。在解決這個問題上,美國立憲者樹立了榜樣- 擁抱民主,並 用分權、聯邦制、司法審查等制度來限制和規範民主。
伴隨著立場守舊,中國保守主義者的另一個問題是知識結構與 話語體系老化。也許這是保守主義的固有“特色”,舊的不等於不好, 但是社會畢竟是在變化中進步的,再保守的保守主義也不能食古不化;否則,過分落後於時代,堅持一些完全落伍的東西,那將是另一 種極端,並不符合保守主義本身的現實、溫和、漸進的中庸基調。但 今天中國的保守主義學者似乎仍然沈浸在十八世紀話語體系之中, 言必稱伯克、《聯邦黨文集》,至多加上哈耶克或最近走火的柯克——實際上,哈耶克明確否認自己是“保守主義者”,柯克則被亨廷頓 稱為邏輯錯亂的“懷舊者”,他的“新保守主義者”要保守的是“根 本就不存在的智識傳統而非確實存在的制度”。《聯邦黨文集》也很 難被歸類為“保守主義”,盡管其中體現了一定的保守主義精神;建 立聯邦本來就是世界上前無古人的創舉,至少《文集》的第一作者漢 密爾頓是一個激進的中央集權主義者,期待聯邦做許多事,而“新 政”之後的聯邦擴權印證了漢密爾頓的遠見,美國福利社會主要就 是通過聯邦構建的。總體上,中國的保守主義者好像生活在工業革命 之前的桃花源,對於二十世紀尤其是二戰以來歐美政治、社會與憲法 體制的重大變革似乎並不知情或關心。當然,經典是可以不朽的,但 是對經典的解釋應該跟上時代,結合特定國家、特定時代面臨的現實 問題。無論是保守主義還是自由主義,任何一種嚴肅的社會與政治理 論都不能生活在古舊的象牙塔里,而是要探討當代社會現實問題的 根源並給出令人信服的方案。
這會涉及許多領域的專業知識,但是保守主義尤其是中國的保守主義學者似乎並不具備必要的知識儲備,多數仍停留於重覆幾句 保守主義經典信條,不能負責任地應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產生的日 益加劇的貧富差距等現實社會問題。我並不認為,光靠收入再分配就 能解決問題,極左“社會主義”方案當然更是離經叛道,但我也不認 為哈耶克就是答案。事實上,哪怕英國保守黨或美國共和黨等右翼保 守主義也沒有采用他的經濟方案。國內保守主義者(包括一些自由 派)仍在抽象討論自由先於平等還是平等先於自由,簡單認為福利制 度就是養懶漢,完全忽視了不平等的利伯維爾場經濟起源及其對社 會(包括自由)造成方方面面的深遠影響,讓人感覺是站著說話不腰 疼,或語不驚人死不休。在一個沒有民主政治實踐的環境下,反正說 什麽都可以,當局都不會當真,不會產生任何政策實踐後果,因而不 用承擔任何政治或道義責任。在一個言論不用也無法承擔社會責任 的國家,你會發現極左、極右各種激進學說甚囂塵上,哈耶克、施密 特成為年輕人津津樂道的追捧對象,全然不考慮這些學說一旦落實 之後的真實社會後果。但是在一個諫言有可能成為現實政策的自由 民主國家,事情恐怕不會那麽簡單 你斷了窮人的福利試試?
回避當下現實使得保守主義很容易變成雙重意義的“鴕鳥”:既 不認真面對歐美憲政國家的政治發展現實,也樂得逃避中國政治現 實,有意無意地加入當局喜聞樂見的反民主合唱。在一個絕大多數人 完全沈默的國家,他們成天對“多數人暴政”憂心忡忡,卻幾乎從不 見他們批評“少數人暴政”。也許,這是政治高壓下的另一種犬儒主 義解脫:人人都不敢碰硬的,於是專紮稻草人,專找軟柿子捏。左派 嫁禍資本家,右派則嫁禍民主與平等,炮制出一個本國從不曾存在的 “多數人暴政”。其實,絕大多數國內保守派也就是一介平民,沒必 要為財富和權力無條件背書。保守主義當然可以主張尊重私有財產, 但也應當要求財富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可以要求尊重權威,但前提 是公權力通過選舉民主等憲政機制對人民負責。
回避現實也使得保守主義面臨多重內在矛盾。在我的認知中,國 內保守派好像對現體制多有不滿,但是究竟不滿什麽?如果保守主 義津津樂道的只是防範多數人,那麽現在正是極少數人執政,不是很 好嗎?難道是因為少數人的專制不夠“開明”?還是因為自己分的 那杯羹少了點?如果執政者換成代表自己利益或理念的那一撥少 數,保守派是否就彈冠相慶了?但是在一個沒有說理自由和選舉機 制的國家,這樣的小概率事件恐怕只能是一個遙遙無期的“中國夢”。保守主義反對空想,但是至少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它自己不就 在從事無視社會現實和制度實踐的空想嗎?保守主義追隨伯克反對 法國革命,但是脫離政治實踐之後,保守主義者自己就是典型的法式 公知,只剩下書本式主張和教條式批評。保守主義本該注重經驗、懷 疑和審慎,但是在變成反理性、反啟蒙、重“啟示”之後,自己也是 以經驗無法驗證的絕對真理和一貫正確的面目出現。英美保守主義 的審慎懷疑去了哪里?
要恢覆保守主義的本來面目,自由保守派——即便是在中國主 張英美保守主義的“保守派” 只有關注現實、走向實踐,讓自己 的理念落地。否則,不論什麽學說,只要是不能落地的天馬行空,就 必然走向激進,純粹的保守主義理論必然走向自己的反面;極端保守 不再是“保守主義”,而只能是另一種激進,成為純粹的守舊、脫離 現實甚至違背現代文明的“反動”。真正的保守主義應秉持“中庸之道”,而“庸”的關鍵在“用”。這方面,英美政治實踐為我們提供了太多的啟示。英美保守主義(更準確地說,保守與自由的漸進互動)和法國激進主義的本質區別在於,法國貴族脫離政治,公知們則 不能參與政治而淪為和政府對立的批評者,而英國貴族(有的也是公 知)則一直積極參與並引領著本國政治,譬如伯克本人既是思想家, 也是政治家。通過相對自由的政治實踐,不同利益相互碰撞,最後走 向博弈均衡。美國立憲是一次革命,算不上“保守”,但是美國立憲 者的貴族背景決定了其相對保守的底色。傑出的立憲者麥迪遜也是 集思想家與政治家的雙重身份於一身,在立憲者中相當具有代表性。正是在貴族積極參與平民政治的實踐過程中,英美自由保守主義才 顯示出其經久的生命力。
四、向保守主義學什麽?
任何一種思想流派都是利益和立場的表達,盡管信者會認為自 己所信仰的主義是“宇宙真理”,其實主義或信仰本身無所謂“正確” “錯誤”,保守主義、古典自由主義、新左派……概莫能外。從遊離 於派別之外的第三者角度,每個人都有信仰和追求的自由;具體信仰 和追求什麽不那麽重要,更重要的是你在和其他人的互動、爭吵、和 解過程中采取什麽心態、姿態、格局、策略。這不僅直接決定了某個 主義本身的境遇,也決定了整個國家的文化和政治生態。
英國從貴族制脫胎而來,貴族制的漸進消亡(至今除了北朝鮮之 外也沒有哪個國家能說徹底消滅了貴族)使英國的現代轉型得以相 對和平順利(當然也經過了好幾百年、流了不少血)。毋庸置疑,保守 主義總體上表達了貴族利益和立場。然而,保守主義之所以不僅能在 英國立足,而且還是今天英國的執政理念,不只是取決於英國社會不 同派別對保守主義的寬容,更取決於保守派自己的修為和姿態。英國 貴族何以引領大不列顛千年而不倒?秘訣只是在於高高在上、蔑視 平民、攫取社會利益、剝奪底層權利嗎?如果那樣,他們會像大革命 時代的法國貴族死得一樣慘。英國貴族之所以能在不斷民主化的英 國立足,恰恰是因為他們是擁有貴族精神的真正的貴族,盡了作為貴族應盡的社會義務;在非常時期,甚至付出了不成比例的代價。別的 不說,一戰、二戰期間,身先士卒的英國貴族子弟死了多少?貴族的 犧牲遠高於平民比例。某種意義上,這體現了英國不成文契約的一個 側面:貴族們平時吃香喝辣、享受特權,但是國家危難的時候,就該 他們出來履行義務了;“先天下之憂而憂”,才能“先天下之樂而 樂”。
如果一個社會階層從利到名,占盡了各種好處,該奉獻的時候卻 躲在後面。這副樣子還有半點“貴族精神”嗎?這當然就不是什麽貴 族了,這是“太子黨”“八旗子弟”。滿清的歷史教訓眾所周知,統 治者一再拒絕改良、放權、讓利,最終天怒人怨、武昌兵變,整個政 權被掃地出門。倒是夠“保守”,只是結果把自己整沒了。托克維爾 在《舊體制與大革命》里分析得很透徹,法國貴族也是這麽垮掉的。 英法貴族的區別在哪里?就在於英國貴族和社會打成一片,從來沒 有和社會徹底脫節;它一直引領著英國社會,當然也就必須承擔領導 的義務和責任。法國貴族則成了一個食利階層,地主都跑到城里生 活,每年該收地租的時候才回來露一次面。這樣,貴族與平民之間形 成兩個互不來往的群體,好比一個個不透風的密閉箱,彼此之間沒有 聯絡、沒有感情也沒有同情,最後成為眾矢之的,被大革命徹底推翻 了。
和法國革命同期的美國革命是一場由精英領導、草根參與的保 守主義革命,張力自在其中- 精英、保守、革命。精英就是既得利 益,必然是保守的。美國革命是一場對外革命,法國革命是一場對內 革命。這就注定了法國革命必然激進,美國革命可以保守。美國革命 的結果是1776年獨立並立憲,然後在1788年二次立憲。《獨立宣 言》當然說不上“保守”,但“費城會議”在本質上是保守的。盡管 隨後憲法草案在各州放開辯論投票,整個過程無疑由精英主導,憲法 草案本身就是55名精英代表的產物。美國精英沒有像法國貴族那樣, 為了自己的短期利益對抗民主,而是通過制憲制約和規範民主,從而 保護了自己的長遠利益,和社會草根形成了雙贏:草根可以通過民主 政治維護自己的利益,精英則能用憲法來保護自己的基本權利。雖然 大眾民主沒有在獨立後立刻星火燎原,但已然大勢所趨;聯邦憲法禁止各州通過立法取消以前的欠債,說明民粹主義在各州已有燎原之 勢。美國立憲者的超越之處即在於高瞻遠矚、胸襟遠大,看到民主的 世界潮流及其泛濫的危險,但順勢而為,以承認民主換憲法自由,以 憲政民主實現自己的保守主義訴求。這可被視為一種美國式社會契 約:精英承認平民(一開始限於有財產的白人)政治權利,平民則承認 精英的憲法權利,尤其是財產權保障。
我一直認為,一個國家的命運首先是由既得利益者的境界決定 的。“費城會議”的美國立憲者都是當時的既得利益者,但他們的超 越境界成就了一個偉大國家;法國貴族的狹隘自私不僅給自己帶來 殺身之禍,也讓整個國家陷入革命和動亂之中;慈禧太後代表的滿清 保守派死保政權和眼前利益,不僅失盡人心後失去政權,而且讓中國 陷入長期戰爭、混亂與極權統治之下……這類教訓對於中國當下極有啟示。中國經過四十年改革和積累, 生成了相當一批“貴族 ” 企 業家、大律師以及通過各種方式實現 財務自由的群體,但是有貴族精神的似乎不多。真正的貴族一定要像 英國貴族那樣有貴族精神,在政治上保持開放和開明的態度,最後才 能像英國貴族那樣站住腳。貴族精神不只是意味著你要樂善好施,好 像交了很多稅、捐了很多錢就萬事大吉、履行義務了;它首先意味著 你要認同和遵守現代政治文明的基本底線,那就是要承認人的基本 尊嚴和平等政治權利。政治權利和自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要素。 如果沒有,那麽無論你有多少財富,你都只是一個兩腳動物。你要政 治自由,別人要不要?別人的政治權利你承不承認?這是判斷一個 人究竟是英美保守主義還是拉美保守主義的標準。
因此,沒有人反對“保守自由”,但實質問題是,誰的自由?自 由的邊界在哪里?一個人能否主張蓄奴的“自由”(如美國內戰前 夕的南部保守派)、種族歧視或性別歧視的“自由”……如果保守的 自由指的就是你的自由,而非別人的平等自由,那麽這個“自由”的 實質是獨裁,成了利用國家權力壓制其他人自由的口號。當你的自由 影響到他人的基本自由時,“保守”可能已經走向反動。在種族平 等、政教分離、選舉民主三大問題中,如果前面兩個問題目前主要發 生在美國背景下,那麽最後這個問題之於中國當下尤其關切,需要保守主義認真對待。
社會契約的基本思路就是以權利換權利、以自由換自由,以我承 認你的權利來換取你承認我的權利。沒有基本契約,就沒有政治文明,我們都成了活在野蠻叢林的兩腳動物。
英美保守派懂得這個道理,所以不會反對“一人一票”的選舉民 主,盡管他們未必對民主政府制定的每一項法律滿意。法國或中國保 守派不懂得這個道理,所以最後自取滅亡。如果不承認政治文明的基 本底線,結果只能是保守主義自身的矮化和窄化。矮化是指失去道義 仍然停留在叢林政治時代,怎麽可能高大呢?政治權利是人之 為人的構成要素,拒絕承認他人的政治權利等於把人降格為豬,而這 種野蠻人思維首先把自己就降格為豬。窄化是矮化的必然結果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不承認別人,憑什麽指望別人承認你?精英 草根相互為敵,最後必然是兩敗俱傷,而保守精英被獨裁者聯合群氓 收割的可能性極大。
令人遺憾的是,國內的“保守主義”主張卻不時體現出自我矮化 和窄化思維,津津糾結於一些前現代的偽問題。 一個常見的論點是否 定“一人一票”,別出心裁地把“無代表則不納稅”的民主訴求倒個 個兒,變成“不納稅則無代表”的專制政治口號,主張選票和財富或 納稅成正比。這種主張在民主國家不是完全沒有,但沒有人會認真, 因為實在不值一駁。
首先,國家是你的私人公司嗎 按股權分配發言權和決定 權?這種思維很可能體現了馬克思經濟決定論的遺毒,以為經濟可 以決定一切,包括政治。政治的邏輯當然不能和經濟邏輯劃等號,國 家是為了每個人的利益服務的,和人的財富、納稅等因素沒有直接關 系。恰好相反,政治的一部分作用正在於糾偏經濟的力量,防止富人 勢大欺人。而每個人都是理性自私的, 一個人的利益歸根結底要靠他 自己來代表;以任何一個現代國家的規模,哪怕是一個彈丸小國,都 不可能實行古希臘時代的直接民主,而只能通過選舉,讓立法者代表 自己的利益。這就是“一人一票”的基本邏輯。如果選票和財富或納 稅成正比,那麽許多歐美婦女不工作、不納稅,難道都不能投票?真 要回到1920年美國第19修正案(婦女選舉權)之前的時代嗎?其實,許多國內反民主的保守派也就是一介平民,你能認可選票比你多百 萬倍的馬雲代表你的利益嗎?
其次,社會貢獻並不和納稅簡單成正比。你以為自己是一個納稅 大戶,就只是在為社會做貢獻?貢獻不假,但富人從社會攫取的資源 和利益也是和平民不成比例的。別的不說,企業運營難道不需要一個 基本的法治環境和市場秩序?當你在掙錢的時候,國家就已經在為 你做貢獻了;企業越大,維護企業和財富的法律成本也越高,讓你多 繳點稅有什麽問題呢?為什麽多繳稅就意味著富人在政治上高人一 等,要比別人得到更多的選票和更大的政治發言權?事實上,選舉政 治幾乎必然是一種金錢政治,以至極左一直在指責“虛偽的資產階 級民主”。即便在“一人一票”的選舉制度下,金錢的力量不可避免 會滲透到政治之中,富人的話語權和政治權重顯然已和其人數不成 比例。
最後,“一人一票”技術上是最簡單、最易操作、最不易被濫用 的選舉原則。如果背離“一人一票”,那麽究竟一人幾票?如果以財 富為標準決定選票, 一百萬究竟應該值幾張選票?如何防止虛報假 冒?為了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投入的爭吵、浪費的時間和資源就不 計其數。如果不納稅、領救濟的沒有選票,以正场☆態下百分之幾的 失業率,這樣究竟能排除多少“免費”得選票的人?如何界定投票 的經濟門檻?今天有工作、有收入就投票,明天失業就不能投票?才 百分之幾的人群,值得這麽費事嗎?
無論是本土的還是外來的,保守主義要在中國立足,一定要明確 憲政民主的基本定位。
真正的中國精英要以英國貴族和美國立憲者為樣板,不僅有一 定的胸襟和遠見,更要恪守政治文明的底線,和獨裁保持距離。保守 主義可以不信任民眾,但是一定要警惕:獨裁者也是這個邏輯,而且 會制造出“多數人暴政”等各種假想敵來嚇唬你、誘惑你。保守主義 需要看到,沒有選票,就不可能保守,因為你失去了抗衡強權的唯一 可靠武器,大家都淪為一無所有的弱者;配合強權剝奪比自己更弱的 人只能使自己更弱,因為它讓你失去同樣不幸的同盟。唯一的辦法是 像英國“光榮革命”那樣,保皇黨和輝格黨聯合起來,把實權國王趕走,建立議會至上的虛君共和。即便要防止“多數人暴政”,也不是 通過剝奪多數人的民主權利,而是要通過聯邦制、參議院、司法審查 等正常的憲法機制。
五、保守主義、自由主義與社會契約
英美歷史上,保守主義對高歌猛進的激進自由主義發揮了有益的制衡作用,防止前進的力量目標過激或步伐太快。自由、平等、民 主無疑是這個世界的大趨勢,進步社會不可避免要追求更加公平正 義的權力和資源分配。保守主義主要發揮了“拖後腿”的作用,但這 個“後腿”是必要的;否則,社會紐帶就會斷裂,改良就會停滯不前 甚至倒退,法國、俄國、中國模式的大革命就紛至沓來了,最後的結 果眾所周知。沒有人願意看到這種結果,但很少人關注圖景的另一 面:這些國家的既得利益者對推翻自己的暴力革命也發揮了添柴加 火、火上澆油的作用。固然,以上三國的既得利益者中間都有明事理 的改良派,但他們屬於極少數;掌握中樞權力的絕對多數是強硬保守 派,生怕改革改丟了自己的權力和江山,最後硬是讓顓預的保守把自 己“保”沒了。如何避免前車之鑒,這是當今中國保守主義需要認真 對待的課題。英美保守派的成功秘訣不只是在於他們拖後腿,而在於 他們能夠適可而止、順勢應變,一次次做出必要的讓步,讓自己也隨 著進步的大潮向前漂移。由此可見,沒有進步,就沒有保守;沒有保 守,也沒有穩定的進步。二者之間並不是一種非此即彼的簡單關系。
在我看來,英美漸進改良的成功和法俄中激進革命的失敗都可 歸結為一個根源,那就是在社會轉型過程中進步與保守的力量能否 達成一系列不完善而不斷完善的臨時性社會契約。譬如英國《大憲 章》只是顯示貴族有能力解決“沒有封主的封主”問題,實際上並沒 有解決這個問題;“光榮革命”確立了議會至上,但是君主仍然掌握 很大的行政權,而這場由宗教觸發的革命之後宗教變得更不寬容了; 美國立憲確立了三權分立、聯邦制、司法獨立等憲政原則,但是這套 高尚原則和蓄奴制、族群和性別歧視等罪惡並存,等到80年之後才 廢奴並規定平等保護,過了130年之後才確立婦女的選舉權……每一次臨時契約都帶有極大的局限性,但又不失為解決當時重大社會 政治矛盾的臨時性方案。 一方面,它們的基調是保守的,步驟是穩健 的;但另一方面,它們又是在不斷向前走的,二者缺一不可。反過來,頑固保守只會刺激暴力革命,激進革命又會馬失前蹄,導致大踏步倒 退,甚至墮入萬劫不覆的極權政體。1789年,法國一下子從中世紀 進化到今天看來依舊偉大的《人權宣言》,但是這部宣言直到1971 年才獲得憲法效力,其中經歷了幾多王朝覆辟,制定了多少部去了 來、來了去的憲法,都擺脫不了“有憲法無憲政”的狀態。當然,和 俄羅斯與中國相比,法國還算極其幸運的。
中國保守主義不能只是停留於譴責激進,而是要去找激進社會 之所以激進的原因。任何一個沒有契約的社會都必然是激進的,不是 激進的自由就是激進的保守,因為那里的基調是“不是東風壓倒西 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當然,契約不是一方的事情,而是雙方或 多方的事情;如果一方不願意坐下來談,是不會有契約的。別人怎麽想是控制不了的,但我們至少要保證自己有立約和履約的願望,而這 無論對保守主義還是自由主義都至關重要。在國內目前的政治環境 下,幾乎不可能依靠體制去推行任何“主義”,不論是進步還是保 守,各方都必須尋找相互支持的社會資源。如果各方不能就一些基本 問題達成默契、形成合力,依然一盤散沙甚至相互敵視,那麽就只能 等著繼續被極權一個一個收割或收編。過去四十年,極權秩序的巨冰 在慢慢融化,社會自由度不斷增長,但是尚未形成足以抵抗極權的橫 向聯盟。從微信朋友圈里的各種激進言論和相互攻訐,可以看到極權 思維的影響仍然深遠。我甚至不能排除,某些撕裂性話題就是由當局 授意制造,專門用來割裂蹣跚成長中的中國公民社會。
英美法德等歐美國家不論原來是保守還是激進,至少二戰後都 走過來了 換句話說,都形成了接近終極意義的社會契約。我也不 明白國內有的人為什麽非要割裂歐美,英美就是“正確”的保守主 義,法、德則一會兒是“民粹主義”、 一會兒是“專制主義”,一天 換一個說法。這是另話,先不糾結了。只要看看制度運行的現實,結論只能是它們都是憲政民主,模式不同但大同小異,因為它們的社會 契約幾乎是一樣的,無非是思想與言論自由、宗教自由與政教分離、機會平等(反歧視)、周期性選舉、司法獨立、行政中立、地方自治這 些大原則。這些原則構成了一套“政治自然法”,也就是前面提到的 “政治文明底線”。底線之下,就不是文明,就是野蠻了。任何一個 國家違背任何一條政治自然法,日子都不會好過,不是壓迫就是反 抗。
這樣的例子實在是“罄竹難書”。如果實行政教合一,國家奉某 個教派為“正統”,宗教自由就沒有了,非正統宗教就成了國家整肅 的異端,各國歷史上的宗教戰爭還少嗎?在一個各種歧視滿天飛的國家,北京戶籍上北大的機會要比旁邊的河南戶籍高出幾十倍,即使 都是北京戶籍的中小學義務教育資源又差多少?私企貸不上款、國 企錢多得花不掉,企業招聘要看性別、看種族、看年齡、看長相、看 身高甚至看黨員身份(我親眼看到過一個保險公司的招聘廣告上寫 著黨員優先)……在這樣的國家生活,會幸福嗎?中國人對選舉沒感 覺,因為從來沒有過,不僅沒有享受過選舉體制的任何好處,還在各 種洗腦之後對它產生莫名其妙的恐懼,但是如今除了沙特等純粹資 源輸出型國家之外,有哪個高收入國家沒有選舉?連新加坡都在民 主轉型,工人黨在最近的大選獲得的選票創歷史新高。
中國的保守主義者注重自由和法治,但也要接受民主和機會平 等。一開始步子可以小一點,目標可以低一點,但是方向不能錯。你 可以對大眾保持警惕,通過憲法制度來約束多數人的任性,但是沒有 理由反對現行憲法明確規定的“一人一票”和基層人大的自由選舉; 民主政治需要有限度,有時可能過度,但不能因為反對民主政治的收 入再分配等政策而對民主政體產生敵意。你可以反對結果平等和 “糾偏行動”(affirmative action), 但是不能對制度性歧視熟視無睹、無動於衷。你可以大力推動宗教事業,但是不能在政教分離上有任何 含混曖昧。總之,一個真正的自由保守主義者應欣然接受全套的社會 契約。畢竟,現在不是18世紀,不需要再花兩百年亦步亦趨再走一 遍英美的老路。在這個意義上,落後國家確實有一點“後發優勢”, 因為前人的教訓明明擺在那里。今天的保守主義更多是指策略上的, 當然可以審慎選擇手段、設計步驟,譬如從基層直選到高層直選,而 不是一蹴而就。但是如果在道義上反對“一人一票”和機會平等,那就跌落到政治文明底線之下了。
事實上,社會契約是一個經典自由主義概念,現在早已不時新 了,但是完全沒有過時- 我認為,歐美國家尤其是美國之所以近年來危機頻繁,正是因為其社會契約的某些部分正面臨破裂。這也體現 出保守和進步力量之間的張力。無論誰是誰非,二者的沖突必須在社 會契約的框架下得到解決。社會契約中的基本自由幾乎都是消極自 由(如機會平等),而非積極自由(如結果平等)。這些原則即便不是英 美保守主義首倡,也至少是它能夠認可的。保守主義可以反對激進的 自由主義政策,但是不能違背它和自由主義共享的契約原則,因為保 守的對立面是不負責任的激進主義和浪漫主義,而不是和人類文明 的進步為敵。
中國的自由保守主義(或保守自由主義)要保守改革以來取得的 自由成就,但光靠保守是不行的。保守主義者需要和廣義的自由主義 者在社會契約基礎上結成同盟,共同推進中國的民主、法治、自由和 基本平等。步伐可以慢一點,但是方向不能搞錯。
(首發於《中國:歷史與未來》網,2020/8/4)
全盤保守主義與僭主政治
美國大選的思想觀察
趙 尋
沒有誰能設想這樣的結局,也沒有誰敢設想這樣的結局。1月4 日,川普威脅喬治亞州州務卿“找出”他所需的一萬多張選票的電 話,被媒體曝光,在“第二次水門事件”的一派嘩然中,我本以為“百 萬大遊行”將因此取消。但川普竟再次鋌而走險,在兩天後的集會 中,繼續攻擊民主黨選票舞弊,激怒支持者前去國會山,阻止他們 “偷走我們的勝利”,終於釀成了占領國會的暴亂。這是美國大選史 上空前的悲劇,卻不是川普開創的唯一惡例:自去年在全民票選中失 敗以來,川普不僅拒絕祝賀拜登勝選,更一再發起數十樁無根據的訴 訟,拖延總統權力過渡,謀劃以緊急狀態翻盤。1月13日,川普已 被國會第二次彈劾,注定將以被審判的奇恥大辱收場。但其淋漓盡致 的僭主政治(tyranny)展演,將持久震驚世界——為什麽,在具有得天獨厚的民主傳統的美國,也會產生川普這樣 以合法總統之名,行一人統治之實 (autocracy)的僭主?
兩個多月來,國、內外都出現了巨量的“華(人)川(普)粉 (絲)”,並由此引發了對美國政治的空前論戰,這顯示全球思想市 場 (global marketplace of ideas) 已在中文世界形成。但兩月來持續 延燒的,卻仍是三十年前的保守主義議題:他們近乎一致地斷言,川 普將“鐵定當選”;而在敗局已定之後,又拒不接受。
進入大選年以來,我一直期待,川普的慘敗本身可以使華人川粉 從保守主義的氛圍中警醒。但現在看,川普的競選策略- 將美國的 全球化困境歸咎為外部敵人與巨型跨國公司的陰謀,民主黨左翼中 的內部敵人對國家的出賣——及以脫鉤重回孤立時代的國際主張,都極易與保守主義對傳統榮光的誇誕心理和將現實挫折述諸重啟歷 史的習慣,一拍即合 當下中文世界,已經出現了以《川普主義》 為名並相號召的學術著作,保守主義與僭主政治膜拜的關系已昭然 若揭。如果不能從國際思想史的角度,透視三十年中國保守主義思想 形成的機制,我們也就浪費了這麽好的一次提前到來的危機。
作為甲午戰爭以來影響中國最大的國家和今日世界的樞紐,對 美國大選事務的究心,無異於對自身命運的關懷:有再多的人參與預 測或影響親友投票,都是正常的。但必須說,川普的敗選完全超出了 中文社會的預期,更令自媒體集體站到了美國主流媒體的對立面:他 們無視川普之敗,乃是歷史級別的慘敗 負對方七百萬票是選舉 史上的第三高負,而連任不成功也是近三十年的第一次!
我當然知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一類的政治常識。但敵人的 敵人,卻仍然可能是敵人而非朋友,尤其在事關善惡、是非的問題 上。2016年川普勝選,其對 “MAG(N)A”(美國獨“大”)的一 再宣稱,對政治就是“臭又硬的玩意兒”的無情標榜 “Politics isa nasty and tough thing!”(獲勝致辭),對撥弄民粹的喜好,無不 震驚著所有關心世界政治前途的人士。
但在中國,這卻被視為美國從“公民一國家”回轉“帝國政治” 的標志;其所流露的君主人格,更被旋風般地“人一神”化了:虔誠 的福音會教徒、保守的商業世家子弟、堅定的安蘭德一尼采主義者, 而且“養育了美麗的公主(未來總統)”! ……如果說這一切,只是 一個政治素人在登場之初難免引起的錯覺,四年來尤其是新冠瘟疫 流行以來,其以連任為唯一目的的荒政、亂政. 為保經濟增長,竟 不進行危機關停,反而攻擊民主黨誇大死亡人數,無視民生,終致全 國大規模感染……難道還不足以表明:這只是一個將政治作為棍子 並隨時準備用它攻擊程序式合法性危薄之處的僭主?
所以,早在總統辯論期間,自媒體哄傳拜登“醜聞硬盤”之際, 我就不信,四年前的故技重施可以再一次震驚民眾。10月底,已有 8000多萬人提前投票的消息,支持了我的判斷;我預估,最終的投票數可能超過1億5000萬,而川普輸掉1000萬票,也都可能。我 預料到,發布這樣的預測會被視為挑釁;但仍沒預料到會出現那樣多 真理在握的華川粉,尤其是他們中的“華(人)基(督)粉” 他 們用正邪之戰、天選之子與魔鬼計畫等詞匯嘲笑“世俗之輩”的無 知,對我主張進步主義 (progressivism) 在美國的回歸,尤其不能容 忍 “不就是民主黨左派那套?大政府、高稅收、幹預主義、福利 國家、理性至上、無神論、墮胎、同性婚姻麽? …… ”
哦,果然,連羅斯福新政也是要反對的!近三十年來,由於反激 進主義當令,已經是“只有保守主義,才是真正的自由主義了”。但 保守主義在美國,總還是自由主義的啊。如果模仿柯克(Russell Kirk) 的濫調,連進步主義也在必須反對之列,這是要以基督教作標準,來 鍛煉“真自由主義”的新門檻了!為什麽一個把歐洲傳統生搬到美國 的二流思想家(詳第四節),也能使他們信心十足,無視政教合一的 笑談,不顧把總統大選等同於教皇推舉的荒唐?
二
答案是“保守主義”。但這不是一般所言的“保守主義”。與90 年代初肇興的文化保守主義不同;這是一種要求在政治、經濟、文 化、宗教等各方面,采取系統性、進攻性立場的“全盤保守主義” (wholesale conservatism): 任何層面的不一致,都將被視為“半吊 子 ”。
而且,它還有一個秘而不宣的美國名稱:“亨廷頓主義”。
筆者無意冒瀆亨廷頓。但九十年代初,由余英時先生等發起的對 五四新文化激進主義性質的溯源、裁斷,及其與大革命(社會革命)、 文化大革命……劫難關聯的思想史批判,雖然造成了新的風氣,但充其量也只是學術領域內傳統文化的覆興而已。《文明的沖突?》 一書 所引發的,卻是朝野內外的地震。由他所論,冷戰結束以後的國際關 系,將由意識形態對抗,轉向文明沖突的預言,當即便賦予了傳統文化無與倫比的未來內涵。據說,那是未來國家政治力量的源頭活水。
到目前為止,以《文明的沖突和世界秩序的重建》(2002)的引 進為開端,亨氏所有的專著除一種外,都已有中譯1:《文化的重要作用》《我們是誰?》《美國政治》《軍人與國家》,除最後一種, 都為新華出版社出版。這是二戰結束以來,所有研究國際關系理論的 大師包括坎南、布熱津斯基等人,從未有過的待遇。而實際上,它們 大都不僅不是所謂國際關系理論的著作,且挑明了是美國“國家政治 (national politics)”研究。所以,早在90年代就有人追問——亨廷 頓對中國,究竟意味著什麽?
但這不是“真假亨廷頓與東西亨廷頓”的問題(秦暉)。《變動 社會的政治秩序》《第三波》,批評民主化對秩序和權威的沖擊,使 人疑慮他本就薄弱的自由主義色彩。2004年,其生前最重要的著作 《我們是誰?》出版後,“薩克遜清教徒”文明認同的“國族挑戰”,被迅速用於解釋“文明的沖突”,其自由主義的世界信念似乎再也不 存在了。是的,如果“我們的文明” (the civilization of ours) 只 是 白種盎格魯薩克遜清教徒(WASP)文明,由諸歷史文明(civilizations) 自由競爭與發展的空間,就只是代表文明責任的我們文明,與其他歷 史文明之間的沖突。
既然如此,為什麽他之前所論“文明的沖突”,不既是國際關系 博弈的準則,也是國內政治的方向?既是宗教文化競爭的原理,也是 國家經濟的戰略呢……?下面將證明,這只是一種情感邏輯。但在一 些以國家精英或國師自居者看來,卻正是這一 “邏輯”讓美國制霸世 界成功的秘密,突然變得顯豁。最近,推動00年代第二次保守主義 浪潮的核心人物劉小楓,就是以對這一秘密的突然解悟,來紀念他三 十年來的學思歷程的。
在文章開頭,他罕見地承認,自己三十年前並未領會亨氏“文明 沖突論”的精意;而近期翻譯出版的亨氏早期著作《軍人與國家》中 一段對馬漢(Mahan)的評論,則使他豁然開朗 既然亨廷頓早就 知道,馬漢闡述的不過是由美國來承擔的“西方基督教文明主導整個 地球,並支配其未來”的昭昭天命,那麽,只有將《文明的沖突?》 與馬漢的《展望20世紀》對讀才能算合格。而如此一來,馬漢書中 最關鍵的那個世界歷史哲學問題:“是東方文明還是西方文明,將主 導整個地球並支配其未來?”才是文明沖突論的本質。原來,亨廷頓貌似國際政治理論的大師,兜售的卻無外乎馬基雅維利式的、西方基督教文明對東方文明的冷酷毒計?。
文中他不斷提示,菲律賓就是馬漢等人設計好的、宰制東方的跳 板,“要從文明的高度進行審視”。而按他一貫的“西學研究”原則, 要嘴上說的是西方問題,心里想的是中國問題,才算入流。但他竟沒 有在文中提出亨廷頓那樣的世界歷史哲學,難道揭示亨廷頓文明沖 突論的秘密毒計,就只需從“軍政”方面進行部署落實?但他已無需 明言。點出亨廷頓的“西方基督教文明”一語已然足夠:亨廷頓不是 早已在《我們是誰?》中講了嘛,“WASP”就是美國文明成功的秘 密嘛;中國成功與否的關鍵,就看能否掌握這一秘密,創造出中國自 己的WASP嘛。
從全球思想市場的角度,本應專門談及近二十年流行的新保守 主義。但其核心人物的心跡自述表明:亨廷頓仍是聚光燈下的A 角。 只有回到亨廷頓,不,“亨廷頓主義”的“顯白的教誨”,他們從里 根政府(1981-1989)以來的各界高官中挖掘出的施特勞斯學派的秘 聞,才更淪肌浹髓。至於,這是不是“黃漢儒教”一類的“中國方案 (道路、模式)”,下面再做評斷。但這才是他三十年後,重新解讀 “文明沖突論”的根本原因。
而按照這一西方基督教文明與其他文明沖突的“精微”理解,美 國大選不就是奉行亨廷頓教旨的WASP, 與被世俗主義、多元主義、 進步主義、現代主義……敗壞的“末人”(the last man)之間的“敵 我”戰爭麽?難道,這不正是那些寄希望於川普用包括政變的方式翻 盤者,所深信不疑的美國文明的底牌?他們不模仿據說是“美國保守 主義之父”柯克的嚴厲口吻,不懷念孤立主義的“國父”時代……不 將正尋求連任的福音派總統川普,奉為“以保守主義的智慧/常識治 國”的完美代表,豈不是更不正常嗎?
三
但這樣說不意味著筆者就同意,亨廷頓主義是對全球思想市場 潮流的正確把握。或毋寧說,亨廷頓理論,即使一度是思想市場上最 具競爭力的知識—方法,在布局者從自身現實利益出發,擇其虛構了 以它為頂點的思想金字塔三十年後,已成為類似“龐氏騙局”(Ponzischeme)的裝置。真正重要的問題是,如何解釋亨廷頓主義形成的機 制?它既是心理的,也是制度的;它不僅使後來者接受了這一布局, 只在其下層重覆增擴,且日漸發展出全盤保守化的觀念氛圍和論戰 風格。
一度同樣被視為保守主義大師的哈耶克,在其經典的《為什麽我 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中,有一個關鍵論斷:保守主義只是一種 “本質上是投機主義”的對現狀的態度,而並無真正的原則。我本不 想列述那些被他稱為地道的保守主義態度:對變化的恐懼、對權力的 偏愛、對秩序的敬畏、對傳統的懷舊和神秘化……但即使在這一點上 也可見出,哈耶克所欣賞的前瞻性的態度與之如何大相徑庭;而他真 正主張的,卻是理性的原則 他因此確信,“創新乃是人類成就的 本質所在”,由此自發產生的秩序,也才有真正的調節能力。中國保 守主義,卻將自發自生秩序理解為自然主義的經驗之物,並與傳統格 局混為一談,發展出“現實理性”的高論。事實上,他們原始性的問 題,也是根據他們對現狀的無限肯定而提出來的—— “從目前的現實 出發,我們究竟有什麽是可以conserve 保守的?”
而其答案,也無不是那些具有明顯現實優勢的新傳統。 一位欲通 三千年傳統於一統(“通三統”)的新左派,就是如此設計其“社會 主義儒家共和國”的。當然,這下談的是“軟實力”:“要談中國的 軟實力,我們就得首先問自己,我們中國人有什麽自家的東西,自家 的傳統?……否定了中國的古典文明傳統,又否定了中國的社會主 義傳統,那中國還有什麽東西呢?還有什麽中國的軟實力可言呢? 否定了這兩個主要的傳統,那麽中國的大地上自然就只有美國的軟 實力、日本的……”3 不是說好“三統”麽?“市場經濟信念和對於 自由的追求”的後三十年傳統,到哪里去了?難道那不過是由前兩個 傳統直接延伸出來的,無需一談嗎?
我們當然清楚,被這一統不通之輩放在“憲法高度”上的,是從 西方新左派學舌而來的所謂“毛澤東的平等傳統”:與這一政治性原 則相較,所謂儒家傳統與共和國傳統,不過是文化上的保守主義、經 濟上的自由主義的代名詞,根本不具有與之平等的地位,而且必將被 “一統”到文革後期的毛澤東儒學和鄉鎮企業那里去4。哈耶克對由社會主義跳轉而來的保守主義不需要進行任何轉化的論斷,再一次 顯示出其普遍性。
在這樣的背景下,能夠進入公開市場發表、閱讀的,當然也就只 能是與之不違如愚的“德意志保守主義”了。曼海姆(Karl Mannheim) 在名著《保守主義》中已經指出,德國思想中的保守主義傳統並非所 謂“民族性”的表現,而是因為它的知識分子:他們雖都有過讚同法 國大革命的時期,卻因德國社會不能養活他們而回到體制。他們“都 是典型的辯護家、意識形態專家”,善於為自己效力的對象提供基礎 和支持,“而不管它本身是什麽。”因而,作為他們最高成就的浪漫 哲學,也無非是對即將消逝的舊歐洲這一現實的“非理性”肯定,從 根本上看仍是反動的。
通過對德國早期保守主義的社會學溯源,這位韋伯的繼承人,也 就找到了魏瑪德國(1918-1933)失敗的根源:保守主義將納粹看作 是自己召喚出的力量,並期待用後者對付頑固的左翼。其中的代表性 的人物,卻正好是近三十年來中文西學譯介的銷量明星:尼采、海德 格爾、施米特、斯賓格勒、梅尼克 (Friedrich Meinecke, 或譯“邁內 克”)、施特勞斯。近十年來,學界各門,不僅人人爭當“右派”, 甚至已經到了離開“帝國、秩序、文明、傳統、成熟、敵我、常識、 平衡”等幾個關鍵詞,無法說出自認為有思想學術感覺的話語的地步 由此,不正可見出亨廷頓主義形成的機理?
四
公正地說,在德國形而上學的長期誘惑之後,中國社會科學在 90年代的重建,無論如何是值得歡迎的變化。但亨廷頓的主義化卻 表明,這仍是那老調的重彈。
以無人不知的有關WASP 文明論的渲染持奢而言,《我們是 誰?》一書,只有第四章才是對盎格魯清教徒文化的論述- 請注 意,只有“盎格魯”和“新教” 而且完全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 主義精神”典範之下的學術操作,看不到特殊主義的更不用說種族主 義的痕跡。理由也很簡單,那將與他回應“美利堅國族認同的挑戰” 的目標自相矛盾:如果被稱為“熔爐”的價值也都只是地方主義的、歷史主義的,那他如何能在理論上克服這一挑戰?如果只是為了尋 求“政治”的解決,他為何不藏起這一 “殖民主義的詭計”,而將 WASP 置於現實的危險之中? 是的,在所有的城市地區,他們都 已不是人口多數 難道,亨廷頓原來並沒有讀懂馬基雅維利的“狐 貍”?
這當然不是在反對“亨廷頓是一個保守主義者”的說法。但即使 要將亨氏固定在保守主義的標本架上,他也絕不屬於他在<作為意識 形態的保守主義>中所嘲諷的“貴族式的”“自主式的”保守主義: 巧合的是,在這篇因高度理論化而無人問津的文獻中,隨處可見他對 將歐洲傳統生搬到美國的“新保守主義”者,尤其是對柯克的批評。
為將歐洲貴族制輸入布爾喬亞的美國,他們夢想一個更少民主、 更少平等也更少工業化的時代, 一個精英統治而大眾安守本分的時 代。(但)對現存美國政治和社會體系的排斥,使他們不可能成為真 正的(truly) 保守主義者。當代美國在拉塞爾.柯克眼中再糟不過了, 比如說:“瀕臨自殺”“廉價”“物質主義”“絕育的”,還有“標準化”。這是一個保守主義者的語言?還是現實社會的中傷者的語 言?在柯克的書中沒有對美國憲政民主的強力捍衛,取而代之的滿 是對已逝時代的做作、感傷的、懷鄉病式的、古玩家的渴望。他和他 的同伴與現代美國,既沒趕不上調兒,也沒踩上點兒。5我並不指望那些試圖用亨氏為柯克增重者,可以面對這些批評 (及其中照出的自我形象)。但我們已不能不注意到,亨廷頓對保守 主義的批評。實際上,在以伯克為判準的檢視中,亨廷頓否定了“貴 族式”“自主式”的保守主義詮釋的確當性:以伯克所喜好的社會組 織而言,他只能是一個“自由派,輝格黨人,自由貿易論者。”這是 對在政治制度、經濟模式、文化價值上都認同自由主義的、最典型的 自由主義者的表達。只不過,為了強調意識形態的“應變”(situational) 能力,他選擇了以捍衛自由制度為先務的立場:如果不望文生義,這 不可能是為了保守主義自身- 他否定之 而存在的立場,而只 能是為了實存的自由的處境,所作的迎應。
在亨廷頓被全盤保守化為“亨廷頓主義”的過程中,這是被彎曲 得最為厲害的所在。包括伯克在內的保守主義者,都被假定擁有一個保守主義的心靈 (Conservative Mind),在任何情勢下,都采取內外 一致、前後一貫的“邏輯”:向後看。所以,無論是馬漢、亨廷頓, 還是警告中美“必有一戰”的艾力森 (G.Allison), 一切智深謀遠之 士,都必定是永懷羅馬榮光的“真正的保守主義者”,都必定以源自 帝國的傲慢與偏見,隨時布設對其他文明的陷阱。
然而,這卻正是亨廷頓所批斥的保守主義的“反動分子”“激進 分子”的特征:他們以現存社會的否定者自居,臆想在將來重建他認 為過去存在過的理想社會;他們拒絕在“向後的改變”和“向前的改 變”之間作出區分,無視歷史中的倒退與重覆;所以,最終,他們必 定“支持回到一個事實上從來沒有存在過的、理想化的‘黃金時 代’。”(前引亨氏文,頁460。)亨廷頓甚至給出了這些反-動者的 名字:梅斯特 (J.de Maistre), 科特斯(Juan Donoso Cortés)……這 些在法國大革命的恐怖中進入歐洲保守主義的幽靈。但本文的目的, 只在於證成全盤保守主義的形成機制和扭曲程度- 即本文所指的 “亨廷頓主義”化 而不包括對亨廷頓理論本身的辯白。實際上, 對伯克的過於偏愛,使亨氏對歐洲保守主義中的德意志反動派,如海 德格、施米特、梅尼克等人幾乎毫無興趣。
但伯克的法國大革命批判,有一個巨大的遺憾:由於不幸於1797 年故去,他並未及見拿破侖的稱帝(1804-1813),更無法對僭主政治 這一法國革命的大悲劇有所反思 將《法國革命論》中預言的“軍 事獨裁”等同於僭主政治,只是論者的一知半解。
親歷拿破侖統治的絕望,並將苦難轉化為思想遺產的是貢斯當 (Benjamin Constant)的《僭主政治》(1813)。一開始他就指出,僭 政 (usurpation,tyranny)是與傳統的“君主統治”完全不同的、新型 的獨裁 (autocracy),雖然它們在形式上都擁有一個君主。但君主的 合法性來自血緣、傳統、習俗,而僭主的合法性則自稱,來自處於其 暴力威脅之下的人民的“要求”,或國家迫切的“需要”。所以,拿 破侖們一方面模仿古代君王的統治,以使人民無償地獻出更多的權 利,一方面卻維持著其受人民擁戴的現代領袖的表象。
簡言之,僭主政治並不依靠純然的暴力或赤裸裸的邪惡意志,反而經常采用“貌似合理的措施、工具性的計較、短視的馬基雅維利主義或意識形態式乖謬”達成;其真正的危害,也不在於像雅各布布賓 主義那樣公開展示的殘忍和暴行,而在於在日常生活中人們所被迫 做出的讓步,在於它對“人類團結與尊嚴的緩慢腐蝕,在於犯罪和陰 謀的普遍化。”6拿破侖崛起以來,以梅斯特為代表的保守主義者,卻旋即陷入對 僭主政治的怨-羨之中: 一方面羞憤作為“暴發戶”的僭主對教廷、 皇室和自己所持的貴族階層的折辱, 一方面卻很快就欣賞起了作為 “強力政治人物”的僭主對“群氓”的鐵腕——據伯林(I.Berlin)研 究 他甚至渴望能夠親見拿破侖,以奉上維持“絕對權力”的妙 計,只因其恩主過於反對,才未成行;而拿破侖也在梅斯特的作品中 “聽到了政治上的同情之聲”7。
本文沒有篇幅來證實,梅斯特未及面呈的“君主寶鑒”,是不是 他在《論教皇》中提出的,“在國家主權和個人自由之間居間調停” 那樣的超然權力?但下節的內容將顯示,那正是他的後輩們尤其是 魏瑪時期的施米特之流, 一直視若拱璧的。我們在此處只需指出,保 守主義迷戀內在、完整,崇尚權威、強力,好古、弄神的傾向,不僅 極易與僭主合作,且正是僭主政治最喜營造的民眾心理。
五
讓我們重新回到川普的敗選。
我並不像“川普主義”那樣認為,川普是(全盤)保守主義者, 盡管他熟悉並喜歡它的氛圍。但正如公開談論過柯克對自己關鍵影 響8的副總統彭斯,只不過是他所選擇的“無用的忠誠”的工具;宗 教、政治、憲法、國父、時賢、盟邦……於他,同樣只有一個目的: 勝選。他標榜追隨林肯,“為黑人做過很多”,卻一直“白人至上主 義”的訴訟不斷;他開口輒稱秩序與法律,卻一再對最高法院人事進 行黨派化安排 新任命的三個大法官都是共和黨,而對國會的立 法權力,更一再抵制;“讓美國再次偉大”,該是他的旗幟了,但他 手毀盟邦如棄紙,枉顧羅馬、大不列顛、戰後美國等所有偉大國家無 不是世界性的國家,絕不孤立自存;至於宗教信仰,恐怕連華基粉, 也無法使他的言行看起來與一般的信眾水準“大概齊” ……。總之,對他來說,只有“無敵川普”才是無敵的。為此,他可以嘲笑希拉里 等一切弱者,是loser;而在翻盤一個個成為現實後,他卻一再高叫: 他是“陰謀的受害者”,他的勝利被“偷竊”了;他必須使用手中的 權力重新奪回。
所以,早在2016年川普勝選當天,我就寫下了對他作為“政治 僭主”的判辭:
那些沒有學過希臘,遂以為民主制度能抵御一切病毒(木馬 呢?)的幼稚分子,看好了——讓現實的鞭子,教你仰望柏拉圖。那 些在七十多年依靠善意維持的國際關系中不知饜足,罵罵咧咧的內 外五毛們,聽好了 再也沒人敲門來叫,別打你媽媽:因為,那純 屬你家私事 ……我沒想到,因川普而起的二十世紀的僭主政治研究,自此會成為 全球思想市場的新的潮流。斯奈德《論僭政:二十世紀的二十個教 訓》?在2017出版後, 一舉成為迄今最受矚目的著作,並極為罕見 地擁有了兩種研究手冊。
這位執教耶魯的政治史名家,從歐洲極權主義的歷史中提煉出 二十個最重要的教訓,警告美國:威權主義已經到來,沒有什麽可以 “例外”地幸免於難的理由。這些教誨中最令人讚嘆的,當然是他的 為自由而戰的勇氣:“如果我們之中無人準備好為自由而死,那麽所 有人都會在僭政之下死亡。”但他不是道德主義的良心論者。他清楚 沒有制度和組織保護的良心,是如何在納粹德國隨風散盡的。所以, 他警醒要2.捍衛組織;13.建立私人私生活;14.奉行實體(corporeal) 政治。”事實上,斯奈德在僭政批判中提出的最值得珍視的教訓,竟 然也是有關日常生活世界的抵抗的- “相信真實(10 .Believe intruth)”。
放棄事實,就是放棄自由。如果沒有事情是真的,此後也就無人 能夠批評權力,因為沒有可以支持那樣做的(事實上的)基礎了。如 果沒有事情是真的,那麽所有一切就都是奇觀(spectacle),最大的錢包最能支付最亮“瞎眼”的焰火。
在一個所謂“後真相”的時代,這意味著什麽,斯奈德是深知其 要的:Post-truth is Pre-fascism.(後真相,就是前法西斯。)所以,當川普在大眾投票中失敗卻揚言只有自己的選票合法,而 民主黨與大數字公司合謀舞弊“偷走了自己的勝利”的危機時刻,他 鼓舞自己站了出來,無畏地警告美國:那個毀滅德國魏瑪共和的謠言 猶太人“背後捅刀(stab in the back)” 已在美國重現,“川 普的大選謊言把美國推向一人專制”
作為大屠殺的著名研究者,斯奈德當然清楚,“猶太人的背後捅 刀”不過是德國的保守主義者與軍事強人興登堡自我美化的謊言。雖 然借助了勝利國沒有實施國內占領、在國外的投降少有人知的假象, 但真正被利用的卻是民眾沈溺於帝國軍事光榮的懷舊心理。他們不 願接受德國在歐洲的二流地位,將責任推諉給接受凡爾賽戰敗條約 的共和國領導階層- 那些企圖將德國從夢寐中拯救出來的溫和的理性主義者、“見利忘義”的猶太人、社會主義者:他們被稱為“十 一月罪人”。出賣國家的罪名使他們成為隨時待宰的羔羊,在當時雖 未被立即報覆,卻為同樣深信這一神話的“下士”希特勒,在攫取權 力後反覆敲詐利用:他把他們稱為德國“內部最危險的敵人”,揚言 只有從肉體上將他們消除,才能掃清帝國覆興的障礙。這就是“反猶 主義”的根源。
而對川普來說,要為今日美國現實困境負責的,是那些主張社會 主義、高稅收、幹預主義、福利國家……的左翼民主黨,被全球化利 益驅動的、貪得無厭的大數位公司,被理性、科學欺騙的進步主義 者、無神論者……他們聯手覆滅了這個偉大國家的希望,他們是這個 國家的“內部的敵人”,現在他們又偷走了他的勝利,使他成了“內 部敵人的受害者”,所以采取任何行動,都是正當的、防衛性的。
這是一個危險的策略,斯奈德說。 一個合法民選的總統,竟然以 “內部敵人的受害者”的說辭,使自己受托管理的國民成為可以公開 報覆的“內部敵人”,這是在重蹈魏瑪僭主政治的覆轍。但川普所說 的偷竊,並不真實!為此他也給出了這場真相之戰中最完美的論證。
和總統選舉一起產生的議員們,他們的名字都寫在同一張選票 之上,為什麽他們中竟沒有一個人發現偷竊? 因為,這根本就不 存在。
我無法評估,斯奈德以一個職業歷史學家對學術倫理的堅守,為他自己和美國“(所)找出(的這個)事實”,對今次美國大選的意 義。但他以極度的嚴肅,對僭主政治的抵抗,則一再令我想起,前述 貢斯當的傑作《論僭主政治》。
我也由此注意到,由斯奈德推薦的另一部更直接地討論了保守 主義在魏瑪共和隕落中的責任問題的著作:赫特的《民主之死》[10]。 其所揭示的巴本與希特勒的致命合作,則刷新了我對魏瑪失敗的全 部理解。
巴本這位靠支持老軍頭興登堡競選總統成功,從而成為總理的 天主教黨叛徒,也正是力推希特勒上位的關鍵人物:他向垂暮的總統 保證,自己可以控制他並擔任其內閣副職。但因在納粹一家獨大之 前,對民主規範的表面尊重可以使希特勒獲得呼吸的空間,保守主義 和他之間,以形式合法性兌換實力的交易才可以進行;但希特勒入閣 之後,保守黨在內閣人數上的優勢已完全失去了意義。
只有在這時,巴本才能想起“人道主義與良心自由”的教誨,才 能感到德國必須作為中歐諸民族中的一個,而不是自我孤立的極度迫切(1934年馬堡大學講演)。但為時已晚,魏瑪反對政黨之間長 期的爾虞我詐,使他們中的一些人認為,即使“由一個希特勒那樣的 人,來實施無法律的、野蠻的獨裁統治。”“也老大不願與他們的對 手進行妥協。”巴本既不能與右翼的反對派和解,也不能與左翼的社 會民主黨形成新的多數派,只能坐待“長刀之夜”的降臨。雖然巴本 在長刀清洗中被捕不久便被釋放,但德國從此再也沒有批評納粹的 聲音了。斯奈德意味深長地總結道-這一歷史對今日的保守主義者的教訓,已極為明顯:不要反對那 些使共和國連接在一起的原則,因為總有一天需要秩序;不要摧毀那 些尊重規則的反對者,有一天你會懷念他們。”11我想略加補充並發揮的是,巴本那位崇尚反動的保守主義革命 的師爺施米特此時的下落:他立即轉身跑向納粹,並隨即在8月出 版的《德意志法律新聞》上,為清洗者獻上辯護辭.《元首保護法 律》 禮讚那是希特勒“行政管制法的最高形式”12。不用說那樣 “崇高的決斷”,只有他所崇拜的梅斯特口中神聖的王者,才能做出 的。所以,這些年我不免總是想起,莎士比亞在《科利奧蘭納斯》中為那位敵視庸眾的非凡人物在離開羅馬時,所創作的恨世疾言 — — 雖然我只身而去,像一條獨龍,但我也將使那些人在談起我時,如見 到它的沼澤,瞿然變色。
了不起的朱生豪用神來之筆,把劇名譯為《英雄叛國記》,則使 我從一開始就理解了:售惡者和僭主的心智和歸宿。
(首發於台灣《思想》雜志第42期,2021/4/13)哈耶克為什麽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
周 濂
哈耶克無疑是當代美國保守主義最重要的思想資源之一。美國 保守主義的大本營《國民評論》雜志的創辦者小威廉 ·F ·巴克利盛 讚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1944年)是“給沈醉於中央計劃所 帶來的社會幸福和經濟繁榮的激情時代的……一劑清醒劑。”然而 令當代美國保守主義者倍感尷尬的是,在1957年舉辦的朝聖山學社 第十次會議上,哈耶克發表論文《我為什麽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 與保守主義做了明確切割。如何回應和消化哈耶克的這個聲明,長期 以來是美國保守主義者的一塊心病。最常見的解釋是哈耶克的自我 聲明名實不符:鑒於哈耶克的很多核心論點,比如強調人類認知的有 限性、反對建構理性主義、主張經濟和道德領域的自生自發秩序、對 傳統的尊重等等,都與保守主義有著很強的家族相似性,所以哈耶克 其實是一個保守主義者。此外,還有論者主張美國建國之父們就是自 由主義者,而哈耶克致力於維護這一自由的傳統,所以稱他為保守主 義者並無歧義,例如喬納 ·戈德伯格認為此文更恰當的標題是“我為 什麽不是一個歐洲保守主義者?”。言外之意是哈耶克反對歐洲的保 守主義但不反對美國的保守主義。以上觀點有一定的道理,論者可以 在哈耶克的論著中輕易找到相關的佐證。比方說,哈耶克承認美歐政 治光譜之間存在錯位:“在歐洲被稱作‘自由主義’的東西在這里是 美國政體所賴以建立的共同傳統:因而美國傳統的捍衛者便是歐洲 意義上的自由主義者。”既然美國既存的是自由制度,那麽“維護現 存制度經常就是維護自由。”盡管如此,本文認為以上解釋沒能公允 地面對兩個問題:首先,從思想史的角度出發,哈耶克此文不僅針對 歐洲的保守主義,同時也是在批駁拉塞爾 ·柯克為代表的當代美國保 守主義者;其次,雖然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會在特定時期形成短暫的保守主義批判
政治結盟 對此哈耶克也直認不諱,但是哈耶克更強調的是,由於 二者的哲學理由和證成基礎不同,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在理論上存 在著無法調和的矛盾,這也正是“我為什麽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 中反覆重申的主要論點。
本文嘗試從五個方面澄清以上問題。首先,我們將在第一節介紹 1950年代發生在自由意志主義(libertarianism)(作者注:上世紀20- 30年代,由於進步主義和新政自由主義將“自由主義” 一詞占為己 有,為示區別,主張自由市場資本主義的自由主義者轉而用“自由意 志主義”自謂,但是哈耶克並不接受這個標簽,而是自稱“老輝格黨 人”,20世紀政治思想史上通常稱他為“古典自由主義者”,後文 將對此做進一步的澄清和說明。)與傳統的保守主義 (traditionalconservatism)之間的三次重要辯論,以期從思想史的角度厘清哈耶 克寫作的時代背景與動機。接下來本文將通過引入亨廷頓關於保守 主義的三種定義(貴族式的、自主式的和情境式的)辨析哈耶克與保 守主義的關系。第二節意在指出,當哈耶克批評保守主義的神秘主 義、反智主義、等級制以及推崇權威與特權的傾向時,他反對的是 “貴族式”定義。第三節意在表明,當哈耶克批評保守主義因為缺乏 “政治原則”所以會被社會主義拖著走的時候,采納的是“情境式” 定義。第四節的主要論點是,雖然哈耶克與“自主式”定義的保守主 義- 這也是保守主義最富哲學意蘊的部分. 具有相當的重合 度,但這依然不足以支持他成為一個保守主義者。最後一節我們將試 圖給哈耶克的政治光譜做一準確定位。
一、融合主義之前的三次論辯
當代美國保守主義的興起要追溯到小羅斯福總統的新政時期, 彼時,美國國內新政自由主義一枝獨大,國外面臨共產主義和法西斯 主義的威脅,基於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思維模式,幾支理論旨趣各 異的力量,包括好戰的反共主義、自由意志主義以及傳統的保守主 義,開始互相吸引,並在二戰之後逐漸匯聚在“保守主義”這面大旗 之下。由此可見,當代美國保守主義從一開始就帶有濃厚的“權宜之計”的色彩,它更多地是由反對的對象而非支持的理念所定義, 一旦時移勢異,比如共同敵人的消失或者各方力量的此消彼長,就面臨解散或者重組的危險。反之,為了維系和強化“聯合陣線”的凝聚力, 當代美國保守主義就必須進行艱難的理論整合工作,惟其如此,才有 可能把“權宜之計”轉化成為“重叠共識”。
在盤根錯節的當代美國保守主義內部,自由意志主義者與傳統 的保守主義者之間爭論可謂最激烈也最曠日持久。自由意志主義者 主張自由是最高的政治善,其內容包括自由選擇、自願結社、個體判 斷、自我所有權以及私有產權的絕對神聖性。由於主張在政治和經濟 領域最大化個體自由,所以強烈反對國家與政府對自由市場的幹預, 認同小政府或者守夜人的國家(政府只需要提供司法體系、軍事保護 以及警察治安即可),極端者甚至主張無政府主義的資本主義。相比 之下,傳統的保守主義者雖然關注個體自由,但更看重習俗、傳統、慣例、宗教和傳統,把它們視為人類繁榮以及社會秩序與穩定的必要 條件,把自由意志主義者視為對秩序和德性的威脅。
上世紀50年代,有三場辯論最值得一提。1957年安 · 蘭德出版 暢銷小說《阿特拉斯聳聳肩》,短短幾年之內銷量超過一百萬冊,日 後成為自由意志主義理論領袖的莫瑞 · 羅斯巴德以粉絲身份給安蘭 德寫信,盛讚此書無疑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小說。
安 · 蘭德稱自己的哲學體系為“客觀主義”,她的價值觀可以簡 述如下:“人是為了自身而存在的,追求個人幸福是最高的道德目 的,絕不能為了別人犧牲自己,也不要求他人為自己獻身。”根據這 種極端的唯我論,安 ·蘭德主張徹底摒棄宗教、集體主義以及利他主 義,唯一能與人類自由相協調的經濟制度就是不受約束的自由放任 資本主義。安 ·蘭德自稱:“我正在挑戰的是2500年的文化傳統。”
同年12月28日,惠特克 · 錢伯斯在《國民評論》雜志以《老 大姐正在盯著你》為題激烈批評安 · 蘭德的個人主義和反傳統立場, 指控她是典型的尼采主義者,其政治觀點最終將導致納粹主義,小說 里的幾乎每一頁都可以聽到一個聲音:“滾到毒氣室里去!”安 · 蘭 德沒有直接回應錢伯斯的批評,但在日後聲稱《國民評論》是“美國 最糟糕和最危險的雜志。”她毫不客氣地指出,該雜志把資本主義和宗教混為一談,用迷信玷污了理性。
另一場辯論發生在弗蘭克 ·邁耶與拉塞爾 ·柯克之間。柯克被公 認為戰後美國保守主義運動的精神教父,他在名著《保守主義的心 靈》中對個人主義進行了嚴厲的駁斥:“真正的保守主義,未受邊沁 主義或者斯賓塞主義感染的保守主義,與個人主義是針鋒相對的。個 人主義主張社會的原子主義;保守主義主張精神的共同體。”柯克相 信個人主義者不僅反基督,而且其政治後果必然導致無政府,這與傳 統保守主義者篤信宗教,尊重習俗、傳統、慣例以及前人的智慧迥然 不同,因此一個人在邏輯上不可能同時是個人主義者和保守主義者。自由意志主義者弗蘭克 ·F ·邁耶多次批評柯克,認為他根本不理解 自由社會的觀念和制度,其觀點不過是“這個時代的集體主義精神的 另一種偽裝”。
正如布拉德利 ·J · 波澤爾所言,從歷史的角度看,哈耶克與柯克在1957年的朝聖山學社第十次會議期間的辯論可以被視為20世 紀非左翼思想內部最重要也是最開誠布公的辯論之一。哈耶克與柯 克都自認為老輝格傳統的繼承人,都高度重視並且尊敬埃德蒙 德 ·柏克的政治思想,二者看似同屬一個政治傳統,但是哈耶克卻拒 絕“保守主義”的標簽,直陳自己為“不悔改的輝格黨人”;相反, 柯克全身心地擁抱“保守主義”,自認是一個“哥特式的浪漫主義 者”或“波西米亞式的托利黨人”。
柯克將哈耶克歸入自由主義陣營,在《保守主義的心靈》以及一 系列文章里激烈批評哈耶克,認為他“和‘曼徹斯特學派’的經濟學 家以及多數當代自由主義者如小阿瑟 · 施萊辛格要對膚淺和錯誤的 人性假設負責。期待單單依靠經濟學理論來拯救我們是錯誤的;將生 產和消費理解成為人性的本來目的也是錯誤的。”另一方面,哈耶克 雖然在《我為什麽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中只字未提柯克的名字,但 是正如著名出版人亨利 · 勒涅里 (Henry Regnery)在回憶錄中所說, 此文無疑受到了“柯克著作的成功及其觀點所代表的影響深遠的立 場的激發。”
上世紀50年代的這三場爭論凸顯出自由意志主義者與傳統的保 守主義者在理論上的深刻分歧,其核心爭點可以歸結如下:第一,自由與秩序、自由與權威,尤其是自由與德性的關系到底為何?借用羅 斯巴德日後的總結:“德性行為(不管我們如何定義它)應該被強制 推行,還是應該交由個體自由和自願的選擇?”第二,政治問題歸根 結底是經濟問題還是宗教和道德的問題?對柯克以及傳統主義者來 說,答案顯然是後者,他們認為哈耶克及其同道未能充分理解的真理 正在於:經濟秩序不可能“離開道德秩序長期存在”。
邁耶最先意識到“融合主義” (fusionism) 勢在必行。針對傳統 保守主義者,邁耶指出未經自由選擇的德性不是德性;針對自由意志 主義者,邁耶辯說缺乏道德的個人主義不過是在制造混亂,而混亂進 一步會導致另一種類型的壓迫。1964年邁耶主編出版《何為保守主 義》,在這本被後人譽為美國保守主義《聯邦黨人文集》的文集里收 錄了拉塞爾 ·柯克,威爾莫爾 ·肯達爾,維爾海姆 ·洛卜克、小威 廉 · 巴克利等名家的文章,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哈耶克的《我為 什麽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如前所述,哈耶克此文看似針對歐洲 保守主義,但他的批評也是直接針對柯克為代表的傳統的保守主義 者,從思想史的角度出發,我們很難置時代背景和哈耶克的初衷於不 顧,簡單將其劃入當代美國保守主義的陣營。
二、自由與權威
在辨析哈耶克是否為保守主義者之時,首當其沖的問題是如何 定義保守主義?喬治 H · 納什懷疑存在“任何單一的、令人滿意的、 無所不包的關於那個叫做保守主義的覆雜現象的定義。”甚至認為 “保守主義內在的就反對精確的定義。”納什的論斷得到了多數學 者的認同,比如塞繆爾 · 亨廷頓就認為關於保守主義存在著“三個 寬泛且相互沖突”的定義:
“第一,貴族式理論把保守主義定義成個別、獨特且唯一之歷史 運動的意識形態:它是18世紀末和19世紀上半葉,封建貴族階級 對法國大革命、自由主義以及資產階級興起的一種反應。……自由主 義是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是無產階級的意 識形態,保守主義則是貴族階級的意識形態。這樣保守主義就和封建主義、特權地位、舊制度、土地利益、中世紀精神以及貴族密不可分 地聯系在了一起,而與中產階級、勞工、商業主義、工業主義、民主、 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這種保守主義概念在 “新保守主義” (New Conservatism)的批評者中非常流行。 ……第二,保守主義的自主式定義認為,保守主義並不必然和任何特 定群體的利益聯系在一起,而且它的出現也不依賴於任何社會力量 的特殊歷史結構。保守主義是一套普遍有效的、自主的(autonomous) 觀念體系。它以普遍價值來定義自身,例如正義、秩序、平衡、協調。 ……它表明保守主義不僅在當代美國是相關的和可取的,而且是 任何歷史環境下都適宜的政治哲學。
第三,情境式定義把保守主義看作是這樣一種意識形態,它產生 於一種特殊的但經常重覆出現的歷史情形,在這種情形中存在著一 個針對既定制度的重大挑戰,既定制度的支持者采用保守主義的意 識形態來進行防衛。這樣,保守主義就是一種可以用來維護任何既定 社會秩序的思想體系,無論何時何地,也不管出於何種角度,只要是 對現存社會秩序的本質或存續提出根本性挑戰,它都堅決反對。”
亨廷頓本人對這三種定義的取舍態度非常明確,他否定貴族式 和自主式的定義,主張情境式的定義,在美國1950年的語境下,這 意味著真正的保守主義“只能來自於那些深切關注美國制度之維護 的自由主義者。”本文不擬深入探討亨廷頓的具體思路,也不打算給 保守主義下一個融貫一致的定義,而是借助亨廷頓的區分,指出無論 根據哪個定義哈耶克都無法令人信服地貼上保守主義者的標簽。
我們先來探討“貴族式”定義的保守主義,亨廷頓不認同這個定 義,他的理由是“在貴族制或封建主義與保守主義之間沒有必然的聯 系:不讚成貴族制的人可以闡述保守主義的意識形態,而讚成貴族制 的人也可以闡述非保守主義的意識形態。”但是必須承認保守主義的 最初形態就是“貴族式”的,其源頭可以追溯到17-18世紀自由主義 所反抗的保守主義特質,在這個意義上,就如亨廷頓所言,它“和封 建主義、特權地位、舊制度、土地利益、中世紀精神以及貴族密不可 分地聯系在了一起,而與中產階級、勞工、商業主義、工業主義、民 主、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
按照“貴族式”的定義,哈耶克顯然不是保守主義者,事實上, 早在《通往奴役之路》1956年的再版序言中他就對此有了明確的表 示:
“真正的自由主義仍舊有別於保守主義,而且混淆二者是危險 的。保守主義盡管是任何有序社會的必要成分,但並不是一種社會項 目;就它的家長式作風、民族主義和崇拜權力的趨勢而論,它常常更 接近於社會主義而不是真正的自由主義;就它的傳統主義、反智主義 以及慣常的神秘主義傾向而論,除了在很短暫的幻滅時期,它永遠都 不會吸引年輕人以及所有相信這個世界若要變得更好某些變化就是 值得追求的人。依其本性,保守主義運動必然會成為既有特權的辯護 者,而且依靠政府權力來保護特權。然而,自由主義的本質則是否定 任何特權,如果特權是在適當和原初的意義上被理解,也即由政府賦 予和保護的、無法與其他人平等分享的權利。”
在一年後發表的《我為什麽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中,哈耶克 針對“貴族式”保守主義的種種特征,如家長式作風、崇拜權力、反對民主、反智主義、為特權辯護,做了更進一步的分析和批判。
哈耶克認為,因為保守主義者恐懼變化,對新事物懷有憂心忡忡 的不信任,導致他們“傾向於使用政府的權力來阻止變化或限制它的 發展速度。”這與保守主義的另外兩個特點——偏愛權威和缺乏對經 濟力量的理解- 緊密相連。例如保守主義擔心的不是“政府權力” 本身,而是擔心政府權力掌握在誰的手上,保守主義者“本質上是一 個機會主義者,沒有原則,所以其主要希望必然是智者和好人進行統 治。”因為保守主義者不反對運用政府強制力去推行目標,在這個意 義上,他們與社會主義者一樣,“認為自己有權把自己的價值觀念強 加於人。”
哈耶克直陳保守主義並不真心認同自由市場制度,“保守主義 者通常都是保護主義者,在農業方面總是支持社會主義者的方 法。 ……另外,許多保守主義的領導人在設法使自由企業喪失信譽方 面,和社會主義者是爭先恐後的。”
民主在哈耶克的價值排序中低於自由,但這不等於他反對民主, 相反,哈耶克“對保守主義反民主的傾向毫不同情”,在他看來,“要 反對的是未受限制的政府,而不是民主。”民主在哈耶克眼里,類似 於丘吉爾的那個著名判斷:“是我們不得不從中選擇的許多政府形式 中危害最輕的一個。”
針對保守主義的等級制和特權傾向,哈耶克一方面承認“在任何 社會里總有一些明顯優秀的人,他們與生俱來的標準、價值和地位應該得到保護,他們與其他人在公共事務方面應該有更大的影響。” 這讓他與平等主義拉開了距離;另一方面,哈耶克堅持自由主義 “職位向天賦開放”的機會平等原則,“否定任何人有權威決定誰是 這些優秀的人”,主張“精英分子必須通過在應用於所有其他人的相 同規則之下保持自己的位置的能力來證明自己。”. 這讓他絕不會 接受“貴族式”保守主義的等級制和特權觀。
在純粹思想領域,哈耶克批評保守主義“並不相信爭論的力量, 它最後的一招通常是采取聲稱自己有超常智慧……”“我個人認為, 保守觀點最不能接受的特征……就是它的反啟蒙主義。”
綜上可知,在任何意義上哈耶克都不會是一個“貴族式”定義的 保守主義。歸根結底,這是因為哈耶克對一切不受約束的專斷權力— —無論是在政治領域、道德領域還是經濟領域,無論是君主、人民還 是國家 始終保持警惕。這也正是哈耶克自稱“一個不悔悟的老輝 格黨人”而且特別強調“老”這個字的根本理由所在,因為從誕生之 初起,對“那些真正的保守主義者”而言,“輝格主義一詞就是他們 最討厭之物的代名詞”,因為輝格主義“曾經是一貫反對所有專斷權 力唯一思想體系的名稱。”
三、改道抑或緩行?
“情境式”的保守主義與其說是一種意識形態,不如說是一種守 舊的氣質和傾向。就像塞西爾所說:“天然的守舊思想是人們心靈的 一種傾向。那是一種厭惡變化的心情;它部分地產生於對未知事物的 懷疑以及相應地對經驗而不是對理論論證的信賴; 一部分產生於人們所具有的適應環境的能力,因此,人們熟悉的事物僅僅因為其習以 為常就比不熟悉的事物容易被接受和容忍。”
哈耶克在一定意義上承認這種“天然的守舊思想”的合理性: “嚴格意義上的保守主義是對劇烈變化的一種合理的、可能是必要 的、並且理所當然廣為流傳的反對態度。”(作者注:歐克肖特在《論 做一個保守主義者》中指出,與其說保守主義是一種意識型態,還不 如說是“人類活動的某種意向”(a certain disposition of humanactivity),其特征是“喜愛熟悉的甚於不可知的、喜愛已被試過的甚 於尚且未明的、喜愛真實的甚於虛幻的、喜愛實際存在的甚於可能發 生的、喜愛有限的甚於無窮的、喜愛親昵的甚於疏遠的、喜愛充足的 甚於過當的、喜愛合宜的甚於完美的、喜愛當下的歡愉甚於烏托邦式 的狂喜。”)“如果保守主義者僅只是不喜歡制度和公共政策方面太 快的變化,那也就沒有太多可反對的了;在這里讚成謹慎行事和緩慢 的過程的理由實在是很充分的。”但是哈耶克對“情境式”定義的保 守主義的同情也僅止於此。在《我為什麽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 中,哈耶克開門見山提出了自己的基本立場:
“當大多數被認為是進步性的運動都擁護對個人自由的進一步 侵犯的時候,那些珍惜自由的人可能會不遺余力地投身於反抗運動 之中。在這里他們發現自己很多時候和那些習慣於反抗變化的人站 在一邊。在現實政治方面他們除了支持保守的政黨之外通常別無選 擇。然而,我試圖界定的立場經常也被說成是‘保守主義的’,但它 和傳統的保守主義差別很大。在這種含混不清的關系中存在著危 險…… ”
“珍視自由”的人為何會與“反抗變化”的人結成同盟?這是因 為他們面對共同的敵人。進步運動不僅危及個人自由,也會帶來劇烈 的變化,自由主義者和保守主義者出於不同的理由結成臨時的盟友, 前者為自由而戰,後者為傳統、秩序和美德而戰- 這是邁耶“融合 主義”所以可能的現實基礎。然而相比共同的敵人,哈耶克更看重反 對的理由,因為不同的反對理由不僅決定了反對的韌性和強度,而且 決定了反對之後的所肯定的政治方向和理想。
哈耶克強烈反對“情境式”的保守主義,甚至認為這構成了反對 保守主義“最有決定性的理由”. “它天生不能為我們正在前進的方向提供另外一種選擇的可能。”換句話說,“情境式”的保守主義 只具備“減速”而非“轉向”的功能。哈耶克一反學術界的常見分類, 認為社會主義、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並不是位於線性政治光譜的左 中右位置,三者的關系更像三角關系,每種立場各據一角。哈耶克指 出,因為保守主義缺乏獨立的政治原則和理想,在面對自由主義和社 會主義的拉扯時,它必定會被拖往力量更大的那一方:“因為社會主 義者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能夠更賣力地,向自己的那個方向拉,所 以保守分子傾向於跟從社會主義而不是自由主義的方向,並且相當 長一段時間里接受了那些由激進地宣傳而備受重視的觀念。和社會 主義妥協並搶先實踐其理想的人一般都是保守主義者。”
以上論斷首先針對的是英國保守黨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表 現。養老金、疾病和失業救濟、工傷補助、全民健康計劃等一系列政 策正是在英國保守黨執政期間實現的,有鑒於此,哈耶克指出:“正 如歐洲許多地方的情形一樣,保守主義者已經接受了集體主義相當 大一部分信條 ·這些信條指導政府時間很長,以其為依據的許多 制度已被看作是理所當然的,並被創造它們的‘保守的’政黨引以 為豪,在這種情形下,劃清界限就絕對必要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保守主義與社會主義聯手的可能性這個問題 上,左翼學者沃勒斯坦與哈耶克的觀點可謂不謀而合,他說:“我們 不應該完全忽視第三種可能性,即保守主義者與社會主義者攜手對 付自由主義者,雖然這在理論上看上去可能性極小。聖西門式社會主 義具有的‘保守’特性,它的博納爾德的思想根源,經常受到人們的 議論。保守主義和社會主義這兩大陣營可能會聚合在他們所共同具 有的反個人主義本能思維之上。同樣,像哈耶克這樣的自由主義者也 曾指責過,卡萊爾的保守主義思想具有‘社會主義的’特性。這一次 人們爭論的是保守主義思想中的‘社會的’一面。實際上,塞西爾勳 爵公開地毫不猶豫地向人們展示了這種相似性:‘人們常常認定,保守主義和社會主義是直接對立的。但是,這並不完全正確。現代的保 守主義繼承了托利主義,後者對國家的活動和權威持讚同態度。實際上,伯特 · 斯賓塞就曾攻擊說社會主義事實上是托利主義的覆 活 …… ”
現在的問題在於,“保守主義者已經接受了集體主義相當大一部 分信條”這個論斷是否也適用於當代的美國保守主義者?
本文認為,首先,從理論上說,哈耶克認為“減速”而非“改道” 並非歐洲保守主義所獨有而是保守主義的普遍特征。其次,就現實政 治而言,雖然哈耶克寫作此文時,當代美國保守主義者的具體表現仍 有待實證檢驗,但日後的事實證明哈耶克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尼克 松執政期間推出的種種政策法規曾令民主黨人暗自得意地說:“保守 主義者得到的是名,我們得到的是實。”里根盡管大幅減稅,但卻沒 有削減公共開支,美國國債在其執政期間增加了1.5萬億美元。小 布什主張“充滿同情心的保守主義”,對林登 · 約翰遜的政績大加 推崇:“我們共和黨經常指出‘偉大社會計劃’的不足和錯誤,但其 中也不乏成功之處,聯邦醫療保險計劃就是一個例證。”
由是觀之,作為當代美國保守主義的政黨,共和黨對於二戰之後 的美國政治走向起到的實際作用並非“改道”而是“減速”,哈耶克 的預言可謂一語成讖。
其實,除了“減速”和“改道”,保守主義還有另外一種選擇, 就是“回返” (going back),借用曼斯菲爾德的觀點:“回返乃是 一場針對當下或自由主義現狀的革命。它其實是一場反革命。它將引 發騷動,顛覆,並被指斥為極端主義 想想1994年的美國共和黨 革命。”這顯然也不是哈耶克所能認同的方向。
有別於“情境式”的保守主義,哈耶克認為自由主義首先追問的 “不是我們應該行使多快或多遠,而是我們應該駛向哪兒。”其主要 優點是“要走向另外的地方,而不是靜止不動。 ……它從來不是一個朝後看的學說。”這與柯克為代表的傳統的保守主義者形成鮮明對 比,柯克雖然並不完全排斥變化,甚至有時也會引用柏克的名言- 健康的“變化是保存之道” 自辯,但是當他用“相比未知的魔鬼 他們更偏愛已知的魔鬼”來強調保守主義者所主張的社會延續性原 則時,就跟哈耶克有了根本的差別。對哈耶克來說,“自由主義者不 反對進化和變遷 (evolution and change); 在自發的變化被政府控制所遏止的地方,它要求大幅度改變政府政策。 ……在自由主義者看 來,世界上大多數地區最迫切需要的是徹底掃除自由成長的障礙。”
四 、自生自發秩序:神聖的還是自然的?
羅傑 ·斯克魯頓認為,盡管哈耶克自稱不是保守主義者,但是究 其根本,“哈耶克的核心論證和觀點屬於保守主義傳統……哈耶克自 始至終對於自由的辯護讓他更接近於柏克而不是潘恩,接近於邁斯 特而不是聖西門,黑格爾而不是馬克思。”
上述論點得到了眾多響應,比如琳達 C · 雷德爾就曾指出:“簡 而言之,柏克和哈耶克代表著同一政治傳統。他們不僅支持同樣的政 治哲學,而且對社會的本質、理性在人類事務中的作用、政府的適當 職責持有類似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關於道德的本質和法律規則的 看法也相當接近。盡管他們之間也存在差異,這些差異源自於柏克是 正統的基督徒,而哈耶克是宗教不可知論者,但他們各自觀點之間的 共識要遠大於分歧。”
不少學者認為,既然哈耶克與柏克的觀點高度近似,而柏克是舉 世公認的保守主義鼻祖,所以哈耶克就是如假包換的保守主義者,哪 怕他本人對這個標簽敬謝不敏。借用亨廷頓的概念區分,上述立場支 持的是“自主式”定義的保守主義 · 這是“一套普遍有效的、自主 的觀念體系。它以普遍價值來定義自身,例如正義、秩序、平衡、協 調。”
本文認為,雖然哈耶克與“自主式”的保守主義存在家族相似 性,但是依舊無法支持哈耶克就是一個保守主義者。首先,哈耶克推 崇柏克不假,但他的理由恰恰不是因為柏克是保守主義者,而是因為 柏克和他一樣都是對專斷權力高度警惕的老輝格黨人。其次,哈耶克 雖然在尊重傳統、推崇自由市場、普通法司法制度、自生自發秩序以 及批駁大陸建構理性主義等問題與柏克的立場非常接近,但是如果我們仔細考察各自立場背後的理由就會發現二者存在著根本的分 歧。
眾所周知,自生自發秩序是哈耶克的核心理論主張,在一定意義上,哈耶克承認自由主義者從一些保守主義思想家那里吸收了相關 的養分,他列舉“柯勒律治、波拿德、梅斯特、繆澤爾以及柯特”等 人的名字,稱“不管他們在政治中如何反動,但他們的確顯示出了對 自發成長的制度 (spontaneously grown institutions) 的意義的理解, 比如語言、法律、道德和規範”。
值得注意的是,在以上表述中,哈耶克有意識地排除了“經濟學 領域”,這是因為他認為保守主義者“缺乏對經濟力量的理解”,而 且在列舉讓自由主義者受惠的保守主義思想家名單時,哈耶克並未 提及柏克的名字,因為哈耶克壓根就不認為柏克是保守主義者:
“保守主義在創造一個關於社會秩序是怎樣保持的總的概念方 面如此無能為力,以至於它的現代信徒們在嘗試構建一個理論基礎 時,總發現自己過分求助於那些把自己當作自由主義者的作家。麥考 利、托克維爾、阿克頓勳爵和萊基不用說都認為自己是自由主義者, 並且這也是公正的;即使柏克,直至生命的最後一息仍是一個老輝格 派,如想到被人當作一名托利黨,大概會感到毛骨悚然。”
柏克是一個老輝格黨人,而不是托利黨人,這一點常常被那些將 他推崇為保守主義鼻祖的後人忽視或遺忘。哈耶克認同阿克頓勳爵 的判斷:柏克和麥考利、格拉德斯通一樣是他那個時代三個最偉大的 自由主義者。在這個問題上,哈維 · 曼斯菲爾德的觀點與哈耶克近 似,他在《柏克的保守主義》 一文中指出:
“斯坦利斯和施特勞斯都沒有提到柏克的保守主義,這有很好 的理由。柏克本人就沒有使用這個術語,而假設我們能找到一個比思 想家本人為自己找的名字更好的名字,是不明智的。‘保守主義’不 是一個獨立自持的術語;它產生於和“自由主義”或“進步主義”的 對照和對立中。它是一個反應性的詞匯, 一個預設了某個黨派(指自 由主義)會持續存在的對應物,對於這個黨派,如今被稱作保守主義 者的人最初試圖對之進行扼殺,但卻失敗了。但對我們而言,在我們 這個自由主義黨派非常活躍的時代,柏克看起來就可能是保守的 了。”
退一步說,即便我們遵從當代美國保守主義的主流意見,將柏克 視為保守主義之父,進而承認哈耶克和柏克一樣認同自生自發秩序的重要性,也仍需要強調指出二者在形而上學基礎上的巨大分歧。如 雷德爾所言:“對柏克來說,‘商業規律……是自然法,因此也就是 上帝的律法。’換句話說,他把經濟規律視為神聖法的展示, ……在 柏克看來,違反這些規律就是違反上帝的意志。由此他認為,踐踏自 生自發的市場過程的結果是該遭天譴的。經濟的匱乏在他看來正是 上帝在顯示他的意志,‘試圖通過人為的創造來軟化上帝的不悅”是 傲慢放肆的表現。”相反,作為無神論者,哈耶克絕口不提任何超驗 的根據,而是主張社會秩序的源頭是完全內在固有的 (whollyimmanent)。
據考證,哈耶克的父親和祖父都是生物學家,哈耶克終其一生深 受達爾文科學的影響,甚至將亞當 ·斯密和柏克解讀成“達爾文之前 的達爾文主義者”,認為他們展示了“進化論路徑”在社會科學上的 應用。在這個意義上,哈耶克雖會承認社會秩序的客觀性,但絕不接 受其神聖性和超越性。事實上,在哈耶克看來,“如果說對老輝格黨 人有什麽可挑剔的話,那就是他們和一種特定的宗教信仰聯系過緊 了。”我們有理由相信,此處被挑剔的“老輝格黨人”指的就是柏克。
這里我們可以簡單對比一下柯克的觀點。柯克認為:“在任何意 義上,柏克都是保守主義的奠基者。”而保守主義的第一原則就是:“相信存在著主導社會和良心的神聖意志 (divine intent) 它在 權利和責任之間締造了永恒的聯系,將偉人和凡人、生者與死者聯為 一體。政治問題歸根結底是宗教和道德問題。”這顯然迥異於以哈耶 克為代表的世俗自由主義者。
在柯克看來,達爾文主義作為一種科學理論,“嚴重傷害了保守 主義秩序的第一原則。”而哈耶克的錯誤在於將政治問題歸結為經濟 學問題,“在哈耶克的推理鏈條背後似乎隱含了一個假設,只要建立 起完美的自由市場經濟,所有社會問題就會自行迎刃而解。”
某種意義上,哈耶克取柏克自由主義的一面,柯克重柏克保守主 義的一面。哈耶克雖然自認是“柏克式的輝格黨人”,但哲學上真正 的師承源自於休謨這個哲學史上最著名的經驗主義者、懷疑論者和不可知論者。表面上看,哈耶克和保守主義者一樣珍視美國的自由傳 統,但是哈耶克堅持認為絕不能由於這個事實而模糊二者之間的區 別,因為“對自由主義者來說,這些制度值得珍惜主要不是因為它們 由來已久,或者因為它們是美國的,而是因為它們符合他所珍愛的理 想。”類似的,雖然哈耶克和保守主義者都強調人類知識的有限性, 但是哈耶克堅持認為二者存在根本差異,自由主義者“願意正視這種 無知,並且承認我們知道的是多麽少,在理智不及的地方不去要求承 認一個超自然的知識來源的權威性。必須承認,在某些方面,自由主 義者本質上是一個懷疑主義者 …… ”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借用喬治 ·H · 納什的評論來區分哈耶 克與柯克:“在根本上哈耶克想要人類社會在自由中自發地發展— —這是處理無知的最佳方法。對於神義論的保守主義者來說,人類根 深蒂固的問題不是無知(頭腦的失敗)而是原罪(心靈的失敗)。”
五、帶有保守氣質的古典自由主義者
當代美國保守主義在1950年代出現的“融合主義”運動首先基 於政治上的考量,但是就學理而言,自由意志主義與傳統的保守主義 之間始終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緊張關系。1982年,“融合主義”運動 接近三十年之際,柯克舊事重提,站在傳統的保守主義者立場再次重 申對自由意志主義的拒斥,稱後者為“形而上學的瘋子”和“政治 上的精神病人”。他列舉了保守主義與自由意志主義的六點差異:
首先,現代政治學最重要的分界線,如沃格林的提醒,不在於一 邊是極權主義者,另一邊是自由主義者(或者自由意志主義者);而 在於一邊是所有信仰超驗的道德秩序的人, 一邊是所有將朝生暮死 的個體錯誤地當成全部存在和全部目的的人。
第二,在任何可以容忍的社會里,秩序是第一要務。自由和正義 只可能在秩序得到合理保證之後才得以建立。但是自由意志主義者 賦予抽象自由以至高無上性。 ……自由意志主義者以秩序為代價,推 崇絕對和無法定義的“自由”,實則危害了他們所推崇的自由。
第三,在是什麽維持市民社會的完整性的問題上,保守主義者不同意自由意志主義者。自由意志主義者認為- 就其承認任何紐帶 關系而言 社會是自利的關系,非常接近於現金支付的關系。但是 保守主義者認為社會是靈魂的共同體 ……第四,自由意志主義者通常相信人性是好的和善的,盡管受到了 特定社會制度的傷害。相反,保守主義者主張“因為亞當的墮落我們 都是罪人”:人性雖然既有善也有惡,但絕無可能臻於至善。由此社 會的至善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是不完美的 他們的邪惡包括暴 力、欺詐和對權力的渴求。
第五,自由意志主義者聲稱國家是最大的壓迫者。但是保守主義 者發現國家是自然之物,而且對於人性的實現和文明的發展是必要 的。 ……自由意志主義者混淆國家和政府,事實上,政府只是國家暫 時的工具。但是政府- 如柏克所說 “是人類智慧為求滿足人 類需要的發明。”
第六,自由意志主義者幻想這個世界是實現自我的一個台階,這 個自我充滿了欲望和自我確認的激情。但是保守主義者發現自己身 處於神秘和奇跡的領地,這里要求責任、紀律和奉獻- 回報則是傳 遞所有理解的愛。
有鑒於此,柯克認為“除了出於非常暫時的目的”,保守主義者 和自由意志主義者的聯盟是“不可理喻的”,二者的任何結盟事實上 都在“破壞保守主義者在近些年取得的成果”。
公允地說,以上批評的對象主要針對安 ·蘭德、羅斯巴德這樣的 自由意志主義者。哈耶克的政治光譜介於柯克與羅斯巴德之間。 一方面,正如本文反覆強調的,無論根據哪種定義,他都很難被歸為一個 保守主義者;另一方面,哈耶克也的確不是自由意志主義者,而是一 個古典自由主義者:他高度警惕不受約束的專斷權力,同時也批評自 由放任的資本主義;他強調私有財產和經濟自由的重要性,但並不認 為它們具有道德絕對(moral absolute)的地位;他無疑是個人自由的 堅定捍衛者,可是根據他的自生自發秩序的觀念,個體自由不過是漫 長的文化、傳統演變過程的歷史產物,本身不具備先於社會的超越性 地位。
“我為什麽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盡管被收入邁耶主編的《何謂保守主義》的文集,但是我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哈耶克既不認同 “保守主義”,也不欣賞基於政治目的的融合主義運動,作為一個始 終著眼於長程歷史而非短線時政、根本原則而非權宜之計的思想家, 哈耶克的態度非常鮮明:“政治哲學家的任務只能是去影響公眾意 見,而不是組織人們去行動。他只有不注重現實政治的可能性,而堅 持不懈地去維護‘總是相同的普遍原則’,才能卓有成效地完成這一 任務。”這個批評既適用於柯克這樣的傳統的保守主義者,也適用於 邁耶這樣的融合主義者。
誠如曼斯菲爾德所言,違背思想家本人的意願,假設我們能比他自己找到更好的名字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可是因為“自由主義”被 進步主義者“盜用”已久,“老輝格黨人”早已失去存在的歷史語境,有鑒於此,我們不揣冒昧地認為,把哈耶克稱為有著保守主義氣質的 古典自由主義者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首發於《東方歷史評論》,2019/5/8)
中國知識分子的種族歧視論和民族自大癥
程映虹
中國知識界在痛感被西方看不起的同時,同樣看不起那些在某 些方面更不用說整體上還不如自己“先進”的非西方兄弟,現在甚至 連日本和俄國也包括進去了。這種看不起常常表現在談論國際問題 時對這些國家和地區的忽視甚至排斥。
核心觀點
1. 種族歧視是普世現象。你不能要求每個人心里都是種族平等 主義者,但你心里怎麽想和你在大庭廣眾之下怎麽說是完全不同的 兩回事,這也就是文明和野蠻的界限。
2. 黑人文化重視音樂、體育、社交,認為對歷史的遺忘和麻木 就是犯罪,所有這些,就像華裔文化注重成績、排名、學位、收入、 在哪個社區買房子等等一樣,成就了豐富多元的文化。
3. 種族主義觀點和社會達爾文主義觀點放在任何國家都有可 能出現,但中國的問題是它們出自知名知識分子之口,不但見諸公開 發表的文章和大眾講堂,而且竟然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我想,這至 少可以說明種族平等和文化多元的觀念在知識分子中遠沒有成為基 本的價值觀,所以很多人對這些觀點習以為常,讀著很自然,聽著並 不覺得刺耳。
“不要找印度人或非洲人做老婆”
我對兒子的主張向來是:你是自由人,你是社會人,咱倆彼此不 幹涉,各過各的。你愛誰是你的事,你需要我,我就幫助你,你不需 要我躲遠些。
誰知,我在新加坡,有一天吃飯。飯店里看到一個優秀的華裔男 生,樣貌儒雅,教養斯文,舉止得體,身邊竟然坐了個印度姑娘!要 是燈開暗點,我都以為他對著夜空說話一般黑的印度姑娘!
我的心頓時疼了。我堅定果斷地對兒子說:“你記住:你以後不 要找印度人或非洲人做老婆,媽媽不能接受自家的孫子看起來像伸 手能搓出灰一樣的……沒洗幹凈。尤其是滿嘴說饒舌的鳥語。”
兒子說:“那白人呢?”
我想了想說:“也不如亞洲女人,最好是中國女人。”
這是一篇題為《身為中國人的子女是件很嚇人的事情》文章中的 話,作者六六是中國很有名的作家(作品有《蝸居》和《雙面膠》等)。這篇文章被廣為轉載,包括一些影響很大的思想學術類網站。當我看 到這些話,尤其是“我的心頓時疼了”的時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 睛。從文章的上下文來看,作者有對自己也幹涉兒子找對象,從而還 是落入“中國父母”之窠臼的調侃。但文字中對印度人和非洲人的 蔑視極其生動刻薄,加上對“優秀的華裔男生”的那種由衷的讚美, 讓人很難想象這其實是自我批判,而只會覺得是作者真實想法的表 露。
當兒子問如果找個白人媳婦如何的時候,作者的反應是“也不如 亞洲女人,最好是中國女人。”這話也有兩層意思。第一,印度人已 經被從“亞洲人”中排除了出去,從上文看,就是因為膚色,所以作 者心中的“亞洲人”是沒有深膚色的。第二,白人可以,那是因為膚 色不再是問題,但還是比中國女人略遜一籌,我想這是因為文化的隔 閡,而不是說你找了一個比我們中國人在種族上低劣的媳婦。
種族歧視是普世現象。人更是生活在不完美的現實中的。你不能 要求每個人心里都是種族平等主義者,正像你不能保證每個人心里 都沒有犯罪念頭和骯臟想法一樣。但你心里怎麽想和你在大庭廣眾之下怎麽說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這也就是文明和野蠻的界限。
我不止一次聽到有人對批評他們對某些種族和族群有偏見的人 說:你真虛偽,你心里不還是和我們一樣?這確實是一個很難讓人做 出高姿態來義正詞嚴地反駁的說法,唯一可以反問的是:難道等你把 想法付諸行動並受到我的批評後,你也會說:別假裝正人君子,你難 道也真的不想這麽做嗎?
經歷了上個世紀的二次大戰,第三世界獨立運動和西方國家內部的種族平等運動後,世界很多國家內部的公共討論對和種族有關 的政治正確性的觀念已經越來越重視和普及。這種政治正確性在多 族群的國家尤其敏感。但種族歧視,種族偏見和種族主義仍然在各種 社交媒體和網絡空間廣泛存在。在中國,這樣的言論在網絡上的泛濫 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其內容既涉及中外,也包括漢與非漢。
這種自我與他者和主流族群與少數族群之間的歧視雖然在世界 各國都大同小異,但中國在這方面比較特殊的是一些知名知識分子 在他們的公共言說中也毫不掩飾他們有嚴重問題的種族觀念,他們 或者不知道這是種族偏見和種族主義,或者他們知道,但卻並不認為 這有什麽大不了的,甚至認為自己不過說了真話而已。
請看下面這一段:
“種族歧視如果是制度法律上的那確實不應該,馬丁 ·路德 ·金 時代南方各州規定你黑人孕婦上車也得給白人小夥讓座,這是膚色 決定的。金追求平等。今天美國沒有法律制度上的種族歧視,而且政 府政策向黑人傾斜就像中國給少數民族加分一樣。但人心里的東西 是沒法……來撫平的。基本上一棟公寓大樓搬進去一個黑人白人就 開始往外搬,最後一個樓全黑了 ……美國的SAT 考試,相當於咱的 高考,華裔百分之一百通過,亞裔百分之八十五,算上韓國就完蛋了 (學生笑),白人百分之六十,拉丁裔百分之二十五,墨西哥挖地道過 來的那幫,黑人百分之七,所以黑人都不上大學,只能滿街追(聽不 清)去。馬拉松冠軍。只能幹這個。要不就打球,要不就像摸著電門 似的音樂一來他就轉(學生笑)。他只能幹這個。你根本沒見著他有什 麽科學家。你那個黑人里邊賴斯,奧巴馬,奧巴馬也不純黑,半黑, 鮑威爾,那都是黑人中的另類,太少見了,他們能念到博士碩士太少見。有的黑人上了小學六年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死不認二十六個字 母,沒給我遺傳這學習基因……所以他通過率很低,所以你看不起他 吧,或者表面上很尊重,但人心里的東西你沒法來 ……“你看非洲國家很明顯,大陸給錢和大陸建交台灣給錢和台灣 建交,寡廉鮮恥,根本就不懂什麽叫道義,有錢就是爹有奶就是娘, 翻臉比翻書都快,心比臉都黑(學生笑) ……“所以你在美國這些地方看見黑人躲著走。敢惹他們的就是韓 國人,辣椒吃多了脾氣火爆,說是小黑崽子在韓國超市偷巧克力吃 了,就一塊錢,沒有錢,老板娘“嘣”一槍把他斃了。”
這是北京知名歷史教師袁騰飛在高中歷史課上講課的內容。這 里不談事實問題(例如各個族群 SAT 的“通過率”- SAT沒有一 個公認的通過率,只有分數的高低 和美國公寓大樓里黑人一住 進去白人就搬走等等),就說評論。有關韓國老板娘殺死黑人小孩一 事發生在洛杉磯,被殺者是一個15歲的黑人女孩,她拿了一瓶果汁 沒有付錢就往外走,被韓國裔的老板娘開槍打死。美國各個族群都有 人從店里偷東西,學生犯事的特別多,其處理頂多是把家長叫來並留個記錄。為了這事殺人?不要說是在課堂上,就是對黑人再有偏見的 人在私下恐怕也難以用這樣的口吻- “小黑崽子”和“‘嘣’一槍” 來談論這樣的慘案。
重要的是,這些話把“黑人”的種族特征抽出來,認為這是他們 在政治、智力和道德上的缺陷的根本原因,所以美國的黑人和非洲的 黑人都一樣。而那些成功的黑人卻是黑人中的“另類”,好像不再屬 於黑人。在全球範圍內把黑人如此分類出來另眼相看,這是最“徹 底”也是最“古典”的種族主義觀點。此外,這些話里還有對韓國人 和墨西哥人歧視性的評論,很明顯背後有一個基於種族的等級秩序觀念。
“不是 一 般的黑人”
袁先生對美國黑人的看法一定程度上也是北美很多華人對黑人 的看法。有意思的是,也有很多華人在談到身邊一些表現突出的黑人時會不經意說:“他/她不像一般的黑人”,正像袁先生把賴斯、鮑威爾和奧巴馬等等說成是“黑人”的另類一樣。
在美國打拼的經歷和角度使得相當一些華人忽視了一個人類社 會的基本常識:讀書成績好壞只不過是人生的一個方面,雖然是非常 重要的方面。不是世界上每個民族或族群都把“學而優則仕”或“學 而優則富”作為人生目標的。黑人文化重視音樂、體育、社交,黑人 文化注重生活的即時當下性,並不總是用“將來”來規範和束縛現 在,對生活的態度比較放松,黑人對自己的權利非常看重,寸土必 爭,黑人政治組織和政治活動的能力很強,黑人對自己族群那個悲慘 的過去始終不能忘卻,對於他們來說,對歷史的遺忘和麻木就是犯 罪,黑人學習語言的能力非常突出,等等。所有這些,就像華裔文化 注重成績、排名、學位、收入、在哪個社區買房子等等一樣,成就了 美國文化的多元和豐富。
在一個族群多元的社會里,沒有哪一個族群能把所有的長處都 給包了。你對生活的理解和追求只是你的理解和追求,別人不一定非 要像你一樣拼命追求“上進”。更不用說黑人中產階級也為數不少, 黑人知識分子的思維和批判能力和別的族裔知識分子一樣敏銳,他 們當中既有對整個西方文明從希臘羅馬開始對世界和人生的態度的 深刻批判,也有對自己族群存在問題的無情解剖,就像魯迅和柏楊等 人批判“國民性”一樣入骨三分痛心疾首,甚至為此遭到自己族群中 人的憎恨。
當然毋庸諱言,黑人族群的弱點和缺陷也很明顯,但這種弱點和 缺陷和他們的種族特征沒有關系。就我自己的教學經驗來說,從非洲 和加勒比地區來的黑人新移民的子女, 一般要比美國本土的黑人學 生用功,他們當中在品行方面發生問題的也要少得多。
袁先生的另外幾個有關殖民主義和非西方文明的視頻中也有一 些說法,讓人難以“下咽”。有關美國的西進運動和印第安原住民的 評價,我聽到的是“教材中評價廣大印第安人遭受屠殺,但未開發地 區被開發。這是什麽概念?就像我們前面講西方擴張,道理是一樣 的,歷史的發展總要有人付出代價。如果印第安人今天還在那個地方 呆著的話,那那個地方也許還停留在史前文明時代。但今天印第安人在美國就像咱們的熊貓一樣,屬於珍稀頻危保護動物。他們可以不服 兵役不交稅,所有寫著NO SMOKING的地方可以噴雲吐霧的一定 是印第安人,你別仗著你黃臉也在那兒噴就完蛋了。”
有一個視頻談到海地。海地是世界上第一個由黑奴起義建立起 來的國家,但在當代經濟發展和社會管理方面毫無疑問是一個“失敗 國家”,甚至有傳言說海地人只得吃土。講課人發揮說:海地“原來 是法國殖民地,紅酒面包不要吃土去吧。聯合國列為最貧窮的國家之 一。”還有,“這話你得兩說啊。我們中國確實受西方入侵帶來深重 災難,我們現在客觀上承認傳來了文明,你說非洲和拉丁美洲在白人 入侵前還是史前文明時代呢!”
美洲和非洲的許多地方在白人入侵前絕不是“史前文明”。我 想,一個歷史教師是完全知道瑪雅、阿茲特克、印加和松海、剛果和 馬里這些名字的,我相信講課人在教授這些內容時毫無疑問會說他 們都是富有成就的人類文明。但為什麽當把它們和“白人”放到一起 時就忘掉了這些,它們就從“文明”退到“史前”去了呢?能不能用 “歷史發展的代價”來評價非西方民族遭受的災難呢?對今天一些 非西方國家政治經濟的落後原因的探討,能不能延伸到對它們當年 反帝反殖爭取獨立的鬥爭的重新評價呢?世界上獨立後正常發展的 非西方國家不是更多嗎?
六六女士和袁騰飛先生的這些話讓我想起幾年前讀到的一篇流 傳很廣的談論為什麽中國人在非洲受歧視的網文,作者也是一位很 有影響的社會評論家,在非洲工作過多年。那篇文章在客觀陳述中國 人在非洲遭受的不公對待時也表現了相當程度的種族主義觀點,和 六六女士和袁騰飛先生的一些觀點甚至說法非常相似,例如也用“鳥 語”來形容非洲當地語言,認為非洲在白人到來前沒有文明,暗示非 洲人的動物性,說“黑人爭取獨立,那只是政客玩弄的把戲”等等。 最有意思的是對“中國人為什麽在非洲受氣?”這個問題的答案是 “其主要原因是我們沒有對他們殖民。”不過,那位作者後來很快在 另外的文章中糾正了自己的說法,對中國人為什麽在非洲遭受歧視 給出了令人信服的答案。
中國知識份子的種族歧視
我在這里重提舊事,只是為了指出一個事實:上述六六女士和袁 騰飛先生對黑人和其他一些非西方民族和文明的說法,在中國知識分子的言論中應該說不是很罕見的,而且這不是一些零碎的看法,而 是涉及對整個非西方世界和人類文明一些基本問題的看法和評價。 這些言論在中國的公共言說甚至學校課堂上公開傳播,沒有遭到任 何抵抗和批判,甚至連這樣的意識都沒有。
和這些具有明顯種族主義色彩和傾向的言論相比,中國知識界 更為常見的是社會達爾文主義和民族/種族的自大。而這二者又是相 互聯系的,反映了相當一部分中國知識分子的世界觀。這種言說特別 反映在很多通俗歷史作品和通俗歷史討論中。通俗歷史作品和討論 有很多形式,是今天大眾文化和文化市場化的產物,從歷史講座到歷 史小說、影視作品和網絡討論,對當今中國人的歷史觀有不小的影 響 。
任何人都可以談論歷史,起碼他們都是自身的歷史學家。但這並 不是說,任何人都可以任意地從歷史中抽象出某種法則、規律、模式 或範型,對人類歷史和文明做宏觀的劃分而誇誇其談。而這恰恰是當 前中國通俗歷史討論中存在的問題。網絡上那些業余歷史學家對“中 華文明”和“世界文明”等等大而化之的討論比比皆是。但以下言論 卻不是出於他們之口:
“人類文明可以分成兩種, 一種是世界性的, 一種是區域性或者 民族性的。也因此不同的文明圈它的歷史地位、作用影響、責任擔當 也是不一樣的。根據這一點,我認為當今世界的人類文明可以分為三 個世界。第一世界是西方現代文明,第一世界的第二名是伊斯蘭文 明,第一世界的第三名中華文明。也就是說西方現代文明、伊斯蘭文 明和中華文明是世界文明中的第一世界。第二世界的綜合排名是斯 拉夫文明、印度文明、非洲文明、日本文明、拉美文明。其他的屬於 第三世界。因此在未來的世界,將是西方現代文明、伊斯蘭文明和中 華文明唱主角,因為第三世界在世界文明中的地位相當於散戶,大鱷 是前三甲,西方文明、伊斯蘭文明、中華文明。這就是中華的位置。”
這是“著名歷史學家”易中天先生在北京大學的演講,題目是 “文明的意志與中華的位置”。很多人從不把易先生當作一個值得一 提的學者,正如這個演講的題目所表示的那樣。但我覺得單憑他聽眾 的廣大,就不能對這些宏大敘事掉以輕心,尤其是在“北大”。我在 一篇網文中說:易先生“這里談的究竟是歷史,是文明,還是江湖世 界的排座次,是考科舉,是奧運會的獎牌數,是GDP,還是股市? 排不上第一等級的文明怎麽可以統統歸入‘綜合排名’?第三世界 近百個國家又怎麽可以被打入‘散戶’?‘大鱷’雲雲,難道意味 著其他的都是小魚小蝦嗎?所謂‘唱主角’,最直接的解釋就是有 更多的話語權甚至是獨白權一戲台上的主角不就是這樣的嗎?”
在一個國家文科最著名的高等學府發表演說,用權力話語、江湖 話語和股市話語來定義和排列“世界文明”,而所謂“中華文明的位 置”就由這三套話語的坐標來界定並據此要求比別人更多的“責任擔 當” 我很想知道在座的“北大”那些中國學者和學生中有沒有人 質疑。在座的如有外國學生和學者,尤其是那些來自被易先生歸入 “綜合排名”或者等而下之的“散戶”又有何感想。
把全人類用社會達爾文主義和種族主義的觀念(當然結合了傳 統的“華夷之辨”)來分類,自說自話地建立一個優劣高低的等級秩 序,據此來給中國定位,把很多被自己看成是等而下之的民族甚至整 個地區排除出人類文明的概念或者甚至意識不到它們的存在,這一 套貨色是從晚清時候在中國知識界就有相當影響的。從康梁嚴譚陳 天華到孫中山都或多或少地在這個話語影響之下,今天漢語中很多 對黑人、各地土著和印度人的蔑視性用詞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有了。而 這個影響在“趕超”“自強”“雪恥”“球籍”尤其是“崛起”等 等話語下從未得到認真清算。
中國知識界在痛感被西方看不起的同時,同樣看不起那些在某 些方面更不用說整體上還不如自己“先進”的非西方兄弟,現在甚至 連日本和俄國也包括進去了。這種看不起常常表現在談論國際問題 時對這些國家和地區的忽視甚至排斥。
今天中國有關“文明”的討論越來越多,既有專業學者,也有普 羅大眾,但很多人都是把這個討論作為論證中國文化優越性的講台。
很多學者嘴里的世界其實就是西方和中國,文化比較研究其實就是 “中西”的比較而非“中外”的比較。西方幾乎是中國唯一的參照系。 很久以前中國“領先”,後來被西方趕超,受西方的欺負,現在中國崛起,“大國”幾乎成了中國的自稱。世界史尤其是近代以來的世界 史就是大國的主宰史。世界除了“西方”就是“東方”,而這個“東 方”甚至“亞洲”常常又成了“中國”的代稱。
難怪有人站在崛起的中國放眼四望,除了西方, 一片散戶。
上文所引的那些種族主義觀點和社會達爾文主義觀點放在任何 國家都有可能出現,但中國的問題是它們出自知名知識分子之口,不 但見諸公開發表的文章和大眾講堂,而且竟然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 我想,這至少可以說明種族平等和文化多元的觀念在知識分子中遠 沒有成為基本的價值觀,所以很多人對這些觀點習以為常,讀著很自 然,聽著並不覺得刺耳。
更進一步說,這種受眾文化和今天中國從主流輿論到大眾媒體 中形形色色的中華文明優越論,中華民族是最優秀的民族,中國人的 聰明才智是如何突出等等話語的熏陶分不開的。總之是“我們中國” 如何如何。這些文字放在中文語境下人們已經習以為常了,但如果按 照它們的原意翻譯成外文,其骨子里的自我優越恐怕會讓別人感到 又回到了十九和二十世紀,是古典形態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甚至種族 主義的再版。
(首發於“澎湃新聞”,2014/8/23)
華川現象和種族主義問題 程映虹
川普作為美國總統,為什麽在中文知識分子和社交媒體圈里贏 得大量的欣賞、支持和崇拜,尤其在2020年大選失敗後?本文試圖 從種族觀念的角度切入,提供一些分析和解釋。本文不使用“川粉” 或者“華川粉”這些褒貶立場過於鮮明的詞匯,而是用“華川”指稱 跨國中文圈子里的擁川政論群體,用比較中性的“種族意識”指稱他 們在言論中反映的和種族問題有關的思想,既包括一般的種族觀念, 也包括赤裸裸的種族主義。必須說明的是,從種族觀念的角度提供觀 察和思考只不過是一個角度,並不構成一個對華川現象完整的解釋, 但對於全面和深入理解它是必要的。
應該說,川普一進入美國選舉政治,其言論和姿態就被輿論和種 族話題掛了鉤,隨著他入主白宮而固化為觀察和評論他的一個視角。即使川普自己和擁川派一再否認他是種族主義者,但公眾輿論把“川 普主義”和種族主義相聯系,甚至認為川普應該為他上任以來日益激 化的種族問題負責。同時,擁川派中的極端分子包括了白人極端種族 主義者,他們視川普為白人至上主義的政治代表,以至於川普自己有 時也迫於無奈要作出和他們“切割”的姿態。這些都是公認的事實。
基於這些事實,本文不討論“川普主義”是不是種族主義,而是 在川普被很大一部分公眾輿論視為白人至上種族主義的政治代表, 也被美國極右翼尤其是白人種族主義者奉為政治領袖這個既定的語 境下,討論華川現象。換句話說,本文討論的是為什麽在華川現象 中,一個突出的方面恰恰就是對川普作為白人種族主義領袖這個公 眾形象的讚賞和期待:川普被華川視為扭轉美國在種族問題上的“政 治正確”傾向,從而將美國文明挽狂瀾於既倒的天降神選之人。
我認為和其他問題相比,這一點是華川在具體的政治問題(例如中美關系)之外更長期更具有戰略性的判斷和期待,所以是認識這個 群體繞不過的話題。可以說華人反川派之所以反川,主要是認為他危 害了美國民主;而華人擁川派之所以擁川,現在看來是寄望於他在 “文明”的意義上拯救美國、西方以至人類。這里的“文明”,根據 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華川言論,其基礎是種族,相比之下,川普政府具 體的社會和外交政策都是次要的。
很多論者在評析華川現象時已經指出種族意識是原因之一,而 且是有具體社會背景的:或者和大陸社會狀況有關,或者和在美華人 處境有關。中國大陸的周大可在《為什麽中國有這麽多川普的支持者 和同情者》中把華川分為幾類人,其中第四類喜歡川普是因為“他是 個有強烈種族主義傾向的總統,他推崇白人利益至上,不喜歡有色族 裔移民,還給穆斯林七國簽發移民禁令。這種傾向迎合了中國國內越 來越嚴重的對有色人種和穆斯林的焦慮情緒,給具有這種焦慮的人 出了口氣,他們暗自拍手稱快。”在美國的子皮在《川粉解析:美國 危機和華川粉》文章中分析北美華川現象,認為華人精英和中產人士 心理不平衡,覺得華人應得的機會被黑人、墨西哥人和穆斯林移民通 過政治正確搶走了。他們對社會資源分配的不滿轉成種族主義的怨 毒,最後的結論是“川主席將帶我們打敗穆黑墨,奪回我們應有的果 實。”
對華川現象背後的種族意識也有更學術性的分析。社會學家郝 志東在《中國知識分子的極右傾向批判》中認為“中國有極右傾向的 知識分子擔心歐美和中國會被伊斯蘭化,會被黑人化,所以非常推崇 川普的種族主義政策。”文章中列舉了一些著名中國知識分子擁川的 種族主義言論,例如認為支持種族平等的多元文化是文明的毒藥;擔 心黑人數量超過白人;穆斯林和異教移民不可能融入美國社會,只會 擠占福利,破壞美國的秩序。而川普主義則是“阻止西方文明的自 虐、自殘與慢慢自殺。”所以,支持川普就是“維持主體民族的人口 優勢,維持原有的結構和體制。”郝認為中國的極右、極左、國家主 義和威權主義都有種族主義的因素。
學術方面的英文論述,有在美國的政治╱法律學者林垚和在歐 洲的政治學者張晨晨的論文為代表。它們因發表於國際專業期刊,學術性更強,更重要的是都在一定程度上把問題放在中國近代政治思 想史的脈絡中分析。林垚的英文論文《中國自由知識分子的川普化和 燈塔主義》(2020),用“川普化”指稱中國很多被認為是政治自由 主義(即支持和追求在中國實現民主憲政)的知識分子對川普的認同 和支持,用“燈塔主義”指稱他們對美國制度和社會的理想化,也稱 為“燈塔情結”。“川普化”和“燈塔主義”的聯系就是視川普主義 為當代世界的燈塔。這個燈塔主義有政治意義上的和文明意義上的, 前者是狹義的,主要是對美國政治制度的崇拜,後者是廣義的,指對 美國國家和社會作為文明體的崇拜。林文認為僅僅是崇拜美國制度不一定會導向種族主義,但是文明意義上的燈塔主義把美國文明等 同於歐洲白人後裔基督教的文明,所以認為移民和種族/文化多元 會侵蝕甚至毀滅美國文明,而放任移民和多元化的“白左”則是美國 文明內部的破壞者。林文指出了自由派知識分子中“燈塔情結”的來 源是晚清輸入中國的科學種族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但囿於文章 的主題,並沒有對這個來源和當今的華川現象之間的聯系做更充分 的考察。
張晨晨的英文論文《中國特色的右翼民粹主義?網絡世界政治 討論中的身分,他者和全球想象》(2019)抽樣分析了中國互聯網中 針對歐洲難民危機的討論。張此前有一篇專論“白左”一詞在中國社 媒流行的文章,可以視為這篇論文的前奏(“The curious rise of the ‘white left'as a Chinese internet insult,”2017)。張這項研究的對象 是當代中國的右翼民粹主義,並不專門是華川現象,但分析的觀念和華川高度重合,可以視為華川的社會基礎。研究得出的結論是,在中 國社會里,移民、文化多元和身分政治正在毀滅西方文明、“白左” 則是罪魁禍首這樣的看法有相當的普遍性。這種觀點和西方的右翼 民粹主義重合,但在中國民族主義的語境內就造成了一種內在矛盾 和緊張,表現為一種“反西方的西方中心論”。在解釋這種思想的來 源時,張的文章也引述已有文獻,上溯晚清,認為維新派知識分子和革命派政治家一開始接觸西方理論時就不但受西方種族主義和社會 達爾文主義的影響,而且是主動地選擇了這些觀點,這個脈絡延續至 今。
把林垚和張晨晨的研究放在一起,可以看出不只是著名自由派 知識分子,而且相當一部分受過教育的並關心世界事務的網民也把 西方文明視為白人文明,現在西方面臨的是“野蠻要毀滅文明”的危 機。這種觀點當然有很明顯的種族色彩。同樣一批人也用相同的邏輯 和立場來看待中國國內的族群、移民和宗教問題,認為以漢族為中心 的中華文明也面臨相同的危機。
以上論者都涉及但不專論華川與種族意識之關系。我在自己 2019年初出版的《種族觀念與中國崛起》書中,試圖對種族觀念和 種族主義思想自文革結束至今的發展作系統的考察,中心觀點是認 為,隨著民族主義的覆興和中國的崛起,種族觀念甚至很大程度上的 種族主義,已經成為當代中國官方意識形態和民間思潮相重合、號召 力最廣泛也最有凝聚力的成分。當代中國的種族意識首先反映在對 “中華民族”的定義和認同上,其次反映在中國與世界的關系上,再 次則反映在如何看待歐美國家內部的社會問題上,並且把歐美由移 民、宗教和文化多元引起的問題和中國的族群和宗教問題相聯系。書 中將中國社會的種族意識和對世界的看法相聯系,分析“川粉”和 “白左”這些新概念,觀點基本和上述論者是一致的。本文依據此書 的觀點,結合兩年來尤其是華川對2020年美國大選的反應,對華川 與種族意識之關系做一個大略的歷史和理論的梳理。
從種族意識的視角可以對華川的演化史做如下描述:它始於 2015年左右開始的“白左”一詞,其流行基本上框定了華川此後的 思想路徑和話語表達,經由2016年後支持川普政治中的種族主義因 素,對2019-2020年的BLM(黑人生命權)運動的否定,最後是2020 美國大選後,認為美國面臨的與其說是選舉是否造假,不如說是西方 白人文明的生死存亡。
“白左”這個概念是華文世界特有的,它是對西方社會主張“政 治正確”貼標簽的貶義詞,初現於網絡討論中對西方尤其是西歐一些 國家接納來自中東和北非的難民的強烈反應,後來泛指西方社會對 種族、族群、宗教、文化、婚姻與性別中各種弱勢或者少數群體的同 情和政策,也包括環保主義和動物保護主義,西方社會原來就有的左 翼思想當然也包括在內。“白左”的批判者認為這種同情和政策使得西方敞開了大門,麻木了維護自己文明特性的敏感,損害了經濟增長 的動力,甚至喪失了捍衛自己文明的意志,成為瓦解西方文明的內部 因素。
為什麽我認為“白左”是一個種族概念?這是因為它把政治立場 與特定人群的種族或者族群身分掛鉤。回顧歷史,上個世紀西方知識 界和文化界有太多的前往蘇聯、中國、古巴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朝聖 的左派,甚至包括教會的親蘇親華人士,還有政界的社會民主黨和社 會黨、工黨、以及美國民主黨中的左派。很多人以社會主義國家和政 治領袖為參照批判西方制度,可以說比今天的政治正確更左。這些人 絕大多數都是歐美白人,但是他們在中國一向被稱為“西方左派”, 而不是“白左”。反過來,當今西方社會的種族和族群背景遠比當年 覆雜,尤其非白人對社會活動的參與遠遠超過當年。為什麽當年貨真 價實的白人左派在中國被稱為西方左派,而今天歐美膚色各異的政 治正確信奉者卻得了“白左”的標簽呢?我認為這是因為隨著中國的 崛起,種族意識從幕後走到台前,進入了日常語言,“西方”的概念 過去還被階級、民族和地域遮蓋(這就是為什麽過去稱“西方左派”), 現在卻在很多人那里被完全種族化了:西方文明就是白人的文明,背 叛這個文明的白人就是種族的叛徒,所以稱為“白左”。而西方其他 族群本來就是他者,被排除在“西方人”之外。
中國人對自己國族和文明的定義,也可以左證“白左”是個種族 概念。例如“漢奸”一詞:中國是漢人的國家,中國文明就是漢人的 文明,背叛中國的人就是漢奸。這是一種國族概念上的排斥和忽視。 我在自己的《“白左”與“漢奸”:民族國家內部的他者》中提出這 個問題, 一些人說這是咬文嚼字,因為這里的“漢”早已超出狹義的 漢族泛指中華了(說這話的可能漢人居多)。但我覺得這恰好說明以 “漢”代“華”這樣的漢文化中心主義已經潛移默化,到了不以為錯 的地步了,指出這樣的文字表達問題並不是無事生非,不是走過頭的 政治正確。大陸和台灣都廢除過很多有關族群的沿用已久的排他性 和貶抑性的用詞,這些用詞都反映了主體族群的意識。“漢奸”一詞 用單一族群的叛徒指代國族的叛徒,這樣的概念只有中國才有。日本 的王珂教授在《“漢奸”的誕生:近代政治認同的塑造和吊詭》 一文中說清了這個問題。在這個種族性的國族觀下,用漢奸指稱對本國的 背叛者,也用“白左”指稱對西方的背叛者,二者在邏輯上同構。所 以,由中國人發明這個在西方沒有人使用的“白左”並不奇怪。
華人世界反“白左”的話語在2016年美國大選中找到了正面和 反面人物:川普和希拉里。通過這次選舉,反“白左”的意識形態話 語進入了現實政治。在美華人(無論公民與否)一反平素的政治低 調,對川普的支持非常熱烈,出現了川普粉絲團(助選團)。而在中 國大陸的知識分子和社媒圈里川普的崛起也成為熱門的公共話題, 有各色人等都“川起來了”的說法。雖然對川普的支持有很多政治和 社會因素,甚至也有看政治素人真人秀的心理,但認為川普反對政治 正確,捍衛白人基督教文明,而希拉里身為白人女性職業政治家,其 政治正確和道德虛偽會進一步損害這個文明,也會損害美國華人的 利益,這樣一個基於種族意識的推斷無疑是一個重要方面。川普執政 後,他在國內族群關系、移民和宗教一系列問題上明顯帶有種族色彩 或者後果的政策受到廣泛的批評,尤其在非白人群體中,但人數眾多 的華川群體不但不接受這個批評,反而把川普的言行視為糾正政治 正確的舉措,在非白人群體中顯得很另類。
此後的 BLM 運動推動了華川種族話語的進一步發展。BLM 被 很簡明地譯為“黑命貴”,這個譯法在偏離這個名詞本意的同時強化 了華川對黑人的偏見,似乎黑人在利用自己的種族身分做非分之想, 要求特殊對待,我認為這就是“貴”的潛在心理含義(貴於他人)。 此外,這個翻譯中的“黑命”,由於省略了“人”,在中文里有一種 輕佻感(英文中的black 在這個語境下就是“黑人”)。對比之下, 很多西方國家的媒體直接搬用BLM, 如果有意譯,至少德文、法文、 俄文和西班牙文中都沒有中文“黑命貴”的含義。日本媒體也用BLM, 如果要意譯,大意是黑人命也珍貴,也重要,這符合BLM的本意(這 里根據的是在這些國家生活或者研究這些國家的朋友的回饋)。中文 世界也有不同於“黑命貴”的譯法,它們都用全稱“黑人”,也沒有 “貴”,比較常見的是“黑人命也是命”。但“黑命貴”恰恰是華人 世界中最流行的,尤其在知識分子網社群中,也包括一些媒體,這不 僅僅因為它更簡明,而是反映了對這場運動的評價和心理反應。
華川認為黑人在美國已經被政治正確過分優待甚至嬌寵成習,不用工作也能生活,而華人雖然各方面更優秀,卻成為對黑人傾斜的 種族政治正確的犧牲品。這就是對把社會資源分配的不滿(且不說這 種不滿有沒有根據)種族化,是種族主義最常見的來源和動力——種 族主義從根本上說不是抽象觀念,而是反映了以種族為群體的利益, 盡管這里的“種族”常常是一種想象和構建。所以,“黑命貴”從種 族政治的角度先入為主地塑造了對這場運動的描繪和解釋,發展了 由“白左”開始構建的對西方尤其是美國政治的種族話語:對想象中 的西方左派使用“白左”,對具體可見的黑人運動使用“黑命貴”, 加起來就是一套完整的種族話語。值得指出的是, 一些政治上反川普 的華人也仍然使用“黑命貴”,對美國民主黨政治家在運動中單膝下 跪表示不屑和鄙視。可以說,華人反川派拒絕川普的理由主要是他危 害美國民主,對華政策是出於機會主義和國內政治的需要,而並不太 在意川普政治中種族主義的因素。
2020年的美國總統大選前後,尤其之後,華川現象進入了一個 新的階段。這個階段始於對川普獲勝的強烈期待,發展成對選舉合法 性的質疑,在過程中,認為川普獲勝與否將決定美國和西方文明的生 死存亡的觀點逐漸凸顯,直到最後階段出現“文明高於制度”的說 法,濃縮了華川的觀點。“文明高於制度”是大陸社會學家孫立平在 12月初提出來的,離美國大選結束已經一月有余,當時川普支持者 在很多州提出的對選舉結果的質疑和挑戰都被證明是沒有根據的, 國際輿論,尤其是美國的盟國都認為拜登選舉的勝利難以動搖。理性 的華川到了這個時候當然會看清(不是認可)這個現實。就在這個時 候,被認為是擁川派的孫教授在他的個人網頁“孫立平社會觀察”中 發布了一則非常簡短的評論:
關於美國大選的結果,關於誰勝出的意義,關於未來世界的走 向,關於賀張觀點引起的爭論,關於與此有關的林林總總,特別是論 證與邏輯,我只想說一句:文明高於制度。
孫教授是大陸著名公知,對本國社會的觀察和評論敏銳、深刻、 理性,影響廣泛。此前,11月3日,美國大選當日,孫教授曾發布《大選之下,美國面臨什麽真問題?》的文章,認為美國有三大危 機:民主政治結構的危機、社會的撕裂,和文明沖突內部化, 一個比一個更深層。“文明沖突內部化”是指西方國家內部“主體人口”喪 失多數地位,社會被迫向新結構和新體制的轉換,他認為這種轉換究 竟是“風和日麗”的還是“腥風血雨”的還有待觀察。到了12月初, 孫教授“文明高於制度”這段沒有任何說明的宏大話語自然會引起猜 測和評議。幾天後孫教授專門發文,仍然很短,內容第一是說美國面 臨的已經不是選舉制度的問題,而是他此前提出的文明沖突內部化。
第二是“解決這個危機的窗口期在時間的意義上已經極為有限,其部 分原因可以見之於蕭功秦教授下面的一段話”:
一位白左教授來我家,我向他談起我的擔憂,說若幹年以後,美 國黑人數量超過了白人,並且按照黑人要求,修改了美國的憲法,美 國將變成南非,你們怎麽辦?他居然說那也沒有辦法,因為每個人都 是平等的,他們人數多,他們說了就應該算。我立即意識到這樣的討 論已經無法進行下去了。
從這些文字來看,孫教授有關美國文明危機的討論中唯一具體 的事實是黑人人口要占多數,會從根本上改變美國,而且有緊迫感。 他把白人描繪成被民主原則束縛手腳而軟弱認命,這無疑是反“白 左”話語。黑人是至今為止美國人中間的異類,美國文明的危機就是 黑人人口要超過白人的危機。我這樣的解讀,可能並不過分。華川 中,尤其是在微信圈里,黑人由於其膚色而被當作一個全球性的同質 群體,對黑人的種族歧視不但很普遍,而且其表現有時用仇恨和詛咒都不過分。從美國到歐洲和南非,黑人的存在導致了文明的衰落,在 華川那里這些似乎成了無需證明的公理和事實。
孫教授接著說:“請不要在種族歧視的意義上解讀這段話,我要 討論的只是一個事實。”但這段話離開了種族歧視是無法解讀的,何 況其內容也並非事實。歷史上黑人民權運動的主流和精英都是在美 國立國原則和憲制範圍內爭取權利的,美國憲制發展和完善的歷史 也就是黑人人權得以實現的歷史,憑什麽認為黑人占了多數就會修 改憲法?從經濟、政治到文化,黑人參與了美國文明的創建和發展,他們難道不是美國人?即使從人口來看,黑人人口的增長相比其他 族群其實是穩定的,有什麽根據說他們會超過白人?美國今天的種 族概念早已非常覆雜,很多自認黑人的其實和過去概念中的黑人很 大程度上是不一樣的,其內部有很大的政治和社會差異,單憑族裔很 難將之視為具有同一利益要求的整體。反過來,也不存在一個和黑人 對立的白人整體。黑人和白人之間,即使在種族關系上,也存在著你 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錯,何況還有其他族裔和混合人群。把美國種 族關系簡化為黑白分明、利益對立,認為黑人甚至對美國國家制度有 根本性的異見,一旦成為多數就要修改憲法,這些知識和判斷恐怕多 半基於自己種族主義的臆想。
孫教授還說美國當前的問題“也許只有在這種視野中才能得到 真正的理解”,所以“不是簡單的制度失效問題,而是文明面臨的挑 戰……制度不是萬能的。”結合上下文,我的理解,這是說美國文明 是在白人占多數的歷史條件下建立的,人人平等的美國制度只有在 白人占多數的情況下才有效,所以當白人不再是多數時,這個制度就 失效了,文明也就崩潰了。建立在白人多數基礎上的文明高於建立在 人人平等基礎上的制度,所以身處緊迫的窗口期,維持人人平等的制 度就應該讓位於保衛白人占人口多數的措施,這就是“文明高於制 度”。文明取決於人種,人人平等的民主制度只有在白人多數的情況 下才是可行也可欲的,如果它導致或者不能制止白人數量相對大幅 降低,就不是一個好的制度。這個推斷,是把一個在發生學意義上有 一定根據的過程(即現代民主制度確實是在以白人為主體的國家首 先建立的)當作規律和法則。如果它是對的,那當代西方絕大多數人 文社科理論都可以大大簡化甚至重寫,例如憲政民主和自由人權的 前提就變成了種族比例。不但如此,按照這個邏輯,非白人國家能否 實現民主化不也成問題了嗎?
有關民主和西方文明盛衰的討論在西方汗牛充棟,但就公開的 而言,似乎沒有把民主歸之於種族構成的。值得注意的是,和中國當 代知識分子有相似歷史經驗的當代俄國知識分子也有類似華川的觀 點,甚至要早二十年,理論性更強。我在兩年前的《拒絕西方“政治 正確”,維護俄國“特殊性”》的文章中介紹過這方面的情況。簡單來說,自蘇聯晚期開始, 一些蘇聯/俄國民族主義知識分子就對西方 政治正確正在造成種族和文化多元,最終將改變西方人口比例,造成 文明的衰落甚至滅亡而擔憂。吊詭的是,這些人在蘇聯時期很多是反 共的異議人士或者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後來是大俄羅斯沙文主義者, 但他們都不願意看到西方喪失白人的種族特性。例如著名社會學家庫茲洛夫(Victor Kozlov) 是俄羅斯學界民族主義代表人物之一,自 稱在蘇聯時期是體制的不合作者,所以選擇了官方教條性相對不強 的西方族群研究。他前期是一個族群融合論者,後來認為西方的種族 平等和文化多元是“反科學的人道主義”,意為人種在生物學上就是 不平等的,所以種族平等的政策雖然符合人道主義,但卻反科學。
另一個很早就批判西方政治正確的學者是亞歷山大 · 季諾維耶 夫 (Alexander Zinoviev)。他是蘇聯著名哲學家,政治異見者,1978 年被驅逐到德國,1999年回國。他是蘇聯解體後“何謂俄羅斯”以 及如何定義“俄國性”這些討論中非常有影響的思想家,但這種關注 是和他對“何謂西方”的理解分不開的。他創造了一個 Zapadoid 即 “西方人”的概念,認為西方人首先是一種獨一無二的生物性的存 在。他說美國在人口構成上“始終保持它本來的形式,就是美國永遠 存在下去的基礎和保障。”非西方移民不但不會被西方同化,反而會 對西方帶來不可逆轉的退化性影響,使得西方非西方化。季諾維耶夫 在西方多年的生活,使得他對西方政治正確性逐步滲透社會生活有 了切身體會。他認為如果要討論西方文明,就必須考慮創造這個文明 的特殊的“人類材料”,而不僅僅是社會性因素,然而“西方有自己 的禁忌……從客觀的學術角度把創造西方文化的人作為一個社會歷 史性存在來討論,總是會帶來種族主義的指控。”
俄羅斯民族主義者以白人種族自居,在國際上它對西方國家的 非白人移民特別敏感,反對各種導致族群和文化多元的政策;在國內 它認為俄羅斯要從西方喪失文明特性中吸取教訓,堅持單一種族的 國族意識,壓制和排除非俄羅斯族尤其是亞洲民族在俄羅斯國族身 分中的地位,強烈反穆斯林。俄羅斯的這些種族民族主義思想,在中 國完全有它的對應:認為“黃種人”和白種人同屬優等種族,文明就 是優等種族創造的,種族多元化會從根本上毀滅文明,反黑反穆,國內堅持大漢種族主義,壓制非漢族群。
在大致梳理了華川種族話語的脈絡之後,進一步的問題是為什 麽種族意識或者種族主義在華川尤其是知識分子中如此強烈,甚至 可以說是毫無顧忌?這個問題已經有一定的研究和文獻,本文受主 題所限,僅僅從思想史的角度提供兩個想法。首先,最重要的是,中 國近代啟蒙運動並不是一個獨立的以個人權利為中心的思想運動, 西方啟蒙思想是和進化論及種族主義同時介紹進中國的,探討群己 權界的人也是把種族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介紹進中國的人。和進 化論及種族主義同時進來的還有民族主義和國族觀念,這些在當時的語境下都很容易用種族優劣、優勝劣汰的話語來表達。反清革命在 當時就被宣傳為優秀的漢族反低劣的滿族的種族革命。因此,種族主 義和其盟友社會達爾文主義從一開始就在近代中國思想中留下了結構性的影響(即成為對世界的知識和觀念的一部分,例如很多人心里 的世界秩序就和種族優劣有關),和進步、發展、國族等等現代性觀 念糾結在一起,在很多人那里是不自覺的、天經地義的。有關自由主 義在中國的討論中, 一個重要問題是個人和集體(國家)的關系。種 族觀念和種族主義都是強烈的反個人的集體觀念,因為它們認為個 人的身分和認同都是由所屬的種族決定的。在西方,從啟蒙運動中成 長起來的以個人為本位的自由主義,和以種族和國家為本位的種族 主義、國家主義基本是兩個觀念體系,但在中國卻出現了“自由主義 者”也是毫不掩飾的種族主義者的怪相。
其次是和華川知識分子的知識結構和興趣導向有關。如上所述, 中國近代啟蒙思想中先天就有種族觀念,但中國大陸的教育從來就 是把種族主義作為西方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意識形態來批判,而 不是一個帶有普世性的人類現象,導致反種族主義在很多人 尤 其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 那里變成共產黨的宣傳或者左翼的反西 方理論。西方種族主義的歷史和現實在中國自由派知識分子那里並 不是完全不存在,而是不屬於他們關心的世界,感性上就被排斥在他 們心目中的西方之外。他們對西方的了解從一開始就是政治導向的, 以中國為中心的,關注那些能夠和中國的現實作對照的,尤其是對當 前他們的政治議程有用的。例如對納粹反猶,很多人主要是從對極權主義的批判出發,把它和文革作對照,很少有人在知識和感性上把它 置於對“西方”的整體了解中。種族科學在納粹之前並不是專門針對 猶太人的,也不是必然要和某個極權制度相聯系的。德國早在20世 紀初就在它的非洲殖民地試驗過類似的種族滅絕了,而美國在同一 時期種族主義的理論尤其是科學種族主義,對納粹理論也有相當影 響。然而,這些歷史並不在有關“西方”的知識範圍內。(附帶說一 下:中國有影響的知識分子中幾乎沒有研究非西方世界的,這又和西 方的公共政治討論形成了鮮明對照)。總之,凡是不利於一個自由民 主人人平等的西方形象的歷史和現實都被本能地過濾,其典型表達 就是“美國確實有過奴隸制和種族隔離,但是……”。這種對西方種 族問題的回避,其實是他們自己思想中的種族意識對反種族主義的 本能的抵制,在這次華川現象中暴露無遺。不要說在奉行政治正確的 西方知識界,就是亞洲其他國家的知識分子群體中,如此大量的、公 然的種族主義言論也是罕見的。
美國黑人平權血淚史
杜延林
美國黑人喬治 ·弗羅伊德被警察“跪死”,引發了美國各地的抗 議浪潮。像其他任何公共事件一樣,這一事件也引起了萬里之外的中 國互聯網上的紛爭。與世界各地輿論幾乎一致譴責美國警察濫用暴 力及普遍承認美國社會存在系統性種族歧視不同,中國大陸及海外 華人中的“自由派”人士中,卻充斥著對美國系統性種族歧視言之鑿 鑿的否認,和對黑人群體赤裸裸的歧視。這些言論除體現了價值觀的 扭曲外,也暴露了其對美國歷史及黑人遭遇的無知。
因此,我認為,系統梳理一下美國與黑人相關的法律、歷史很有 必 要 。
一 、南北戰爭前的黑人權利
1776年美國《獨立宣言》開篇就闡明,我們認為以下真理是不 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幹不可剝奪的權利,其 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1778年馬薩諸塞州憲法卻明確剝奪了自由黑人、印第安人及穆 拉托人的投票權。公民拒絕了這部憲法,因為它有種族歧視色彩且沒 有取締奴隸制。後經修改,加入“人人生而平等”的條款,才得以通 過。
1781年,白人農夫納撒尼爾 ·詹尼森的奴隸誇克 ·沃克離他而 去,到了附近另一個農場工作。詹尼森要求他回來幹活,沃克拒絕了 他,便被狠狠打了一頓。沃克於是控告詹尼森襲擊自己並稱自己不再 是奴隸。律師利瓦伊 ·林肯(後任傑斐遜政府司法部長)問馬薩諸塞 州最高法院:“我們在奴役別人,哪里有權期望戰勝奴役我們的大英帝國,重獲自由呢?”最高法院首席法官威廉 · 庫欣主審了對詹尼森 的刑事起訴。庫欣告知陪審團,盡管奴隸制在馬薩諸塞州是風俗傳 統,但已不覆存在,因為民意“更讚同天賦人權,更讚同人類與生俱 來對自由共同的渴望,這與膚色或外形無關,上帝已將其植根在人們 的心中- 從我們為爭取自身權利而光榮抗爭開始,這就已經成為 我們的主流民意”。
1775年,托馬斯 · 潘恩則詰問:“一邊大聲抱怨他人想要奴役自己,一邊自己蓄養著數十萬奴隸?”
革命一代的領袖們,普遍認為奴隸制是非法的,他們普遍樂觀地 認為,廢除奴隸制將是不久將來的事。事實上,在北方也確實如此。
1774年,羅德島禁止了奴隸進口。
1777年,康涅狄格州允許奴隸主釋放奴隸參加大陸軍。
1780年,賓夕法尼亞議會出台逐漸廢除奴隸制法案,法案出台後出生的奴隸子女,年滿28歲可以獲得自由。
1782年,弗吉尼亞州立法機構授權奴隸主釋放奴隸,不需要政 府許可。馬里蘭和特拉華類似。
1783年,馬薩諸塞最高法院廢除了奴隸制。同年,新罕布什爾 州通過司法裁定制止了奴隸制。
1784年,康涅狄格州和羅德島州出台了逐步解放奴隸的法案。
1784年,托馬斯 · 傑斐遜提出一項廢奴法令,規定1800年後, 聯邦控制下的所有領土禁止奴隸制,因一票之差未通過。
1799年,紐約州出台了逐步解放奴隸的法案,新澤西州直到1804 年出台類似法案。
《聯邦憲法》涉及奴隸制的條款有:
第二款三眾議員席位和直接稅金額,在加入聯盟的各州之間 按人口比例分配;各州人口總數,為自由人人數之和,包括按契約服 役一定年限的人,不算未被征稅的印第安人,所有其他人的五分之 三……這個“所有其他人”就是指的奴隸。奴隸本沒有投票權,但按五 分之三計入投票人數。在制憲會議上,來自馬薩諸塞的啊布里奇 · 格里發問,同樣是財產,為什麽牛馬不能計算在內?
第一條第九款一聯邦議會不得在1808年以前立法禁止任何 一州現存並認為宜於承認的人口遷徙和人口輸入,但對輸入的人口, 可征收稅金或關稅,每輸入一人征稅不得超過十元。
所謂“人口輸入”,就是奴隸進口貿易。
第四條第二款三在一邦按該州服役者,若逃到另一州,不得 按照另一州的法律和規則而解除勞役,應原主要求,將其送還依法享 有其勞役的一方。
“服役者”,就是奴隸。
第五條“但是,1808年以前,任何修正案不得以任何形式影響 第一條第九款第一項和第四項”。
修正案第十條憲法未授予聯邦的權力,憲法未禁止給予各州的 權力,保留給各州,或保留給人民。
這一條貌似和奴隸制無關,但卡爾 ·霍恩等南方奴隸制的維護者 就是以這一條為依據,以州權至上為借口,要求國會通過《奴隸法 典》,將奴隸制合法化、永恒化。這也是南方挑起南北戰爭並與聯邦 對抗的法理依據。
但是廢除奴隸制不等於消除種族歧視,這是兩回事。
1790年出台的美國首部國籍法規定,美國國籍只能授予白人。 1792年國會規定,只有白人才能進入各州國民警衛隊。
1810年,國會又禁止黑人在美國境內擔任郵遞員。
19世紀20年代伊始,美國數州首席檢察官撰寫法律意見書,明確表示,自由黑人不能成為美國公民。
貴格會女教徒普魯登斯 · 克蘭德爾在康涅狄格州的坎特伯雷建 了一所女子寄宿學校招收黑人女學生。1832年,絕大多數白人立刻 出來抵制、騷擾,學校最後被迫關閉。
1821年,紐約州取消了白人選民的財產限制,卻保留了黑人選 民龐大的財產要求。
1837年,賓夕法尼亞州制憲會議剝奪了黑人的選舉權。
30年代,托克維爾到訪美國得出結論:北方的種族偏見比南方 嚴重,他預測自由黑人最終的結局要麽是滅絕,要麽是遭到驅逐。
1848年,伊利諾伊州禁止黑人移居,印第安納州、艾奧瓦州和 俄勒岡州紛紛效仿。
1859年,阿肯色州通過法令,威脅自由黑人若不在一年內離開 該州便將重新為奴。
1861年,佐治亞州采用一項假定,所有與奴隸有關的法律同樣適用於自由黑人。
1860年,只有五個州黑人可以不受限制地投票。馬薩諸塞是唯 一一個禁止學校種族隔離,且允許黑人擔任陪審員的州。
由詹姆斯 ·麥迪遜、亨利 · 克萊、丹尼爾 · 韋伯斯特、約翰 · 馬 歇爾等人在1817年支持建立的美國殖民協會,致力於將自由黑人送 回非洲,並模仿美國體制建立了利比里亞共和國。至於為什麽利比里 亞移植了美國體制卻未達到美國的政治文明高度,是另一個覆雜的 話題。一些人一面簡單地拿膚色說事, 一面又宣揚美國的制度可以自 動發揮作用,這本身就是自我矛盾的說辭,是對憲政體制的覆雜性缺 乏認知的表現。
1833年成立的美國反奴隸制協會,反對美國殖民協會的殖民解 決方案,提倡種族平等。但他們是少數,經常受到攻擊甚至謀殺。
在這期間,黑人也發動過一些暴力反抗,都被殘酷鎮壓下去了。
1800年夏天,奴隸鐵匠加布里啊 · 普羅塞計劃在里士滿領導 一場奴隸暴動,計劃夭折,26名黑人被絞死。此後,弗吉尼亞規定, 奴隸必須在自由後的一年內離開該州。
1822年,南卡羅萊納的查爾斯頓挫敗一場奴隸暴動,35名黑人 被處死。
1831年夏,奴隸傳教士納特 · 特納領導了美國史上死傷最慘重 的奴隸起義。弗吉尼亞的南安普頓縣,55名白人喪生,大量黑人被 不分青紅皂白地處決。
1863年7月13日暴亂,暴徒主要是下層愛爾蘭白人,導火索是 該市開始實施的一項聯邦草案。目標是針對憲兵司令辦公室、反奴隸 制的《紐約論壇報》辦公樓和黑人孤兒收容院。葛底斯堡戰場撤下來 的軍人鎮壓了暴亂,導致百人喪命。
總之,截至南北戰爭前,北方多數州廢除了奴隸制,卻並未消除對黑人的種族歧視。
二、奴隸制與內戰
1790年,南北雙方就新州變為自由州還是蓄奴州的問題達成一 個協議,規定在北緯39度43分處劃一界線(梅松-狄克遜線),線 以北為自由州,線以南為蓄奴州,以後新州加入合眾國都照此辦理。可是到了1820年,在國會討論密蘇里加入聯邦問題時,南北雙方又 發生了爭吵。密蘇里州有大量奴隸主,但密蘇里的土地在界線以北, 密蘇里究竟以自由州還是蓄奴州的身份加入合眾國,成為北部和南 部爭執的中心。因為在此之前,自由州和蓄奴州各11個,無論密蘇 里以什麽身份加入,都將打破這一平衡。後來,南北雙方簽訂了一項協議,規定從馬薩諸塞州劃出一個緬因州,作為自由州加入合眾國, 而密蘇里則作為蓄奴州加入合眾國;並且將蓄奴州和自由州劃分改 為北緯36度30分為分界線,這條線以南的領土允許奴隸制存在, 線以北的領土禁止奴隸制。這一妥協被稱為《密蘇里妥協案》。但這 一暫時的平衡,也很快被打破了。
德雷德 ·斯科特是一個黑奴,1833年被賣給軍醫艾默森,1834— 1838年隨艾默森到自由州伊利諾伊和威斯康星從軍,後回到密蘇里 州。1843年艾默森去世後,根據遺囑斯科特成為艾默森遺孀艾默森 夫人的財產。1846年,在廢奴團體的幫助下,斯科特向密蘇里地方 法院起訴,要求獲得人身自由。其理由是他在自由州生活過4年,在 此期間因為當地禁止奴隸制,他的身份應該是自由人。而根據州際之 間相互尊重的法律和密蘇里州“一旦自由,永遠自由”的州法,斯科 特獲得自由人身份後即使回到密蘇里,其自由人身份也不該被剝奪。經過漫長艱苦的訴訟,斯科特案於1856年2月上訴到聯邦最高法 院。因在此期間艾默森夫人改嫁,斯科特被轉給艾默森夫人的弟弟桑 佛特,所以此案被稱為斯科特訴桑佛特案。經過一年之久的猶豫,聯 邦最高法院以7:2駁回了斯科特的上訴。
首席大法官羅傑 ·托尼在為德雷德 ·斯科特訴桑福特案撰寫的多 數意見書中聲稱,憲法制定者將黑人視為“下等人,無論是在社會層面還是政治層面,都不配與白人來往;這種地位意味著他們不享有與 白人息息相關的那些權利”。法院基於這一點給出判決,自由黑人不 具有一州公民之身份,無權申請聯邦憲法保護。因為斯科特居住的地 方位於北緯36度30分以北,這一判決等於否決了《密蘇里妥協案》, 宣布了在美國全境奴隸制的合法性。
這一判決激怒了北方的廢奴主義者。
1854年,威斯康星州密爾沃基市阻止對黑人約書亞 · 格洛佛的 抓捕和遣返,在廢奴主義者謝爾曼 ·布斯的煽動下,群眾奪回格洛佛 幫助他逃亡加拿大。1859年,聯邦法院宣布,布斯及該奪奴行動的 其他領導者違反了《1850年逃奴法案》,威州法院宣布該法案違憲。 1859年,聯邦最高法院嚴懲了拒不服從的威斯康星州法官,確立了 在執行該案時的聯邦至上原則。威斯康星州議會並未退卻,他們打算 以聯邦憲法的最終裁決者是各州而不是聯邦法院為由,判定最高法 院的決定無效。州長本打算派遣該州國民警衛隊將布斯救出,後來放 棄了這個念頭,而是放任一群民眾救出了布斯。布斯頓時成為了威斯 康星州的英雄,其辯護律師也進入了威斯康星州議會。
普利格訴賓夕法尼亞案(1842),最高法院取消了賓夕法尼亞的 一項類似法律,認為其妨礙奴隸主追回逃奴的權利。
因此,反奴隸制的北方人認為,聯邦最高法院是服務南方奴隸主 的工具。
1854年,在南方白人的誘導下,民主黨掌控的國會允許奴隸制 進入堪薩斯領土。此前,該領土是禁止奴隸制的。這使得大量震怒的 北方人拋棄了民主黨,成立了共和黨。該黨的主要宗旨就是限制奴隸 制的擴張。
從建國到1860年,北方人首先是終結了自己州的奴隸制,接著 開始抵制南方人利用國家政府維護和擴大這一 “特別制度”。但反奴 隸制觀念在北方的興盛並沒有帶來更加平等的種族關系。1857年, 亞伯拉罕 ·林肯說過,共和黨想要消滅這些領土上的奴隸制,是為了 讓它們成為“自由白人的家園”。
1860年冬至1861 年,因為害怕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當選威脅到 奴隸制,7個南方州退出了聯邦。1861年4月,南方邦聯襲擊了薩姆特堡,南北戰爭爆發。時任總統亞伯拉罕 · 林肯召集7.5萬國民警 衛隊員加入聯邦部隊,此舉又導致4個南方州脫離聯邦。北方的主 流民意雖然反對南方州破壞聯邦,並要求發動戰爭,但一開始並沒有 想要終結奴隸制。直到1862年夏,林肯還重申這一立場:如果挽救 聯邦不需要解放奴隸,我會那樣做。但當戰爭的死亡人數和破壞程度 超過北方人的忍受限度時,他們決心廢除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奴隸制。正如一位共和黨議員所言,“若只是單純鎮壓叛亂,放任 奴隸制再次腐蝕我們國家的心臟,再次造下滔天的殺孽,那對我們所 遭受的損失和傷亡來說,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嘲弄”。
1861年夏末,國會授權征用那些正在為南方邦聯軍隊服務的奴 隸。
1862年初,國會又廢除了哥倫比亞特區的奴隸制。國會無視德 雷德 ·斯科特案的判決,終止了聯邦管轄區的奴隸制,並停止將逃奴 歸還奴隸主。批準奴隸以參加聯邦軍隊換取自由。
1862年9月,林肯發表了《解放奴隸宣言》。
民主黨抗議,聯邦主要將領喬治 · 麥克萊倫指責宣言“無恥”, “這就像奴隸叛亂一樣可惡”,表示他不會“為其而戰”。俄亥俄州 一名民主黨派主編譴責該宣言“極端荒謬、厚顏無恥、令人發指- 是對上帝、對人類的侮辱,居然聲稱上帝造不平等的人與我們是‘平 等的’”。
後果之一,共和黨在1862年選舉中丟失了34個國會議席,還 失去了數個北方州的控制權。
但20萬黑人加入聯邦軍隊。黑人兵役為黑人爭取到了很多權 利,比如國會取消了禁止黑人擔任郵遞員和在聯邦法庭作證的強制 命令。美國最高法院也首次批準黑人律師當庭辯論。
1865年1月,納什維爾的黑人請願召開田納西州聯邦主義者會 議,表示“政府要求有色人種為其存續而戰,既然敢於把刺刀交給他 們,自然也可以將選票交給他們”。戰爭期間,許多北方城市廢除了 有軌電車上的種族隔離,馬薩諸塞州通過了首部禁止公共場所種族 隔離的法律。
1865年1月的國會會議以微弱多數通過了第十三修正案。
修正案第十三條,1865年12月6日成為《聯邦憲法》組成部 分:
一、不論奴隸制還是自願勞役,除非作為對已通過正當程序判刑 的罪犯的處罰,不得存在於聯邦境內及其管轄的任何地方。
二、聯邦會議有權通過適當立法貫徹此條。
不久,戰爭結束,林肯被刺,安德魯 · 約翰遜接任總統。由於約 翰遜希望與南方白人和解,南方又一度回到擁護奴隸制的白人手里。
1865年末,南方州制定相關法律,以確定黑人依舊是下等人, 依舊是農業勞動力。這些黑人法令要求獲得自由的奴隸簽署一年期 的農業勞動合同,威脅不工作者將受流浪罪起訴。這些法令還要求黑 人兒童做學徒,且無關父母是否同意。禁止黑人進入非農業崗位,以 及規定第三方雇主慫恿他人勞工離開為自己工作是犯罪行為。白人 義務警察聲稱進入了自由攻擊期,他們私自殘殺黑人不用承擔任何 法律後果。
1866年,孟菲斯和新奧爾良爆發暴力事件,造成大批黑人喪生。 1865—1868年,得克薩斯州白人殺害了千名黑人。
南方選出的議員,大多是前南方邦聯的支持者,有10名前邦聯 將軍,副總統亞歷山大 ·斯蒂芬斯也位列其中。共和黨控制的議會對 此不能接受,不允許南方議員進入議會,發起對總統安德魯 · 約翰遜 的彈劾案,制定《重建法案》,並強推第十四修正案。要求南方按照 《重建法案》剝奪前南方邦聯反叛參與者的投票權,給予解放了的黑 人投票權,以重新選舉的制憲會議通過第十四修正案作為重新加入 聯邦的條件。
絕大多數南方州在1867—1868年召開了制憲會議,通過第十四 修正案。
1868年,聯邦國會通過第十四修正案。
第十四修正案1868年7月9日成為《聯邦憲法》的組成部分:
(一)凡出生或歸化聯邦、遵守聯邦法律的人,就是聯邦公民, 也是他們所居住州的公民。任何一州不得制定和實施剝奪 聯邦公民特權和豁免權的立法;未經正當法律程序,任何 一州不得剝奪任何人的生命、自由和財產;在該州的司法範圍內,不得否認任何人得到法律平等保護的權利。
(二)聯邦眾議院的名額,在各州之間按人口比例分配,普查時 應清點每州全部人口,不計長時期未被征稅的印第安人。 但是,年滿二十一歲的男性公民,若無權選舉總統副總統 選舉人、聯邦眾議員、州行政與司法官員、州議員,若因 參與叛亂和其他罪行而被剝奪選舉權,應從各州年滿二十 一歲男性公民總數中減去,根據減去後的人數,在各州之 間按人口比例分配。
(三)曾經宣誓擁護《聯邦憲法》、擔任過聯邦議員、聯邦官員、 州議員、州行政或司法官員的人,若後來反對憲法,參加 暴動或叛亂,向聯邦的敵人提供援助和方便,不得再擔任 聯邦議員、總統和副總統選舉人、聯邦或州的文職或軍職 官員。聯邦議會兩院三分之二議員批準,予以豁免。
(四)聯邦議會授權的公債,包括平定暴動和叛亂中的服役者的 養老金和獎金,有效性不容置疑。聯邦和各州不承擔、不 支付因援助針對聯邦的暴動和叛亂而引起的債務和責任, 不承擔、不支付因失去奴隸、解放奴隸而提出的索賠要求; 所有這類債務、責任、索賠要求,應視為非法和作廢。
(五)聯邦議會有權通過適當立法貫徹執行此條。
第十四修正案的通過,反而引起了北方保守派的反彈,1860— 1867年,大約十幾個北方和西部州取消了黑人的選舉權。
但之後,聯邦國會又通過了第十五修正案。
修正案第十五條1870年2月3日成為《聯邦憲法》的組成部 分:
(一)聯邦公民的選舉權,聯邦或任何一州不得因種族、膚色或過 去曾服役而予否認或剝奪。
(二)聯邦會議有權通過適當立法貫徹執行此條。
撒迪厄斯 · 史蒂文斯和查爾斯 · 薩姆納等共和黨激進派提出沒收 參與叛亂的奴隸主的土地分配給被解放的黑奴,沒有得到國會多數 派支持。
雖然重建期間有軍隊控制,但白人種族主義暴行不斷。
1873年覆活節,路易斯安那州特蘭特縣發生一起大規模的屠殺 事件。在一場選舉爭議中,黑人共和黨和白人民主黨聲稱自己是獲勝方。黑人占領地方法院數周,隨後被數百名持槍白人暴徒屠殺, 一百多名黑人喪生,其中許多都是在投降後遭處決。聯邦政府宣稱對此次 事件有管轄權,被起訴的只有9人,最終3人被定罪。但1876年3 月,最高法院根據法律上的技術細節推翻了上述定罪:控告被告的起 訴書中並沒有明確說明,被告涉嫌幹預投票權的行為是由種族歧視 驅使的 盡管起訴書確實大致描述了一場種族大屠殺。另外,起訴 書中指控的是,被告違反了正當法律程序,破壞對權利的平等保障原 則,但根據憲法第十四修正案,要構成犯罪,必須有“政府行為”參 與,而法官並沒有在本案中發現任何“政府行為” 盡管確實有政 府官員參與了這場屠殺。
1875年秋,密西西比州舉行了一場辯論賽。承諾“盡可能和平 選舉,但若逼不得已,也會動用武力”的白人民主黨聚眾鬧事,殺害 了數十名黑人。格蘭特及其同僚決定放棄支持密西西比州的共和黨 人,以改善共和黨在俄亥俄州的選舉前景。俄亥俄州將於1875年秋 進行的州長選舉,很可能左右1876年的總統競選。密西西比州白人 民主黨暴力鎮壓了黑人,阻止他們投票,控制了該州。共和黨則拿到 了俄亥俄州的州長,即拉瑟福德 ·海斯,並於次年當選總統。在格蘭 特政府縱容密西西比州種族屠殺後,美國最高法院釋放了格蘭特縣 大屠殺的兇手。絕大多數報紙,甚至包括北方報紙,都盛讚最高法院 這一行為。
三 K黨暴行引起國會震怒,1870—1871年,國會對暴力幹預聯 邦權力施以嚴厲懲罰,授予總統中止人身保護令,逮捕了數百名三K 黨成員,其中數十人被起訴定罪。
三 、對 抗 時 期
海斯當選後,承諾會讓南方“自行”重建。從此撤回軍隊,結束 重建。之前,為幫助海斯當選總統,許多南方黑人拿性命冒險,如今,共和黨卻拋棄了所有南方黑人。
1883年最高法院的三項判決,表明了他們同意結束重建的態度。
一名白人被起訴,因為他抓走了縣治安官拘留的一名黑人並私 刑絞死。最高法院的法官們禁止起訴這名白人。他們反對起訴書所遵 照的法定條款,因為該條款並沒有將要約束的幹預行為明確限定在種族歧視動機下。這些法官本可以將該必要條件詮釋在該法令中,以 保留其符合憲法的地位,但他們沒有這樣做,而是選擇釋放動用私刑 的暴徒。
第二項判決,最高法院一致支持州法令規定,不同種族間的婚前 性行為將受到比同族間婚前性行為更為嚴厲的處罰。他們認為只要 在不同種族間婚前性行為中,黑人和白人的受罰力度差不多,就算 “隔離但平等”地對待。
第三項判決合稱為民權諸案,最高法院判定《1875年民權法案》 中的公共設施條款無效,因為憲法第十四修正案中的限制僅適用於 州行為,國會無權禁止私有設施中的種族歧視。其實,憲法第十四修 正案並沒有說必須是州行為的限制,法官可輕而易舉地判定公共設 施內的種族歧視是奴隸制的“象征或附帶品”之一,而這恰恰在該修 正案的禁止範圍內。此外,公共設施都是由政府當局許可,通常對所 有付費客人開放,顯然不符合典型的私人所有,而第十四修正案規定 不受憲法規制約束的是私人所有。
黑人抗議該判決,將其比作臭名昭著的德雷德 · 斯科特案。
最高法院在同一事情上不僅僅出台了很多侵犯黑人的判決,而 且對排華法案及其他侵犯少數族裔的行為給予了支持,幾乎沒有捍 衛過他們的權利。
19世紀90年代,南方只有北卡羅萊納不受民主黨控制。1898 年,北卡的白人要糾正這一 “不正常現象”,他們打著白人至上主義 的旗號,制造了一場激烈的政治運動。白人報紙頭條新聞都是聳人聽 聞的黑人男子強奸白人女性的宣傳, 一名民主黨領袖指示追隨者,如 果選舉日有黑人想投票,“殺了他,就地擊斃”。通過各種暴力手段, 民主黨以壓倒優勢贏得了大選。幾天後,威爾明頓市的數百名白人燒 毀了黑人報社主編亞歷山大 · 曼利的辦公樓。曼利之所以惹怒南方白人,是因為他曾暗示許多被指控黑人強奸的白人女性其實是自願的。他們威脅白人共和黨官員離開本市,攻擊黑人街區,殺害了十多名黑 人,將約1400名黑人從市里驅逐了出去。北方各報不但不譴責對黑 人的暴行,反而指責是黑人挑起事端。 一名黑人主編曾有先見之明地 評論道:“這場戰爭讓南北雙方走得越近”,黑人就越難“保住立足之地”。
1900年前後,白人至上主義者在南方再度盛行,他們視憲法第 十五修正案為“19世紀最大的犯罪”,利用欺詐和暴力手段阻止黑 人投票,幫民主黨掌控政權。在路易斯安那州,黑人選民登記率從 1896年登記法出台前的95.6%下降到1904年的1.1%。亞拉巴馬州從1900年的18萬下降到3000人。密西西比1888年黑人選民的投票率 為29%,下降為1892年的2%,1895年為0。1873年,密西西比州議 會中還有64名黑人代表,1895年後一個也沒有了。南卡羅萊納眾議 院在重建期間黑人還占有多數席位,到1896年僅剩一人。最後一位 丟掉國會議員席位的南方黑人是喬治 · 懷特。從他1901年交出席位 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國會再也沒有出現過黑人議員。
南卡羅萊納在1898年私刑絞死了這一時期美國南方最後一名黑 人官員:南卡羅萊納郵政局長。
剝奪黑人選舉權的同時,南方各州議會正式啟動種族隔離制度。 1887年,佛羅里達州制定了首個鐵路隔離法律。到1892年,又有8 個州效法。1900—1906年,南方各州先後出台了有軌電車隔離法。 同時,南方也廢除了黑人教育體系。絕大多數白人認為,教育污染了 黑人那雙務農的手。佐治亞州州長艾倫 ·坎德勒說:“上帝讓他們成 為黑人,我們便不能用教育將他們改變成白人”。南卡羅萊納州長科 爾 ·布里茲總結道:“白人犯下的最大的過錯就是曾經努力教育自由 的黑人”。此人曾大放厥詞,稱他將辭去南卡羅萊納州長職務。比起 利用職權保護“粗暴的黑人”免遭私刑絞死,他更願意去“領導暴 徒”。密西西比州長瓦達曼則承諾,若為維護白人至上主義之需,“州 內所有黑人都將被私刑絞死”。
19世紀90年代,每年上報的私刑絞死事件遠不止百起,有些年 份超過200起。被絞死的黑人的罪名可能是違反了種族禮儀和舉止“傲慢”。
1899年, 一名叫山姆 · 侯斯的佐治亞州黑人農場工人向他的白 人老板要工資,請求獲準他去探望生病的母親。老板拒絕了,第二天 還和侯斯吵了起來,拔出槍威脅要打死他。出於自衛,侯斯扔出了一 把斧頭,砸傷了老板。各報紙報道了一個和事實不同的版本,說侯斯 在晚餐時偷偷靠近老板,用斧頭砍向他的頭部,然後把他妻子拖到奄 奄一息的丈夫面前,多次強奸。被捕後,大約兩千名市民親眼目睹他 在佐治亞州的紐曼市被私刑處死。自封的死刑執行人扒光他,把他捆 在樹上,割掉他的耳朵、手指、生殖器,甚至剝掉了他的臉皮。然後 把他浸在油里,扔了一把火。
1916年,德克薩斯的韋科市一個叫傑西 · 華盛頓的年輕黑人被 控性侵並謀殺了一位白人女性。在後續的庭審中,陪審團討論了4分鐘後,宣布執行死刑。 一位旁聽的白人大喊“抓住黑鬼”,一群暴徒 就把華盛頓拖到了大街上。在上萬群眾的觀望和歡呼中,人們用刀亂砍掙紮中的華盛頓,切掉了他的耳朵、手指、生殖器,用鏈子套住他 的脖子把他吊到樹上,然後把他丟進熊熊烈火中。死刑過後,他燒焦的殘骸被綁在馬上遊街,歡呼的男孩們拔掉他的牙齒做“紀念品” 賣,每份5美元。市長和警察局長目睹著一切,卻並不制止,州政府也熟視無睹。有色人種協進會的《危機》雜志稱之為“韋科恐怖”。編輯杜波依斯寫道:“只要美利堅合眾國有可能發生韋科式的私刑, 那麽任何有關基督教的勝利,或者人類文明的傳播的談論都是胡說 八道。”
19世紀90年代,這樣的私刑死刑超過了1100起。
1908年,伊利諾伊州斯普林菲爾德市(林肯故鄉)多次曝出黑 人強奸白人女性的指控,雖然無憑無據,還是激怒了白人, 一群白人 暴徒槍殺了6名黑人,私刑絞死了2人,還將另外兩百多名黑人趕 出了該市。
1911年,賓夕法尼亞州科茨維爾市一名黑人遭私刑絞死,對此, 有位記者在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期刊《危機》上刊文稱,“若是在十 一二年前,甚至五六年前”,這個事件“都不會發生,不只科茨維爾,其他地方也不會有”。
1955年, 一個來自芝加哥的14歲黑人男孩艾米特 · 齊爾向一位 白人女性吹了一聲口哨,被這個女人的丈夫夥同其他白人私刑處死, 他們割掉他的睪丸,並開槍殺了他。在法庭上罪犯供認不諱,陪審團 宣布無罪。
如果白人侵犯有色人種會怎樣?
1887年,密西西比州一位黑人女性控告一位白人男性用斧柄打 她,治安官駁回此案,說“沒有懲罰打黑人女性的白種男性的法律規 定”。
二十年後,在德克薩斯州, 一位白人女性被指控殺害了一名墨西 哥人。法官羅伊 · 比恩查遍法律典籍後報告稱,他沒有發現有法律反 對殺害墨西哥人,案件駁回。
所有這一切之所以可以發生,與北方白人的默許分不開,另一個原因 是共和黨對保護黑人權利歷史責任承諾的解除。最高法院的判決也難辭其咎。
1907年,哈佛大學校長在公開演講中說:“如果這里的黑人和 南方一樣多,那我們就該想一想,實施學校隔離或許是對他們更好的 做法”。
1917年,最高法院廢除了住宅區內種族隔離的法律,但無法實 施。
1924年夏,底特律大批憤怒的白人暴徒以暴力手段阻止5名黑 人在白人社區購買住宅。 一萬名三K 黨員聚在一起,焚燒十字架, 要求政府頒布居住隔離法令。當奧希恩 ·斯威特醫生遭遇襲擊時,他 與家人朋友一同自衛,導致一名白人被屋內射出的子彈擊斃,最終屋 里11名黑人全部被控謀殺。
1896年普萊西訴佛格森案中,最高法院以8:1駁回了對路易斯 安那州法令違憲的質疑,提出了公共設施施行“隔離但平等”並不違 反“法律的平等保護要求”,認為“社會平等”不屬於第十四修正案 的管轄範圍。
《1875年民權法案》要求公共運輸公司為所有種族提供“完全 且平等”的服務,但聯邦法院將其重新解釋為,禁止驅逐黑人,禁止 提供低等的膳食,但不禁止隔離。低級法院也幾乎都將憲法第十四修正案解釋為允許公立學校實施種族隔離。
1898年威廉斯訴密西西比案,原告質疑密西西比州1890年憲 法對選舉權資格的限制違法。威廉斯堅稱,要求選民有“良好品質和 判斷力”有種族歧視目的,是否符合資格全憑登記員好惡,違反憲法第十四修正案。法官駁回了他的質疑,拒絕調查立法動機,並判定密 西西比州已充分約束了該法令實施者的自由裁量權。
1903年賈爾斯訴哈里斯案,原告指控亞拉巴馬州在執行“良好 品質和判斷力”條款時存在種族歧視,希望法院發布禁令,幫助其完 成選民登記。奧利弗 ·霍姆斯大法官在撰寫的多數意見書中裁定,即 便指控得以證實,原告也無權要求法院幫助,能幫助原告的只有國家 政府的政治分支部門。
到1900年,南方黑人的選舉權基本被剝奪,但即使後來共和黨的國會也沒有實施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第二款特許權的行為,即如果一個州的成年男性公民因犯罪以外的原因被剝奪了選舉權,則相應 地減少該州的國會代表席位。
共和黨總統麥金利、西奧多 ·羅斯福和塔夫脫為避免引發南方白 人的反感,也基本不再讓南方黑人擔任聯邦任命權範圍內的職務。到 1910年,絕大多數北方州的州議會內再無黑人,北方的陪審團中也 鮮有黑人出現。
1899年,最高法院支持公立教育中的種族不平等,駁回了一個 對違反平等對待教育計劃的上訴,該計劃取消了黑人中學的撥款。
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稱,到1910年,法院“在種族問題上的判 決已達到最壞程度”“美國1000萬黑人不曾得到最高法院哪怕一次 的判決支持”,使得黑人對司法制度及法院喪失了信任;可是,黑人 並沒有采取暴力手段對抗,依然頑強地訴諸法律訴訟。
即使最高法院做出了有利於黑人的判決,也得不到執行。
1906年,黑人愛德 · 約翰遜被指控強奸了一名女性。兩名黑人 律師介入,替約翰遜向聯邦法院申請了人身保護令,以陪審團選擇存 在種族歧視、暴徒控制審判為由,質疑約翰遜定罪的合法性。地方法 院法官拒絕出具人身保護令,但暫緩了約翰遜的行刑,為他們留出了向最高法院上訴的時間。在原定處刑日的前兩天,最高法院批準了他們的上訴申請,並用電報通知了查特努加市治安官約瑟夫 ·希普。隔 天夜里,一群暴徒在希普的默許下闖入監獄,私刑絞死了約翰遜,還 在他的殘軀上留下一句話:“致哈倫大法官,快來領你的黑鬼吧。” 當地官員將此事怪罪在最高法院頭上,並拒絕起訴動用私刑者。司法 部也拒絕起訴。幾日後,希普以壓倒多數票再次當選治安官。最高法 院還是判了希普藐視法庭罪,但因該案目擊者遭受威脅,無人作證, 致使對暴徒的指控未能成立,希普回家時,英雄般地受到了上萬民眾 歡迎。
1909年,塔夫脫在總統就職演講中公然支持南方為避免被“無 知且不負責任的那部分”主宰而做出的努力,承認主流民意可能不再 支持憲法第十五修正案,並讓南方白人放心,“聯邦政府沒有傾向, 也沒有職權幹涉南方州內部事物的管理”。塔夫脫否認聯邦政府有打 擊私刑絞死行為的管轄權。新成立的進步黨提名的總統候選人西奧 多 · 羅斯福也令黑人厭惡。羅斯福總統還在1906年亞特蘭大白人屠 殺黑人事件後保持沈默,將私刑絞死的主要責任歸咎於黑人強奸犯。堅稱“必須維護種族純粹性”。1912年的競選活動中,南方的進步 黨人公開推崇白人至上主義,羅斯福支持南方在種族問題上地方自 治,反對進步黨的代表大會上出現南方黑人代表。
1912年的民主黨總統候選人伍羅德 ·威爾遜承諾還黑人以公道, 稱“這公道不是勉勉強強給的,而是帶著慷慨與誠懇”,但拒絕給出 更具體的種族政策方針。 一名黑人主編將1912年黑人選民面前的三 個總統候選人形容為“天下烏鴉一般黑”。
威爾遜當選後,聲稱黑人地位無法改善,拒絕譴責私刑,還稱南 方任命黑人官員是“嚴重的社會錯誤”。內閣中南方州成員立即在他 們各自部門內施行種族隔離,此舉徹底違背了行政機構內沿襲了50 年的無種族隔離傳統。威爾遜是自安德魯 · 約翰遜後首個地道的南方 總統,1913年,民主黨同時掌握了國會兩院後,南方州國會代表主 宰了國會委員會。南方州國會代表利用剛剛掌控的聯邦政府提出了 一系列的禁令,包括禁止種族間通婚,禁止黑人擔任軍官,禁止憲法 第十五修正案.實際上將南方的種族政策推向全國。有色人種協 進會不得不花主要精力去抵制,最終這些法案未能通過。
1935年格洛維訴湯森案,最高法院一致判定,這一種族排除做 法並未違反憲法第十四修正案。憲法允許黑人被排除在南方唯一重 要的選舉之外。
1926年科里根訴巴克利案中,最高法院一致判定,禁止將房地 產售予黑人的合法協議並不違反憲法。
當然,這期間,最高法院也有一些有利於黑人的判決:
1914年麥凱布訴艾奇遜-托皮卡-聖菲鐵路公司案。最高法院判 定鐵路公司未能平等對待黑人。
1915年,吉恩訴俄克拉荷馬州案,最高法院判定選舉登記中的 “祖父條款”違憲。
1917年,最高法院收到對肯塔基州劉易斯維爾居住隔離法令的 質疑,在布坎南訴沃利案中,最高法院基於憲法第十四修正案,判決 該法令無效。但對這一判決,人們認為最高法院的依據很可能是基於 財產權,而非種族平等。
1919年,阿肯色州菲利普斯縣的黑人佃農嘗試組建工會,雇傭 白人律師起訴地主讓他們做苦役。當地白人闖進黑人工會會員聚會 的教堂開槍,黑人開槍還擊,殺死了一名白人,騷亂緊隨而至。聯邦 軍隊開赴至此,表面上是為了平息騷亂,實則支持當地白人燒殺搶 掠,在鄉村四處追查黑人,殺害了數十人。在這場“種族騷亂”中, 遭到起訴並定罪的黑人有79人,白人僅1人。12人被判死刑。每一 場審訊僅持續一兩個小時,全白人的陪審團僅考慮幾分鐘就定了罪。 被判死刑者中6人向最高法院上訴。最高法院裁決,這些審判遭暴 徒操縱,違背了正當的法律程序。
1931年,9名黑人男孩被控強奸了2名白人女孩,事發地點在 亞拉巴馬州北部的一輛貨車列車上,這些男孩都是十幾歲,家境貧 寒,大字不識,只是路過此地而已。他們在暴徒主導的環境下受審, 8人被判死刑。當有色人種協進會要求代表這些被告上訴時,遭到亞 拉巴馬州國會議員拒絕,他解釋道:“我不在乎他們清白還是有罪, 他們被發現時與2名白人女性同乘一節運貨車廂,這就夠了!”最高 法院兩次駁回了死刑決定。第一次判決理由是,他們的律師是審判當 天早上才指定的;第二次判決理由是,選擇陪審團時存在種族歧視。
1936年布朗訴密西西比州案,推翻了對3名黑人佃農的死刑判 決。他們被控謀殺白人地主,屈打成招的供詞成為判定有罪的主要證 據。
這些案子的共同特點:屈打成招、律師指定時間緊迫、審判時間 幾小時,陪審團選擇排除黑人,死刑判決商議幾分鐘。此時,南方將 私刑絞死替換為快速審判,其結果無一例外都是有罪、死刑和快速處 決。私刑合法化,招致了最高法院的幹預。
1927年尼克松訴赫恩等案,最高法院裁定德克薩斯州禁止黑人 參與初選的法令無效。
1932年尼克松訴康登案,法官以5:4否定得克薩斯州的法令, 此法令授權政黨執行委員會自行規定入黨資格,共和黨立即取消了 黑人的資格。法院作出判決後,民主黨年度會議依然投票同意排除黑 人。
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的長期鬥爭,也取得了一些成果:
1922年,眾議院通過了反私刑絞死的法案;參議院的南方民主 黨成功以冗長發言阻礙了參議院通過這一法案,此後共和黨人都沒 有再提及該法案。
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成功給參議院施壓,於1930年駁回了白人 至上主義者約翰 · 帕克進入最高法院的提名。
20世紀30年代,協進會發起了“不要在禁止你工作的地方購 物”運動。此時,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在鬥爭中壯大,1917—1919年,協進會會員從1萬升至9. 1萬。當然,三K黨同時也在壯大:20世 紀20年代底特律3.5萬,芝加哥5萬,最多時全國有500萬。
第一次世界大戰“為發展安全世界發展民主而戰”的理念鼓舞著 黑人士兵參與國內的民權運動和民主參與,他們說“連訓練有素的德 國老兵都不怕的人,無法無天的三K 黨又怎麽能把他們嚇跑”。
而與此同時,南方攻擊黑人士兵,甚至私刑絞死的事件屢屢發 生。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德克薩斯州奧斯丁分部受困於該州的法律 騷擾,總部執行秘書約翰 · 希拉蒂前往解救,卻遭3名白人在光天化 日之下痛毆,行兇者沒有受到法律懲罰。
佛羅里達州橘縣的白人因一名黑人企圖投票,便將30名黑人活 活燒死。
哈丁、柯立芝和胡佛,幾屆共和黨政府都沒有取消聯邦政府內的 種族隔離和歧視;沒有任命黑人擔任聯邦職務。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 告訴支持者,共和黨總統和民主黨總統沒兩樣。
沃倫 · 哈丁在亞拉巴馬伯明翰市一個種族隔離的公園發表演講, 強調種族劃分的“根本、永恒和不可避免的差異”,號召市民要“堅 決反對每一個要求社會平等的建議”。
卡爾文 ·柯立芝完全避開種族議題。哈丁、柯立芝及赫伯特 · 胡 佛,都不會支持一個旨在禁止私刑的聯邦法案。那個時代,所謂“林 肯黨”的稱謂,實際上是對背叛林肯種族理念的共和黨政客的一種嘲 諷。
美國開國先賢幾乎沒有人認可奴隸制,他們認為奴隸制很快就 會被終結,北方多數州在南北戰爭前也基本結束了奴隸制,但這些並 未給予自由黑人公民權。林肯在發表了《解放黑奴宣言》後,力促第 十三修正案的通過,因為他知道《宣言》不過是一個戰時措施,如果 不通過憲法確立對奴隸制的廢除,這項歷史使命有可能前功盡棄,這 除了說明林肯廢奴的決心外,也展示了他的遠見。實際上,繼任者安 德魯 · 約翰遜的綏靖政策,使得國會中的共和黨付出極大的努力才 通過第十四、第十五修正案。但由於黨爭的需要,共和黨總統還是撤 出了軍隊,結束了重建,南方又回到了白人種族主義者手里,黑人被 拋棄。他們不僅僅失去了到手的政治權利,而且淪落到更加悲慘的境 地。直到民主黨人富蘭克林 ·羅斯福當選總統前,歷屆總統都不再關 心黑人的命運,共和黨的“林肯黨”稱號變成了一種諷刺。
四、新政及二戰時期
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讓黑人陷入了極端貧困,政府救濟計劃 又充滿了種族歧視。不過,富蘭克林 ·羅斯福上台後頒布的新政成為 種族關系的轉折點。該政策目的是幫助窮人,黑人作為窮人中的窮 人,獲益頗豐。
羅斯福總統還組建了一個“黑人內閣”。埃莉諾 · 羅斯福擔任 了黑人領袖與羅斯福政府間的中間人,幫助協調兩者的關系。
1936年民主黨大會史無前例地出現了30名黑人代表,黑人牧 師做了開場祈禱,來自芝加哥的黑人國會議員致了歡迎詞。盡管如 此,羅斯福也無法推動類似於反私刑絞死的法案。富蘭克林 ·羅斯福 告訴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的沃爾特 · 懷特,由於國會那些南方民主 黨議員資格老,“這群南方人 把持著國會”,“如果我現在聲明 支持反對私刑的議案,他們就會阻止我請求國會通過的防止美國崩 潰的每一項議案。我真的不能冒這個險”。
但一系列新政法案的通過,還是有利於黑人的權利和利益。
1933年通過的《失業救濟法案》強調,聯邦雇傭中“不得因為 種族、膚色或者信仰而實行歧視”。
1935年通過的《國家勞資關系法案》(瓦格納法案),允許工 會與資方議價及平等對待員工。
1940年通過的《義務征兵法》,試圖廢除軍隊中的種族隔離制 度。
1941 年,臥車列車員兄弟會的菲利普 · 倫道夫發起了10萬名 黑人向華盛頓進軍的行動,逼迫富蘭克林 · 羅斯福禁止國防承包領 域的種族歧視。6月25日,羅斯福總統最終簽署了第8802號行政命 令。該命令宣布“國防工業或政府不得因為種族、信仰、膚色或者原 國籍原因而用工歧視”。羅斯福成立了一個臨時公平就業實踐委員 會,五個委員會中有兩名黑人。這一行政命令,被黑人稱為第二份 “奴隸解放宣言”。
羅斯福還認命了第一位黑人準將本傑明 · 戴維斯,並任命黑人 威廉 · 黑斯蒂為戰爭部長文職助理。這一系列的行為得到了黑人的 讚賞,黑人除了投共和黨的票外,有了另外的選擇,使得黑人的選票 顯得更為重要。
第二次世界大戰及冷戰中,對黑人的殘暴行為受到敵對國的譴 責,讓美國不得不考慮國內種族主義問題。
1942年,在密蘇里州塞克斯頓市,黑人克里奧 · 賴特遭受了長 達48小時的私刑後被絞死,軸心國的廣播節目向全世界播報了這起謀殺案的細節。
蘇聯外長莫洛托夫問美國國務卿吉米 · 伯恩斯,美國自己的南 卡羅萊納州和佐治亞州都無法保證選舉自由,憑什麽逼迫蘇聯在波 蘭實行自由選舉。
1944年12月,德國人在法國的阿登地區發起反攻,致使5萬美 軍在一周內或死或傷, 一個月內超過12.5萬名人員傷亡。盟軍統帥 德懷特 · 艾森豪威爾威爾威爾不得不下令派出自願加入並受訓的黑 人參戰。經過6周訓練,由50個排的黑人與白人士兵並肩作戰進軍 德國,一舉摧毀了第三帝國。艾森豪威爾威爾威爾嘉獎了這支部隊, 更為重要的是,白人士兵改變了對黑人的看法。與黑人攜手作戰之 前,只有三分之一的白人士兵表達了對黑人士兵的積極看法,戰鬥打 響後這一比例變成了80%。戰爭進入尾聲時,有100萬黑人應召入 伍,另有8萬自願加入。
黑人回國士兵說,“我覺得,曾在海外為民主而戰的我們,回國 後也應該享受一點民主吧”;但黑人士兵回國後積極參與投票的行為,在南方各州受到白人 種族主義者的殘酷對待。
1946年,密西西比州鄉村,二戰黑人老兵依托 · 弗萊徹想要登 記投票,白人登記員卻告訴他:“在蘭金縣,黑人禁止投票,你若不 想惹上大麻煩,就趕緊出去,不要再提投票的事。”弗萊徹在城外等 公交車時,4名白人綁架了他,開車將他載入森林,痛揍了他一頓, 並警告說,若再敢企圖投票,就要他的命。
密西西比州有很多人有類似遭遇。密西西比州的美國參議院西 奧多 · 比爾博為爭取連任,敦促每一位“有血性的白人要不擇手段 阻止黑人投票”。
《傑克遜每日新聞》警告想投票的黑人,“千萬別試”,否則可 能會有“危險的、不幸的結果”。
傑克遜市的白人焚燒十字架威脅黑人。比洛克西市街頭掛出標 語,警告黑人“若投票,後果自負”。
帕克特市的4名白人毆打並威脅殺害一名企圖登記投票的黑人。 在佐治亞州,白人種族主義者槍殺了退伍老兵馬喬 · 斯奈普斯,他是自己選區唯一一個登記投票的黑人。在另一個鎮,一群白人暴徒 將兩位退伍黑人和他們的妻子拖出車,排成一排,朝他們開了60槍。
美國陸軍中士艾薩克 ·伍達德在服役3年,又在南太平洋戰區 待了15個月後,收到了轉業通知,便從佐治亞州歌德堡乘車回北卡 羅來納州的家。車開到南卡羅萊納州後,司機責罵伍達德,說他上 “有色人種專用”廁所時間太長,並喊來警察以醉酒為名逮捕了他, 盡管他並未喝酒。警察虐待他,用警棍戳瞎了他的眼睛,等伍達德被 送到軍事醫院時,已經永久失明。
這些暴行激怒了美國黑人,一個黑人學者寫信給新任美國總統 哈利 ·杜魯門,“將一個曾經用雙眼保衛我們國家自由的男人的眼 睛弄瞎,在世界上任何國家都不曾發生過如此殘忍的事情,這絕對讓 我們蒙羞”。杜魯門本人是一戰老兵,他成立了民權委員會,調查暴 力事件,並提議相應的聯邦立法。司法部啟動了對弗萊徹的調查,參 議院召開了對比爾博連任競選活動的聽證會。在傑克遜市委員會聽 證會上,約有150名密西西比州黑人(其中好多佩戴獎章的二戰老 兵)出席聽證會,證明自己在企圖投票時遭受了暴力對待。聽證會 後,密西西比州登記投票的的黑人數量上升了50%。
杜魯門是第一個加入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的總統,強調“有人 正密切監視著我們的民主”,他指出,“作為有半數非白人人口的世 界老大,理當先打掃幹凈自己的屋子”。之後,他的行府提出了廢除 所有州的人頭稅,建議聯邦廢止私刑條案和選舉權利法案,取消軍隊 中的隔離政策,擴大聯邦政府隊伍- 包括建立一個永久的公平就 業實踐委員會,在司法部設立一個分支機構專門處理民權事務,還要 設立一個民權委員會。1948年2月,總統向國會提交了他的民權立 法法案。
由於杜魯門總統的一系列舉措,大大鼓勵了黑人參與選舉,各州 選民登記人數都有大幅增加:佐治亞州從1940年2萬人飆升到1947 年的12.5萬人,路易斯安那州從1948年的8000人上漲到1952年 的10.7萬。密西西比州從1946年的2500人增加到1950年的2萬 人。
此時,最高法院也做出了一系列意義深遠的判決。
德克薩斯州設立單獨的黑人學院。1946年希曼 ·斯韋特要求入 讀白人的德克薩斯大學法學院,1950年最高法院判定單獨設立黑人 學院不當。斯韋特案終結了高等教育領域的種族隔離。同一天,最高 法院要求俄克拉荷馬大學研究生學院停止在教室、圖書館和食堂隔 離喬治 ·麥克勞林。
1954年5月17日,在與另外四個案子並稱“布朗訴教育局案” 的判決中,最高法院以全票通過宣判公立小學種族隔離無效,並判決 吉姆 ·克勞法違憲。
布朗案宣判公立學校隔離違憲,但沒有給出具體糾正措施,這個 問題拖到了第二年。
1955年5月31日,布朗第二案宣判,最高法院將這些案件發回 了地方法院,要求它們“立即開始,合理審判,完全服從布朗案的判 決”,如果是在“誠信守約的基礎上”需要延長“判決的最早落實 日期”,可以予以批準。公立學校將在無歧視的基礎上,“以刻意的 速度”開始錄取訴訟當事人,而非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尋求的“立 即”。
1957年9月,阿肯色州長奧瓦爾 ·福伯斯派遣該州國民警衛隊 阻礙法院廢除種族隔離判決的實施,艾森豪威爾威爾威爾總統派遣 陸軍101空降師強制執行。
為抵制最高法院的判決,1958年,阿肯色州長福伯斯與弗吉尼 亞州長林賽 · 阿爾蒙德關閉了多所法院下令廢除隔離的學校。佛羅 里達州長勒羅伊 ·柯林斯通過學生安置法拖延。北卡羅來納州首席 檢察官馬爾科姆 ·希維爾也批準類似政策。
雖然法院作出的判決意義深遠,但因為法院和聯邦總統並不想 通過立即實施來激怒南方白人種族主義者,使得在相當長時間里判 決並未得到落實。在國會通過1964年《民權法案》時,真正入讀種 族融合學校的南方黑人兒童不足2%。這一判決的勝利,給了全國有 色人種協進會和黑人看到了通過法律訴訟解決種族隔離問題的希 望,延緩了直接沖破種族隔離制度的其他非暴力抗爭手段的實施。
但這一判決同時也激怒了南方白人種族主義者,他們的暴行在 媒體曝光,激起了包括大量白人公眾的憤怒,客觀上促成了反種族隔離運動的成功。
1956年2月,為將一名黑人女性奧瑟琳 · 露西趕出亞拉巴馬大 學,竟聚集了上千暴徒,他們向露西扔石頭、雞蛋,並威脅將其私刑 絞死。與暴徒相比,黑人可謂是“有紀律、有耐心且通曉事理”的模 範。
1960年11月,新奧爾良市數百名抗議者面對上學路上年僅6歲 的黑人學生吐痰,咆哮“殺死黑鬼”,這一醜陋的畫面在電視上直 播 ,為全美國人所厭惡。
1957年伯明翰市,6名三K 黨人隨機挑了一名黑人,先是嘲諷 他“以為黑鬼小孩應該與白人小孩上同一所學校”,後將其閹割。
來自佐治亞州的國會眾議員詹姆斯 ·戴維斯說“布朗案判決是 驚天騙局,應該受到譴責”,並否認“人們有向這一新型暴政低頭屈 服”的任何義務。來自密西西比州的參議院詹姆斯 · 伊斯特蘭說 “沒有法律規定,自由的人民必須屈服於對他們個人自由的公然侵 犯”。
盡管如此,事實證明沒有社會運動的支持的訴訟是無法帶來重 大社會變革的。
五 、民 權 運 動
1955年12月1日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成員羅莎 · 帕克斯因拒 絕給白人讓座被捕。
1955年12月5日,亞拉巴馬州首府蒙哥馬利,馬丁 ·路德 ·金 領導的蒙哥馬利進步協會發起了拒乘公交車抗議,歷時一年。
1959年4月,密西西比州波普勒維爾,黑人麥克 · 查爾斯· 帕 克被控強奸了一名白人女性,原本該出庭受審的他卻被一群白人暴 徒從監獄抓出,私刑絞死了。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的羅伊 ·威爾金斯 稱,私刑絞死帕克是南方政治家“有組織的抗法行動的必然結果”, 反映了“聯邦政府進一步保護民權的必要性”。司法部長威廉 ·羅 傑斯宣布,鑒於私刑絞死帕克事件的發生,以及大陪審團不願意給已 知參與者定罪的情況,他將開始研究新民權立法的必要性。在他看來,大陪審團此舉是公然違反了法律正義。
1960年2月1日,北卡羅來納州格林斯博羅市的伍爾沃斯藥店 內,4名黑人大學生在種族隔離的便餐櫃台上靜坐抗議。第二天,來了30名黑人學生靜坐,這次運動迅速在南方傳開,從納什維爾到邁 阿密,又從巴爾的摩到聖安東尼奧。4月份,黑人學生在南卡羅萊納、 佐治亞、路易斯安那和亞拉巴馬諸州的議會大廈和城里舉行示威遊 行。在整個1960年和隨後的一年里,約7萬人參加了13個州的各 種抗議活動,差不多4000人被捕。
廢除種族隔離的民權運動逐漸從外圍滲透到南方腹地。
1961年,種族平等大會派遣一隊由黑人、白人組成的自由乘車 者前往南方腹地,在公交車起點站和終點站挑戰當地的種族隔離制 度。外號“公牛”的亞拉巴馬州警察局長尤金 · 康納給三 K 黨成員 15分鐘的“自由狩獵期”,他讓中間人傳話給三K 黨,承諾會讓警 員遠離現場。據說,康納懇求三 K 黨成員:“天啊,你們如果想做 這事,就去做吧”。
在自由乘客前往蒙哥馬利時,警察又神秘消失了,示威者又一次 遭受野蠻毆打。此前,州長約翰 · 帕特森曾承諾示威者可以安全經過 該州。
1963年9月15日,亞拉巴馬州伯明翰市,三K 黨炸毀了第十 六街浸禮會教堂,造成4名黑人女學生死亡。數小時內,又有兩名黑 人青年被害。兇手是一個白人暴徒和白人警察。亞拉巴馬州長喬 治 · 華萊士公開表示支持。
至1963年,金領導了大規模的非暴力抗爭運動,肯尼迪總統和 弟弟司法部長羅伯特表示支持,在金被捕後,羅伯特派部長助理前去 談判解決問題。
亞拉巴馬州州長喬治 ·華萊士叫囂“現在隔離,明天隔離,永遠 隔離”,親自擋在學校門口不讓黑人學生入學,肯尼迪總統置州國民 警衛隊於聯邦政府的權力下,迫使州長喬治 · 華萊士讓步。
肯尼迪總統發表電視講話,宣布民權是“與宗教聖典一樣古老, 與美國憲法一樣清楚的道德問題”,並徹底修改了他早前的民權提 案。
總統頒布了第11114號行政命令,取代了他在1961年發布的命 令。通過表明“鼓勵采取平權運動消除就業歧視正是美國的國策”。
為了支持肯尼迪的《民權法案》,馬丁 · 路德 · 金宣布了他的 “向華盛頓進軍”的大遊行,大約20萬黑人與白人一路高歌走過了 國會大廈,並持續行進到林肯紀念堂。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種族平 等大會、南方基督教領袖會議、學生非暴力統籌委員會和城市聯盟的 領導人們發表了簡短的演講,馬丁 ·路德 ·金發表了他著名的演說 《我有一個夢想》。
11月肯尼迪被刺後,新任總統林登 ·約翰遜在國會參眾兩院會 議上說,“要紀念肯尼迪總統,發表任何紀念演說或頌文都不如盡早 通過他為之奮鬥良久的民權法案”。
《民權法案》的第7條引起了極大的爭議,共和黨參議院巴 里 ·戈德華特認為這公然違反憲法。眾議院辯論第7條時,80歲的 保守派、弗吉尼亞州的霍華德 ·史密斯把“性別”一詞添加到受第7 條保護的名單里。他說:“既然這個法案太不完善,那麽這點修正會 有什麽傷害呢?”在一群保守派議員對女性平權進行了一番調侃嘲 諷之後,密歇根州的民主黨女議員瑪莎 ·格里菲斯站了出來,她說: “難以置信,白種男人竟會樂意置白種女人於這般不利境地”“不 把這一修訂加進去,你們就會把白種男人括在括號里,就會試圖給有 色人種的男人和女人以平等的就業權利,而這份名單的底部會是毫 無權利可言的白種女人。”瑪莎的論證很成功,此修正案只用了兩個 小時通過。霍華德 ·史密斯弄巧成拙。
兩天後,即1964年2月10日,眾議院以290比130的壓倒多 數批準了《民權法案》,提交參議院後陷入了辯論的泥潭,幾個月後, 在6月19日,參議院以73比27通過了法案。參議院的修正案送回 眾議院,霍華德 ·史密斯再次試圖阻止法案通過,但沒有成功。
約翰遜總統簽署了法案。法案意義深遠,它證明聯邦政府可以自 我完善並隨之更改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見和行為,而最後新法律顯著 地減少了公然的種族歧視。這一法案的另一個後果是,讓還在共和黨 陣營里的黑人紛紛加入民主黨,同時把保守的南方民主黨人送進了 共和黨。其實,在富蘭克林 ·羅斯福上台後,在一系列政策上,保守的南方民主黨就一直和共和黨合作,阻止新政法案的通過。《民權法 案》的通過,使這一角色的轉換得以加速,直到羅納德 ·里根的第一 個任期內徹底完成。原來那個提倡廢奴的“林肯黨”從理念到政策 逐漸走向了保守,而富蘭克林 ·羅斯福的新政民主黨代表了社會進 步。
1964年,數百名北方大學生參與“自由之夏”民權活動,到密 西西比州時,3名民權工作人員 詹姆斯 ·錢尼、安德魯 ·古德曼 和邁克爾 ·斯維爾納被謀殺。另外,還發生了數十起教堂炸彈襲擊、 槍擊、毆打及其他暴行。
塞爾瑪市位於亞拉巴馬州達拉斯縣,該縣頑固的種族隔離主義 者、治安官吉姆 ·克拉克殘暴對待毫無反抗的示威者。暴力在1965年3月7日“血腥星期日”達到高潮,他們本打算前往蒙哥馬利為 爭取黑人選舉權而遊行示威,但在通過愛德蒙得佩圖斯大橋時遭遇 了執法官的血腥攻擊。該州州長喬治 · 華萊士在1962年就是憑借 “永遠”捍衛種族隔離這一承諾成功當選,這一次,他再次承諾將不 擇手段阻止這場遊行。和平的示威者遭到了馬匹、亂揮的警棍和催淚 瓦斯。有兩名遇害者:一個來自於波士頓,是一位一位論派牧師;一 人來自於底特律,是5個孩子的母親。
舉國上下被殺戮震驚了,同龐大的7000余萬電視機觀眾一道, 約翰遜總統回顧了列克星敦和康科德戰役,阿波馬托克斯投降日到 塞爾瑪事件。他號召國會批準一項投票法案,也懇請美國人民:“不 只是黑人,實際上,我們所有人都必須克服盲從和不公等有害傳 統。”然後,他說出了那句民權運動的名言:“此外,我們要戰勝一 切。”
1965年3月15日,約翰遜總統在國會參眾兩院聯席會議上提 出《投票權利法案》。該法案終止了絕大多數南方地區對選民登記實 行的識字測試。並規定,對絕大多數拒不服從的南方縣,聯邦登記員 有權取代該州的登記員。
這一識字測試以及被早先廢除的人頭稅及“祖父條款”等規 定,表面看是一視同仁的,實際上是針對黑人設計的,因為大多數黑 人沒有文化,且收入低,法律上從1870年才取得選舉權(祖父條款規定在1867年前已經取得選舉權的,其後代不必通過財產及教育等 的限制,可以直接取得選舉權),而且選舉登記官都是白人,有極大 的自由裁量權。實際上,通不過測試的幾乎全是黑人。這就引出一個 話題,如果一項法律從制定到實施,明確是針對某個群體的,但字面 上卻顯示一視同仁,這是不是一種系統性歧視?系統性歧視不是一 種法律文本問題,甚至也不是一種制度建構問題,而是一種潛藏在血 液或潛意識中的文化現象,它滲透到包括日常執法在內的方方面面, 法律及制度會因其而變形扭曲。
該法案出台前,密西西比州符合投票年齡的黑人中只有6.7%能 完成選民登記,亞拉巴馬州只有23%。三年後,這兩個州的黑人選民 登記率飆升到60%左右。此法案永遠地改變了南部政治。
然而,只有政治權利,是無法讓黑人獲得解放的,這一點,約翰遜總統非常清楚。
在一次演講中,約翰遜總統說:你不能找一個多年身披枷鎖步履 蹣跚之人,解放他,帶他到種族的同一起跑線,然後說,你可以跟別 人自由競爭,並且理所當然地認為你已經做到了完全公平。作為自由 主義者,林登 · 約翰遜顯然比那些自稱古典自由主義或保守主義的 人更懂得公平的含義, 一種不顧結果只看形式的所謂機會平等不過 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虛偽掩飾。
他認為既然黑人公民有一個不同於其他少數族裔的過去,那麽 他們應該得到額外的幫助,即用更多的社會計劃將其帶到起跑線前, 以便他們能夠與其他公民平等地展開比賽。那就是通過平等就業機 會委員會等機構去監督政府及私營部門確定平權的計劃和目標,以 減少就業中的種族歧視。
約翰遜在離任前還邀請十五位美國商業巨頭齊聚白宮吃牛排, 要求福特、可口可樂、美孚等大公司培訓和招聘包括黑人在內的弱勢 群體,“如果他們正在工作,就無暇往你們家里和工廠里扔炸彈,讓 他們忙起來,他們就沒空燒你們的汽車”“我需要你們把這撥食稅 人變成納稅人”,巨頭們紛紛做出承諾。
六、後續及反思
馬丁 ·路德 ·金等黑人領袖曾提出一項針對黑人的國內馬歇爾 計劃,他們認為既然美國可以拿出120億美元援助歐洲重建,為什 麽不可以制定類似計劃在一定的時間(比如十年內)幫助黑人擺脫貧 困,與其他族裔並駕齊驅?但在一個白人種族主義思潮仍有很大市 場的國家里,國會很難通過類似的補償性法案。實際上,後來的歷屆 美國政府,對於如何落實《民權法案》第7條一直存在爭議,保守派 指責包括費城計劃在內的一系列旨在逐步提高少數族裔入職比例的 計劃是不公正地制定“定額”,而不僅僅是一種“少數族裔就業比 例之目標或標準”。在包括大學入學等問題上,保守派一直指責《民 權法案》的落實是“逆向歧視”。白人種族主義及對有色人種的歧視 觀念並沒有被消滅,而是暫時被壓制。實際上,類似於弗羅伊德事件 這樣的警察對有色人種的歧視性執法屢見不鮮。雖然黑人取得了法 律上的平等權利,但真正實現《民權法案》所期望的目標和消除系統 性種族歧視,美利堅共和國任重而道遠。川普的當選和他的支持者的 表現,就是對這一判斷的最好注解。
通過對美國黑人歷史的梳理,我們能得到些什麽啟示呢?
1、美國在南北戰爭後的1865—1870年之間陸續出台了第十三、 第十四和第十五修正案,意在廢除奴隸制,要求各州對黑人進行平等 保護以及保障黑人的投票權等政治權利,但在之後的一百年間,這些 憲法修正案在南方完全無效。黑人不僅被剝奪了投票權,其人身財產 也完全沒有得到憲法的保護。這一切對黑人的暴行,都是在合法的外 衣下發生的。這說明,那種認為法律和制度可以自動發揮作用的說法 幼稚可笑,同時也告訴我們,1960年代《民權法案》和《投票權利 法案》的出台,也絕對不等於徹底結束了種族隔離制度和對黑人的歧 視,只是宣告了這種制度和理念不合法而已。種族隔離制度和歧視的 徹底消除,依賴於人們習慣觀念的徹底改變和思想文化的文明進步。
2、總體上說,人類社會是一個進步化過程,但這一過程不可能 是直線發展的。比如1860年北方黑人所受到的法律對待還不如1810 年,1870年南方黑人還可以投票,可以當陪審員,可以擔任公職,到1910年反而不行了。1910年北方黑人入讀種族融合學校、入住種 族融合街區的可能性倒比1930年要高。所以,在對待少數族裔問題 上,今天未必比昨天更文明進步,甚至1960年代美國在平權運動上 取得的成績今天未必可以完全保得住。川普的上台就說明,美國保守 主義的回潮,不僅僅導致了美國的白人至上主義者沈渣泛起,而且拖 累了世界的文明進程,這一點,從中國思想界的保守主義化到輿論中 充斥著對黑人穆斯林等的歧視言論可見一斑。
3、重建的不徹底,或者沒有及時進行社會改革,是黑人權利得 而覆失的根本原因。漢娜 · 阿倫特在《論革命》中,分析了美法革命 的區別,指出美國革命是單純的政治革命,革命成果就是聯邦憲法。 一旦革命成果獲得,革命就宣告結束。而法國革命,不僅僅是一場政 治革命,而且同時也是一場社會革命,不僅要解決選票問題,同時要 解決面包問題,這樣就使得它無法保住革命的成果,必然陷入某種不斷革命的“噩夢”中。阿倫特只是比較了現象,並未深刻分析兩者之 間差異背後的根本原因。具體到南北戰爭,我們可以沿著阿倫特的分 析路徑得出一個相反的結論,這就是,如果法國的革命家必須滿足巴黎婦女們迫在眉睫的面包要求的話,林肯黨未能進一步滿足黑人生 存所需要的基本經濟保障,失敗就在所難免了。其實,戰爭中,林肯曾經默許將軍們沒收反叛奴隸主的土地分給解放了的黑奴,黑奴的 解放就是以沒收反叛者的財產為借口的。對於叛國者財產的沒收,美 國是有先例的。在獨立戰爭期間,保王黨們的土地被沒收,依據邦聯 與英國的《巴黎條約》,戰爭結束後,各州應該返還這些沒收的土地, 但有些州,比如紐約,拒不執行條約,這也是英國一直在西北駐軍的 借口。所以,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不過是一種神話而已,按照這一 神話,殖民地本身就該向印第安人購買土地,而不應該強占。可惜, 撒迪厄斯 · 史蒂文斯和查爾斯 · 薩姆納等共和黨激進派提出沒收參 與叛亂的奴隸主的土地分配給被解放的黑奴的法案,沒有得到國會 多數派支持。這就造成了雖然法律上黑人得到了政治權利,經濟上還 不得不依附於原來的奴隸主或者有產白人,而這種依附關系又使得 他們無法保障自己的政治權利,使得經濟狀況更加悲慘,實際上,大 多數黑人不得不被合法地強制勞役,或被系統性地置於永遠貧困化的悲慘境地。實際上,這也進一步證明了沒有社會權利,政治權利就 沒有保障,沒有社會平等,政治平等只是一句空話。
4、1960年代平權運動取得的成績,歸因於很多覆雜的因素。比 如,一戰與二戰中黑人參戰,既使得黑人更加自信,也使得白人認識 到了黑人的力量。比如,雖然北方也存在著嚴重的種族歧視和實際上 的種族隔離制度,但比起南方來,黑人的生存和權利空間還是比較 大,導致在20世紀初大量南方黑人移民北方。他們在北方,既有更 廣泛的言論自由和政治參與空間,又有更強財務能力,這就為民權運 動培養了有生力量。同時,由於政治文化的進步化,使得最高法院的 司法判決逐漸有利於黑人維權,全國有色人種促進會致力於合法維 權,培養了一批優秀的黑人律師,他們在法庭這一唯一安全的場所逼 問白人種族主義者,讓法官認識到黑人可以和他們一樣優秀。所有這 一切,都促成了民權運動的發展。但是,我想說的是,如果沒有馬 丁 · 路德 · 金等領導的大規模非暴力抗爭運動,沒有直接的街頭對 抗,民權運動不會在1960年代取得那樣豐碩的成果。《民權法案》 和《投票權法案》的通過是廣大黑人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同時,對 方的暴行和黑人的犧牲也擦亮了大多數白人的眼睛和喚醒了他們的 良知。同樣,今天的弗羅伊德事件,依然需要正義之士站出來,走上 街頭,向種族主義說不。這是社會運動鐵的規律,沒有付出,就沒有 收獲,害怕犧牲,就只能永遠為奴!
5、最後一點,我想通過本文告訴中文世界的讀者,之所以那麽 多自認“自由派”的人士在弗羅伊德事件以及類似的事件中,站在 了歧視黑人、反對平權的白人種族主義立場上,根本原因在於對人類 政治文明的誤讀和對美國歷史和現實的無知。而這種對誤讀和無知 的自信,又強化了其種族歧視的反文明、反人類的立場。正如朋霍費 爾說:愚蠢是一種道德上的缺陷。
(首發於“思想言說者”公眾號,2020/7/6)
種族主義系列1- 什麽是種族主義?
郭 學 明
最近一段時間,華人圈有很多種族主義言論和帖子。
在經歷了近代特別是二十世紀巨大的種族主義災難後,世界上 絕大多數人認為種族主義是荒謬邪惡的,種族主義言論在大多數國 家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但在受各種血統歧視最嚴重的華人世界, 種族主義理直氣壯,令我深感震驚和奇怪。
一些發表和轉帖種族主義言論的知識精英是我敬重的好友和學 者。他們可能出於對弗洛伊德事件抗議浪潮的憤恨;可能不知道自己 的言論屬於種族主義;可能不了解種族奴役種族歧視的歷史;可能對 黑人了解不多;還可能被誇張、反智的和造謠的帖子所迷惑。當然, 不排除有人骨子里就是種族主義或反人權者。
出於對好友和敬重的學者的尊重,我花時間整理了對種族主義 言論的分析和反駁,算是為這些朋友做資料秘書了。不求說服誰,但 不說不痛快。
1. 什 麽 是 種 族 主 義
種族主義主要以生物學概念的血統定義種族或民族優劣,將人 類分為優等種族和劣等種族。
狹義的種族主義以膚色定義種族優劣。認為白種人優於有色人 種;黃種人優於黑人。例如,說黑人是劣等種族。
廣義的種族主義不僅以膚色定義種族優劣,還以民族、階級、地域所圈定的血統定義種族優劣。比如猶太民族、斯拉夫民族雖然是白 種人,但與日耳曼人不是一個民族,被希特勒定義為劣等種族;比如 同一民族的奴隸主、平民、奴隸,或貴族、自由民、農奴的等級優劣劃分與社會地位世襲,是依據階級的血統劃分的;比如蒙元時期,北 方漢人中的漢族與南方漢人都是漢族,但社會地位不一樣,是被地域 圈定的血統決定的;比如戶籍制度,城市與農村戶口的差異,大城市 與小城鎮的差異,是由階級和地域所圈定的血統決定的。
種族主義主張優等種族的純潔,反對優等種族與劣等種族婚配, 認為會導致社會墮落和文明退化。
種族主義也可能附加社會學要素如文化、宗教進行優劣判斷。比 如希特勒承認猶太人有智力,但認為猶太人沒有自己的文化,道德敗 壞,所以是劣等種族。
2. 華人圈種族主義言論
(1)劣等種族論
從進化、智力、文明、道德和治理能力等方面論證黑人是劣等種 族。說黑人錯過了第四紀冰川期;是沒有進化好的兩足動物;是劣等 種族;黑人文化低劣,沒有創造任何文明;黑人智力低下,沒有抽象 能力和邏輯能力,沒有出過任何科學家和數學家;黑人道德敗壞,懶 惰,犯罪率高;黑人治理能力差,沒有一個黑人國家是成功的;黑人 是上天拋給人類的毒瘤。
(2)奴役的正當性
認為關於奴隸制苦難的說法,是“脫離時代背景的悲情敘事,不 過是意圖博取廉價同情、特權關照的卑賤心態”。
有機會做美國黑奴,是數百年前黑人的幸運。
(3)對血統混合的觀點
對其他人種與黑人通婚憎惡,稱黑人把世界染黑了。
3. 希特勒理論和白人種族主義者的觀點
(1)劣等種族論
希特勒的理論:
世界上的人類分為創造者、保持著和破壞者。世界上的種族分為 優等種族和劣等種族。只有優等民族才是創造者。
“我們在世界上所讚美的一切 科學、藝術、工藝和發明,不 過是少數民族的創造品”。
優等民族是以日耳曼人為主的雅利安族;劣等民族則是猶太族、 斯拉夫族和吉普賽族等,當然,有色人種更是劣等民族。
19世紀種族主義者的觀點:
19世紀60年代美國南北戰爭後,美國“幾乎所有的生物學家、 醫生以及所謂的人種研究專家都認為黑人是劣等人種”,“普遍把黑 人劣等當做事實”。
英國評論家詹姆斯 ·布萊斯認為:“黑人沒有抽象思維能力。沒 有科學調查能力,沒有任何發明創造能力”。作為“無法用語言形容 的劣等種族”,黑人“不適合與優等種族合作”。
上述說法導致“惡性循環產生了。黑人接受體面教育和獲得好工 作的機會被剝奪了,與此同時,占社會主流的白人則利用黑人的無知 與貧窮,讓黑人認為自己生來劣等,所以只能享有劣等的機會。”
以上摘自馬克 ·C · 卡恩斯與約翰 ·A · 加勒迪合著《美國通史》 385頁。
再看看南美洲的白人如何說。
“黑人從他出生那一刻起 … … (就是)強盜”。
“在南美洲,文明取決於……白人對穆拉托人(白人與黑人的混 血兒)、黑人和印第安人的勝利。”
“讓中國人、印度人和非洲人向帕斯潘草原(在阿根廷)移民, 等於使那個地方野蠻化”。
以上摘自美國人謝里爾 ·E · 馬丁和馬克 · 瓦塞爾曼合著《拉丁 美洲史》292頁。
(2)奴役的正當性
希特勒的理論:
為了發展高超文化,那些低等民族有必要作為技術工具的替代 物存在。因為在沒有技術工具的發展初期,對低劣民族勞動力的依賴 勝過對馴良牲口的依賴。
被征服者成為奴隸勢所必然。就耕種而言,最初挽犁的是奴隸, 以後才由馬來代替。只有夢想和平主義的愚人,才會認為使用奴隸是 人類墮落的現象。
優等民族是征服者,要征服低等民族,使被征服者遵循他的意志 和目的,受他支配從事工作。如此,被征服者不僅生命有了保護,命 運也比較優於以前所謂的“自由”生活了。
征服者是主人,如果有一天被征服者的地位提高,或語言與主人 同化,沒有主奴區別了,優等種族就會墮落,文明就會崩潰。
美洲種族主義者的觀點:
1789年,西班牙國王查理4世頒布了一個法令,“責令殖民地 白人奴隸主把他們的奴隸作為‘人類’對待”(克里斯蒂娜 · 胡恩菲 爾特所著《秘魯史》79頁)。這說明,許多奴隸主對奴隸連劣等種 族都不認可,而是不當做“人類”。
( 3 ) 對 血 統 混 合 的 觀 點
希特勒的理論:
優等種族的血統如果與劣等種族的血統混合,必定要趨於沒落。 例如美洲,北美大部分是日耳曼種族,極少與劣等有色種族相混雜; 而中美洲和南美洲的拉丁人與土著混雜,國民性與文化大不相同。北 美純日耳曼種族能夠崛起,成為美洲的主人,如果他們能長期守住沒 有混亂血統的傳統,那將永遠維持著他們的主人地位。
以上所述所有的希特勒的觀點都摘自他1924年所著《我的奮 鬥》第1部第11章《民族與種族》中。第11章一多半內容是論證猶太人是劣等民族。
19世紀南美種族主義者的觀點:
1868-1874年阿根廷總統認為混血人和非洲人都是劣等種族。
摘自美國人謝里爾 ·E · 馬丁和馬克 · 瓦塞爾曼合著《拉丁美洲 史》292頁。
4. 種族主義與現代文明的沖突
“人人生而平等”“人人享有人權”,這是現代文明的基石。 《世界人權宣言》:
第一條:人人生而自由,在尊嚴和權利上一律平等。他們賦有理 性和良心,並應以兄弟關系的精神相對待。
第二條:人人有資格享受本宣言所載的一切權利和自由,不分種 族、膚色、性別、語言、宗教、政治或其他見解、國籍或社會出身、財產、出生或其他身份等任何區別。
第三條:人人有權享有生命、自由和人身安全。
第四條:任何人不得使為奴隸和奴役; 一切形式的奴隸制度和奴 隸買賣,均應予以禁止。
華人圈的種族言論根據膚色、民族將黑人說成是劣等種族,美化 奴隸制,抨擊廢奴運動,背離了《世界人權宣言》的宗旨,背離了現 代文明的基本價值觀。
像《黑人是上天拋給人類的毒瘤》這樣的公然反人類的帖子被華 人知識精英轉發,是非常令人震驚的。對毒瘤的處理不就是切除不就 是消滅嗎?不就是“最後解決”嗎?與希特勒的種族滅絕有什麽區 別?
本系列後續文章將對華人圈的種族主義言論和帖子進行具體的 分析和批駁。
(首發於“魚兒與天空”公眾號,2020/7/25)
種族主義系列2
對種族主義言論的反駁(上)
郭學明
僅僅指出華人圈種族主義言論與希特勒理論、與美洲殖民主義 者的言論如出一轍,或指出這些言論違背了《世界人權宣言》基本原 則,還不夠有說服力,沒有把道理講清楚。
華人圈種族主義言論不僅價值觀是錯的,事實方面也是錯的。下 面逐條反駁。
1.黑人沒有與其他人種同步進化
說黑人沒有與其他人種同步進化,是沒有進化好的兩足動物。有 個帖子《黑人缺失了第四紀冰川的自然選擇過程》,以所謂科學研究 文獻的名義進行種族主義宣傳。帖子用地質史術語做題目,欺騙了不 少人。還有人在抖音里說黑人缺失了第四紀冰川期。了解一下地質史 和人類進化史常識,就知道這是在胡說八道。
(1)什麽是第四紀
第四紀是地球地質史最後一個時代 新生代的最後一個紀 元。第四紀開始於距今200萬年~300萬年之間,百度上說距今258 萬年。也有書籍介紹始於180萬年前。這里按百度說法,第四紀從 258萬年前開始。
(2)什麽是冰川期
地球表面周期性地出現被冰覆蓋的現象,形成冰川(也叫冰河), 或大面積冰蓋,在冰川期冰蓋可能會覆蓋歐、亞大陸和北美大陸,嚴酷的冰川期赤道都被冰覆蓋。
“地球環繞太陽轉的軌道從橢圓形到接近圓形,然後再回到橢 圓形的周期性變化,是導致冰川時代產生和消退的原因。”
“地球在空間運動時,不僅軌道的長度和形狀有所變化,而且朝 向太陽的角度 它的傾斜度、偏側度和離心度,也會有規律地發生 變化,所有這些都影響了照射到地面任何一點的陽光的時間長度和 強度。”這種周期性的變化從2萬年、4萬年到10萬年不等。(《萬 物簡史》386頁、387頁(美)比爾 · 布萊森著)。
冰川期周期性變化的間隙是間冰期, 一般為8千年。但我們現 在所在的間冰期已經1萬3千年了,是難得一見的長間冰期。
“當前的冰川期開始於大約4000萬年前,從極其嚴酷變得不大 嚴酷。我們就生活在一個為數不多的不大嚴酷的時期。”(《萬物簡 史》389頁(美)比爾 · 布萊森著)。
(3)第四紀冰川
前面已經說了,第四紀開始於258萬年前。
“在過去250萬年左右時間里,我們似乎已經經歷了至少17個 嚴酷的冰河時代- 在這段時期,正是非洲直立人及隨後現代人生 活的時期。”(《萬物簡史》389頁(美)比爾 · 布萊森著),地球 目前處在間冰期,大約開始於1.3萬年前,農業和文明就是在這段 難得的間冰期出現的。
(4)人類在第四紀的進化
人類祖先是700萬年前開始直立的,到第四紀開始時,大約250 萬年前,人科動物的腦量只有400多毫升,與大猩猩一樣。那時候舊 石器時代剛剛開始。160萬年前,人類腦量達到900毫升;50萬年 前達到1100毫升。現代人平均腦量是1350毫升。(《人類的起源》 63頁理查德德德 ·利基)。這里,現代人的概念包括黑人、印第安 人、澳大利亞土著、愛斯基摩人、黃種人和白人。
(5)說黑人沒有經歷第四紀冰川期意味著什麽
冰川期形成的原因是地球繞太陽運行軌道的周期性變化。冰川期是全球概念,而不是地域概念。
地球上現在存活的所有物種,都經歷了第四紀冰川期,都沒有缺 席第四紀冰川期。說黑人缺失了第四紀冰川期的自然選擇,意味著黑 人在258萬年前第四紀開始後就滅絕了。
或者意味著黑人腦量停滯在258萬年前的水平,只有400多毫 升,是現代人的三分之一。連舊石器時代都沒有進入。
(6)第四紀冰川期人類的祖先在什麽地方
根據1987年對147位不同民族的實驗者的線粒體 DNA 測試, 現代智人的共同祖先是15萬年前非洲的一位女性。
現代智人大約在10萬年前開始走出非洲,也就是說,在第四紀 冰川期258萬年中,近250萬年,約96%的時間,現代人類的祖先生 活在非洲。
幾十萬年之前也有直立人走出非洲,包括北京猿人、爪哇人和尼 安德特人。但這些較早離開非洲的直立人後來都滅絕了,與現代人沒 有關系。
尼安德特人有著適於寒冷地區的矮粗身體(散熱表面積小)和寬 大鼻子(可預熱冷空氣保護呼吸系統),反倒沒有通過“冰川期的自 然選擇”。
2. 黑 人 無 所 創 造
(1)黑人從來沒有發明過紡織,他們都沒穿衣服。
當西方白人在幾百年前最早到達非洲的時候,還以為黑人是某 種靈長類動物,黑人只會狩獵和采集,全都不會種植農作物,他們還 沒有進化到可以耕種土地的階段。
西方人到達非洲時,非洲絕大多數地區是農業社會。也有牧業社 會,只有極少的采集狩獵者,包括南部桑人,中部俾格米人和東部哈 紮人是采集狩獵者,大約只有幾十萬人,占當時非洲總人口1%都不 到。
埃及7500年前就有了定居的農業社會。北非、埃塞俄比亞和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區5000年前就進入了農業社會。
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人獨自馴化了農作物,包括:
薩赫勒地區5000年前馴化了高粱、珍珠黍(黃米)。
埃塞俄比亞5000~9000年前馴化了畫眉草(谷物)、阿比西尼 亞小葵子(油料作物)、阿拉伯茶、指粟(一種小米)、象腿蕉(一 種芭蕉)和咖啡。
西非森林地帶5000年前馴化了薯蕷(山藥)、油棕(棕櫚科的 油料作物)。
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1000年的班圖擴散,即撒哈拉沙漠以南 班圖語系黑人的擴散,是農耕者將森林開墾為土地的緩慢的擴展過 程。一直擴散到南非。南非開普敦東部的科薩人就是農耕部落,荷蘭 殖民者用了175年才將其征服。
非洲沒有馴化動物,牛、羊、駱駝還有雞是從西亞引入的。非洲 有遊牧民族,與農民一樣都是食物生產者。白人到達南非開普敦時, 當地的科伊桑人就是牧人。
即使非洲黑人都是采集狩獵者,也不意味著他們是劣等種族。1 萬年前農業出現之前,地球上的所有人類,白人、黑人、黃種人,都 是采集狩獵者。農業的發生和傳播只是1萬年以內的事,這麽短時 間,來不及形成生物學意義上的種族優劣的差異。況且,撒哈拉以南 的黑人還獨自馴化了多種植物,而歐洲日耳曼人 · 現代歐美的主 要民族——卻未馴化出植物和動物。
澳大利亞土著全部是采集狩獵者,美洲很多印第安人,還有愛斯 基摩人,印度洋安達曼島人,都是采集狩獵者,都沒有進入農業社 會,可以據此判斷這些人是劣等種族嗎?
(2)非洲沒有任何金屬器物,從來沒有發明過冶煉。
銅和金的冶煉是少數地區發明、鐵的冶煉是一處發明,然後傳播 到世界各地的。歐洲人也沒有發明金屬冶煉。
大約在公元前2400年,現在蘇丹境內的尼羅河第3第4瀑布之 間,形成了以“卡爾馬”為首都的國家,有泥磚墻、“還有很大的神 殿。普通人的墳墓里有許多高質量的青銅物件。”(《非洲史》55頁(美)埃里克 · 吉爾伯特喬納森 ·T ·雷諾茲著海南出版社、三環 出版社)。比中國商丘青銅器早1000年。
煉鐵是赫梯人發明的。非洲煉鐵始於公元前6世紀建立的麥羅 埃王國(在現在的蘇丹)時期,煉鐵技術在公元前250年傳至非洲 中、東部的大湖區,公元400年傳至南非。
非洲煉的鐵比亞洲歐洲的鐵質量好,因為非洲人加風箱了,煉鐵 溫度高,有利於碳原子的結合,含碳量高的鐵強度高,接近於鋼。
15世紀開始的白人與黑人的貿易,除了奴隸貿易外,還有黃金 和紡織品,是非洲向歐洲出口。
(3)當白人發現非洲的時候,非洲沒有一所房子,黑人要麽住 山洞,要麽住窩棚,他們從來沒有發明過建造房子。
除了蘇美爾,埃及的建築比其他所有地方的建築都早,都宏偉。 即使不算埃及。埃及南部的努比亞(現在蘇丹)公元前2400年就有 建築,公元前7世紀建有金字塔,有200多座小金字塔,還有宮殿 群,比中國現存建築早1000多年。
(4)黑人不會紡織,白人去的時候黑人都沒有衣服穿。
9世紀非洲就有紡織品,羊毛和棉紡織品都有,還會染色。16世 紀剛果國王接見歐洲人的繪畫,國王和大臣都穿著官服。前面提到。 非洲人出口歐洲的商品有紡織品。
(5)非洲大陸任何黑人國家至今沒有發明過任何文字。非洲黑 人是沒有產生過任何文明的種族。
先說埃及。古埃及人發明了人類第二早的文字。
現代人可能會說古埃及人不是黑人。
古埃及人是什麽人種有三種說法:白人說、黑人說和多民族混居 說 論一百多年了沒有定論。不能斷言埃及文明沒有黑人的份。
歷史學之父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公元前450年到過埃及, 一 直走到了最南端,他在他的歷史著作中描述埃及人是黑色皮膚,羊毛 狀頭發。與現代黑人的特征一樣。
埃及博物館有第11王朝第5個法老蒙 圖荷太普二世(前1957一前1945在位)的雕 塑,就像黑人,厚厚的嘴唇。雕塑的面部膚色 用是黑色的。
埃及博物館有一尊愛與美女神哈托爾的 雕像,樣子也有些像黑人,特別是很多細辮 子,是黑人婦女的特征。
埃及博物館還有一對夫妻的雕塑,男的 是第4王朝法老胡夫(埃及最大的金字塔是 他的墳墓,前2571年一前2548年在位)的 弟弟拉何泰普,黑人模樣;女的是其妻子內 佛萊特,白人模樣。
當然還有其他雕塑與壁畫,白人黑人都 有,所以不能斷言古埃及人是什麽膚色。我 趨向於黑人白人混居說。
放下這個爭論不談,至少公元前712年 到664年(歷時48年)的第25王朝是努比 亞人的王朝,法老是努比亞人,即黑人。
即使埃及文明沒有黑人的份。世界上不 僅黑人沒有發明文字。除了蘇美爾、埃及、印 度、中國和瑪雅人,其他任何民族都沒有發明文字。所有歐洲人都沒有發明文字。拼音
文字是閃米特族腓尼基人簡化蘇美爾楔形文字創造的。希伯來、阿拉 伯、希臘-羅馬拉丁-意大利語、法語、西班牙語、英語、德語;阿拉 米-粟特(波斯)-回鶻-契丹、蒙古、滿語的文字都源於腓尼基的字 母。印度的梵語有人說是自己發明的,有人追溯到腓尼基字母。可以 認為沒有獨自發明文字的種族都是劣等的嗎?
3.黑人智力低於其他人種
黑人智商低於其他種族,與遺傳基因有關,黑人沒有抽象思維能力,沒有出數學家、哲學家和 科學家,不適合做醫生,只適 合體育和搖滾樂。
前面提到了,全部現代 人共同的祖先是15萬年非洲 的一位女性,即7000 代到 9000代的祖母是同一個人。
“3.4萬年前以後發現的人
類化石都是完全現代的智
人。”(《人類的起源》63頁
理查德德德 ·利基)。現代人
的平均腦量是1350毫升。既
然是平均值,就有上限與下拉何泰普與內佛萊特限。但沒有證據表明不同種族(特別是由膚色區別的種族)之間存在 腦量差異。
著名考古學作家的美國加州大學教授布萊恩 · 費根認為:通過對 埃塞俄比亞赫托發現的16萬年前人類頭骨化石和遺存物的分析研 究,“導致現代人出現的新的生物學特征幾乎在15萬年前就已經全 部進化出來了。”《世界史前史》97頁布萊恩 · 費根著)。
現代智人大約是10萬年前後走出非洲的,膚色、頭發和面部特 征是遷徙後環境變化的結果。斯塔夫里阿諾斯所著《世界通史》中提 到,人類學家普遍認為:種族間的智力差別不大。舊石器晚期人類, 澳大利亞土著和任何其他種族一樣,如有機會受教育,一樣可以畢業 與大學。
著名生物學家,暢銷書《槍炮、病菌與鋼鐵》的作者賈雷德 ·戴 蒙德說:許多美國白人心理學家在過去幾十年中一直試圖證明非洲 裔美國黑人在智力上天生地就低於美國白人。關於先天遺傳差異對 智力的影響,這些心理學家迄今為止所做的努力,都未能找到令人信 服的證據。(《槍炮、病菌與鋼鐵》8頁、9賈雷德 · 戴蒙德著)。
網上傳一個名叫理查德德德 ·林恩的英國教授說“東亞人(包括 中國人、日本人、朝鮮人)擁有全世界最高的平均智商,平均值105;之後排位是歐洲人(100),愛斯基摩人(91),東南亞人(87), 美洲本土印第安人(87),太平洋諸島土著居民(85),南亞及北非 人(84),撒哈拉非洲人(67);而人種智商最低地區是南非沙漠高 原的叢林人和剛果雨林地區的俾格米人,平均智商為54。”
關於種族差異的智商測試是如何測試的?測試規則是怎樣的? 測試取樣的代表性是如何確定的?測試結果是否經過審核檢定,是 否被科學界普遍認可?學術界對林恩的結論持否定態度,批評其數 據選取、研究模型存在巨大缺陷,選擇性使用數據。
關鍵是,智商不等於智力,影響智商的主要因素是社會因素 文化環境和教育等,智商與基因的關系目前無法測定。
1962年生物學諾貝爾獎獲得者生物學家詹姆斯 ·沃森曾經說過, “基因差異導致了黑人和白人的智力差異,所有的科學測試都證明 非洲人和白人智商水平不同。”
絕大多數遺傳學家反對沃森的說法,因為沒有確鑿的試驗證據 支持,他本人也道歉了。
沒有試驗報告支持的言論不能作為科學的判斷。
有人問,基因能影響身體素質,體型,激素等一切與身體相關的 參數,偏偏跟智力毫無關系?還有人說:“這就跟黑人基因決定他們 大部分人體質好,俄羅斯人基因決定幾乎都是高鼻梁,這里只不過把 這個基因指向到了“智商”,為什麽說黑人的運動基因優於其他人 種就被普遍接受和認可,而說白人的智力基因優於黑人就不能被接 受和認可?”
基因與智力有關系,智力與膚色、臉型、頭發、身高和指紋有沒 有關系?膚色與智力成正比關系嗎?膚色越淺腦量越大嗎?頭發卷 曲智力就差嗎?歐洲人比其他人種高大一些,高大與智力成正比關 系嗎?拿破侖是矮個子智力低嗎?
朝鮮人與韓國人的身高差異,是在三代人期間形成的,顯然不是 遺傳因素,而是營養 蛋白質攝取量的因素。
最主要的問題是:你測試了嗎?你的結論經得住證偽嗎?
當你說天鵝都是白的,是對所有天鵝的全稱判斷,當澳大利亞發 現了黑天鵝,你的論斷就是錯的。
當你說黑人智力差,是由於遺傳基因導致的智力差,是對黑人群 體的全稱判斷,如果出現了比白人優秀的黑人,你的結論就是錯的, 就不是科學的論斷。
我們做一個推論:黑人智力差,鮑威爾是黑人,結論:鮑威爾智 力差。鮑威爾是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比手下所有白人將軍都優秀, 結論:白人將軍的智力更差。白人將軍是白人中的精英,普通白人的 智力比將軍更差,結論:白色人種比黑人智力差。
你或許改口,說大多數黑人智力差。我接著要問,為什麽同是黑 人,基因不一樣呢?這不否定了基因決定種族優劣論嗎?
朝鮮人、中國朝鮮族人、韓國人同一民族,如果測試智商或者判 斷智力,得出朝鮮人智商或智力低於中國朝鮮族或韓國人應是大概 率;同一民族生活在不同國家的人,智力或智商有差異,顯然是社會 因素或營養因素造成的。
美國黑人精英階層大多來自加勒比海西印度群島,而不是美國 本土黑人。祖先同樣都來自非洲,膚色一樣,基因遺傳應當相同,為 什麽結果不一樣?
加勒比海群島的黑人獲得自由早一些,自由民多一些,受到好的 教育多一些,所以精英多。而不是這些黑人成功者的基因更好,更接 近白人。
不提體育節娛樂界的明星,不提喬丹、科比、威廉姆斯和邁克 爾 · 傑克遜。我們來看看黑人的優秀人物。
拉爾夫 · 約翰遜 · 本奇(1950年諾貝爾和平獎、聯合國憲章起 草者之一);經濟學家威廉 · 阿瑟 · 劉易斯(11屆諾貝爾經濟學獎 1979)、普林斯頓大學教授。(中國出過諾貝爾獎經濟學家嗎?沒 有。)前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瑟古德 · 馬歇爾;現美國最高法院大法 官克拉倫斯 · 托馬斯;美國前總檢察長、司法部長埃里克 · 霍爾德。 美國前陸軍部長利福德 · 亞歷山大。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最高級 別的軍人)、國務卿科林 · 盧瑟 ·鮑威爾。前國務卿康多莉紮 ·賴斯。 美國宇航局女數學家凱瑟琳 · 約翰遜。著名學者肯尼斯 ·B ·克拉克。 著名詩人詹姆斯 ·韋爾登 ·約翰遜和克勞德 ·麥凱。著名導演、編劇、 奧斯卡最佳男主角和奧斯卡終生成就獎獲得者西德尼 ·波蒂埃。著名藝術家、歌唱家、艾美獎獲得者,人權活動家亨瑞 · 貝拉方特。現任黑人議員和州長多達40多人。
上述黑人的智力是否低於白種人精英和中國精英呢?
說黑人不適合做醫生,有什麽依據?美國沒有黑人醫生嗎?非 洲5億多黑人,他們的醫生都是白人嗎?
說黑人只是體育和音樂行,智力不行。打球不需要聰明?那些 NBA 明星情人眼花繚亂的精彩僅僅是體能優勢嗎?
與低種族的人通婚會降低智商。奧巴馬比他母親的白人家族的 任何人 · 祖祖輩輩的祖先 都優秀,說明這種說法不成立。
中國目前科技水平和諾貝爾獎獲得者的數量與日本比差距較 大,可以認為大和民族的基因優於漢族,大和民族與漢族比是優等種 族嗎?如果大和民族高於漢族,為什麽還借用劣等種族的文字和文 化?
(首發於“魚兒與天空”公眾號,2020/7/27)
種族主義系列3
對種族主義言論的反駁(下)
郭 學 明
4. 黑 人 道 德 差
有人說黑人道德低下,懶惰,犯罪率高,並以此證明黑人是劣等 種族。網上經常看到曝光黑人醜行的帖子。例如一個黑人躺在地鐵座 椅上令人厭惡的照片;如兩張對比照片,說是“20年代歐洲火車與 現代歐洲火車”的對比, 一張照片車廂高檔幹凈,坐著優雅的白人; 一張照車廂里擠著黑人和穆斯林,臟亂的感覺,還有一個黑人做鬼臉 的近景。
下面具體討論。
1.關於道德與種族優劣的關系,道德是社會學範疇,種族是遺傳 學範疇。遺傳密碼不可能迎合不同社會不同時代的道德標準,與時俱 進“突變”。生物學界有個說法:基因的變化以10萬年計;文化的 變化以千年計。雖然不很準確,但說明基因的變異進化是很緩慢的。 (人類腦量從1100毫升增加到1350毫升,250毫升增量用了40多 萬年,平均每萬年增加6.25毫升)。當下社會,文化的變化不是以 千年計,而是以百年計,甚至更短。在農業社會,“孝”是最重要的 道德,而遊牧社會則對老人不那麽尊重;在等級社會,“忠”是道德 的核心價值;而平等社會的契約道德最重要,“守信”取代了依附性 的“忠心”。因此,把文化層面的道德作為種族優劣的判斷標準是不 可取的。
2.說黑人懶惰是沒有依據的。非洲(和澳洲)是地球自然環境最 差的大陸,特別是撒哈拉沙漠以南,土地貧瘠,沒有沃土,樹林茂密,開荒很難。只有堅韌和勤勞,才能生存下來,才能實現班圖擴散即班圖語系農人的擴散。美洲殖民者為什麽不遠萬里從非洲輸入黑 人奴隸,不就是因為黑人能幹活嗎?
3.哪個民族哪個種族都有道德敗壞的人,沒有證據證明黑人比 其他種族道德壞,或者黑人群體中壞人更多。從道德角度判斷,奴役 者一定比被奴役者道德低下。如果以道德好壞論優劣,劣等種族不是 被奴役的黑人,而應當是奴役者白人。但實際情況卻是,白人奴隸主 指斥黑人道德差,奴役了千百萬奴隸,剝奪他人自由,用鞭子強迫奴 隸高強度勞動的奴役者群體,有著與生俱來的道德優越感,說黑奴道 德低下。
4.關於美國黑人犯罪率高,我看過統計資料。我認為不是種族問 題,而是階層問題。美國社會底層黑人比例大,任何社會底層犯罪率 都高。如果不籠統地按膚色統計犯罪率,而是細分到每個階層 中 產階級、低收入階級、失業階層 進行膚色統計,結果就會大不一 樣。
5.再說了,美國白人的犯罪率高於亞裔,也不能說明美國白人是 比亞裔低劣的種族。從人類歷史發生過的大的人禍看,黑人比白人和 黃種人對人類的戕害都少。黑人極少侵略其他種族的地盤;沒有奴役 其他種族;沒有像蒙古人和突厥人那樣把人頭堆成山論軍功,或者像 豐臣秀吉那樣把鼻子堆起來論軍功;更沒有出希特勒、斯大林、波爾 布特、ISIS 那樣的惡魔。
6.不應把個別現象說成黑人的普遍現象,更不能別有用心地剪 裁編輯。那兩張歐洲火車對比照片,我仔細看了, 一張是20年代火 車一等車廂,另一張是地鐵里擠滿了黑人和穆斯林人,編輯者別有用 心地說成是現在歐洲火車的狀況。我1996年第一次去歐洲,去過好 多次,每次都做火車,從未見過黑人和穆斯林擠滿車廂的場面。那張 黑人躺在地鐵座位上的照片,也是極個別現象。我去過9個非洲國 家,就文明而言,沒有一個國家隨地吐痰的現象比中國嚴重。中國國 內航班頭等艙的第一排,經常有乘客脫了鞋蹬在前壁板上,腳高過頭 頂。高鐵商務座內,經常有人大聲打電話,有時還厲聲訓斥下級,影 響別人。這些人都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但我稱他們為野蠻人。多 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野蠻人占領了頭等艙》。
7.美國黑人單親家庭多,有歷史因素和文化因素,與道德無關, 更不能歸於基因因素作為種族低劣的證據。美國奴隸制時期(歷史2 百多年),黑奴家庭因奴隸貿易被拆散的比例達1/6。婚前性行為是 當代社會的普遍現象,各民族各國家各種膚色的人都有。有些人不願意避孕也不願意墮胎,與性夥伴又沒能走進婚姻,就出現了較多的單 親家庭。
8.說幾個我在國外的經歷。
1998年我去巴黎,地鐵上有個人掏我包,我沒有察覺。 一個黑 人大媽使勁向我瞪眼提示,大眼睛圓圓的,亮亮的,我不知道什麽意 思。她看我沒有反應,在小偷把我兜里東西掏出一半時,用手把他的 手打開,我才知道有人掏包。地鐵到站停車時,那個小偷——一個西 服革履的白人 · 趕忙下車。
兩年後我在巴塞羅那火車站候車室休息座椅上看報紙,手推行 李車(巴塞羅那火車站也有機場那樣的行李車)上的一個相機包(一 套相機、鏡頭,還有40個在歐洲拍的膠卷)被人拎跑了,是個黃種 人偷的,可能是越南人,也可能是華人。
我在加拿大蒙特利爾和意大利米蘭的街都上遇到過兩三個白人 攔住我,以查護照的名義看我身上帶沒帶現金,看我沒有現金作罷。 (我在國外上街時習慣把現金留在酒店里)。事後當地人告訴我,警 察不會在街上隨便攔人檢查,也不會穿便衣執法,如果檢查會先亮證 件。那些人是東歐來的,專門搶劫中國人,因為中國人習慣帶現金。
我說這幾個經歷不是要證明白人、黃種人道德差,黑人道德好, 只是要說明,舉幾個例子證明“黑人道德比其他人種差”並由此斷定 黑人是低劣種族,是站不住腳的。
5. 黑 人 治 理 能 力 差
以黑人治理能力差證明黑人是劣等種族,說黑人管理的國家沒 有一個成功的。常用的例子是海地,說海地獨立前是法國殖民地,經 濟繁榮,城市美麗。黑人統治後,成了世界上治理最差的國家。還有 一個例子是南非,把南非描繪成地獄一般,說曼德拉毀了南非,是千古罪人。
(1)先說海地
海地是西方人在美洲建立的第一個殖民地。哥倫布1492年第一次遠航美洲就到了海地島(伊斯帕尼奧拉島),還留下了一些人,但 第二年去時留下的人都死了。
海地1510年開始輸入非洲黑奴,到1804年獨立時,52萬人口 中有近48萬黑奴。近300年奴隸制時期,海地黑人人口沒有增長, 整個拉丁美洲黑人奴隸的人口都沒有自然增長。包括海地在內的加 勒比海群島的奴隸勞動是最殘酷的,黑奴平均壽命7年,不僅不能 自然增長,還要不斷補充黑奴。而海地從獨立到現在2百多年,人口 達到了1200萬。現在海地人的平均壽命是多少我沒有查到,但絕不 會是成年+7年吧。
獨立前海地90%以上人口是奴隸,即使經濟繁榮,也是不到10% 的奴隸主的繁榮!而絕不是全體海地人的繁榮。奴隸主的繁榮往往意 味著對奴隸的壓榨更厲害更殘暴。
海地獨立前太子港只有6千人,是個大一點的鎮子,是上層白 人居住區和海港。說那時的太子港漂亮應當是真的。但再漂亮也不過 是6000人的小鎮。現在太子港是2百多萬人口的大城市。
這樣對比,你會認為黑人統治比法國白人奴隸主統治還差嗎?
海地是世界上第一個奴隸起義推翻了奴隸制的國家,也是拉丁 美洲第一個獨立的國家,1804年獨立。海地獨立帶動了拉丁美洲殖 民地的獨立運動和奴隸解放運動。
海地黑人在獨立戰爭中擊敗了拿破侖派來的由其小舅子統帥的 3.5萬法國大軍,當時正是拿破侖不可一世的時候,但法國遠征軍卻 戰敗投降。海地獨立後有兩個建國元勳先後摘取勝利果實自封為皇 帝,一個被海地人暗殺,一個被起義所迫而自殺。1986年,宣稱獲 得99.98%海地人民擁護的終身總統杜瓦利埃,在海地全國大罷工的 抗議中逃亡國外。我覺得,華人圈沒有資格鄙視蔑視海地黑人。
海地經濟很差,人均GDP 只有850多美元,相當於中國1998年的水平。海地經濟只比中國落後22年,似乎也沒有什麽值得蔑視 的。
海地與朝鮮比國家治理誰更差,我認為朝鮮更差。畢竟海地人有 選舉權可以把不喜歡的政治家趕下台。可以認為朝鮮種族比黑人種 族低劣嗎?如果這樣認為,那與朝鮮同族的韓國人也比海地黑人種 族也低劣嗎?所以說,以國家治理的好壞論種族優劣是說不通的。
(2)再說南非
南非也被視為黑人治理失敗的典型,華人圈有帖子說曼德拉毀 了南非,是南非的千古罪人。
曼德拉反對種族歧視與種族隔離,主張非暴力,在結束南非種族 隔離制度、為黑人爭取政治權利的事業中,在實現種族和解和和平過 渡的過程中,做出了巨大貢獻。為什麽在一些華人知識精英眼里曼德 拉成了千古罪人?除非你認為黑人不應當享有政治權利,就該在種 族歧視種族隔離制度下生存。
說曼德拉毀了南非,占南非人口近80%的黑人願意回到未被“毀 掉”的種族隔離時代嗎?願意放棄南非被“毀掉”後黑人所得到的政 治權利嗎?
說南非從黑人執政後治安惡化。如果與武裝鬥爭時期比,南非治 安是好了而不是差了。如果與民族和解過程白人還沒有移交政權那段時間比,黑人執政後治安確實差了。但我去過南非,不像有些人描 繪得那樣,晚上都不敢出門。我在開普敦有一天傍晚從酒店走到附近 一個海灣拍日落,來回一個小時,帶著兩個大相機還有三角架。我們 4個人(兩男兩女),出門前問了酒店大堂經理,他說安全沒問題。 我在拉丁美洲任何國家都不敢在只有幾個人的情況下帶著大相機上 街。
許多人說黑人把南非經濟搞崩潰了。南非人均GDP比白人統治 時期增長了一倍。26年了,增速有些慢,但畢竟還是增長的,絕不 是崩潰。南非現在人均GDP 是6千多美金,相當於中國10年前水 平。前幾年曾經達到過8千美金,與中國差距更小。南非是金磚國家的說法是在黑人執政七、八年後提出來的,盡管有白人打了好底子的 因素,但黑人執政後經濟增長也是事實。
我不認為南非政治上和經濟上是成功的,但比起剝奪了80%國民 基本權利的種族主義統治,南非進步了。
(3)黑人國家治理沒有一個成功的
這似乎有一定道理,特別是與歐美白人國家比。但應當知道,現 在黑人國家一半以上實行民主制度,真正的一人一票選舉。非洲經濟 最好的國家人均GDP 與中國名次差不到10位,最差的相當於中國 二 、三十年前的水平。
黑人國家大都是長期殖民統治後獨立的。與長期專制統治的社 會一樣,殖民地獨立後會有一段較長的痛苦的過渡期,如法國、德 國、俄羅斯、西班牙、葡萄牙、拉丁美洲各個國家,專制體制崩潰後, 轉型期都很長。專制傳統越久,專制力量越強,轉型期的阻力就越 大,覆辟越頻,轉型時間長,磨難多。
還有一個因素,一些非洲國家由部落狀態進入現代國家狀態,有 一個磨合過程,血緣社會轉變為政治社會,需要成長期。殖民地時期,殖民者以“大一統”方式統治國家,獨立後,不同民族不同部落 以及不同政治派別的矛盾常常演變為內亂甚至內戰,導致社會失序甚至崩潰,如索馬里、利比里亞等。但這都是社會性原因,與種族基 因的優劣無關。
(首發於“魚兒與天空”公眾號,2020/7/28)
種族主義統治實例
郭 學 明
即使大多數人都認為種族有優劣之分,也不存在超越各種族之 上的公平的裁判者。
種族優劣是戰場上的勝利者決定的,不可能依據學術機構基於 遺傳生物學要素進行科學、客觀、公正的評價來決定。
承認種族有優劣之分,事實上等於承認軍事上的強者是優等種 族。
人類社會出現分層後,統治階級或居統治地位的民族以血統定 義、固化、世襲社會地位是慣常做法,也是統治者堅決維護的不可動 搖的基本原則,以確保其特權和利益被子孫後代繼承。但整個社會共 同體按種族或民族劃分尊卑等級並不多見。下面看幾個實例。
1.印 度 種 姓 制 度
印度種姓制度是歷時最久的具有種族主義性質的社會制度,是 外來入侵者雅利安人 · 軍事上勝利的少數民族_ 建立的。
雅利安人大約公元前2000年開始入侵印度,歷時幾個世紀完成 對印度的征服。雖然沒有建立統一國家,小國林立,但借助於雅利安 人的宗教- 婆羅門教,建立了覆蓋全印度的種姓制度,將雅利安人 的特權地位世世代代定格。
“雅利安人將種族主義和膚色的觀念傳入印度。與土著人民比 較,他們覺得自己皮膚潔白,這種意識支配了他們的全部思想。”
(《印度簡史》12頁(印)K ·M · 潘尼迦著)雅利安人還相信他們 獲勝是由於神的啟世,由於神秘的宗教儀式和魔法。最初的種姓制度 思想是將雅利安人與非雅利安人、再生者與凡人永遠區別開來。“後 來《法經》(宗教文獻)作家們將這方面的理論發展得更加細密,正 式成為種姓制度。”(《印度簡史》13頁)印度的種姓制度既有依據膚色的分層,也有依據階級的分層,是 “種族+階級”社會分層類型。白色人種雅利安族高於皮膚黑的土著 種族,雅利安族內部按照階級分成3個等級:僧侶、貴族和平民。
印度的種姓制度將社會分層和職業固化,而且是世世代代固化, 低種姓的人無論如何努力,此生也無法改變種姓,子孫後代也無法改 變種姓。若想流動到上層,只能寄希望於來世。此生安分守己,好好 努力,爭取來世投胎到高種姓人家。也就是說,下輩子的社會地位與 生活質量取決於這輩子的恭順表現。而種姓之下的賤人,連下輩子轉 世的機會都沒有。
印度種姓制度分為5個層次。前4個種姓是可以轉世的。
第一種姓婆羅門,即僧侶,雅利安人;
第二種姓剎帝力,包括君主、貴族、武士,雅利安人;第三種姓吠舍,包括商人、地主和農民,雅利安人;第四種姓首陀羅,勞動階級,黑膚色的土著印度人。
種姓之下是“不可接受的賤人”,包括從事低賤職業的人,稱作 達利特;還有戰俘,稱作旃陀羅。這些人連轉世的希望都沒有。
創建於公元前6世紀的耆那教和佛教是對種姓制度的反動,宣 揚平等,爭取了一些信眾,在孔雀王朝(公元前324年~前185年) 達到高潮。但後來在印度漸漸衰落。婆羅門教公元8~9世紀改革為 印度教,重新吸引了信眾。佛教和耆那教式微的原因可能與禁欲主義 和不介入世俗生活有關,對教徒缺乏持久的吸引力;佛教徒和耆那教 徒把許多時間消耗在修行上,以及秉持不殺生理念,影響了勞動力資 源和兵源,君主也排斥耆那教和佛教。
種姓制度1947年被廢除。但實行了3千多年的社會制度慣性很 大,加上印度80%人口信印度教,種姓制度還有一定影響。
2.中國元朝的社會等級制度
中國元朝的等級制度主要依據民族劃分,也有地域與階級因素, 是“種族+地域+階級”的社會分層類型。
元朝的等級制度是軍事征服勝利的少數民族建立的。蒙古族人 口少,13世紀大約為100萬人,1227年成吉思汗去世時軍隊人數只 有12 .9萬人。(《草原帝國》163頁(法)勒內 · 格魯塞著)。整 個蒙古帝國的統治範圍(四大汗國加元朝)大約是現在中國面積的3 個大,人口約2億。被統治人口數量是統治民族人口的200倍。1281 年,元朝“有1320萬戶,5583萬人”(《中國歷史大事年表-古代》 390頁沈起煒編著)。
小民族統治多民族多人口,難度很大。在中亞和俄羅斯,蒙古人 與被征服者的關系是宗主國與附庸國的關系,只征稅、不統治。在中 國,沿襲秦制傳統,實行大一統的皇權專制制度。由此,須建立官僚 體系。元朝皇室對5千萬人口的被統治民族尤其是漢族不信任,於 是按征服過程中的同盟關系和被征服早晚,劃分了社會等級。
全國居民為蒙古、色目、漢人、南人四等。
日本歷史學家杉山正明認為“四等級身份制度,僅限於科舉應試 極小範圍”(《疾馳的草原征服者》319頁(日)杉山正明)白壽彜總主編、陳得芝主編的《中國通史-第八卷-中古時代 ·元 時期》中稱:蒙古統治者“分全國居民為蒙古、色目、漢人、南人” 四等,“元朝政府並沒為四等人的劃分頒布過專門的法令。但卻反映 在有關他們政治、法律地位以及其他權利和義務方面的諸多不平等 的規定中。忽必烈在位時期,這種民族劃分政策已經基本形成,其後 構成元朝統治秩序的一個很大特點”。(《中國通史-第八卷-中古時 代 · 元時期》353頁陳得芝主編)該書沒有介紹四等制度的具體內 容,只說與金朝一樣,但該套書金朝史中並沒有提及等級制度。
蒙思明所著《元代社會階級制度》第二章元代法定之種族四級 制 ,對元朝的四等級種族制度有具體介紹。
元朝社會四種族等級分別為:
蒙古人,約40個氏族。
色目人,包括畏兀兒、回回(即回族,元朝時遷徙穆斯林到中國 本土約100萬人)、乃蠻(突厥人)、唐兀(黨項、羌族)等。
漢人,包括契丹、女真、高麗和北方漢人。
南人,官方文件稱蠻子,為居住在南方的漢族,屬於地域與種族 雙重歧視。
奴隸,奴隸在四個等級之下。元朝戰俘多,奴隸數量多。
元朝的四等級制度主要在官員任用、科舉和司法方面對不同種 族有不同規定。
官員任用
· 中央政府“各級官署長官,皆專於蒙古人,其次為色目人, 而漢人、南人不與也。”(《元代社會階級制度》46頁蒙 思明著)· 地方政府“路” 一級(大約相當於現在的地市級)的達魯花 赤(一把手民政官員),主要由蒙古人擔任,色目人次之, 漢人與南人不可。
· 高級行政人員只能由蒙古人和色目人擔任。
· 軍事長官和軍械庫管理者主要由蒙古人擔任,連色目人都極 少。
科舉
元朝建立44年後的1315年才恢覆科舉制度,對四個等級差別 對待:
· 考題不一樣(蒙古人和色目人比漢人和南人的考題難度差一 等 )● 場次不一樣(蒙古人和色目人考兩場、漢人和南人考三場)· 錄取比例不一樣(錄取名額在各種人中均分,蒙古人和色目 人考生少,漢人和南人考生多,所以錄取比例差距非常大。)· 考場寬嚴不一樣(蒙古人和色目人考場監考寬,漢人和南人 考場監考嚴)· 發榜不一樣(蒙古人色目人在右,漢人南人在左)· 任用比例不一樣(蒙古人色目人優先任用)
· 未考上者的工作安排不一樣。對於參加兩次考試未中榜者, 30歲以上的蒙古和色目考生可安排當教授,30歲以下可安 排當學正(教育局官員)或山長(書院老師)。但對漢人和 南人,則以50歲為線。
司法
· 同罪不同審
· 同罪不同罰。蒙古人打死漢人,陪喪葬費,斷罰出征。漢人 打蒙古人,處死。
● 蒙古人打漢人,漢人不得還手
● 北方漢人打南人,南人不準還手
元朝的歷史只有97年。在征服南宋的過程中(長達45年), 蒙古人利用契丹人(如耶律楚材)、漢人(如王鶚、姚樞、劉秉忠等 儒生)、南人(如劉整、呂文煥等軍人)打天下,給與了充分信任和無歧視任用。等坐穩江山後才,才開始實行種族等級制度,實行時間 短。如科舉歧視制度才實行了50年左右。元朝種族歧視的程度也不 高,但對自以為是優等民族並有著久遠的優秀文化傳統的漢族精英 而言,被蠻夷統治,被剛有文字的民族統治(成吉思汗1204年才令 回紇人用回紇字母拼寫蒙語教兒子),而且還被列為最低等級,民族 自信和文化自信受到巨大打擊。好在,有天命這個台階。
3.拉丁美洲殖民地的種族等級
15世紀末到16世紀初,西班牙在中美洲和南美洲除巴西以外 的大部分地區,葡萄牙在巴西,建立了殖民統治秩序。
拉丁美洲殖民地初期,對印第安土著民族實行了奴隸制、監護征 賦制和米塔制等強制勞役制度。
所謂監護征賦制,就是分給白人殖民者一些土著人,讓白人殖民 者做其“監護人”,實質上是讓這些“被監護人”為“監護人”幹活。
米塔制是印第安社會原有的勞役制度,簡單說就是輪流出勞役。 比如7戶人家,1戶人家出勞役1年,其他6戶人家替出勞役的人家 耕種農田。 一年一輪,每戶人家7年輪一次勞役。
由於白人帶到美洲的細菌導致土著印第安人大量死亡,勞動力 稀缺。1540年後,監護征賦制修改,土著被監護人不用出勞務,交 貢品就行。米塔制也被雇傭制取代。由於印第安人的身體不適合重體 力勞動,也由於西班牙王室禁止,土著奴隸制漸漸消亡,重體力勞動 如甘蔗種植園等,用從非洲買來的黑人奴隸。
拉丁美洲社會是“種族+地域+階級”分層類型。
按照種族分;最高種族是白人,其次是白人與有色人種的混血 兒,再次是有色人種及有色人種之間的混血兒。
按照地域分:在歐洲的出生白人的地位高於在美洲出生的白人。
按照階級分:自由黑人高於黑奴。
到18世紀末,拉丁美洲共有人口1409萬人,分為以下等級:
白人322.3萬,占總人口22.9%,其中:
· 西班牙人,可擔任政府高官和教會高級職務;· 克里奧爾人,即在美洲出生的西班牙人後裔。不能擔任教會 和政府高級職務,不能做大單貿易。
白人與有色人種混血人
· 梅斯蒂索人,白種人與印第安人的混血兒,103.4萬,占總 人口7.3%。可以做小買賣,可擔任民兵,以打工為主。
· 穆拉托人,白種人與黑人的混血兒;107.2萬,占總人口 7.6%。職業同梅斯蒂索人。
有色人種
· 土著印第安人;786萬,占總人口55.8%,主要是農民。
● 黑人和桑博人,桑博人是印第安人與黑人的混血兒,90.2 萬,占總人口6.4%。大多為奴隸。
(各種族人口數量和比例見《拉丁美洲史》113頁林被甸、董 經勝著)4.北美殖民地一美國的種族制度
第一批英國殖民者1607年到達北美弗吉尼亞詹姆斯敦12年後, 1619年有一船黑人到達那里。有人認為這船黑人屬於契約工性質。 20多年後,1640年代到達詹姆斯敦的黑人肯定有奴隸。又過了20 年,1660年,弗吉尼亞和馬里蘭殖民地的地方法律確立了奴隸制。
北美殖民地-美國的種族制度可分為三個時期:種族奴役時期、 種族歧視時期和後種族歧視時期。
種族奴役時期從1640年到19世紀60年代南北戰爭解放奴隸, 歷時2個多世紀。種族制度是“種族+階級”的社會分層類型,有白 人、有色人種(包括黑人)自由人、黑人奴隸三個階層。
種族歧視時期從解放奴隸到20世紀60帶平權運動,歷時1個 世紀,主要存在州一級政府的種族歧視法律、政策和種族隔離制度。
後種族歧視時期是20世紀70年代到現在,法律和政府政策層 面的種族歧視沒有了,但社會上還存在一些種族歧視現象。
5.納粹德國的種族滅絕與種族奴役
希特勒納粹德國實行了最邪惡最殘暴的種族主義,主要是對白 人劣等民族的屠殺和奴役,還沒有來得及走出歐洲去實行基於膚色 的種族主義實踐。
納粹德國對猶太人實行種族滅絕政策,屠殺了600萬人。對斯 拉夫人實行種族奴役政策,強迫750萬人為德國從事奴役勞動。
本系列第1篇文章介紹了希特勒在《我的奮鬥》中的種族主義 理論,(當下華人圈的一些種族主義言論與希特勒理論如出一轍,) 奴役和屠殺是劣等種族論必然的終極歸宿。劣等種族可利用,就奴 役;當資源緊張或不可用時,就屠殺。
6. 一個反血統等級的例子
歐洲封建制度是基於血統的等級制度,君主、貴族、自由人和農 奴的身份是由血統決定的。君主和貴族享有政治和經濟特權。貴族婚 姻特別在意門當戶對,不與平民通婚。王室和貴族近親結婚很多。許多貴族相信自己的血與平民不一樣,甚至以為貴族的血是藍色的。
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最先意識到,英格蘭有一個重要的與歐洲 其他國家不同的特點,就是它摧毀了血統特權制度。在英格蘭,“最 大貴族的女兒可以毫不羞愧地嫁給一個‘新’男人。”《現代世界的 誕生》97頁(英)艾倫 · 麥克法蘭上海人民出版社)英國族群之 間存在競爭與流動,而不是身份的固定與隔離,社會等級敞開了。
歷史學家梅特蘭也注意到,英國的制度“不認可什麽紳士階級和 貴族階級, 一切自由人在法律面前基本平等。”《現代世界的誕生》 9 8 頁 ) 。
由於打破了由血統定義的等級制度,形成了越來越多的中產階 級。既是資本主義現代性的起因,也是其結果。 一個社會既有向上的階梯,也有下落的可能性,希望和壓力並存,由此競爭型社會的能量 得以釋放。
發生革命以及革命的暴烈程度是與社會分層度、固化度成正比 的。法國大革命就是自卡佩王朝到波旁王朝不斷強化的長期專制統 治的結果。海地革命也是例子,長期殘酷的奴隸制統治使革命非常堅 決也非常暴烈,4萬白人中有2千人被殺,包括婦女兒童,大多數白 人及時逃到其他島嶼才躲過了劫難。
種族主義實踐不僅對被奴役者是災難,對奴役者或許也是災難。
(首發於“魚兒與天空”公眾號,2020/7/30)
種族主義系列5
必須拋棄種族主義
郭學明
1. 孫立平先生提出的課題
前不久,清華大學社會學教授孫立平先生在群里提出一個問題: “我覺得首先是要不要承認一個理念:不同人種人格和權利上是平 等的;接著是承認不承認一個事實:不同人種天然稟賦上是有差異 的。如果都承認,怎麽辦?”
孫立平先生經常提出一些看似無關緊要但細想一下很重要的問 題。多數時候他自問自答,睿智深刻。但這次他只提問題,沒給出答 案。群里也沒人吱聲。當時我想,等身體覆查完了,做做功課,回答 這個問題。
2. 關於歧視自由
我的一位好友認為:種族差異是客觀存在,誰也否認不了。因種 族差異導致的歧視就像地域歧視、階層歧視和個人偏好歧視一樣,無 法也沒有必要禁止。每個人都可以有歧視的自由。
3. 我的答卷
對孫立平先生和這位朋友的問題,我的答卷如下:
(1)種族之間有差異,種族內人與人之間也有差異,雙胞胎都 有差異。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是客觀存在,不承認也不行。但這種差異是否可以構成優劣預判?是否可以成為一個人一個民族或一種膚色 社會地位的預設條件?是否可以在結果未呈現時僅僅根據血統定義 人的社會地位區間?顯然不可以。
(2)不能把尚未確定的基因差異作為預判優劣的因素,尤其不能按膚色深淺、身材高矮、頭發卷曲程度、鼻子長短、眼睛大小、單 眼皮雙眼皮還有指紋決定智力優劣、道德優劣、種族優劣,目前沒有 任何科學證據證明膚色與智力和道德之間存在對應關系,更不能據 此預判結果。
(3)種族主義者誇大種族間的差異性和差異性的作用,將人類 按照種族或民族分成優劣等級,並以此構建社會架構、秩序與輿論。 種族滅絕、種族奴役、種族壓迫、種族隔離、種族歧視和種族沖突, 都是種族分等的產物。
(4)人與人之間的生理差異應通過公平競爭體現結果,而不能人為地預先認定這種差異與結果的必然性關系,甚至借助於社會力 量如輿論和法律加以影響。高個子和矮個子存在差異,高個子適合打 籃球,但不能由此認定矮個子不適合打籃球。許多優秀籃球運動員身 高沒有優勢,但打得非常好,或靈活,或意識好,或三分欄準。再比 如,打籃球黃種人不如黑人有優勢,但不能認定黃種人在打籃球方面 是劣等的,不能因這種認定而拒絕姚明參加NBA 選秀。
(5)天然稟賦固然重要,但天賦不高成就高的例子太多太多了, 天賦很高沒有成就的例子也太多太多了。進取、勤奮、好學、惜時、 機遇,等等等等,很多因素決定優劣。天然稟賦不是成功的唯一要 素,也不是最重要的要素,甚至不是很重要的要素。美國奴隸制時 期,很多奴隸主不準黑奴有自己的姓氏,不準他們識字,黑人再有天 賦,有什麽用呢?種族隔離時期,允許黑人上學的學校少,很多黑人 得不到教育,再有天賦有什麽用呢?
(6)選擇方向比選擇方法重要。戈培爾博士天然稟賦高,但選 擇了種族主義方向,成了給人類帶來巨大災難的禍首之一。有些博士 非常聰明,但讀博跟錯了導師,或課題選錯了方向,結果沒有寫出有 價值的論文。
(7)一些心理學家和教育學家認為,人類的智力潛能遠沒有發揮出來。甚至有人定量分析,說愛因斯坦也只釋放了30%智力,一般 人只用了15%智力。這個定量分析可能誇張了,但人有智力潛能並可 以更多地釋放是毫無疑問的。
(8)很多人成功並不是由於他有超人的天賦。而是他成功了,人們以為他有超人的天賦,或自稱有超人的天賦,或被吹鼓手說成有 天賦,如“世界幾百年中國幾千年才出一個的天才”。
(9)已經滅絕的尼安德特人,大約60萬年前與現代智人的祖 先分道揚鑣。尼安德特人肌肉發達,腦量比現代人大。(《世界史前 史》90頁布萊恩 · 費根著)。德國科普作家雷納 ·科特博士說尼安 德特人的腦量是1450毫升,比現代人智人多100毫升。德國杜塞爾 多夫有尼安德特人博物館,我偏向於相信他的說法。《萬物簡史》的 作者比爾 · 比萊森說尼安德特人的腦量比現代智人多400毫升,這 個我不敢相信。但不管怎麽說,尼安德特人比現代智人腦量大,他們 矮粗的身材更適合北方氣候,狩獵能力也很強,還發明了弓箭。但在 與現代智人競爭幾千年(也有說法是1萬年)後滅絕了,原因不明。 有人說被現代智人消滅了,有人說可能被現代智人吃光了。應當是現 代智人的社會性優勢在競爭中起了關鍵作用。
(10)無法準確確定也沒有必要去確定種族間的智力差異是否 存在或者差異多大,這樣的認定必然帶來種族間沖突。如果你確信存 在劣等種族,還會堅持“人人生而平等”的價值觀嗎?是不是應當將 人權分解為優等種族人權、次優等種族人權和劣等種族人權?還有 必要保證每個人的政治權利相等, 一人一票嗎?如果劣等種族是社 會多數,一人一票導致社會由劣等人統治怎麽辦?解決的辦法必然 是剝奪低等級種族的權利和機會。美國解放奴隸前,根據各州人口數 量計算聯邦眾議員名額, 一個黑奴按0.6個人統計。但黑人既沒有 被選舉權,也沒有選舉權,0.6個人也都歸白人了。
(11)人與人之間存在差異,但不應歧視。成敗未必由差異造 成。即使對失敗者,也不能歧視。昨天貴族今日奴,科林斯失敗了, 迦太基失敗了,貴族被殺,妻子兒女都成了奴隸。昨天富裕今日窮。 任何人都不能斷定自己和自己的後代不會落入底層,不會身陷困境。 我非常奇怪一些知識精英鄙視蔑視仇視最基本的社會保障——醫療、失業救濟、養老和災荒救濟。社會如果不救助苦難?還有什麽價 值?納稅人交了那麽多的稅,得到基本的社會保障是理所當然的。
(12)認為自己是優等種族,沒有必要努力了,因為成就是自然 而然的;認為自己是低等種族,也沒有必要努力了,因為努力也沒有 用。
(13)個人有沒有表達歧視的自由?
1)殘疾人與正常人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可以歧視殘疾人嗎? 對殘疾人可以有表達歧視的自由嗎?即使沒有法律限制,社 會倫理也應當約束這種自由。
2)如果對一個種族、 一個地域或一個階層的人做全稱判斷,說 某個民族的人壞,某個省的人壞,社會底層人下賤, 一定是錯的。如果明知錯了,為什麽還要堅持“我有錯的自由”? 就是為了心情?為了賭氣?
3)自由是有邊界的,在沒有具體證據的情況下,把別人歸入低 等人或壞人行列,是侮辱,是冒犯,是對他人權利的侵害。 如果人人都可以自由地表達種族歧視言論,必然會撕裂社 會,必然會引發抗議甚至對抗。到回族聚集區表達宗教歧視 言論試試,到黑人社區表達歧視黑人的言論試試。
4)現代文明社會,歧視“不如”“可能不如”甚至“未必不如” 自己的民族、階層、族群,不僅是錯誤的,也是一種恥辱。 當然,對一個人或一夥人的錯誤或罪行的譴責不屬於歧視。
5)個人歧視的集合會構成社會性歧視。希特勒就是被反猶主義 草根送上台的。
一個飽受歧視的民族的一些知識精英,成為種族主義的擁躉,是 非常奇怪的。除了中國人,無論那個民族勝利,都會把華人列入劣等 種族,還可能是最低等級,就像忽必烈和他的子孫一樣。
我認為:必須拋棄種族主義與種族歧視。
(首發於“魚兒與天空”公眾號,2020/7/31)
種族平等 美國憲政的原罪、救贖與短板
張千帆
一個健康的國家不只需要處理好族群關系,而且要維持自由與 秩序、國家與個人、權利與義務等諸多方面的適度平衡。美國的經驗 值得我們學習,美國的問題需要我們去反思。看美國不是看熱鬧,而 要看門道。只有心平氣和、不帶偏見地討論美國問題的方方面面,才 能吸取他們的經驗教訓,將來更好地解決我們自己的問題。
就在美國疫情洶湧之際,一波未平,又起一波。白人警察過度執 法,造成黑人弗羅伊德窒息死亡,激起全美乃至世界此起彼伏的抗議 浪潮。這場悲劇中,白人警察肯定有過錯 對於一個無反抗能力的 犯罪嫌疑人來說,顯然沒必要如此使用暴力。至於是否構成犯罪,尚 待等候獨立的司法審判。此案是否涉及種族歧視?白人警察對待白 人是否也會這樣?這個問題也留待法院鑒定。那張傳遍全球的照片 給人的印象是,面對黑人的呼救和路人的指責,白人警察似乎在享受 這種控制感,旁邊的亞裔警察也無動於衷。正是這張照片傳遞出來的 種族主義色彩捅了種族問題這個馬蜂窩,不僅在美國多個城市引發 打砸搶騷亂,而且在世界各國激起強烈反響。弗羅伊德事件尚未平 息,亞特蘭大又傳來槍響,又是黑人拘捕被白人警察槍殺,然後又發 生了打砸燒。種族問題是一個火藥桶,每隔幾年就要在美國爆發一次,成了美國社會周期性流血的傷口。
中國人也很關心弗羅伊德事件,其中有官宣的不懷好意、幸災樂 禍,也有民間的種族歧視情緒。有的把美國說得一片漆黑,好像現在 和內戰前蓄奴時期一般黑,所謂的制度和法律“進步”也是徒具其 表。有的則認定美國制度是天堂,問題都是黑人自己不爭氣,這個種 族就是不行;弗洛伊德就是吸毒人渣,白人警察無罪甚至無過。雖然 前者不值一駁,後者顯然也不對:即便弗洛伊德本人不是英雄,甚至是一個“壞人”,顯然也有生存的權利和作為人的尊嚴,他的身份、 狀態和他應當受到國家什麽樣的對待無關。就我所接觸的評論來看, 知情、中立並符合憲法常識的觀點似乎是稀缺品。
制度和人本來是不可偏廢的兩個方面。中國極左否定美國內戰 後在種族平等上的努力和成就,極右則否定美國體制仍然存在問題, 把一切過錯歸咎少數族群自己,這樣就讓自己站到了種族主義立場 上。極左極右不僅價值觀都有問題,而且都不符合基本事實。可悲的 是,不少對中國體制持批判態度的自由派也是種族主義者。國人在立 場站隊上大都非左即右、非中即美,兩個極端。但是如果“真理”存 在的話,肯定是靠近中間的“中庸之道”。這是因為人就在上帝和魔 鬼之間,人造的東西再好,也是不完美的。美國憲政體制再好,美國 立憲者再偉大,他們也是人,也有缺陷,他們設計的制度也有短板。 我們既不能無視美國憲政制度的長處,也不能對它的短板采取選擇 性失明。本文就從憲法平等的基本原則出發,談談美國憲法設計的 “原罪”、之後的補救及遺留至今的問題。
一、偉大成就
美國憲法的成就不用再渲染了。我自己就長期宣揚美國憲政,甚 至被極左、五毛們認為是“帶路黨”。我的基本觀點依然不變:美國 憲政的成就即便不是絕後,也絕對是空前的,不僅開天辟地、前所未 有,而且很難覆制。1787年夏天,在悶熱的費城,55名制憲代表關 起門來,通過談判、妥協起草了一部偉大的憲法,然後放到各州辯 論、投票,論爭激烈、九死一生,最後竟然通過。說美國憲法是開天 辟地,是因為以前從來沒有成文憲法;說它幾乎空前絕後,是因為後 來雖然有了,絕大多數國家的憲法也不是這麽制定的,制憲捅出婁子 的國家多了去了。
還真的別不服,制憲容易,成功制憲並不容易,所以它不是一個 隨便哪個國家都能玩的遊戲。美國制憲後一年,法國就發生大革命。1791年制憲,搞了一個1000多人的制憲大會,要比美國“民主”得 多,但出台的憲法沒兩年就玩不下去了,雅各布布賓暴政和拿破侖專制接踵而至。過了整整兩個世紀,1999年,委內瑞拉制憲,經過了 制憲大會、兩次公投,熱鬧非凡,最後制定出一部“查韋斯憲法”。 不到20年,把自己弄成危機不斷的四流國家。要知道,在拉美,委 內瑞拉可是不一般的。人家從1958年就開始搞民主,經歷了40年 民主風雨,還搞成這樣。中國“選民”連一張真正的選票都沒摸過, 現在還有人成天喊著要“制憲”。憲法哪有那麽好制定的?誰能保證匆忙制憲制定出來的不是美國,而是委內瑞拉呢?制憲有風險,公投須謹慎。
某種意義上,美國憲法的成功秘訣恰恰在於它的設計缺陷- 不民主、不平等。立憲者繼承了英國的精英主導、漸近民主之風氣, 不同主流利益集團談判、妥協之後立憲,相當於精英集團之間形成了 一個小契約。當然,美國憲法只能說是模擬社會契約,其實不是社會 契約,因為它排除了女性、有色人種等關鍵主體。之後的兩個世紀中,美國契約範圍不斷擴大,基本形成一個真正的社會契約。本文的 主題就是,今天美國的社會危機正源於美國契約中的致命短板—— 種族問題。
一部社會契約的核心是“政治自然法”,可大致概括為自由、民 主、法治三大方面,而每個方面,1788年聯邦憲法都大有可吹之處。 法治從來是英美傳統最不缺的,司法獨立、三權分立、聯邦制都是美 國憲法的本來特色,其中三權分立的藍圖是美國率世界之先落實,聯 邦制更是偉大的美國發明。
民主算是美國憲法的一塊短板,經歷了從不完善到相對完善的 過程,至今也不能說十全十美,仍然存在選舉院、勝者通吃等問題。 更不用說那個時候的制憲完全是白人男性的事,排除了女性、窮人、 黑人等有色人種,選舉僅限於有財產的納稅人,屬於“白富男”的少 數人民主。後來逐步放開,1830年代先取消了財產限制,1871年第 15修正案取消了種族限制;1920年第19修正案才取消性別限制。 即便如此,美國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憲政民主體制,這是毫無疑問的。 立憲者都是社會精英,害怕民主會發生“多數人暴政”,但是高瞻遠矚,知道民主潮流不可抗拒,因而不是抗拒歷史潮流,而是順應民主 但設計憲法加以限制,以法治和自由來規範和限制民主,保障自己的基本權利。比較美、法、中等國可知,精英既得利益的境界決定了一 個國家的命運。如果精英缺遠見、無胸襟,抗拒民主或利用“民主” 搞獨裁,那就成了拉美。如果中國的“精英”就是我們當下看到的這 種境界,國運就可想而知了。
最後,自由(主要言論自由、信仰自由、反歧視意義上的平等)是 幾乎每個國家的憲法都可吹一通的“好東西”,譬如中國憲法就列 舉了許多權利。美國憲法當然也不遜色。雖然1788年憲法正文沒規 定什麽權利,但是三年之後修憲,1791年的《權利法案》就規定了 第一修正案(宗教與言論自由)、第五修正案(財產權和正當程序),以 及多條涉及人身自由、刑事程序、住宅不受侵犯等權利。幾乎什麽都 有,獨缺平等。直到1868年,內戰之後,第14修正案才補上這塊 短板。雖然只缺了一塊,但政治自然法每一條都很重要,缺一不可。 美國不僅缺了種族平等這關鍵一條,而且還長時間實行過奴隸制,這 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後果。
二 、致命的原罪
以上提到,這麽一部偉大的憲法也是不完美的 豈止不完美, 而且反人性!把一個種族變成奴隸、變成財產,不止剝奪了他們的自 由,更是剝奪了他們的人性 把人變成了“東西”。“不是東西” 是中國的罵人話,但人還真不能成“東西”。1857年臭名昭著的“蓄 奴案”,最高法院宣判《密蘇里妥協》違憲。當時美國南部是蓄奴州,北部是自由州(黑人是自由人)。而根據這項法案,蓄奴州的黑人去了 一趟自由州之後就成自由人了。這不對啊 他明明是一個東西、一 件財產,你把“它”帶出來轉了一圈,回來就不是你的了,“它”就 變成他了 這顯然侵犯這件東西的所有人 · 奴隸主- 的私有 產權。
奴隸主是誰呢?是偉大的美國立憲者。最偉大的美國總統幾乎 都是大奴隸主:華盛頓有317個奴隸,好在他臨終前還了他們自由 身;傑弗遜600+,而且即便死後也沒有釋放奴隸。這位《獨立宣言》 的起草人信誓旦旦地宣布“不言自明的真理”,第一條就是“所有人生來平等”,但是這些“真理”顯然不適用於他的黑奴,因為他們 根本不是“人”。我專門查了偶像麥迪遜,發現他也有奴隸100+之 後,完美人設在我心中瞬間坍塌。美國大眾民主的開創者傑克遜總統 有200 名黑奴。林肯的副手、當時的田納西州軍管州長約翰遜有8 個,還說服林肯不在田州適用《黑奴解放宣言》。連解放黑奴的大將 軍格蘭特也有1個,是他丈人給的。美國立憲那一代人中,只有華盛 頓的繼任亞當斯總統、《聯邦黨文集》主要作者漢密爾頓、激進的自 由主義者潘恩等個別有名望的例外從未擁有奴隸。
為什麽那麽偉大的立憲者還做奴隸主?因為再偉大也是凡人,也免不了人性的貪婪。美國立憲者難道不超越嗎?他們夠超越,正是 因為他們超越,才會制定出禁止政教合一的第一修正案。今天還有人 有的還是自由派 說美國是“宗教立國”,因為美國立憲時 基督教徒占人口比例即便不是100%,也至少95%以上。這就能說美 國是“基督教國家”嗎?這麽說不是在表揚美國,而是在抹黑美國 和美國立憲者,把他們說成是塔利班。阿富汗也是宗教(穆斯林)占人 口95%以上,塔利班不斷要把它變成穆斯林國家,統一實行嚴格的教 法管制。美國和阿富汗,都是宗教人口占絕對多數,都是國家建立在 主流宗教原則之上,只不過一個是基督教、一個是伊斯蘭,那麽美國 和阿富汗究竟有多大區別呢?美國比阿富汗好,只是因為基督教比 伊斯蘭教好嗎?這不是典型的極權思維嗎?美國立憲者的超越之處 正是克制了“勝者為王”的誘惑,讓美國避免了政教沖突甚至戰爭 的漩渦 世界歷史上,因為政教合一導致的戰爭可是多了去了。美 國之所以從未發生過宗教戰爭,正是因為立憲者的超越和自律,而且 這種自律因為變成憲法的一部分而維持長久。
然而,美國立憲者還不夠超越。他們沒有完全超越貪婪,未能抵 制免費黑奴勞力的誘惑。只覺得免費勞力用得爽,沒想想以後怎麽 辦?剝奪基本人性的壓迫能永久持續下去嗎?如果哪一天奴隸制維 持不下去了,子孫後代怎麽辦?如何處理這些除了體力之外一無所 有- 不識字、沒有知識、沒有技能、沒有財產、只有“自由”—— 的黑人?把他們送回非洲?美國人還真試過,1817年就成立了“美 國殖民協會”,1847年在非洲建立了第一個共和國- 利比里亞,解放的意思。這大概是美國唯一一個海外殖民地,但送返美洲黑人的 作用很有限。絕大多數北部自由黑人反對,偷運南部黑奴成本很高, 當地土著也不待見。今天,利比里亞算是非洲眾多失敗國家之一。美 國立憲者建立的憲政體制澤被後代,但奴隸制成了傳給後代的巨大 負資產。基督說的對:人都是有罪的,再偉大的人也是罪人,都有人 的局限,沒有例外。美國立憲者的原罪產生了美國憲法的原罪,這個 原罪成了美國社會至今都卸不下的巨大包袱。
蓄奴制是美國憲法與生俱有 至少是縱容 -的“原罪”,也 是美國歷史的巨大污點。雖然“奴隸”一詞沒有寫入美國憲法,但還 是留下了痕跡。建國前13個殖民地,奴隸交易原先都合法。獨立戰 爭期間,新英格蘭黑人提出廢奴倡議, 一些州取消奴隸制,變成自由 州,逐步形成南北對立的半壁江山:賓州(1780)、麻省和新罕普郡 (1783)、康乃迪克和羅德島(1784)。弗芒特共和國1777年即已廢奴, 但1791年才成為第14州。南部的弗吉尼亞、馬里蘭、特拉華、北 卡、南卡、喬治亞都是蓄奴州。制憲之後,紐約(1799)和新澤西(1804) 才先後廢奴。可見在制憲的時候,蓄奴州在數量上以8:5占著絕對 優勢。由於維持奴隸制關系這些州的關鍵利益,不可能在這個問題上 讓步,這意味著自由州只有妥協,才有可能讓南部認可新憲法。
這個問題是如此顯然,以至根本不是費城會議爭論的焦點。憲法 只有一條“含蓄”處理了奴隸的輸入和買賣,也體現了南北妥協。第 1條9款1項規定:“對任何現存州認為適合接受的人員之遷移或輸 入,國會不得在1808年之前禁止,但可對這類輸入施加不超過每人 10美元的稅。”對於蓄奴制本身的合法存在,憲法只字不提,留給 後代處理,等於埋下了一顆不定時炸彈。
費城制憲經歷了大小危機,最後均因為妥協化險為夷。雖然奴隸 制基本不是問題,但是由此產生的利益糾紛會成為問題。在民主國 家,利益分配的最重要機制是議會,因而美國立憲(盡管當時美國還 很不民主)的主要分歧在於聯邦議會設計,尤其是各州代表名額怎麽 分配。先是大州小州談不來,於是出來一個“大妥協”,建立了參眾 兩院制。然後是南北合不攏,於是出來一個“3/5條款”。憲法第1 條第2款第3項規定:各州眾議員數量的分配按該州“自由人的全部數量……但除去不納稅的印第安人,加上所有其他人的3/5”。這 里的“其他人”(other Persons). 居然還是大寫的“人” 不 是別人,正是黑奴。南部當然不承認黑奴是人,但是他們在分配眾議 院名額時卻想把黑奴全作為本州島島“人”口充數,北部自然不同 意,於是黑人就妥協成了3/5個“人”。
雖然這個條款有點搞笑,但是它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雖然制憲 時期的美國民主帶有致命缺陷,但是人家要玩就玩真的。假如憲法就 是擺著看看,還煞有介事費這麽大勁談判、爭吵、妥協幹什麽?如果 憲法就是一個黨甚至一個人定的,誰和誰妥協?他和他自己“妥 協”?這才真成了笑話。顯然,與其要一個虛假的完美“民主”,不 如要一個帶著缺陷的真實民主。
北部固然在奴隸制這個基本人性問題上妥協了,但是有聯邦總 比談崩了沒聯邦更好;否則,美國根本沒有推翻奴隸制的內部力量。 要靠帶著鐐銬的黑人解放自己,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假如各州獨 立成國,那麽“主權獨立”“領土完整”“不幹涉內政” 這些 新聞聯播每天都念叨的話語- 就統統出來了。事實上,這也正是為 什麽南部要分離出去。美國憲法設計初衷就是建立一個大國體制,因 為和容易發生“多數人暴政”的民主小國相比,聯邦大國更保護自 由。這是麥迪遜在其經典的《聯邦黨文集》第十篇中闡述的基本邏 輯。如果任由南部蓄奴州獨立出去,那麽這些“國家”完全可以玩白 人多數主義民主,壓迫少數黑人或有色人種。美國和南非這樣的非洲 殖民地不一樣。南非這樣的“少數人民主”之所以玩不下去,歸根結 底還是因為白人太少。美國白人占多數,完全可以對少數人實行很穩 定的“民主專政”。因此,蓄奴制在美國憲法留下了污點,但是制憲 妥協使得最終解放美洲黑奴成為可能。
當然,這種妥協終究沒有持續下去。制憲之後,紐約州和新澤西 成為自由州,但弗吉尼亞分出肯塔基(1792)、北卡分出田納西(1799) 兩個蓄奴州,南北正好8:8。州數的均衡對於南部很重要,因為它 決定了參議院的均勢。1820年的《密蘇里妥協》新設密蘇里為蓄奴 州,同時在北部分出緬因州。之後的西部大開發以密蘇里南部邊界為 南北分界,盡量維持南北對稱和參議院席位平衡。但不論州的數量如何,黑人主要集中在南部。1860年內戰前夕,北部有47.6萬黑人, 南部則多達395萬。換言之,當時美國的絕大多數黑人都是黑奴。
三、沈重的救贖
蓄奴制是美國憲法的致命短板,而美國對憲法原罪的救贖付出 了巨大代價。1831年,26歲的青年才子托克維爾遊歷美國一年,1835 年出版了《美國的民主》,用詩一樣的語言謳歌了美國民主體制。我 讀的是英文版,文采肯定要打點折扣,但讀起來仍然像詩一樣;即便 中文譯本,翻譯得好也十分優美。法國因為受到盧梭的錯誤思想引 導,憲法制度建構相當失敗,但中國是沒有資格嘲笑法國的。盧梭本 人不管如何,都還是個天才,至少思想影響巨大,盡管有些影響有 害。一個民族即便多災多難,只要能出孟德斯鳩和托克維爾兩個人, 就注定是了不起的;不像我們,多災多難之後,只剩下“多難興邦” 了。在我們這里,但凡有點文采而腦子一片漿糊的,實在是多了去 了,好像文采和邏輯到了我們這里就變得勢不兩立。
在謳歌美國民主的同時,托克維爾用悲愴的語言對這個欣欣向 榮的年輕政體表達了兩點擔憂。他預感美國在這兩個問題上要出大 事,而這兩件事都被他不幸言中了。第一件事是美洲印第安人。當時 正值19世紀西部大開發,美國人不斷攻占印度安人的土地,族群沖 突嚴重。如果說美國在黑人問題上只打了一場戰爭,那麽和印第安人 則兩個世紀沒有停止過戰爭。從18世紀到20世紀,從獨立建國到 1923年,大小戰爭延綿不斷。事實上,美國獨立戰爭其實是兩邊開 戰,一邊對英國, 一邊對印第安人。《美國的民主》出版之後,美國 人和印第安人之間發生了42場戰爭,最後一場是在1923年。加上 之前從建國開始的11場戰爭,總共53場大小戰爭。根據1894年美 國統計局數字,1789-1891年間,戰爭損失白人士兵5000人、印第 安人8500人。加上平民傷亡,據十分保守估計,總共死亡人數白人 2萬、印第安人3萬。1811-1924年,密西西比以西共戰死2. 1萬多 人,其中白人占30%、印第安人占70%。這還不算多次婦孺不分的相 互屠殺,每次少則幾十,多則上千。
第二個就是黑人問題,因為他看不到奴隸制有什麽和平解決方 案。1861-65年,南北戰爭提供了“終極解決方案”。雖然解決黑奴 問題只用了一場戰爭,但這是一場美國歷史上發生過的傷亡最慘重 的戰爭,總共死亡66萬,占總人口2%。相比之下,獨立戰爭抗戰8 年,死了2萬人,也才占殖民地人口1%。二次大戰,美國死了40萬 士兵,絕對值也不如內戰。內戰當時美國人口只有3100萬,是今天 的十分之一。換言之,如果今天打這場戰爭,死傷規模和國共內戰相 當,可見其慘烈程度。當然,蓄奴制的後遺癥遠不止南北內戰。
內戰結束,聯邦接連通過了三條“內戰後修正案”。1865年的 第13修正案廢除蓄奴制,1870年的第15修正案禁止基於膚色或以 前的奴役狀態剝奪選舉權;1868年的第14修正案規定了意義深遠的 正當程序和平等保護,它絕對是美國憲法最重要的條款,其意義只有 第一修正案能夠與之媲美。你看美國法院保護個人自由的憲法判例, 通常引用這二者之一就夠了。整個美國憲法的權利大廈基本上是第 一和第14修正案在撐著——毫不奇怪,因為第一修正案的信仰自由和言論自由、第14修正案的反歧視必須是美國社會契約的一部分。 原先憲法體現的社會契約是殘缺的,因為沒有平等條款。經過內戰後 修正案的補缺,新的美國契約似乎完美了。
當然,事情沒這麽簡單的,因為憲法只是條文規定,社會契約則 需要公民的自願認同。如果相當比例的公民不願意認同、政府不願意 實施,那麽憲法條文就成了具文。當時,南部白人根本不承認平等是 什麽社會契約,三條憲法修正案完全是刺刀下逼出的產物,談何“契 約”?事實上,聯邦(也就是北部)軍隊很快撤出南部;剛被解放的黑 人政治地位根本來不及穩固,“胡漢三”們就都回來了。南部基本上 是民主黨的天下,控制了立法、行政、警察、司法。南部的三K 黨 開始實行恐怖主義,黑人維權頻繁遭遇死亡威脅,紛紛從選票箱撤 退。因此,內戰後修正案規定得挺到位,但有點像中國憲法,成了“具 文”。這個過程當中有不少有意思的細節,建議參考耶魯憲法學教授 阿克曼的《我們人民》第二卷:轉型。
內戰一下子過去七十年,黑人在憲法上得到了解放,但是實際上 境遇變化不大。南部普遍實行種族隔離,北部某些地方也如法炮制。
1896年的“車廂隔離案”,最高法院肯定了“隔離但平等”(separatebut equal)政策,就是說憲法禁止的是歧視,但沒有禁止隔離;如果 劇院、飯店、旅店、學校、公交等公共場所實行種族隔離,但保證黑 人也享受同等條件的設施和服務,那就並沒有歧視你。當然,平等隔 離只是一個說法,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但是仍然被最高法院多數意見 認可了,而且從嚴解釋- 混血兒也屬於有色人種。本案的當事人是 7/8白、1/8黑,但仍然被請出了白人車廂。據說有一個“一滴血理 論”,只要你混入了一滴有色人種的血液,你的基因就被“玷污” 了。哈倫法官發表了偉大的反對意見,提出了“色盲憲法”理論。我 在此摘錄他的一段判詞,只是體現一下美國法院的少數意見可以怎 麽寫:
在憲法和法律看來,這個國家並不存在任何優越、支配或統治的 公民階層。這里不存在種性。我們的憲法是色盲的(color-blind),既 不區別、亦不允許公民中間劃分階級。在公民權利方面,所有公民在 法律面前平等,最謙卑的和最有權勢的人處於同等地位。在涉及國家 根本大法所保障的公民權利時,法律把人視為人,而並不考慮其境況 或膚色。遺憾的是,作為國家根本大法的最終闡釋者,本院竟然允許 一州純粹基於膚色來規制公民權利之享有。未來將證明,今天的決定 和本院決定的“蓄奴案”同樣有害 ……在這個國家,兩個種族的命運不可分割地聯系一體,並且二者的 利益要求,屬於所有人的共和政府不應該允許種族仇恨在法律支持 下播種。州法的實際依據是:有色人種是如此低劣和墮落,以至不得 坐在被白人占據的公共車廂里。還有什麽能比它更肯定地激起種族 仇恨,更肯定地制造和延長這些種族之間的不信任感?對種族和平 與安全的切實保障在於我們的聯邦或各州政府清楚、明確、絕對地承 認公民自由所固有的每一項權利,以及所有合眾國公民在法律面前 的種族平等。
基於種族而在公共列車上對公民實行任意隔離,乃是奴役的象 征。它完全不符合憲法建立的公民自由和法律平等。我們一向吹噓, 我國人民享受的自由超過任何其他國家的人民。但這種吹噓難以自 圓其說:實際上,法律把我們一大批在法律面前平等的公民打上了奴役和墮落的烙印。
二戰結束前後,最高法院開始關注黑人選舉權問題。之前,德州 等南部州剝奪黑人投票的權利或設置障礙。這類政府歧視行為當然 違憲,法院撤銷起來毫無困難。我去美國留學的時候,最先到的是率 先廢奴的賓州,感到有點驕傲;最後卻是從種族歧視老巢德州回來, 有點遺憾。但那個時候,制度性歧視早已蕩然無存。不過問題來了, 如何對待私人歧視?憲法管政府,管不著私人,因為憲法的功能是規 定政府的權力和義務,對公民則只保障權利、不設定義務,規定了也 沒用,也得制定立法才能實施。這樣的話,德州學乖了,公家不能歧 視,那就不歧視,法律不管總行了吧?任由私人歧視。
法律確實管不了一切私人事務,但有一件事不能不管。我們可能 想不到的是,美國實行黨政分離 這樣一來,政黨成了私人組織, 不受憲法管轄。黨政分離對於我們許多人來說有點耳熟,1987年趙 紫陽在中共十三大報告中提出,兩年後遭遇“滑鐵盧”,再也沒有提 過。在美國,政黨和國家歷來沒有直接關系,政黨行為不是政府行 為。如果政黨搞種族歧視,憲法管不管?美國法院的解讀是不管。美 國制憲的時候,還沒有現在的大眾型政黨,憲法根本沒有提到 “黨”,沒有給政黨預留任何位置,更不用說什麽“絕對領導”雲 雲。但誰都不能否認,政黨是極其重要的政治組織,直接決定誰做總 統、誰做議員。美國一共才兩黨,當選了黨內候選人,也就等於成功 了一半。事實上,黨內競爭甚至比兩黨之間的競爭更激烈。你看美國總統大選,無論是奧巴馬還是川普,啃著漢堡在各州一站一站跑,過 五關斬六將,就是為了爭取黨內提名。等到獲得了總統提名,還剩下 一個對手 對方的候選人,反而可以悠著點了。
德州不能禁止黑人參加大選,民主黨卻可以禁止黑人參與黨內初選。這樣,民主黨候選人就和黑人無關,而南部是民主黨一黨遮 天,黨內競選基本上決定正式選舉的結果。但是州法放任歧視,憲法 又管不著,怎麽辦?最高法院判決,憲法可以不管,但州法必須管— 州法有義務禁止政黨歧視,否則將被視為違憲不作為。值得注意, 法院一般是不這麽判的,因為司法可以撤銷違憲的立法作為,但是不 能命令立法作為——因為立法機構是選出來的,而法院一般不是,所以不能強令議會去做什麽,譬如通過什麽法或法必須規定什麽,而只 能告訴議會不能做什麽。但是遇到政黨這樣“三不管”的特殊地帶, 也是被逼無奈,只能開個特例。
1954年,最高法院做出了一個里程碑判決;如果說1857年的 “蓄奴案”是最高法院的恥辱,那麽一百年後的這個判決絕對是最 高法院的榮耀。1896年的判決涉及車廂隔離,布朗訴教育委員會則 涉及公立學校的校區隔離。文中這張圖片上,黑人婦女和她孩子拿著 當天的報紙,上面寫著最高法院禁止校區種族隔離,背後就是最高法 院。沃倫首席大法官帶領最高法院以9:0推翻了“車廂隔離案”, 判決種族隔離構成內在的不平等。即便州政府能做到物質平等,也會 造成黑人低人一等的心理感覺。如果用儒家的話說,種族隔離顯然對 人格的侮辱。對於正在成長階段的孩子,其心理影響尤其巨大。白人 黑人的孩子從小在隔離的環境下生活,長大後也不知道如何相處,美 國的“種族大熔爐”還怎麽維持下去呢?
有意思的是,沃倫被艾森豪威爾威爾威爾總統提名為首席大法官之前,是保守的共和黨加州州長;他之所以獲得提名,就是因為他 旗幟鮮明的保守。但上任後,他讓總統大跌眼鏡,接二連三下達革命 性的自由主義判決。另一位差不多同期的自由派法官布萊克在就任 參議員之前,曾參加過三 K 黨,但上任大法官之後比誰都猛。就在 這個月15日,最高法院以6:3下達重要判決,將1964年《民權法》 中的“性別”概念擴展到同性戀、變性者等性別取向,而撰寫判決的 竟是川普總統2017年任命的戈薩奇大法官,保守主義傾向鮮明的首 席大法官羅伯茨加入多數意見。這兩個人的任命曾被認為是最高法 院自由派大勢已去的標志性事件,如今他們似乎背棄了保守主義立 場。難道他們是自由派的“臥底”,專門等著上任大法官之後反戈一 擊?當然不是,這只能證明美國司法獨立的作用;如果法官都要聽 “領導”的,我們永遠看不到這樣的判決、這樣的法官。
1954年判決理論上取消了隔離並保證黑人入學的平等機會,但 是無法改變自然隔離並消除其產生的實質不平等;公立學校的原則 是就近入學,而經濟收入不平等和種族之間的強烈關聯決定了分化 的種族群居結構,黑人的孩子上黑人聚集社區的學校,白人的孩子上白人聚集社區的學校,制度性隔離的消失並未改變實質性的校區隔 離。黑人學者貝爾對現狀表示絕望,認為只有社會革命才能真正改變 黑人的命運。這當然是病急亂投醫,經歷過社會大革命的蘇聯和中國 殷鑒不遠。某種意義上,美國種族問題也面臨革命與改良之間的悖 論。雖然經過了一場血腥戰爭,美國之後化解種族問題的路徑總的來 說是憲法改良,但是當制度改良深入不到社會基層,或民眾對實際成 效甚微的改革已失去耐心,則往往會萌發革命的沖動。毋庸置疑,底 層革命是極其危險的。非洲殖民地獨立後,絕大多數國家均陷入極端 獨裁,也可作為前車之鑒。這些國家的獨裁者一般以獨立革命英雄自 居,以種族平等和社會正義為口號,因而在血緣上天然親共。這是為 什麽非洲有那麽多“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深陷一黨專政而不能自拔, “平等”“正義”之類的口號可被用來作為通往國家奴役的捷徑。
回到美國,最高法院看到實質性的校區隔離巋然不動,於次年做 出了布朗第二案判決,進一步走向司法能動主義,授權各聯邦地區法 院根據當地實情,采取合適步驟來逐漸取消隔離:“地區法院應采取 必要與合適的命令,以極其審慎的速度,把黑人原告錄取到基於非種 族歧視的公立學校。”事實上,這個時候,制度性隔離也仍未完全消 除,南部白人繼續負隅頑抗。1957年,克林頓故鄉阿肯色州的公立 學校拒絕接收黑人孩子;1964年,阿拉巴馬州長華萊士親自阻擋黑 人孩子入校。這兩次,聯邦都出動警察強行互送黑人孩子進入白人學 校。1971年,最高法院更是“發明”了校車接送制度,打破就近入 學原則,強制促進黑白融合,地方教育部門有義務把部分白人孩子送 到黑人學校、黑人孩子送到白人學校。這項措施固然促進了種族融 合,但是不僅學生耗時,而且政府費錢。成本高昂的種族融合究竟值 不值?各人判斷見仁見智。這是美國司法能動主義的又一個高峰,法 院強行要求州和地方議會建立黑白互送的校車制度並納入預算經 費。這在美國司法史上也是很少見的。
“校區隔離案”之後,美國民權運動蓬勃發展。1964年,作為 民權運動的結晶,肯尼迪總統的繼任約翰遜 又一個約翰遜 簽署《民權法》,通過聯邦立法保護少數族群的平等權利。事實上, 這早已不是聯邦第一次制定同樣名稱的立法。內戰之後,美國歷史上有不止一部“民權法”,都被最高法院撤銷了,理由是聯邦無權通過 這樣的法律。《民權法》保護的是黑人等少數族群的平等權利,明明 是一部良法,聯邦怎麽還不能通過?這就是聯邦制的要點:聯邦權力 是有限的,首先就表現在它的立法權能是有限的;如果聯邦憲法沒有 授權,它就不能制定立法,做好事也不行。當然,之所以這麽較真, 還是因為怕聯邦權力過大,為做壞事大開方便之門。其實,每一條內 戰後修正案都授權國會通過立法實施修正案規定的目標,但是最高 法院認為這種授權太過寬泛,不足以作為國會制定《民權法》的憲法 依據。這樣一來,私人歧視就真成了一個“三不管”地帶:憲法管不 著,有的州不願管,聯邦立法又管不了。
聯邦制有助於防止聯邦做壞事,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也確實阻礙 聯邦去做必要的好事。長久下去,似乎也不是辦法,黑人吃飯找不到 飯店、住宿找不到酒店一直是常態。正好1930年代羅斯福新政之後, 聯邦“州際貿易”權力極大擴展,幾乎無所不包。最高法院也就順水 推舟,在奧利燒烤店和亞特蘭大中心旅店兩個判例中,把《民權法》 也納入州際貿易的權力範圍:聯邦政府有權制定《民權法》,因為侵 犯黑人平等權利的私人行為影響州際貿易,譬如在州際高速公路上 的那個中心旅店不接受黑人住宿,那麽黑人只能去別處甚至別的州 找酒店住宿。這樣的推理顯然顛倒了立法目標與手段之間的關系: 《民權法》的目的顯然是保護平等權利,而不是調控州際貿易,因而 判決很難令人信服。也許和德州初選案的判決一樣,這是沒有辦法的 辦法:為了保護少數族群的平等權利,只能犧牲一下聯邦分權,否則 無法對付那些故意立法不作為的州。
二戰之後,美國在掃除制度性歧視方面取得了巨大進步,但在此 過程中也出現了程序平等與實質平等、機會平等與結果平等、法律平 等與社會平等之間的差距:前者基本做到了,後者則依然遙遙無期。在糾正社會歧視方面,國家究竟能做什麽、能做多少?1960年代, 肯尼迪總統首先提出了“糾偏行動”(affirmative action)概念,直譯 是肯定、積極或正面行動。它和現在經常用的“平權運動”其實不是 一個概念: 一直沒能通過的平權(equal rights)修正案要求法律面前性 別平等,和種族平等不是一回事。我認為,這個概念還是翻譯成“糾偏行動”最貼切。“糾偏”什麽?糾歷史之偏,黑人長期受壓迫、受 歧視,長期沒有得到平等發展的機會;現在表面上給了機會平等,實 際上等於在延續歷史上積重難返的不平等。約翰遜總統做了一個形 象比喻:這好比把剛剛解脫鐐銬的人放在百米賽跑,和其他正常選手 一起“公平”競賽。
因此,要真正做到公平,必須對歷史上被剝奪平等機會的族群有 所優先照顧,譬如大學優先錄取計劃。黑人由於長期受歧視,經濟狀 況和教育水平偏低,這樣也會影響子女教育;如果只是平等錄取,黑 人子女不能進入好大學深造,將來又會影響他們子女的平等機 會……為了盡快縮減歷史歧視的次生後果,應當優先錄取符合條件 的黑人後裔。不過,最高法院還是對糾偏行動設置一定的底線。1974 年,申請加州大學落榜的白人學生挑戰優先錄取計劃,認為它構成了 對白人的“反向歧視”。最高法院判決加州大學為黑人學生保留名 額的做法違憲,但又說大學可以把校園族群多元化當作一個考慮因 素。實施這麽多年下來,最後發現各校的錄取結果和保留名額差不 多。
糾偏行動是當代種族問題的主要爭議焦點。在今天的美國社會, 機會平等和反歧視已成廣泛共識,真正的種族主義者只是極少數。然 而,對於國家是否應當積極行動以促進實質平等、實現“真正“意義 的公平,則並無普遍共識。糾偏行動開始的初衷是臨時性的,旨在糾 正特殊歷史造成的現實偏差;糾偏之後,即應回歸機會平等意義上的 公平競爭。約翰遜的比喻確實邏輯成立,問題在於何為“剛剛解脫鐐 銬”?如何判斷過往的壓迫和束縛已成歷史,現在是否可以同一起 跑線上競賽了?距離《民權法》和糾偏行動的出台,已過去半個多世 紀、兩代人的時間,但黑人的境遇仍然顯著低於社會平均水平。按這 個架勢,“糾偏”還有沒有個頭?國家行為的邊界在哪里?國家能力 有沒有內在局限?社會問題的一面是私人種族歧視和不平等依舊存 在,另一面是黑人群體自身的吸毒、酗酒、暴力犯罪泛濫。這個當中 哪些是國家責任,哪些是個人必須承擔的責任?
四 、頑固的短板
如何看待美國種族問題的覆雜圖景?什麽是我們作為中國人的 “正確”態度?當然,個人態度是主觀的,見仁見智,無所謂“正確”與否,但我們應該有一個負責任的態度,至少先把關於族群的基 本事實弄清楚。只要了解並正視事實、就事論事,我們的主觀判斷就 不會太離譜。各方把問題擺在台面上討論,既不能諱疾忌醫,人為禁 止或漠視涉及種族的研究,也不要各種謠言、抹黑漫天飛。我先提個 醒:從我接觸到的各種言論來看,中國人的種族歧視是很厲害的,自 由派也不例外。下面我會簡單分析原因,但先讓我們看看美國種族問 題的基本事實。
梳理一下國內對黑人問題的言說,大致分為三個方面:犯罪率、 吃福利的人口比例、單親家庭比例。這些數據在美國都是公開的,不 難查到。我們先來看看這三個方面的相關數據。
首先,我查了2016年聯邦調查局(FBI) 公布的該年度逮捕與起 訴犯罪嫌疑人的數據。[1]2016年,美國總人口3.23億,其中白人 (包括西裔)占73%,黑人占13%,亞裔7%,差不多是黑人的一半。刑 事起訴總共840多萬起,平均犯罪率為2-3%。需要說明的是,美國 是一個犯罪率比較高的國家。之所以如此, 一是因為刑法(主要是州 法)比較嚴苛,“犯罪”的前提是規定什麽構成犯罪的法律。西點軍 校一位研究中國法的美國學者旁聽了中國刑事審判後對我說,美國 的刑法比中國嚴多了;譬如偷個手機什麽的,在中國不算什麽大事, 在美國可是重罪。二是嚴刑峻法的另一面,美國社會相對自由;自由 和秩序是一對天然的矛盾,自由社會犯罪率偏高,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情。我沒有專門調查,但相信北朝鮮肯定是犯罪率最低的國家. 當 然,這部分是因為這種國家的存在本身就是犯罪。三是因為貧困和社 會不平等-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貧困不能為犯罪開脫,但在統計上 不可否定的是,貧困和犯罪在哪個國家都呈現出強烈的正相關。富人 自然是用不著去犯罪的,除非真如孟子所說的,得了“竊疾”矣。
在美國的犯罪比例中,白人(包括西裔)占了70%,和其人口比例 大致相當,所以就是2-3%的平均犯罪率。黑人犯罪占了27%,可見是平均犯罪率的一倍,大致5%。亞裔犯罪只占1.2%,只有平均犯罪率 的1/5、黑人犯罪率的十分之一,大致0.5%。暴力犯罪,黑人比例更 高,占殺人罪的53%,白人占45%;按人口比例算,殺人罪的黑人犯 罪率差不多是白人6倍。搶劫罪,白人占43%,黑人占55%,亞裔占 0.9%,黑人犯罪率差不多是亞裔的30倍。
對於社會福利,我查了2015年公布的皮尤調查數據。[2]2013 年,美國總共有330萬個家庭領取了社會福利,領取社會福利的人 數占人口比例2.8%。在這其中,白人(不含西裔)占其人口的2.1%, 西裔占4.2%,黑人占5.3%,亞裔占2.3%。黑人領取社會福利的人數 比例是白人和亞裔的兩倍多。
最後,對黑人最不利的是單親家庭比例。我查了2014-18年美 國單親家庭比例的平均數據:白人占33%,西裔占41%,黑人占66%, 亞裔占20%。2018年,生活在單親家庭的孩子比例平均為35%,白人 是24%,西裔41%,黑人65%,亞裔15%。換言之,美國的單親家庭比 例普遍較高,白人有1/3家庭是單親,即便亞裔也有1/5單親家庭, 但是黑人單親家庭比例尤其高,高達2/3。
先自我慶祝一下。在上面三個統計數據中,亞裔表現普遍優秀, 值得慶幸。我認為,這主要歸功於儒家傳統文化:勤勉、自立、自律、 自我奮鬥。當代中國人經過幾十年極權洗腦,未必認同或了解儒家, 甚至把當代極權之惡一股腦兒歸咎於數千年儒家傳統,完全是長期 洗腦之後失去獨立判斷的結果。盡管如此,通過家庭、學校、社會, 儒家文化仍然尤其在海外華人發揮潛移默化的影響,文化基因比生 物基因重要。在價值觀上,儒家和美國共和黨相近,後者強調獨立自 主、家庭忠誠和基督教傳統。當然,任何事情都不能走極端。自顧自、 各人自掃門前雪、兩耳不聞窗外事、不關心政治、不懂得維權、不願 意行使自由,或自己不爭氣、只知向社會和國家索取,都不是合格公 民。
然後,我們如何看待統計?統計和個人之間是什麽關系?黑人 在統計上表現明顯低於平均水平,但黑人是否真的那麽差?是不是 就是很多中國人說的犯罪率高、好吃懶做?統計好比一杯水,有空和 滿兩個視角:看犯罪率,黑人是白人的2倍,是亞裔10倍。但這是不是表明黑人是罪犯的概率也是亞裔10倍?這是一個視覺錯誤,我 們不能看空的那一頭,也要看看滿的那一頭:不同族裔“正常人”的 比例是多少?95%的黑人、97%的白人、99.5%的亞裔都不是罪犯,近 95%的黑人、98%的白人、97.7%的亞裔都不領救濟,都是自食其力的 納稅人。
黑人犯罪率確實比亞裔高,但是一個黑人和一個亞裔站在一起, 我會說這個黑人有95%的概率是安分、守法、自立的好人,亞裔則有 99%的概率是這樣的人。95%對99%,黑人的整體表現是差那麽一點, 但是真的差那麽多嗎?我們要理解,電視報道的都是社會陰暗面— 這是媒體的看點,黑人確實頻繁出鏡。但是看看日常生活,絕大多 數黑人是自己掙錢養活自己的;統計上表現不如白人或亞裔,但至少 不是罪犯,用不著恐懼或鄙視。總之,不能用5%的人給95%的人下定 論;否則,我們就成了種族主義者。
這頂帽子好像挺大,但是一點不冤枉。什麽是種族主義、種族歧 視?本質上,就是用統計替代個體:因為你這個族群的某個指標或特 征,就認定你不行。這是一個簡單的認知錯誤,由此產生了不公平的 價值判斷。連中國古人都直到,人不可貌相。 一個人的才能、素質、 價值要從他自己的表現來判斷,而不是從他自己不能決定的膚色、性 別、國籍等外在因素來判斷,否則肯定會犯錯。譬如亞裔身高低於平 均水平,但顯然不能據此認定每個亞洲人都矮;姚明比絕大多數美國 籃球運動員都高,而且還來自平均身高不占優勢的上海。要判斷一個 人,必須面對他本身,而不能用他的類別去貼標簽、污名化 (stigmatization) 。 另外一面是,自己不行,也不要用外在因素做擋箭 牌,吹噓自己的種族或“文明”如何了不起;你的膚色或你身在的國 家是先天遺傳決定,和你自己並沒有什麽關系。
種族主義不對,但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天生的種族主義者,因為 種族主義就是最天然的人性傾向。它是一種不難識別的認知錯誤和 不公平的價值判斷,而且實踐中代價巨大,美國即為前車之鑒,但是 明知如此,你仍然很容易甚至願意犯這種錯誤。你不承認,不是因為 你不是,而只是因為你不知道或不願意承認而已。華人本來是種族歧 視的受害者,但是華人或其它弱勢族群的種族主義一點不比白人差。
原因可以很覆雜,相關研究也很有爭議,我只是列幾點自己的體會。
首先,每個人都是感性的,膚色、長相是最先也最容易被關注的 第一印象。其次,人類進化需要通過歸類來節省認知成本。事實上, 任何概念都必然是歸類和簡化。在現實生活中,認知個體很費事,貼 標簽則很省事;美國有4000多萬黑人、2億白人,但是簡化成“黑 人”“白人”,就剩下兩個人。再次,人也有自信甚至意淫的需求。 某種意義上,這甚至也是生物進化的需求。人需要為自己的優越感找 依據,紮眼的膚色等種族特征是一個自然選擇。在人的潛意識里,需 要尋找“劣等種族”為自我優越感作墊背。這種自信固然是廉價的, 但廉價自信是免費的。尤其是社會底層平日受氣,更有撒氣的需要, 所以對種族自信需求更大,歧視情緒也更嚴重。真正優秀的人不需要 依賴種族自信,反而可能對弱勢族群多一份尊重和同情。最後,無論 弱勢強勢,人對種族尤其膚色是很敏感的, 一個表情或眼神很容易受 到放大解讀,引起敵意和沖突,造成前功盡棄。即便不同種族的精英 們懂得自律,很難保證大眾底層也同樣自律。這是為什麽種族平等實 現起來很難,毀掉卻很容易。
前面提到,中國的種族歧視很普遍也很嚴重,自由派並不免俗。 我不確定為什麽會這樣,這里只是猜想或有以下原因。 一是中國既沒有像樣的憲法教育,更沒有憲法實踐,不同族群沒有任何機會自由碰 撞和平等對話,因而不可能對種族平等有任何認真反思。美國立憲者 的教訓告訴我們,人天生是不公平的;如果你不當面懟他,他不會為 你著想。中國沒有不同種族直接互懟的機會,微信群、朋友圈偶爾出 現不同觀點,也是在大漢族圈子里自己玩,長期的漢族大一統產生的 自我優越感早已深入骨髓。沒有美國那樣的種族大熔爐,沒有不同種 族的共同生活和直接對話,很難對其它種族形成公平觀念。
二是認同西方文化的自由派似乎沒有學到西方至少在制度層面 上種族平等的普世價值,而是簡單地黑白站隊,以為黑白沖突就是黑 人不對,卻不反思為什麽那麽多白人對黑人持同情態度,或簡單把他 們斥為“白左”。這和先認準了川普是中國救星,所有反對他的人都 成令人不齒的“白左”是一個邏輯。問題是,“總統是靠不住的”, 建立在一個人身上的政治世界觀能靠得住嗎?可能不久會有越來越多的事實表明,川普不是中國救星,他的實際表現可能會讓許多人大 跌眼鏡,甚至中國才是他的“救星”。認同西洋文化沒有錯,但是如 果變成一種心理依附,進而產生一些一廂情願的期望,則很可能會落 空。凡爾賽和會期間,國人對西方主持正義的期待從天上落到地下, “五四運動”一下子逆轉了對西方的制度與文化認同,整個民族做出 了根本錯誤的路徑選擇,不可不為前車之鑒。另外,也不排除崇拜西 洋先進文化容易產生自卑,而自卑心理需要找“落後”種族做墊背, 一個明知自己不行的民族尤其喜歡鄙視在它眼里比自己更差的“劣 等民族”。問題是,華人群體難道就沒有被人鄙視的特征嗎?這種以 鄙視換鄙視的低等輪回除了自嗨和相互發泄之外,還能帶來什麽?
三是國人包括自由派對於黑人以往的悲慘遭遇似乎無動於衷, 至少普遍對他們缺乏足夠同情,或許是因為我們認為黑人受壓迫的 年代過於遙遠,已不能為他們今天的現實困境提供理由,但也可能是 因為我們自己已習慣了政治奴役;從來沒有體會過自由,也就不覺得 奴役有多麽苦澀。在別人那里,奴隸制是天大的罪惡;白人能對自由 土地上發生這樣滅絕人性的事情痛心疾首,這是有良知的表現。到了 我們這里,就變成了“白左”作秀,因為哪怕我們成天把“自由”掛 在嘴上,貌似也對政府限制自由義憤填膺,實際上對自己的不自由早 已適應和麻木,更不會把別人的奴役狀態當什麽大事。
四是一個性格普遍懦弱的民族喜歡捏軟柿子,面對強權無能為 力、敢怒不敢言,只能找傷害不了自己的弱者發泄。國內不時發生社 會不公的受害者去幼兒園行兇“報覆社會”,就是這種心態的極端反 映。近年來,廣州黑人、山東陪學等事件鬧得沸沸揚揚。黑人是否享 受了“超國民待遇”,固然是一個需要核實且可以討論的問題。但即 便他們享受了不該享受的待遇,原因也出在我們自己身上 是我 們的政府把他們請來的,是我們的領導人去非洲“大撒幣”。因此, 抗議也要找對對象。但國人在自己的政府面前至多只敢冷嘲熱諷、旁 敲側擊,說幾句避開敏感詞的晦澀笑話,卻把大量憤怒發泄在黑人身 上,似乎這種廉價的優越感能挽回點什麽。
如果這個民族只能這麽慫,那就好好安分做一個弱勢民族,不用 再去找更弱勢的民族做墊背。如果你不甘心弱勢,還想成一個強大民族,找到真正的優越感,那就要好好想想自己該怎麽做、怎麽思維、怎麽公平對待其它民族。其實,亞裔和黑人都屬於弱勢種族;雖然弱 勢的表現方式不同,其癥結是一樣的,出路也是共同的。
由於國內政治一潭死水,國人對西方尤其是美國政治事件興趣 倍增。這可以理解,也是好事。但是由於絕大多數國人並沒有在國外 長期生活的體驗,容易產生誤解或偏信。我的建議是多讀書、多觀 察,不要貿然站邊、下結論。尤其在許多事實並不清楚或不了解的情 況下,不要用在極權政治下長期形成的自以為正確的黑白分明的思 維模式去判斷美國的兩黨政治。要明白我們在此岸,人家在彼岸,對 岸的左右之爭和我們不是一個概念。如果對人家的左右鬥爭入戲太 深,甚至不自覺地為自己選定了角色,那只能說明你的思維還停留在 此岸。事實上,彼岸的左右都是我們的朋友,因為我們向往的是彼 岸,而不是彼岸左右中的某一方;如果我們選定了對岸的一方,卻誤 以為另一方就在此岸,那麽我們又在犯一個本質性的錯誤,我們的事 業也會至少失去一半的支持。
五、迷途中的出路
美國憲政有種族原罪,但事後認真補救,精神可嘉。今天,美國 反歧視的制度與法律已基本到位,有的地方甚至可能“過頭”了。畢 竟,糾偏行動確實就是一種“反向歧視”;糾偏可能矯枉過正,本身 也待糾偏。“白左”為了獲得黑人的政治支持,或出於對自己祖先參 與種族壓迫的心理愧疚,有時可能表演“下跪”之類的行為藝術。是 否可取,見仁見智。你不喜歡,不看就完了,沒有必要上升到種族厭 恨的地步。這些現象完全不能說明“黑人至上”,或黑人已成美國的 “特權”階級。恰好相反,制度進步的另一面是社會歧視仍大量存 在,黑人的政治強勢可能恰好反襯出其社會弱勢。國家對改變現實狀 態不僅有心無力,而且弗洛伊德事件中的過度執法表明,國家工作人 員本身也仍然存在歧視,而個別人的歧視行為或執法不當即可能嚴 重惡化本已剪不斷理還亂的種族問題。
我對美國的真正擔憂是,它的社會契約或許正在解體。隨著川普當選,左右極化加劇,公共意見嚴重撕裂,總統公然挑戰新聞自由的 憲法底線……在種族平等問題上,社會契約一開始即不存在,後來或 許也從未真正形成。雖然憲法救贖付出了巨大代價,但實際成效有 限,而且十分脆弱。每一次黑白沖突、種族騷亂都是對社會的撕裂, 只能加劇社會契約的毀壞。不論是對美國還是任何其它國家,解決種 族問題的出路在於重構社會契約,建立相應的種族平等觀念,回歸正 常的憲政治國之道。我認為,以下幾點或許應成為我們看待種族問題 的共識。
第一,毫無疑問,國家制度和法律本身必須保持種族平等,不得 歧視。國家可以有限度地實施糾偏行動,承認種族壓迫的歷史和現實 存在及其造成的後果,對長期受歧視的種族給予適度照顧。歷史上, 非裔和亞裔、華裔都是受歧視的弱勢族群,理應相互同情、相互尊重。在政治性格上,華人和黑人處於兩個極端, 一個過於內斂,另一 個過於張揚,應該相互學習、取長補短,實現自我奮鬥和勇於維權的 中庸之道。
第二,暴力行為沒有任何借口;打砸搶燒無論是有組織行為還是 個人犯罪,都只能堅決鎮壓、毫不手軟。反暴力是國家的最基本功 能,寬容暴力形同國家犯罪。無論過去受過什麽冤屈,再嚴重的矛盾 也要通過和平方式——自由言論和選舉——解決,不能以暴易暴。也 不能因為某個族群政治力量強、聲音大,就影響正常的行政執法,致 使該執行的法律得不到執行。至於拆毀歷史雕像等所謂“文革”行 為,其正當性取決於是否合法。在美國立雕像一般都是議會決定,自 行損毀肯定違法。但是如果通過和平抗議,最後議會決定拆除,則完 全正當合法。以前樹立李將軍等人的雕像,可能是出於某種歷史觀, 或沒有考慮特定族群的感受(譬如在天安門廣場放個東條英機或岡 村寧次的塑像會如何?);現在多數人意識到不妥,想要改變也是完 全正常的,就和我們也拆除過某個“偉大領袖”的雕像一樣,並不構 成什麽“文革”。
最後,針對種族暴力事件不能停留於譴責,而要反思其之所以發 生的深層原因,檢討制度不足和社會態度,汲取教訓、亡羊補牢。
我認為,儒家尊嚴倫理對於解決種族問題或有幫助。對於種族,一個真正的儒家會尊重個體的人格,盡量做到“色盲”,盡量克制人 性中的認知偏差。多看其它種族的優勢,多看別人杯子里的“水”; 同時,多看自己杯子里的空氣,多關注自己的劣勢,取長補短,不斷 反思和提高自己。這個儒家視角也是解決黑人問題的關鍵。畢竟,最 致命的敵人是自己。歸根結底,是我們的軟弱造成了自己的弱勢。我 基本認同以前流傳的黑人牧師和最近流傳的女議員對黑人種族的保 守主義訓誡,“白左”則有必要對福利主義有所反思。雖然福利國家 對於維持基本人道有必要,但純粹的福利主義反而會限制人的發展, 把人降格為只求索取、不知回報、沒有責任心的動物,最後反而害了 他。一個以人為目的而非手段的國家不僅要保證基本生計,更要注重 教育、授人以漁,讓弱勢族群通過自我奮鬥改變命運。我這樣講可能 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但如能實現這種視角轉變,許多種族矛盾及其帶 來的社會問題本來無從產生。
當然,我們自己就存在許多族群矛盾,根本沒有資格去說別人。 無論在處理族群還是疫情問題上,中美處於兩個極端;中國什麽事都 壓住,美國一有事就爆發出來。美國過於自由,人民不願意接受必要 的限制,以至疫情洶湧、難以平息;中國則處理疫情無所不用其極, 人民的自由完全不在考慮範圍之內。美國發生種族矛盾就上街鬧事, 中國則根本沒有上街這個選項;表面倒是歲月靜好,但是看不到報道 不等於不存在。在本質上,暴力維穩和強制奴役一樣,只是延遲矛盾 爆發,在此期間會積聚更多的火藥。國人沒有勇氣批評體制,這可以 理解,但至少不要把自己也變成種族主義者;否則,我們的族群問題 就徹底無解了。
一個健康的國家不只需要處理好族群關系,而且要維持自由與 秩序、國家與個人、權利與義務等諸多方面的適度平衡。美國的經驗 值得我們學習,美國的問題需要我們去反思。看美國不是看熱鬧,而 要看門道。只有心平氣和、不帶偏見地討論美國問題的方方面面,才 能吸取他們的經驗教訓,將來更好地解決我們自己的問題。
(首發於《中國:歷史與未來》網,2020/6/19)社會福利與保障
美國文化對福利制度的排斥與讓步
郭學明
1. 我為師友做秘書
一些中國知識精英(包括我的一些師友)以為:
· 美國有養懶漢的福利制度,養了4千萬好吃懶做依賴福利生 存的人。
· 美國福利制度嬌慣了黑人,害了黑人,是美國社會問題和社 會矛盾的根源。
· 美國“白左”主張擴大社會福利,建立無限政府,將把美國 引入黑暗,人類文明將被毀滅。
這些精英對美國福利制度似乎了解不多。他們可能忙,沒有時間自由主義論叢——第二卷極右思潮批判
查閱資料做定量的了解,我在這里提供一點資料與常識,做一回資料 秘書。
2. 美國福利制度在工業國家是墊底水平
盡管美國憲法序言中提到憲法目的之一是“促進公共福利”,盡 管美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但美國的公共福利在現代工業化國 家中是墊底水平。
· 美國實行社會保障制度在發達國家中是最晚的· 美國對貧困人口的救助水平在發達國家中是最低的· 美國對貧困人口救助覆蓋面在發達國家中是最小的● 在63個工業國家中,美國是唯一沒有為所有困難家庭設立 低保項目的國家。1● 在63個工業國家中,美國是唯一沒有為全體公民設立綜合 性國民健康體系的國家。2· 美國的貧困線標準比歐洲低。
· 在發達工業國家中,美國的貧困程度最高,是德國的3倍左 右。
· 在工業國家中,美國兒童貧困率最高,有五分之一的美國兒 童生活在貧困中,但在大多數其他工業國家,該比例還不到 十分之一。?從圖1可以看出,2001年美國兒童貧困率是 22.4%,瑞典兒童貧困率是2.6%,美國兒童貧困率是瑞典的 8.62 倍。在沒有政府幫助的情況下,美國和法國兒童貧困 率大約都在25%左右,由於美國社會福利較差,政府幫助用後兒童貧困率只是稍微降低,幅度為2個多百分點,兒童貧困率還是高達22.4%;而法國社會福利好一些,政府幫助後 兒童貧困率大幅度降低,幅度為17個百分點,降到了7.9%。
3. 美國的貧困標準
美國的貧困標準與歐洲不一樣。
歐洲各國家采用“相對貧困線”,即全國平均收入的50%為貧困 線。美國采用的是“絕對貧困線”,即維持生存的最低水平為貧困線。
美國貧困標準是經濟學家莫利 · 歐桑斯基在1963~1964年期間 制定的,莫利當時在美國社會保障總署任職。美國貧困標準計算原 則:一個城市家庭每年在節儉情況下開支的食物預算成本,再將此數 乘以3,從而包括住房、衣物和其他成本在內的開資。
美國4口家的貧困線,2005年是19000美金,52020年是26200 美元(查自網絡)。
家庭收入不到貧困線的50%屬於赤貧,約占貧困人口40%以上。
生活在貧困線以下的家庭有資格取得政府某種形式的援助。6 但不是必然獲得援助。大多數州要求一個人的收入必須遠低於貧困 線,才能從福利項目中得到金錢並領取實物收入的資格。7近年來,美國貧困率都在10%以上。如果按照歐洲貧困標準計 算,美國貧困率達到20%以上。
4. 美國福利制度簡介
“美國福利政策並不是以每個公民都有權利獲得物質保障的假 定為基礎的。”8 社會福利意在獎賞並鼓勵自力更生,或者說,當這 一點不可能時,就僅為那些確實需要的個人提供收益。
美國福利制度包括:社會保險、政府救助和職業培訓。
(1)社會保險
社會保險包括社會保障、醫療保險和失業保險。屬於自己繳費自 己用的強制保險性質,覆蓋面約4000萬人,大多是領退休金的老人, 說“美國有4000萬人吃福利”是一種誤解。
1)社會保障
社會保障自1935年羅斯福總統新政時期開始實行,是老年人的 退休金。就業時交社會保障工薪稅的人才能享有。社會保障工薪稅個 人繳納收入的6.2%點,雇主為雇員繳納也是6.2%。?退休者領取退 休金是吃自己和企業繳納的保險費。高收入者繳納社會保障稅有上 限,年收入超過一定數額(2008年為10.2萬美元)10 以上部分就不 計稅了。所以,社會保障退休金主要不是窮人占了有錢人的光,而是 壽命長的人占了壽命短的人的便宜。
雇員加入社會保障計劃是強制性的,社保號碼取代了姓名作為 公民的身份證明。
2)失業保險
失業保險自1935年羅斯福總統新政時期開始實行。是非自願失 業人員的失業救濟金。費用一部分從聯邦稅收支出,一部分由州稅收 支出。一部分或由雇主繳納,或由雇主與雇員共同繳納。失業保險標 準是就業時工資的三分之一左右,在大多數情況下發放26~39周以 後即行停止。此項保障支持度低一些。因為許多人認為,失業或無法 立即找到工作,是因為個人到不足。但2001年美國勞動局統計,13% 的失業者是個人辭職或被解雇,其他(87%)失業者或是因為臨時解 雇,或是因為工作職位永遠消失。11 這項保險實際上是經常失業並 獲得失業保險金的人占了總不失業的人的便宜。
3)醫療保險
醫療保險自1965年(民主黨約翰遜任總統時)開始實行,為退 休的老年人和殘障人提供醫療援助,保險費用雇員和雇主分別繳納 1.45%,合計是2.9%。?2 限於醫院或療養院的護理,但受領者要支付一部分初始費用,100天後大部分費用由自己承擔。此項不包括所有 醫生的費用。2006年增加了處方藥費用。這個項目有較高的支持 度。1?醫療保險費不是窮人占了富人的便宜,而是經常有病的人占 了不常看病的健康者的便宜。
奧巴馬醫改《患者保護與平價醫療法案》把未被醫療保險覆蓋的 4千多萬美國人納入醫療保險體系,也屬於保險性質,雖有部分國家資助,但不完全是福利項目。由於涉及到政府投入資金,也涉及到患 者、保險業、醫療業的利益糾葛,奧巴馬醫改存在爭議。
(2)政府援助
政府援助屬於福利項目,包括:對不能供養自己的人和貧困家庭 的援助。
政府援助的資金來源於一般稅收。只有經濟貧困者才有資格享 受。大約2500萬美國人享有政府援助。政府援助由聯邦政府確立, 州政府實施,聯邦與州政府共同出錢。
社會保險收益是受領者自己“掙來”的,政府援助收益則是他人 “施舍”的。雖然大多數美國人認為“政府應當幫助真正的貧困者”, 但由於存在廣泛的信念,即“福利受領者如果努力奮鬥就根本不需要 政府援助”,政府援助沒有受到廣泛的公眾支持。
政府援助的具體項目:
1)附加社會保障項目 (SSI)
此項目是對盲人、沒有退休金的老年窮人和殘疾人的援助,自 1935年羅斯福新政時期開始實行。此項沒有受到廣泛批評。
2)對貧困家庭的援助
1935年開始實行“未成年子女家庭補助” (AFDC),1996 年 被“困難家庭臨時補助項目” (TANF)所取代。聯邦每年付給各州 一定資金,由各州自己決定如何幫助困難家庭並促進福利受領者積 極就業。50個州有50套具體政策。
援助方式包括食物券、住房補貼和醫療補助。
食物券:由聯邦出錢,符合低收入條件的人可以領取。無子女的 健康的成年人只能領取3個月。
住房補助:對低收入者發給租房代金券。大約500萬個家庭每 年獲得此項補助。
醫療補助:為享受福利援助的窮人提供醫療保健。資金聯邦和州 6:4分擔。兩千多萬美國人接受醫療補助。此項目備受爭議。
大體上說,對貧困家庭的援助使窮人長期依賴福利較難,因為這項援助包括以下規定:
● 美國人一生中有資格獲得聯邦現金援助的時間不超過5年。
· 在兩年之內,大多數福利家庭的家長必須找到工作。否則就 會面臨失去所有收益的危險。
● 只有仍然在學校讀書並與父母和法定監護人生活在一起,未 婚的少女母親才有資格享受福利待遇。
· 單身母親如果在確定孩子的撫養目的上拒絕與孩子的父親 合作,則將失去一部分收益。
3)勞動收入稅額抵減 (EITC)
交所得稅的貧困家庭可以獲得稅額抵減, 一個家庭最多獲得 4000美元/年。1000萬家庭獲得此項優惠。
(3)職業培訓
對失業者進行職業培訓是美國人認可的援助方式,《洛杉磯時 報》做過一次民意測驗,問卷題是“政府應當如何幫助窮人”,只有 6%的美國人認為應當提供經費和服務,20%的人喜歡提供公共工程崗 位,72%的讚成職業培訓。14民主黨約翰遜總統和共和黨尼克松總統都在職業培訓方面做了 努力,但都沒有成功。事實上,產業變化、產業升級和產業轉移所造 成的失業,不是培訓所能解決的。全球化使美國在金融、科技領域獲 得優勢,而制造業式微,讓藍領工人通過培訓轉崗為程序員或基金經 理是無法完成的任務。另外,在高失業率情況下,培訓有效也無業可 就。
美國福利政策只保證接受福利者的生存,不能減少貧困或幫助 窮人脫貧。“在美國一個人必須非常貧困(低於貧困線很多)才能領 取福利15,甚至有很多非常貧困的人也沒能領取到福利。”另外,必 須強調,美國沒有為少數族裔特別是黑人特殊制定的福利制度。
5. 美國貧困階層的構成與流動性
在美國,“大多數貧困是意外,而不是選擇。大部分的窮困是暫 時的。如失業,被父親遺棄,低技能崗位的低薪等。”162000年,44.5%的美國窮人生活在有一個全職工人的家庭里。17 這表明即便不失業,工資低的崗位或人口多的家庭也容易陷入貧困。
兒童是最大的貧困群體,每5個孩子就有1個生活在貧困家庭。 大部分在單親家庭,以女性居多。女戶主單親家庭貧困率是雙親家庭 的5倍。非洲裔和西班牙裔美國人生活在貧困線下的比率遠高於白 人,高出一倍。18 1997年。女性戶主家庭貧困率高達31.6%。19女性戶主單親家庭多,有人認為是黑人問題,是懶惰的黑人為了 吃福利而故意多生孩子。其實,西班牙裔白人女性戶主比例與黑人一 樣多。少數族裔男性從事制造業比例高,在全球化浪潮中失業率高, 應當是主要原因之一。制造業外流是男性藍領失業的重要原因,服務 業的發展使女性就業機會增加了,媽媽可以養孩子,但不能再養一個 失業的男人。20世紀40到60年代婦女從家庭走向職場,60年代興 起的性革命,也是單親家庭多的原因。說黑人婦女為了吃福利而多生 孩子,依據似乎不充分。
必須強調:美國的貧困群體不是固化的,而是流動的。
20世紀80年代的一項研究表明,只有0.7%的美國人整整10年 都處於貧困中。70年代末期的一項研究表明,25%的美國人在9年中 至少有1年是貧困的。201977年的研究發現。非貧困家庭的後代,有10%建立了貧困家 庭。1987年研究發現,貧困家庭的後代,約30%建立了貧困家庭,而 多達70%的後代脫貧。在黑人福利救助對象和女性戶主家庭中,年輕 女性建立自己的貧困家庭的可能性是三分之一。21大量研究表明絕大多數窮人和其他人一樣寧願擁有體面的工作 而不是領取福利金。(22)當然,也有少數人“寧可靠福利生活,孩 子缺乏教育鼓勵,長大後成為父母的翻版。”236. 美國福利制度的歷史沿革
(1)1935年以前,幫助窮人不是聯邦政府和州政府的職責。“長 久以來盎格魯血統的美國人社會為赤貧者提供的‘保障措施’可以說 少到不能再少,傳統上由當地提供保障,例如由鎮或縣資助興辦貧民 救濟所、窮人農場等等。”24 還有民間慈善團體,包括宗教團體和 私人救助機構,做了一些濟貧的事。
(2)1935年,在民主黨總統羅斯福推行第一次新政時,國會通 過了《社會保障法》,現在還在用,但修改了很多。1935年《社會 保障法》的主要內容包括:“1)提供老年人一份收入;2)由雇主在 雇員就業期間預先支付失業救濟金的計劃;3)向老人、盲人和受撫 養的孩子提供無條件的救濟援助”。25(3)1938年羅斯福總統推行第二次新政時,國會通過了《公平 勞動標準法》,廢除了童工,確定了每小時40美分最低工資標準和 1.5倍加班工資制度。26(4)60年代,肯尼迪的繼任者民主黨總統約翰遜在通過肯尼迪 減稅法案的同時發起“向貧困宣戰”運動。當時有20%~25%約4000萬美國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向貧困宣戰的主要目標是給予窮人以 改善自身的機會。27 包括培訓失業者,貸款給貧困地區小企業。28但 收效不大。
(5)1965年,約翰遜總統的《醫療保險法案》通過,主要是交 醫療保險形式,既有全由保險費支付的A 計劃,也有部分由保險費 支付部分自費的 B 計劃,自願選擇。醫療保險法案的目的是老有所 醫。二戰時美國的貧困率是22%,60年代約翰遜“向貧困宣戰”後, 貧困率在70年代降到11%,主要得益於福利救助的擴大。29(6)1972年,共和黨尼克松總統時期,對《社會保障法》做了 最重要的修訂,增加了對殘疾人、盲人和老年人的援助內容,擴大了 老年社會福利制度。30(7)從20世紀60年代到1996年,由於對貧困家庭有現金援 助的保證和受援助人數的增加,導致聯邦財政支出越來越多。共和黨 發動了福利制度的改革,民主黨克林頓總統簽署了改革方案。“1996年福利改革方案,縮短了有資格取得福利的期限,並要求體格健壯的 福利受領者去尋找工作,否則他們將會面臨失去所有收益的危 險。”31聯邦將福利控制權和資金下放到各州。絕大多數人領取福利 金的年限不超過2年,32 有的州更短。
(8)2011年,民主黨奧巴馬總統的醫療法案通過,擴大了社會 醫療保險的範圍。
(9)2016年,共和黨川普總統宣布廢除奧巴馬醫療法案。
7. 美國文化對福利制度的排斥與讓步
世界上最強大的美國在社會福利方面居於發達國家的最低水平 與美國文化有關。美國文化對福利制度是排斥的,有以下原因:
1)美國文化崇尚個人主義,主張個人奮鬥,鄙視依賴社會福利 的行為。“美國政治文化要比歐洲政治文化更多地強調個人 主義,更少的強調經濟平等。因此,美國人更願意接受自由 的市場經濟制度所導致的財富的巨大差異。”332)憲法中“促進公共福利”的目標,持有自由主義價值觀的美 國人把自由競爭帶來的進步與繁榮視為促進了“公共福利”, 排斥制度性的公共福利。
3)在自治社會中形成的美國文化認同消極政府的理念。認為政 府不應幹預個人生活,而應賦予公民盡可能多的自由。美國 文化對積極政府持排斥態度,警惕權力擴張。認為由政府主 導的福利制度會帶來權力的擴大。
美國政黨性質是“選民黨”,黨的組織性弱,意識形態和政策不 是固化的,而是隨選民意願走。黨際間跳槽也很常見。如里根早期是 民主黨人,後來成為共和黨總統;川普也支持過民主黨,後來也成為 共和黨總統。美國的福利制度狀況是美國人民選擇的結果,是選民利 益和價值取向的結果。而不是政黨指導或強加的。所以,美國的福利 制度在工業國家中啟動得最晚,受益面最小,標準最低,是美國選舉 人的選擇,與美國文化的作用有很大關系。
在工業國家中,德國俾斯麥早在1881年就率先制定並推行社會保障制度,隨後被歐洲各國效仿。但直到半個多世紀後的1935年, 美國人才轉變觀念,開始實行由聯邦主導的社會保障制度。美國文化 對社會保障和福利制度的讓步或者說“基因突變”,緣於1929年發 生的金融危機以及隨之而來的大蕭條。
大蕭條時美國失業率高達25%,許多人忍饑挨餓甚至無家可歸, “領面包排成長龍,無家可歸者在中央公園紙板搭搭棚子,流浪者比 比皆是。”34 1932年春天,成千上萬的美國人面臨餓死的境地。 1932年春天,成千上萬的美國人面臨餓死的境地。35 兩萬多一戰退 伍軍人聚集華盛頓要求提前發放撫恤金,胡佛總統派兵清場 ……“大蕭條本身沒能迫使福利增加;迫使其增加的是隨後發生的 暴亂。”36金融危機和大蕭條使美國人意識到了政府承擔社會保障和救助 責任的必要性與重要性。美國人用選票說話,當時美國有48個州, 主張政府積極作為的民主黨總統候選人羅斯福在42個州獲得了勝 利,共和黨在任總統胡佛只獲得了6個州的認可。
羅斯福上任後推行新政,以公共工程帶動經濟覆蘇,以社會保障 法幫助陷入困境的人。美國社會保障和福利制度由此開始。4年後的 大選,羅斯福在46個州獲得了勝利,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只獲得了2 個州的認可。
不過,美國福利制度推進的步伐是克制的、緩慢的,而且還(在 世界福利制度發展史上罕見地)出現過大“回潮”。1996年的福利 制度改革就是“逆行”,這說明了美國文化的巨大影響力。
在社會保障和福利制度上,共和黨是消極政府的理念,民主黨是 積極政府的理念。共和黨堅持對福利制度的排斥,民主黨主張對福利 制度讓步。
共和黨認為福利阻礙了個人努力,使他們對福利產生了依賴。民 主黨認為對在市場中沒有能力進行有效競爭的美國人而言,政府必 須向他們提供大量且持續的援助。37 當人們受到其無法控制的經濟 和社會力量打擊時,為了增強個人的自由和安全,政府有必要進行幹 預。
幾乎所有的重大的聯邦福利項目都是民主黨發起的。例如,1935年《社會保障法案》的關鍵性投票中,85%民主黨人投票支持,99%的 共和黨人投票反對。60年代約翰遜總統向貧困宣戰,共和黨人反對。 1965年的醫療保險和醫療補助計劃,70%共和黨人投反對票。80年 代里根消減社會福利開支和1996年消減福利項目與支出的福利改革 則是共和黨支持,大多數民主黨人反對。382002年,共和黨希望向各州施加壓力,以使更多的人離開福利 隊伍而加入勞動大軍,嚴格堅持資格規則,嚴控聯邦開支,增加福利 受領者的工作時間。民主黨主張更多的資金幫助兒童保育、職業培訓 和教育。39 關注兒童貧困與教育的理念,是基於“機會平等”的原 則。兒童的貧困是父母或社會造成的,兒童是無辜的。貧困的兒童由 饑餓引發的貧血和缺鐵使他們的智力發育平均比其他兒童低了25%。
(40)其實,美國兩黨都重視對中小學的投資。
必須指出,民主黨關於福利制度的主張,在世界範圍比較,不過 是低水平的救助。
共和黨執政時也有增加福利的法案通過,如1972年共和黨總統 尼克松簽署的社會保障改革法案。
民主黨執政時也有消減福利的法案通過,如1996年民主黨總統 克林頓簽署的消減福利的改革法案。
共和黨總統也有增加福利之舉,2005年卡特里娜颶風災難時, 小布什總統說,“貧窮根植於種族歧視的歷史中,切斷了幾代黑人發 展的機會。我們有責任直面這一貧窮問題,並采取大膽行動。”41 他 采取了一系列救助措施,包括創建“工人恢覆賬戶”解決受災人員就 業培訓、教育和兒童看護費用等,並捐出聯邦土地修建窮人住宅。
民主黨總統也有減稅之舉,如民主黨肯尼迪總統提出約翰遜總統實行的減稅法案和克林頓總統時的減稅法案。
8. 對美國社會保障與福利制度的幾點思考
1)社會是群居的意思,人類是社會性最強的動物,人類的語言 能力、腦量擴大和思維能力都與社會性進化有直接的重要的關系。社 會最主要功能是物種生存與繁衍。救助生存困難的社會成員是社會的應有之義與責任。
2)濟貧是人類善的價值觀的體現。主張平等和幫助窮人也是基 督教的基本思想,是基督教早期吸引信徒的重要因素。耶穌在傳教過 程中對窮人和被遺棄的人特別同情,他與罪犯、乞丐、妓女同餐,為 癲癇病人和麻風病人治病。基督教有濟貧、做慈善和富裕教徒捐贈的 傳統。所有的教堂都有濟貧功能。文藝覆興時,佛羅倫薩建造了世界 上第一所孤兒院。我不理解一些華人基督教信仰者對社會保障與福 利制度的敵視與蔑視。看看耶穌傳教的故事,就知道“白左”和“政 治正確”的源頭出自哪里了。
3)在農業社會,發生自然災害了,帝王還要賑災濟貧,中國皇 帝甚至下罪己詔做檢討。法國卡佩王朝國王路易九世(13世紀)熱 心幫助窮人。被送上斷頭台的波旁王朝國王路易十六(18世紀)也 用王室資金辦濟貧院。英國伊麗莎白一世(16世紀晚期)時就制定 了政府幫助窮困者的政策。
4)社會保障與福利是人道的需要,更是維穩的需要。大學時期 決鬥了13次的性格暴烈的鐵血宰相俾斯麥1881年率先在德國推出 社會保障制度,他說得很直接,“用於勞工的錢比用於對付革命的錢 要省得多!”確實如此。一個國家貧困人口多,社會治安就差,維穩 花費大,而且革命概率大;貧困人口多,消費力也弱。羅馬帝國對羅 馬城失業者發面包、建鬥獸場、劇場和澡堂子等福利設施,都是維穩 等需要。從功利角度考慮,無視貧困人口的基本保障,至少是不合算 的。
5)現代工業社會,人們被牢固地鑲嵌在社會中,個體對社會的 依賴度遠高於農業人口對自然的依賴度。工業社會生存門檻高,個人 抵御災難的自救能力弱。經濟危機、產業變化和市場競爭因素導致的 失業和窮困不是個人選擇的結果,也無法做到個人自救。所以,社會 保障和救助制度在現代社會不是可有可無的,而是必須的。
6)美國從沒有社會保障和福利制度到建立到發展,都是被動的, 被迫的,主要是基於合算,而不是基於善良。因為美國文化認為自由 才是最大的善良。
7)在西方發達國家中,福利制度有4個等級:高福利國家(如北歐各國)、中等福利國家(如德國法國等國家)、低福利國家(如 英國)。美國是最低福利國家。有人說民主黨上台美國就會走向沒 落,就會建立全能政府、極權主義政府,這是站不住腳的論斷。瑞典 實行高福利制度半個多世紀了,人均 GDB 依然比美國高,也沒有成 為極權主義國家。美國到瑞典那種程度還有3個台階呢,還好遠呢。 而且,美國根深蒂固的個人主義文化也不可能向瑞典看齊。再說了, 北歐國家的福利社會真有那麽可怕嗎?
8)哈耶克認為有兩種社會保障,第一種是防止嚴重的物質匱乏的保障,即確保每個人維持生計的某種最低需要;第二種是,某種生 活水準的保障,或者說, 一個人或集團與其他人或集團相比較的地位 保障。第一種保障,社會沒有理由不予提供;而第二種保障則是對自 由存在的潛在危險。42 美國現行社會保障與福利制度相當於哈耶克 所說的第一種保障,而且還未達到,是哈耶克主張政府應當作為的情 況。況且,哈耶克對第二種保障的擔憂,將“民主社會主義與斯大林 主義以及國家社會主義等同”,認為社會福利國家會突變為極權主義 國家,也是過於悲觀了。60多年過去了並沒有被驗證。華人中有的 哈耶克理論信奉者,既不了解哈耶克對於社會保障種類的區分,又不 了解美國社會保障與福利制度的情況,把美國福利制度說成了不能 容忍的邪惡,這是應當補課的。
(首發於“文化佛跳墻”公眾號,2020/12/26)
稅收與社會福利
章 哲
在2020美國大選前後,華人思想界常常有人表達出如下反對社會福利的邏輯:
反對征稅(“政府憑什麽征收我的稅”) 反對累進稅“征收 富人更多的稅是不公平的”,是“多數人的暴政”) 反對將稅收用 於社會福利(“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搞社會福利造成巨額財政 赤字,經濟停滯不前(“都是社會福利惹的禍”)。
以上邏輯,幾乎成為極右翼思潮的標配,並在其代表人物王建勳 那里得到完整的表述。王建勳不僅僅在2020年美國大選期間,而且 在長期的學術活動中,堅持反對任何社會福利,包括最低社會保障的 立場[1],並多次表達他反對稅收,反對向富人征收更多的稅(累進 稅),反對將稅收用於社會保障的觀點。故而,本文主要依據王建勳 在文章和演講中所表達的觀點,對這種反對社會福利的邏輯,分四個 部分進行討論和商榷。
一、反對“拔鵝毛” “政府憑什麽要征收我的稅”。
二、反對累進稅- “憑什麽剝奪有錢人更多的財產?”。
三、反對將稅收用於社會保障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四 、財政赤字是社會福利“惹的禍”。
當然,雖然王建勳在2020年美國大選期間支持所謂的“川普主 義”,但是實際上,王建勳表現出一種比川普,甚至比自由至上主義、 保守主義等更右的觀點。比如,王建勳反對任何形式的社會保障,包 括最低保障,而哈耶克等人是支持最低社會保障的;王建勳反對累進 稅,而在川普的競選綱領和政策中,這一點連想都不可能想。
一 、反對“拔鵝毛”- “政府憑什麽要征收我的稅”
十七世紀英國經濟學家哥爾柏形容稅收就是“拔最多的鵝毛,聽 最少的鵝叫”,征收盡可能多的稅,又不引起太多反對和影響經濟增 長。王建勳是反對“拔鵝毛”的,他說:
“政府憑什麽要征我的稅?它要是不經我同意就可以隨意拿走 我的財產,那我將沒有自由可言,我隨時會變成一個奴隸。無代表不 納稅,或者未經同意不納稅,是我們應該堅守的一個重要原則。”[2]
這些觀點,也是極右翼思潮的核心觀點,其中混合了幾種不同的 意思表示。
1. 這是反對任何稅收嗎
王建勳說“政府憑什麽要征我的稅?”這個“我”是誰呢?如果 這個“我”是所有公民,這個表述就含有反對任何稅收的意思;如果 這個“我”僅僅指的是富人,這個表述就是反對向富人征稅或征收更 多的稅的意思。
王建勳多次表達了政府征稅是侵犯公民財產權,侵犯個人自由 的觀點[3]。在自由至上主義看來,財產權是個人的核心權利,是個 人自由的基礎,沒有財產權就沒有自由,侵犯了財產權就是侵犯了自 由。王建勳多次引用諾奇克的一段話“對勞動所得征稅等於強迫勞動”[4],以稅收方式拿走某人五個小時勞動,等於強迫某人為了他 人的目的勞動五個小時。
問題是,政府征稅是否侵犯了個人的財產權呢?
無政府主義者就是如此認為的,他們的出發點是個人所有權,堅 持不侵犯原則,反對任何非自願的稅收和公共服務,認為應該將對個 人自由和財產的保護從強制性的政府改由人們自願出資的私人公司 來提供,市場機制可以解決一切,不需要政府,通過強制性的稅收取 得他人財產是一種非法的不正義的行為。所以,無政府主義者認為任 何政府稅收都是對財產權的侵犯,都是搶錢。
從純粹個人所有權的邏輯看,無政府主義反對稅收的觀點似乎有些道理,但是,覆雜的社會從來不是由某個單一的邏輯決定的。無 政府是行不通的,人們不得不需要國家,哪怕它是惡的,也是“必要 的惡”,以至於諾奇克都認為,無政府行不通,人們不得不支持一個 “最小國家”,這個最小規模而又最不具侵略形式的國家,不得不保 有警察、法庭、和軍隊,只要有國家,哪怕是“最小國家”,稅收就 是不可避免的。
在諾奇克之前300多年前,洛克也認為,稅收是人民從國家取 得利益所繳納的報酬,或者說是人們為了保護個人自由和財產而向 政府交納的保護費,政府的主要職能在於保護私有財產,沒有經費是 不行的,享受保護的人們不得不從自己的財產中拿出一部分來維持 政府。
但是,在洛克、諾奇克等人觀點中,有一個致命的邏輯缺陷—— 既然“征稅是侵犯公民財產權”,那麽,為了維持“最小國家”,維 持警察、法庭和軍隊而征稅,是不是侵犯公民財產權?
無政府主義者認為是。其實,只要把“征稅是侵犯公民財產權” 的邏輯貫徹到底,就自然得出反對任何形式的稅收,包括為了“最小 國家”而征稅。無政府主義也正是為了捍衛“自我所有權”和“財產 權”,一絲一毫都不妥協,才反對任何政府稅收的。所以,當王建勳 多次用“政府憑什麽征收我的稅”“征稅是侵犯公民財產權”這種無政府主義常用的語句表達自己觀點時,常常使人誤以為他是一個無 政府主義者。
當然,從王建勳的一貫立場看,他並非是無政府主義者,而更接 近於洛克或諾奇克,既然如此,他就要證明:為什麽政府征稅用於警 察、法庭、軍隊不是侵犯公民財產權,而征稅用於公共圖書館、公共 教育、最低社會保障等等,就是侵犯公民財產權?這一點,洛克、諾 奇克等從來沒有給出過令人信服論證,卻被王建勳等人視為不證自 明的教條。
在反駁“政府為了保護個人自由和財產權而征稅,不是侵犯公民 財產權”的觀點方面,無政府主義者的反駁十分有力。 一方面,他們認為警察、法庭、軍隊都可以通過市場或公民自治替代解決(這當然 是一種臆想),根本不需要多養一個政府來插手;另一方面,憑什麽政府養警察、法庭、軍隊恰好是保護而不是侵犯公民財產權和自由? 人類歷史上,政府的警察、法庭、軍隊在侵犯公民財產權和自由方 面,不是劣跡斑斑嗎?何況,在許多人看來,公共圖書館、公共教育、社會救濟,比警察、法庭和軍隊更像公共品。
所以,當王建勳一方面堅持“征稅是侵犯公民財產權”,另一方 面卻同意為了“有限政府”而征稅時,邏輯上已經進退失據。
2. “無代表不納稅,或者,未經同意不納稅。”
在王建勳看來,政府“它要是不經我同意就可以隨意拿走我的財產,那我將沒有自由可言,我隨時會變成一個奴隸。”事實上,政府 稅收就是基於強制,就是在本人可能不同意的情況下,強行拿走個人 財產,如果要經由本人同意才可以征稅的話,估計世界各國都征收不 到多少稅,或者說,基於同意的稅收尤其說是稅收,不如說是一種捐 贈。
“無代表,不納稅”,體現的是稅收法定原則。洛克早就提出, 為了防止政府濫用權力征稅,稅收立法權必須掌握在人民手里,任何 稅收,不能是政府的任意行為,而必須在議會由選民的代表(議員), 根據一定的程序通過立法決定。稅收法定是民主國家的常識。
問題是,現代民主國家均為代議制民主,由選民選出議員作為代 理人參與立法,不存在公民無代表的情形,也不存在本人同意不同意 的問題。顯然,王建勳所說“無代表,不納稅”要麽指的不是民主國 家,要麽是無的放矢。
“未經同意不納稅”指的是什麽呢?既然不是直接民主,稅收無 需本人同意,那麽,是否指的是“未經我選出的議員投票同意,不納 稅”?如果在議會立法時,代表某納稅人的議員不同意征稅,但是議 會最後通過了征稅的議案並成為法律,這項征稅顯然符合稅收法定 原則,納稅人要不要納稅?當然要納稅。
所以,民主政治下,準確地表述就是,只要符合稅收法定原則, 政府征稅就是正義的,個人就應當納稅,而不是“未經同意不納稅”。 當然,如果王建勳的“未經同意不納稅”指的是未經議會多數決同意,不得納稅,而不必一定經由我本人或我的代表的同意,就沒有問 題了。
然而,多數決征稅恰恰是王建勳反對的。
3. 向富人征收更多的稅是“多數人的暴政”
王建勳認為,民主的缺陷之一就是,它容易導致多數人的暴政。 他說:
“盡管議會通過了征稅法律,但不代表它就具有正當性,普通的 法律必須受制於憲法,人們的財產權受憲法保護,從這個意義上講不 能通過多數決的方式剝奪人們的財產權。”[5]
“多數人的暴政”的說法,最早由麥迪遜、托克維爾、密爾等人 提出,今天已經成為包括王建勳在內的極右翼表達對民主制度不滿, 反對向富人征收累進稅的一個重要理論依據。
然而,“多數人的暴政”並不成立,或者並不總是成立,更不能 作為一個無可辯駁的論據,用於反對民主制度及民主制度中的征稅 行為。
人類的行動,除了一對一的處理方式外,還有許多公共事務,需 要公共品和公共決策,比如征稅、戰爭、修建道路和公共圖書館、制 定法律等等。就像一條船上的乘客,有人想去東方,有人想去西方, 有人想去南方,但是,乘客們必須做出一個決策,船只能向某一個方 向航行,任何一個方向的航行,都是對其他方向航行的否決,都是對 其他人的強制。公共決策,無外乎以下幾種原則:
第一種, 一致同意;
第二種,多數決,即少數服從多數;
第三種,少數決,即少數人說了算或暴君個人說了算;第四種,取消或消減公共決策。
我們將這四種原則逐一分析一下。
第一種:一致同意。
一致同意的方式中沒有強制,最符合正當性要求,但是, 一致同意原則實施的條件極為苛刻、成本極高,有一個成員不同意,就不能 達成決議,否則就是“多數人的暴政”了,比如今天的北約接受新的 成員國,就采用一致同意原則。人類歷史上和今天,采用一致同意原 則的情況十分罕見,不用討論。
第二種:多數決。
多數決,即在公共事務上少數服從多數,多數人說了算。
多數決是很晚才出現的一種原則,這一原則出現的前提是平等, 即所有人,無論男女、種族、財產、學歷、身份、地域、地位、宗教 如何不平等,在公共事務上的權利是平等的,投票時一人一票,誰也不能更多,誰也不能更少。人類走向了人人平等的時代,才使得多數 決成為可能。當今的世界,有的國家之所以被稱為民主國家,就是在公共事務上實現了人人平等,采用多數決;而有的國家被稱為非民主國家,就是在公共事務上不是人人平等,多數人被剝奪了參與公共事 務的權利。
“多數人的暴政”這個說法下,多數決被質疑,隱含幾種情況:
一種情況是,麥迪遜、托克維爾等人,當年僅僅將“多數人的暴 政”作為平等下的民主制度的一個可能, 一種擔憂,也就是在民主制 度下,“多數人的暴政”可能出現,也可能不會出現。然而,明顯的 是,王建勳等論者,將這種可能性已然看作一種現實的存在,甚至作 為一種必然了。在他們看來,民主制度下,必然存在著“多數人的暴 政”,這是對麥迪遜、托克維爾等人的一種誤解,也是對民主制度一 種誤解。
另一種情況是,認為多數決必然會有強制,而王建勳等從“消極 自由”的理念出發,反對任何外在的人為的強制,特別是反對政府的 強制,這就意味著,王建勳對“多數人的暴政”的批評,邏輯地走向 對多數決,對整個民主制度的否定,解決辦法當然也不能在民主制度 框架下。可以說,在近年來的極右翼思潮中,由於把“多數人的暴政” 看作定論,極右翼人士已經幾乎放棄了對民主制度的信任和堅守,而 開始尋求其他路徑了,比如所謂“共和制”,或基於開明君主的少數 決,或基於神的秩序,或幹脆取消、消減公共決策,等等。
第三種:少數決。
少數決是公共事務由少數人說了算,或者由極權或專制統治者 個人說了算。那麽,少數決是否存在著強制,存在著暴政呢?當然存 在,人類歷史上無數暴君、專制統治、極權主義統治,無數人類歷史 上的人為的慘絕人寰的苦難,都是在少數人比如統治集團,或一個人 說了算的情況下發生的。對此,王建勳作為自由的堅定信奉者,應該 是否定和反對的。然而,令人驚奇的是,華人思想界中許多人,如奧 派、市場自由主義者、自由至上主義者,對“多數人的暴政”的擔心 遠遠超過了對少數人的暴政的擔心,他們甚至在認認真真地討論:非 民主制度是否更有可能保障人們的自由和財產?更有可能消除“多 數人的暴政”?一些人甚至得出了“是”的結論。比如,一些市場自 由主義者就認為現在中國的制度好得不得了,其中一個理由就是中 國消除了工會的騷擾,而工會就是一種依靠人多勢眾搶劫的組織。
在這里,有人經常出現一種錯誤,就是拿現實中的民主制度,與 理想中的專制制度相比,或者與想象中的“神明秩序”相比。在這種 理想的專制下,只存在一個人的暴政而不存在“多數人的暴政”,如 果君主恰好是一位開明君主,無為而治的君主,這種君主一個人的暴 政總比“多數人的暴政”要好。對此,密爾早就做了反駁,他認為, 有一個仁愛而明智的專制君主,就有九十九個昏庸而殘暴的專制君 主。
還有人認為,多數決不好,會出現“多數人的暴政”,君主統治 是一種“法老秩序”,也會出現暴政,可以將多數決的民主秩序、少 數決的“法老秩序”改為“神明秩序”,由神為人類立法,人類只要 按照神的指引行動就行了,這樣,就避免了“多數人的暴政”,也避 免了少數人的暴政。那麽,人怎麽知道神定的秩序是什麽呢?恰好, 人間有許多神的代理人,聽他們的就好了。這樣,又成為了少數決。
第四種:取消或消減公共決策。
有人提出,既然公共決策不可避免地出現“多數人的暴政”,無 法克服,最好的方式就是取消任何公共決策。在他們看來,任何社會 正義、集體福利等等概念都是虛幻的,不真實的,只有一個個活生生的個人才是最真實的, 一切所謂公共事務,都可以化約為個人之間的 交易和同意。這當然就是無政府主義了。
如果無法取消公共決策,剩下一個解決“多數人的暴政”的辦法 就是:盡可能消減政府職能和權力,包括征稅權,消減公共決策領 域。對此,筆者是同意的。今天,自由主義者都同意如下常識:如果 可能的話,盡量消減公共品和公共決策領域,交由市場解決或民間自 治;只有在不得已或十分有必要的情況下,才由政府負責解決。在一 個自由、民主的社會里,政府的權力是受制約的、有限的,是“有限 政府”,任何擴大政府規模和政府權力的企圖,都是十分危險的,都 需要警惕。
接下來的問題是,“有限政府”如何有限,邊界在哪里?對此, 即使自由主義內部,也觀點各異。洛克、諾奇克認為“守夜人”式政 府,或“最小國家”即可,政府管一管治安、司法、國防即可,不能 再擴大了。而哈耶克、弗里德曼、布坎南則認為這個“有限政府”的 規模可以再稍大一點點,擴大到最低限度的社會保障,此外不能再擴 大了。羅爾斯則認為可以按照“基本物品”的優先性擴展。
這種爭論如何解決?是通過民主的方式解決,還是通過非民主 的方式解決?如果就像今天的民主國家所做的那樣,通過民主的方 式解決,就等於承認多數決可以克服“多數人的暴政”,如此,“多 數人的暴政”就不一定是暴政了,“多數人的暴政”這個問題就不存 在了;如果不承認民主的方式能夠解決,就只能采用非民主的方式 了,而非民主的方式,意味著少數人或暴君一個人說了算,如此怎麽可能保有一個“有限政府”呢?當然是不可能的。
為何出現這種進退兩難的境況呢?當然是“多數人的暴政”這個 觀點本身的錯誤所導致。那麽,“多數人的暴政”的觀點錯在何處?
首先,歷史證明麥迪遜、托克維爾猜錯了——幾百年來,絕大多 數民主國家中,通過民主制度擴大和增強了公民自由和基本權利,比 如生命權、人身自由、言論自由和結社自由,即使最為王建勳關注的 財產權,也得到更有效的保護,這一點,只要比較一下民主制度與非 民主制度,哪一種制度更能夠保護公民財產權,就清楚了。
在《聯邦黨人文集》中,麥迪遜擔心民主制度下,多數人壓迫少數人,多數人會對少數人征稅,政府會對富人征稅越來越高的所得 稅。今天看來,這種擔心是危言聳聽。
以美國個人所得稅為例。美國1776年建國,一百多年後的1913 年才正式開征個人所得稅時,最高稅率為7%。在接下來的30年,由 於一戰、大蕭條和二戰,累進稅率不斷提高,最高邊際所得稅率曾達 到94%。1965年下降到70%,里根時期降低到28%,小布什時期又降 低到35%,奧巴馬時期上升到39.6%,川普又下降到35%。
如果麥迪遜是對的,為什麽到了1913年,才開征個人所得稅? 在這之前,難道不是民主制度嗎?難道不是有選票的普通人是多數, 富人是極少數嗎?為什麽1913年以前的多數人就想不起來用選票搶 富人的錢呢?為什麽民主制度下邊際稅率會下降呢?如果是擔心拔 不到鵝毛才降低邊際稅率,豈不正好說明選民不是傻子,民主也有自 我修覆功能嗎?為什麽民主制度下,並不是高喊向富人多收稅的候 選人才能當選,提出減稅主張的候選人也能夠當選並實施減稅計 劃?
這些問題,用“多數人的暴政”觀點是無法解釋的。
其次,“多數人的暴政”是一個標準模糊不清的概念。
民主作為一種公共決策方式,當然意味著多數人的意見否定少 數人的意見,總是存在著多數人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少數人的情況, 總是會減損少數人的訴求或利益,然而,這就是公共決策的本質。 2017年,川普主導並經議會通過了新的稅收改革法案,51:49票, 那麽,49名不同意的參議員是不是可以說,你們是“多數人的暴 政”,我們沒有同意,該法案對我們以及我們的選民無效?事實上, 現代所有的民主國家和非民主國家,稅收都是用國家強制力強制實 施的,如果你反對多數人對少數人的強制,那麽,你是否反對任何強 制?如果沒有一個標準,把任何民主決策都稱為“多數人的暴政”, 則等於否定了人類所有的公共決策。在文明社會里,關乎公共的事 務,一定是由當事人采取少數服從多數的方式議決的,從國家法律到 政府支出,再到小區管理,都是如此。任何民主程序下,總會伴隨少 數人的意見被否定,少數人的權利被刪減或凍結,少數人的利益受損 的情況,都免不了“多數人的暴政”的指責。
然而,人類歷史的進步,就是一部把少數人的暴政變成“多數人 的暴政”,又為民主設定邊界的過程,這個邊界,也不是某個先賢、 先知為人類立法的結果,而是通過民主機制 少數人服從多數人, 一步步實現的。如果以“多數人的暴政”為由否定民主本身,人類則 退回到野蠻年代。不能認為多數人會借“多數人的暴政”故意傷害少 數人,或者隨意剝奪少數人的權利,如果一定要把多數決視為暴政, 那麽,除了無政府主義之外,沒有任何一種方式可以保證公共決策時 有人不被否定或傷害。只要無政府主義是不可能的,民主制度就是迄 今為止人類發現的公共決策時最好選項。
第三,民主制度下是否更傾向於暴政?
顯然,“多數人的暴政”的風險要小於少數人的暴政,因此,“多 數人的暴政”就不是一個問題。
其實,在現實社會中,人們更應該擔心的是少數人的暴政,特別 是有權有勢或橫行霸道的少數人剝奪了冷漠的多數人的權利。小區 里,一個蠻橫之徒霸占了公共區域作為車位而無人吭聲;上海一個居 民樓里,有人長達10年開啟震樓器幹擾其他居民正常生活而無人能 夠制止;甲富一方的富豪在當地可以輕易影響公共事務;專制或極權 統治者的無法無天、為所欲為,等等。
現代公共選擇理論表明,選舉表達的是競爭性團體的偏好,而不 是一個穩定多數的願望, 一旦違反這個原則,就已經不是民主體制 了。這就是說,“多數人的暴政”是不可能的,因為投票中根本沒有 一致的多數。在投票中,政策不是由多數決定的,而是由偏好最強烈 的少數決定的。民主體制下,恰恰不會產生偏好強烈的多數,實體化 的多數是不存在的。比如,中產和窮人的人數加起來是多數,但是這 個多數並不是鐵板一塊,並不是一個有著一致觀點和一致行動的實 體,並不是所有的窮人團結一心天天想著通過投票分富人的錢。在2016和2020美國大選中,許多底層白人支持川普的減稅政策,表明 現代民主制度下,並沒有穩定的多數,民主制度下不存在單一的政治 意志,無所謂“多數人的暴政”。
二 、反對累進稅- “憑什麽剝奪有錢人更多的財產?”
王建勳認為,即使征稅本身是正當的,也不應該向富人征收更高 的稅率,他說:
“這也面臨一些正當性的難題, 一些涉及正義的問題:憑什麽一 個人掙錢多就應該交更多的稅?為什麽你的私有財產和他的私有財 產不是受到同等的保護?如果一個富人的私有財產權和一個窮人的 私有財產權在法律面前應該平等的話,那應該受到同等的對待,否則 就是歧視,是真正的歧視 憑什麽要剝奪一個有錢的人更多的財 產?你的正當性何在?有人說他們占用了更多的社會資源。他們占 用什麽社會資源?他們使用的所有的資源,為了他們的工廠也好,或 者為了他們的企業也好,他們都是交換得來的,他們都是付出了代價 我給了你錢,你才給了我什麽 他們不是搶來的,不是無緣無 故占有那些所謂的社會資源。對他們征更高稅率的稅的所有這些理 由都站不住腳。”[6]
王建勳認為向富人征收累進稅,從而使富人拿出更多的錢,意味 著富人的財產沒有受到和窮人財產一樣的保護,是真正的歧視,是缺 乏正當性的,甚至視為人們“痛恨資本主義,痛恨資本家”的行為, 是走向奴役之路。
王建勳這種觀點是站不住的。
眾所周知,征稅一般有三種方式:
第一種是人頭稅。不考慮個人或家庭收入與財富狀況,僅按照人 頭收稅。比如,每個成年人征稅1000元。
第二種是比例稅。對所有人按照某一固定的比例征稅,比如俄羅 斯過去一直按照13%單一稅率對所有公民征稅,個人收入10萬元, 稅率13%,個人收入10億元,稅率還是13%。
第三種是累進稅。累進稅是將稅率分為若幹階梯,收入越高,稅 率越高,納稅更多。比如,我國按照七級累進稅征收個人所得稅,最 低一級稅率為5%,最高一級稅率為45%。
一個基本事實是,在全世界無論被認為是長期奉行左翼政策的 國家,還是右翼政策的國家,所有西方國家和絕大多數其他國家都實 行累進稅。日本累進稅從5%到40%不等,澳大利亞稅率從0%到45% 不等,新西蘭公民必須繳納其收入的19.5%至49%的稅款,英國累進 稅為個人應納稅所得額的20%至40%。極少數沒有實行累進稅的國家 如俄羅斯,也將很快實行累進稅。
難道全世界幾乎所有國家都在不正當地“搶富人的錢”?難道全 世界都錯了?
在美國,累進稅並非是今天的社會越來越左所致。從歷史來看, 累進稅率被認為“在很早以前就開始了,一直到現在,從未中斷,為 我們制度的奠基人所支持,為決定我們民族命運的傑出人物所執 行。”[7]早在美國開國時期,托馬斯 ·傑斐遜就認為可以“靜悄悄 地縮小財富不平等的路徑是對財富在某個水準以下的人免稅,並隨 著財產的增加而提高稅率。”[8]1798年漢密爾頓提出,對於木屋,每間房征稅20美分;對於有7間房或7間以上房的房產,每個房間 征稅1美元。從美國建國到1913年,美國48個州中已經有35個州 執行累進所得稅。
美國征收聯邦所得稅,從而確認累進稅,是1909年由共和黨總 統塔夫脫提出並推動的憲法第16修正案所認可,這一修正案在參議 院以77:0的支持通過。在該修正案開始執行的1913年,就確定所 得稅在收入3000美元稅率為1%,收入超過500000美元最高稅率為 7%。
可以看到,從美國開始征收所得稅的第一天起,就不是收人頭 稅,也不是按照單一稅率收稅,而是確立累進稅的原則。在隨後1915 年發生的“布拉西伯訴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案”中,累進稅被聯邦最 高法院所支持,這就從司法層面終結了美國聯邦累進稅的正當性論 爭。正如研究美國所得稅歷史的專家羅伯特 ·斯坦利所說:“布拉西 伯案中的最高法院意見沒有給質疑美國聯邦累進所得稅傳統的爭論 留下任何空間。”[9]
在美國,在憲法和司法層面已經不再爭論的情況下,在學術上, 對累進稅的論證,主要有兩個原則,這就是受益原則和能力原則。
先看“受益原則”。
按照“受益原則”,征收累進稅的理由在於:
第一,如果政府征稅是用於治安、司法、國防的話,富人從中受 益更多,窮人的打狗棍和富人的豪宅豪車相比,保護後者的花費要多 得多,窮人對財產保護要求更少,窮人對國防的需求也比富人小很 多,甚至沒有需求。
第二,由於富人比窮人賺到更多的那些錢,更依賴整個社會合作 與協同,因而,在分擔社會公共費用的時候,就應該對富人多賺的這 部分錢征收更多的稅。
第三,實證數據表明,在經濟增長中富人得到了更多好處,經濟 衰退時富人損失更小,這顯然並不是富人努力的結果。2009年克拉 克獎獲得者、經濟學家賽斯 (Emmanuel Saez) 研究表明:最高收入 人群,在收入增長時,取得了所有增長的60%,而危機到來時,卻沒 有產生相匹配的損失。 一項研究表明,在2008年之後的經濟覆蘇中, 富人取得了整個收入增長的121%,這意味著99%的人群收入出現了 降低。以上研究在2020年的新冠疫情期間,得到了更多驗證 2020 年3月18日到9月15日,美國新冠疫情下超6000萬美國人失業, 中產家庭和低收入家庭的收入下降了30%,而643位億萬富豪的資產 卻增加了8450億。
所以,從亞當斯密開始,“收入越多,受益越大,應該繳稅越多” 的受益原則就被用於論證累進稅的正當性。
再看“能力原則 ”。
“能力原則”則更早被用於論證累進稅的正當性。古希臘亞里士 多德就提出“擁有量多的付稅多,擁有量少的付稅少”。在世界上絕 大多數國家,能力更高的人被認為應該承擔更大的責任。2011年, 美國富豪巴菲特提供自己2010年收入和納稅額資料,以證明對富人 征稅偏少,雖然對富人征收累進稅,但是他的實際稅率只有17.3%。 2015-2016年兩年,億萬富翁川普每年納稅僅僅750美元。比爾蓋茨 認為應該向富人多征稅,來幫助世界上的窮人擺脫貧困。2020年, 來自美國和其他6個國家的80多位富翁呼籲對富人多征稅,他們希望政府“向我們征稅”,以籌集資金抗擊新冠病毒疫情。
當然,也有反對以上兩個原則的聲音,比如哈耶克,這種爭論在 學術界一直零星發生。
但是,在民主國家,即使在更加保守的美國政治行動中,也沒有 黨派會提出反累進稅這樣極端的競選綱領或議案,左和右的爭論更 多體現在加稅或減稅的議題上,而且,即使減稅計劃,也不是為了消 除所謂“民主的暴政”,也不是認為不應該向富人征稅更高的稅收, 更不是認為向富人征收更多的稅是侵犯了富人的財產權和自由,而 是基於稅收效應和經濟增長的考慮。
人們熟悉的“拉弗曲線”表明,當稅率從0開始提高時,政府稅 收增長,當稅率越來越高時,稅收會出現一個轉折點,隨稅率的進一 步提高而減少,稅率從0-100%,稅收總額從零回歸到零。這樣,稅 率就不能無限提高,而是要保持在一個合理的區間,否則政府收不到 稅。廣受保守派讚譽的里根時期的減稅計劃,就是由提出“拉弗曲 線”的經濟學家拉弗作為總統經濟顧問推行的。在2016年和2017年 稅收改革計劃中,川普提出將七級累進稅合並為三級累進稅,將最高 邊際稅率降為35%,通過減稅來刺激經濟增長,增加就業機會。川普 減稅的理由都是功利性的,而不是因為反對通過累進稅搶富人的錢。
在美國政黨輪替下,雖然最高邊際稅率經常變來變去,但是,按 照收入水平高低征收累進稅,富人承擔更多稅負的原則一直沒有變 化。所有的政黨都支持累進稅,所有的政黨、政治家,包括川普,甚 至更右的政治家都沒有提出,也不會提出這種反對累進稅的主張,這 種主張在現實中,沒有討論的價值。王建勳認為:“今天美國兩黨的 沖突以及社會的撕裂,不是共和黨太右了,而是民主黨太左了。”
[10]如果按照王建勳的觀點,以是否支持征收累進稅作為參照系來 看,不但民主黨左,共和黨也左,川普也左了。可見,這種反累進稅 的主張右到何種程度。
三 、反對將稅收用於社會保障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王建勳反對將稅收用於社會保障,並且反對建立任何形式的社會保障,包括最低保障。他說:
“作為力倡個人自由的古典自由主義者,應當拒絕任何意義上 的社會保障,因為這根本不是國家的正當職能。古典自由主義者應當 回歸諾齊克的‘最小國家’,只賦予政府保護個人自由和權利的職能, 救濟和慈善事務應當留給市場和公民社會。”[11]
然而,世界上所有國家在社會保障上的歷史演進、政策、法律, 都與王建勳的主張相反。
從1601年英國《濟貧法》頒布開始計,社會保障制度至今已500 余年了,這意味著,在古典自由主義代表人物洛克出生前31年,由政府征收濟貧稅提供的以救濟為目標的社會保障制度已經開始啟動 了,並伴隨了整個古典自由主義時期,隨著工業革命和現代文明的興 起而建立起來。
早期,社會保障是不可想象的。在全世界幾乎所有的文明中,早 期對於失去勞動能力的人群,如殘障人士、老年人、兒童、疾病患者 等等,要麽自生自滅。要麽通過家庭供養,家族、鄰里、教會的慈善 和互助的方式進行救助。時至今日,在中國和世界一些地區的人們, 仍然認為失去勞動能力的老年人養老問題,自然而然地應該由其子 女負擔而不是由政府負擔。特別是,在農業文明時期,人人有工作, 沒有失業,奮力勞作尚且食不果腹,不可想象有勞動能力的人居然需 要救濟,失業者會被視為“壞人”。英國1495年法令規定,對於有 勞動能力且身體健壯的流浪漢和涉嫌人員,先抓起來關三天三夜再 說,然後趕出城市,再次抓起來則關六天六夜。在1601年的《濟貧 法》中,在濟貧的同時,對懶惰不值得救助的窮人,規定用嚴酷的手 段進行懲罰。對凡能工作而不工作者, 一律處以嚴刑,包括死刑。
後來人們發現,人類在創造出有史以來空前繁榮,物質財富增長 了數千倍數萬倍的同時,也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麻煩:
失業。今天,失業已經成為文明社會的常態,伴隨在各國的經濟 活動當中。比如,2017年各國失業率中,日本2.8,加拿大6.3,美 國4.4,法國9.4,德國3.8,英國4.4。這意味著即使發達國家,失 業人口常年維持在數十萬、數百萬人。
貧困。世界銀行估計,2020年,全世界貧困人口達34億。即使 在發達國家,各國貧困人口占比常年在10%左右,其中美國常年貧困 人口4000多萬,占總人口的15%左右。
兩極分化。世界各國均存在著不同程度的收入和財富兩極分化 現象。2013年,美國最富有的1%人口占有了全國40%的財富,而80% 人口僅擁有大約7%的財富,這1%人口與中產階級之間的平均財富差 距超過20倍以上。雖然有人認為這種現象理所當然,十分合理,但 是,由此引起了諸多社會矛盾和問題,也是不爭的事實。
老齡化。1800年前後,全球人口平均預期壽命不到30歲,老年 人占比很低。以後,老齡人口快速增長。2015年,全球有6.17億人 口年齡在65歲以上,到2050年全球將有16億老年人,屆時將有94 個國家的老齡化人口占比超過21%,其中有39個國家的老齡化比例 達28%以上。
經濟危機和災難。 一百多年來,每過若幹年,就會出現不同程度 的經濟危機,其中1929年的“經濟大蕭條”、2008年的“次債危 機”、2020年的新冠疫情最為嚴重。危機之下,經濟蕭條、企業破 產、工人失業、貧困人口猛增、社會動蕩。1933年,1.2億人口的美 國,卻有近4000萬人口失業;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兩個月後,美 國失業人口超過了4000萬,失業率高達16%。
人類作為共同體,在空前繁榮之時,不能面對社會中不幸者的這 些困難和痛苦而無動於衷,而慈善和市場卻遠遠不能滿足為不幸者 提供救助和希望的需求,這就需要政府站出來,通過稅收和轉移支付,為他們提供救助和保障。這一點,連哈耶克也說:“沒有理由認 為在一個達到了像我們這樣的普遍富裕水平的社會中,不應向所有 人保證提供第一種保障,而勿需危及普遍的自由。”[12]
為了應對這些與文明相伴的麻煩,在過去幾百年里,人類開始了 建立社會保障制度之路。
1601年,英國伊麗莎白濟貧法,標志著社會保障制度開始建立。 1663年,北美紐約殖民地頒布濟貧法。
1795年,英國實行斯賓漢姆法,按照家庭人口、物價與工資水 平確定救濟標準。
1847年,瑞典頒布濟貧法。
1880年,英國實行雇主責任法,對受傷雇員提供賠償。
1884年,德國實行疾病保險制度,標志社會保險制度開始建立。 1885年,德國實行工傷保險制度。
1889年,德國實行養老保險制度。
1902年,美國馬里蘭州制定第一個工傷保險法。
1905年,英國頒布失業工人法;法國實行失業保險制度。
1935年,美國頒布社會保障法。
1948年,英國宣布建成福利國家。
1956年,美國通過社會保障法修正案,再次擴大社會保障法適 用範圍。
1958年,日本頒布國民健康法。
1996年,中國建立社會保障制度。
可以看到,早在“二戰”以前,發達國家都建立起了包括社會救 濟和社會保險在內的基本社會保障制度。上世紀70年代以前,發達 國家的社會保障制度已經相當完善,其中部分國家甚至建立起“從搖 籃到墳墓”的“福利國家”。中國也在1992提出,1996年建立社會 保障制度。
在美國,20世紀初,美國已經逐步發展成為一個工業化國家, 社會空前繁榮,柯立芝總統自豪地宣稱:“美國人已經達到了人類歷 史上罕見的幸福境界”。同時,世界其他國家發生的貧困、失業、老 齡化等等,在美國也大量出現了。“促進公共福利”,早被正式寫進 了1787年《美利堅合眾國憲法》,它規定:“國會有權課征直接稅、 關稅、輸入稅和貨物稅,以償付國債,提供美利堅合眾國共同防務和 公共福利。”但是,直到1935年之前,聯邦政府也沒有一個統一的 社會保障計劃。1935年,美國國會兩院均高票通過《社會保障法》 並經總統簽署生效,1937年最高法院確定《社會保障法》符合憲法, 美國社會保障制度最終建立。
美國社會保障制度的建立,完全是由於1929年開始的經濟“經 濟大蕭條”所致,沒有“經濟大蕭條”帶來的失業、貧困、貧富兩極 分化和社會沖突加劇,美國人是無法接受社會保障制度的。在美國傳統上,個人主義占統治地位,個人奮鬥,個人負責,今天衣杉襤褸,明天可以家財萬貫,失敗者不是笨蛋,就是混蛋,不值得救助,特別是 不值得用納稅人的錢救助。對政府的觀念是“最好的政府是管得最少 的政府”,政府管好治安、司法、國防就行了,其他閒事少管。這些 觀念,在“經濟大蕭條”面前被打破了 無論是辛勤工作的工人, 還是衣食無憂的中產,甚至腰纏萬貫的富翁,都在一夜之間成為倒黴 蛋,衣食無著,甚至徘徊街頭。美國人開始意識到,這種個人無力應 對的不幸,並非個人懶惰或無能,慈善機構和互助也是杯水車薪,這 時候,政府應該站出來,承擔責任,保障公民“免於匱乏的自由”, 這既是美國1787年憲法所確定的原則,也是人們之所以建立政府的 理由。如果建立政府的初衷,保守在小國寡民、田園牧歌式的時代或 想象之中,抱殘守缺,不能與時俱進,就與人類良知和自由背道而 馳。
美國1935年《社會保障法》,在建立最低社會保障上邁出了實 質性一步—— “它為貧窮和無助的人提供幫助,同時並沒有威脅個人 的自由與尊嚴。該法使貧窮不再被看作是個人無能的問題,而被看成 是一個基本的社會經濟問題,是需要整個社會來處理的問題,因而需 要一個全國範圍的社會保障制度。20世紀以來,美國人第一次接受這 一觀點:即大多數人有權利接受公共福利。”[13]
今天的世界,社會保障已經成為文明的標配,成為所有國家政府 的基本職責,毫無例外。連世界上最不發達的國家,也建立了最基本 的社會保障制度。比如,2005年非洲國家埃塞爾比亞人均GDP 僅 有 121美元,即便如此,該國在1985年以前,社會保障支出占GDP 比 重已達3.5%。據1996年數據,全世界所有國家平均社會保障支出占 GDP 比重為14.5%。所有的發達國家,包括美國在內,都把一半以 上的財政支出用於社會保障方面。沒有任何社會保障,任由國民自生 自滅的國家,被視為“失敗國家”。
在文明社會,天下應該有免費的午餐,這就是由政府提供的針對 生活不幸者的救濟和最低保障,幫助他們度過難關,使他們能夠看到 生活的希望,而不是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四 、財政赤字是社會福利“惹的禍”?
反對社會福利的觀點,還有一個理由:搞社會福利使政府入不敷 出,負擔沈重,債台高築,經濟停滯不前。一句話,巨額財政赤字就 是搞社會福利“惹的禍”。王建勳說:
“聯邦政府一半多的錢都花在醫保、社保上。喜歡福利國家、喜 歡社保的人說,這不是挺好的嗎?但是別著急,你要提供這些保障的 話,沒有足夠的錢怎麽辦呢?現在聯邦政府是通過財政赤字的方式 解決,欠很多債。”[14]
從實證數據看,這個觀點不能成立。
第一,政府財政赤字攀升與社會保障支出水平沒有相關性以美國為例,從1980年以來的40年中,美國社會保障支出水 平(社會保障支出占GDP 比重)長期在13%-15%之間波動。1980年 代開始,里根政府對美國社會保障制度做了轉折性改革,即使如此, 里根時期的社會保障支出水平也在13%以上。克林頓時期社會保障支 出水平最高攀升到15.5%,然後降到1998年的14.5%。小布什時期 的2005年,社會保障支出水平12%。川普時期的2020年,社會保障 水平13.4%。在這40年中,美國社會保障支出占財政支出的比重一 直在53-60%之間波動,沒有大幅度增減。然而,1981年以來,美國 聯邦政府財政赤字總額從7894億美元,攀升到2020年的210190億 美元,上漲了26.6倍,超過了GDP 總額。其中,在財政赤字大幅 上漲的里根時期、小布什時期、奧巴馬時期和川普時期,社會保障支 出占GDP 的比重沒有上漲。比如,里根1981年就職時美國社會保 障支出占GDP比重為13.3%,去職後的1990年為13.4%,而同期的 聯邦政府財政赤字從7894億美元上升到21907億美元,上升2.8倍。 克林頓時期,美國社會保障支出水平上升到15%的水平,但政府財政 赤字的增長幅度卻大幅度下降,並且在2000年克林頓卸任當年出現了2370億美元的財政盈余。
第二,與西方傳統民主國家相比,美國社會保障支出水平最低, 財政赤字最高。
在西方傳統民主國家中,1980年以來,社會保障支出占GDP 的 比重,法國在21%-30%;德國在23%-28%;英國在18%-23%。而同期 美國的社會保障支出水平一直徘徊在在13%-15%的區間,只有西方傳 統民主國家水平的一半左右,社會保障支出水平最低。
但是,美國財政赤字卻是西方傳統民主國家中最高的,2020年 財政赤字已超過GDP 總額。與之相比,英國的社會保障支出水平是 美國的1.5倍,2020年財政赤字達GDP 的95%左右,略低於美國。 德國的社會保障支出一直比較高,相當於美國的1.8倍,而財政赤 字卻遠低於美國,在2010年達到占GDP 比重56%的峰值後,開始下 降,2014年後連續5年保持財政盈余。以美國如此之低的社會保障 支出水平,卻形成了如此之高的巨額財政赤字,很難說是社會保障 “惹的禍”。
第三,在美國社會保障支出中,可增減的項目很少。
為什麽近40年來美國社會保障支出水平比較穩定,無論民主黨 還是共和黨執政, 一直在13%-15%的範圍內小幅度波動?一方面,由 於美國傳統的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價值觀,任何企圖建立歐洲式的 “福利國家”或“福利社會”的努力,都會遭到狙擊。奧巴馬希望覆 蓋剩余15%左右沒有任何醫療保險的人群的“奧巴馬醫保計劃”,在 多年的努力下仍遭遇挫折。這說明,“全民醫保”已經成為美國社會 保障制度中難以突破的天花板。
一半社會保障支出,並不占用一般財政支出,與財政赤字無關。
在社會保障項目中,OASDI、 失業援助、Medicare住院部分是用社會 保險收入支付,也就是主要來自個人和雇主繳費,並不占用一般財政 支出。這三部分合計占社會保障支出比重為49.26%。以老年、遺屬 和傷殘者保險 (OASDI)為例,這是由政府強制提供的,為符合條件 的老年、傷殘、受傷幸存勞動者和依靠他們生活的家屬按月提供的生 活保障金,資金來源是雇員和雇主共同繳納的工薪稅,這筆資金與一 般財政收入隔離,設立專用賬戶,專款專用。除這三部分外,Medicare 中的補充醫療保險項目的25%資金,Medicare 中的處方藥品保險項 目,工人賠償計劃(相當於中國的工傷保險)中大部分資金來自於雇 主繳費。加上這些,屬於社會保險收入支付的社會保障費用占社會保 障支出總額的55%,(歐盟成員國2009年平均58.9%),相當於公共 財政支出的33%。
這意味著,美國的社會保障支出統計中,有55%左右是本來就不 是政府的錢,專款專用,並不占用聯邦政府的一般財政預算,與政府 財政赤字無關,無論何種政治派別執政,很難對這一塊動手腳。或 者,在老齡化日趨嚴重的今天,這部分只可能增加,不可能消減,消 減也無助於消減財政赤字。
另一半,幾乎是“剛性支出”。
剩下占社會保障支出總額中45%的部分,是由聯邦政府一般財政 支付的,要壓縮聯邦財政支出,消減財政赤字,只能在這一塊動手 腳。實際上,美國民主黨和共和黨之間在增減社會福利上的交鋒,主 要就是聚焦在由聯邦政府一般財政支出支付的這些社會福利項目上 的。然而,要從這些項目上消減開支談何容易。
一是這些項目支出占比有限,即使消減20%也無濟於事。以川普 政府的2020財政預算為例,川普政府在新冠疫情之前所做的2020 年財政預算,聯邦政府支出總額為4.746萬億美元,預計2020年財 政年度收入將是3.645萬億美元,這意味著2020年度預算赤字大約 在1.1萬億美元。在川普的預算中,社會保障支出在2020財年將達到2.841萬億。按照45%計算,用一般財政預算支付的社會保障支出 為1.28萬億,即使能夠消減20%,也僅僅消減預算赤字約2500億美 元,還有8600億的財政赤字。這意味著,造成財政赤字的主要原因 並非社會保障支出的增加,消減社會保障支出也無法改變巨額赤字 不斷攀升的事實。
更何況,在這些由一般財政支付的社會保障項目上,兩黨之間已 經鬥法多年,每一個項目都被反覆爭奪無數次了。對民主黨來說,能 加的已經加得差不多了,對共和黨來說,能減的也減的差不多了,雙 方能讓步的空間十分有限。以貧困家庭臨時援助項目(TANF) 為例。 1935年的社會保障法就確定了無助兒童補助項目 (ADC),用於補 助父母一方失去勞動能力、死亡、離家出走或失業家庭的兒童,1994 年該項目支付援助220億美元。共和黨一直批評該項目支出過大, 鼓勵家庭破裂和非婚生育,助長福利依賴,加上聯邦政府和州政府、 地方政府在財政分擔和管理上的博弈,該項目調整為未成年兒童家 庭援助計劃 (AFDC), 在克林頓時期的1996年,又調整為貧困家 庭臨時援助計劃(TANF), 支付額略有下降,2005年,小布什時期 又增加到220億美元。
消減社會福利開支,無外乎消減福利項目、緊縮發放條件、改變 籌資方式等辦法。從1935年美國建立社會保障則制度以來,特別是 里根時期開始消減社會福利開始,各種辦法,從發放現金改為購買服 務、延遲退休年齡、降低養老金替代率、縮短領取救濟金時限,減少 領取人員範圍,能想的辦法都想了,成效不大。
從上表中還看到,由一般預算支出的社會保障項目中支出最大 的項目是“醫療照顧計劃”(Medicaid)和“醫療援助計劃”(Medicare) 中的“補充醫療保險項目”(其中75%支出來自一般預算),兩項加 起來,幾乎占社會保障支出總額的20%。然而,由於美國醫療費奇貴, 人均醫療保健費近8000美元,是經合組織國家的一倍還多,這兩個 項目的支出很難消減。
從以上幾方面看出,將出現巨額財政赤字的主要成因,歸罪於社 會保障支出,是不能成立的。如果說一些傳統民主國家建立的“福利 國家”或“福利社會”,會帶來巨大財政支出壓力並形成巨額赤字的話,美國如此低的社會保障支出水平,是不應該有財政赤字之憂的, 這一事實表明,起碼在美國,財政赤字與社會保障支出關系不大。事 實上,許多研究者指出,美國的巨額財政赤字與其經濟放緩,全球化 帶來的稅源損失,富人稅收負擔過輕,以及不斷遭遇的經濟危機和公 共災難有關。
結 語
從以上討論可以看到,極右翼反對社會福利的邏輯 從反稅 收到反對累進稅,再到反對將稅收用於社會保障,進而將巨額財政赤 字歸罪於社會保障,是沒有依據的,均不成立。
可以發現,近年來華人思想界的反福利思潮不僅僅是反福利,已 經形成一套反稅收、反累進稅、反福利、反民主的邏輯。遺憾的是, 這套邏輯以一些自由至上的原則為教條,以自由至上的社會想象為 理想,對現實中的自由、民主和社會福利所做的批評,嚴重脫離西方 社會當下面臨的挑戰和政治議題。即使對美國的極右翼,反對累進 稅,反對最低保障,反對“多數人的暴政”等議題,也是沒有任何價 值的,卻被華人思想界一些人討論得不亦樂乎。在中國,這種反稅 收、反福利、反民主的聲音,更是離題萬里,更像是對當下現實無可 奈何之下,去構築一個精神上自言自語的“烏托邦”。
(本書首發,2021/5/21完稿)
民主制度下社會福利只會越來越高嗎?
章 哲
近年來,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民主制度的一個根本性缺陷或弊 端是,由於民主制度下的福利競賽,社會福利保障水平只會被越推越 高,總有一天不堪重負,社會崩潰。
在這種觀點看來,民主制度下的絕大多數公民,會認為增加社會 保障是增加社會基本權利,消減社會保障給付相當於消減部分社會 權利。一項社會福利一旦給付,人們把它作為自己的勞動成果加以捍 衛,極力反對消減。另外,民主制度是多數決,少數人服從多數人, 由於主張增加社會福利、擴張社會保障是“吸引人”的,受大多數人 歡迎的;相反,消減社會福利,收縮社會保障則是不受人歡迎的,“令 人憤怒”的。在民主選舉中,出於趨利避害的考慮,參加競選的各政 黨或者在福利上競相許願,展開福利競賽,以便收買選民,或者由於 擔心失去選舉而不敢堅決反對,長此以往,社會福利日趨剛性,只能 增,不能減,只能多,不能少,只能高,不能低。支持這種觀點的人 士,列舉了許多數據和事實:比如, 一百多年來,民主國家社會福利 保障項目越來越多、水平越來越高,呈不斷上升趨勢;民主國家稅收 越來越重,個別國家稅負占GDP 比重達60%以上,政府財政不堪重 負、寅吃卯糧,形成巨額赤字,有的民主國家赤字已達GDP 的300% 以上。並且,在民主國家,任何消減福利的政策,都會引起抗議、罷 工、騷亂,執政黨垮台、政府難產,甚至社會動蕩、經濟停滯、資本 外逃、失業率高企,社會在兩難的泥潭越陷越深等等,最後,民主制 度必然因不能支撐不斷膨脹的社會福利保障而完結。
本文認為,這種觀點是不能成立的,論據如下:
第一,從實證看,民主體制下社會福利並非只高不低,而是有高 有低,可高可低。
第二,不同的民主國家,其社會福利水平差異顯著,沒有出現由 於選舉帶來的福利趨同性。
第三,這種觀點不能解釋:在民主國家,主張消減福利的政黨為 什麽能上台,緊縮福利的法案為什麽能通過?
第四,這種觀點不能解釋:左派政黨為什麽也會消減福利,力度 甚至超過右派政黨?
一、從實證看,民主體制下社會福利水平並非只高不 低,而是有高有低,可高可低在建立社會保障制度之前,西方傳統上一直由教會和民間慈善 機構提供救濟,東方國家則是由家族、鄉紳和村社提供救濟,各國政 府在社會保障方面的支出很少,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除非出現重大災 難,才可能發生大的支出。從建立濟貧制度開始,幾百年來,民主國 家的社會保障支出水平逐步提高,今天平均達到20%左右的水平。
從長周期看,即從各國社會保障制度建立至今,世界上所有國 家,特別是民主國家的社會福利水平,準確地說是社會保障支出水平 (社會保障支出占GDP 的比重,或者社會保障支出占財政支出的比 重)都呈不斷攀升趨勢。這個趨勢,常常被作為民主制度下社會福利 只會越來越高的有力證據。
但是,即使從1601年英國濟貧制度開始計算,社會保障制度才 400多年,如果分階段看的話,就會發現,在不同時期,民主國家的 社會保障支出水平是不同的。
第一階段:建立期。二戰以前,是社會保障制度初步建立時期, 該時期民主國家社會保障支出水平普遍在10%以下,且增長緩慢。
第二階段:完善期。二戰以後到20世紀80年代,是社會保障 制度完善時期,該時期民主國家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快速增長,社會保 障項目日趨完善,有的國家甚至建立了“從搖籃到墳墓”的多層次、全覆蓋的“福利國家”。
第三階段:調整期。20世紀80年代後期至今,民主國家社會保 障支出水平增長平穩甚至下降或者有升有降,社會保障項目也開始 有增有減甚至只減不增,社會保障制度普遍進入調整時期。
在二戰後到上世紀80年代,西方國家經濟進入長達20多年的 高速增長期,與之相應,民主國家社會保障支出水平也水漲船高,呈 快速增長態勢。西方國家普遍在上世紀60年代末進入,80年代初走 出中等收入階段,期間GDP 年均增長6%以上,部分年份高達10%。 在經濟高速增長背景下,中等收入期間,西方國家的社會保障支出水 平平均增長了46%。提高幅度最大的是瑞典125%,其次是日本108%, 提高幅度最小的是德國僅12.5%。
亞洲新興國家在上世紀60-80年代經濟起飛時期,在年均經濟 增長8-12%的同時,社會保障支出水平也幾乎同比增長。日本的社會 保障支出水平從1960年的5.8%增長到1980年的10.2%,韓國則從 1990年的3.1%增長到2001年的6.1%。中國台灣地區則從1993年的 1.8%增長到2010年的4.1%。
2.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大多數民主國家的社會保障支出水 平達到歷史最高點,部分國家在2010後達到歷史最高點,然後開始 下降或者在小區間徘徊。其中:
加拿大:二戰後快速增長,1995年達到歷史最高點19.6%,然 後緩慢回落到2001年的17.8%。
法 國:二戰後快速增長,1995年達到歷史最高點29.2%,然 後回落到2001年的28.5%。2014年又上升到歷史新高34.3%,2017 年又下降到31.7%。
德 國:二戰後快速增長,1995年達到歷史高點27.5%,然後 長期保持平穩,略降。2014年又創歷史新高29.1%,近年來又下降到 27%左右。
瑞 典:二戰後快速增長,1995年達到歷史高點33%,然後下 降到2001年的28.9%,降幅最大。之後在30%以下徘徊,2014年為 29.6%。
英 國:二戰後快速增長,1995年達到歷史高點23%,然後下 降到2001年的21.8%。2014年上升到歷史新高27.4%,之後下降到 22%左右。
美 國:1935年以後一直呈快速增長態勢,1995年達到歷史高 點15.5%,然後下降到2001年的14.8%,並長期徘徊在15%左右。
如果以近30年(1990-2020年)為區間評估民主國家社會保障支出水平的話,會發現總體呈現穩中有降趨勢,長期以來不斷增長的 勢頭被遏制。這說明所謂民主制度下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只能不斷攀 升的觀點不符合事實,並非鐵律。
其實,早在上世紀70年代,這種消減社會福利項目,遏制社會 福利水平的努力,在有的民主國家已經出現了。1975-1976年,英國 政府的住房福利開支下降了11.7%,1976-1977年下降了1%,1977- 1978年繼續下降了9.4%[1]。加拿大在1978年到2003年的25年中 社會保障支出占政府總支出的比重,變化並不明顯,一直保持在50% 左右的水平[2]。
二 、不同的民主國家之間,社會福利水平差異顯著, 沒有出現由於選舉帶來的福利趨同性如果按照民主制度下福利水平會越來越高的觀點,應該推論出 所有的民主國家,其社會福利水平不但越來越高,而且相互間差異會 越來越小,最後出現社會福利水平趨同的現象。然而,事實是,歐洲、 美國、拉美和亞洲,不同的民主國家之間,社會福利水平差異巨大。
為了具有可比性,現將部分民主國家或地區,按照歐洲、拉美、 亞洲,以及美國分成四個組,比較這些國家在中等收入階段(人均 GDP 在3000-10000美元階段)末,即人均GDP 剛剛達到10000美 元時期的社會保障支出水平,見表3。
表3:歐洲、拉美、亞洲部分國家地區及美國人均10000美元時期社會保障支出水平
歐洲
拉美
亞洲
美國
法國 21.1
阿根廷6.3
韓國 6.1
13.3
德國23.0
巴西 6.7
新加坡 3.3
瑞典28.8
智利 6.4
中國台灣4.1
英國21.1
墨西哥8.1
馬來西亞3.3
取值說明:
1.歐美國家。歐洲國家走出中等收入階段年份為:法國1979年、德國1979年、美國1978年、瑞典1976年、英國1986年。為了方 便,法國、德國、美國、瑞典的社會保障水平取1980年數值,英國 取1985年數值。[3]
2.拉美國家。拉美國家走出中等收入階段年份為:智利2007年、 巴西2010年、墨西哥2010年、阿根廷2011年。由於拉美國家在中 等收入階段用時漫長,智利15年,巴西16年,墨西哥30年,阿根 廷37年,為了方便,智利取1996年數值,墨西哥取1995年數值, 巴西取2007年數值,阿根廷取1993年數值。[4]
3.亞洲國家和地區。亞洲國家和地區走出中等收入年份為:日本 1983年,韓國1995年,台灣1992年,馬來西亞2012年。為了方 便,日本取1985年數值;考慮到民主化過程,韓國取2001年數值, 台灣取2010年數值,馬來西亞取2002年數值。[5]
1).在具有可比性的中等收入階段,同樣是民主國家,歐洲傳統 民主國家、亞洲民主國家和地區、拉美民主國家、美國,在社會保障 支出水平上有著巨大的差異,其中:
歐洲組:最高。有代表性的四個國家(法國、德國、瑞典、英國),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均超過 21%,最高達28.8%。
美 國: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只有13.3%,僅為歐洲組平均值的 60%,不到歐洲最高水平的一半。之所以將美國單獨列出比較,是因 為美國社會保障制度和水平,有其獨特性,既不同於歐洲模式,也不 同於拉美和亞洲模式。
拉美組:拉美有代表性的四個國家(阿根廷、巴西、智利、墨西哥),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平均值 6.9%,僅為歐洲組平均值的三分之一強,僅為美國的一半左右。這里 可以看到,通常認為拉美國家經濟長期停滯不前,社會動蕩是因為這 些國家的社會福利水平過高,超過其經濟水平,從而掉入“中等收入 陷阱”的說法,並不成立,因為這些國家的福利水平,比起歐洲國家, 甚至比起美國的福利水平,也要低很多,為什麽歐洲國家、美國在更 高的福利水平下,沒有掉入“中等收入陷阱”?
亞洲組:亞洲有代表性的四個國家和地區(韓國、新加坡、台灣、馬來西亞)平均福利水平為4.2%, 在四個組中最低。歐洲組、美國、拉美組的福利水平分別是亞洲組的 5倍、3倍和1.6倍。日本在亞洲國家中有其特殊性,由於日本“脫亞入歐”較早,也是亞洲最早建立民主體制的國家之一,所以走出中 等收入階段時,福利水平達到11%,遠低於歐洲傳統民主國家,稍低 於美國,卻遠高於其他亞洲國家和地區。
以上四組的分析可以明看出,不同民主國家和地區的福利水平, 差距十分明顯,這種差異大到超過民主體制與專制體制之間的差別。
2).相同文化背景的國家,社會保障支出水平上更加趨同,差異 更小。
歐洲國家,有著相近的傳統和文化背景,因而在社會保障制度的 建立和發展上更加接近。事實上,歐洲所有民主國家(東歐轉型國家 除外)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均處於較高水平,比如,1990年,歐盟15 國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平均為20.2%[6]。
同樣,拉美民主國家之間的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差異,遠遠小於有 著與拉美國家不同文化背景的歐洲國家。
亞洲國家也是如此。亞洲國家在傳統上普遍保持很低的社會保 障水平,比如,1996年的社會保障支出水平,馬來西亞2.9%,印度 2.6%,泰國1.9%,印度尼西亞1.7%,新加坡3.3%[7],各國之間水 平十分接近。
3).不同文化背景和價值取向對社會保障水平影響巨大。
在社會保障方面,瑞典模式與美國模式通常被認為是兩種不同的社會保障體制,兩者的不同表現在:
一是瑞典模式被認為是典型的“福利國家”模式,在世界上最早 建立了覆蓋全民的養老和醫療保險制度,並形成了“從搖籃到墳墓” 完善的社會保障制度;而美國模式則被認為是典型的救助模式,美國 是西方國家中唯一沒有建立全民醫療保險制度的國家,也沒有完善 的社會福利,其社會保障制度的主要目標是救助社會中生活陷入困 境者。
二是從社會保障支出水平看,近三十年來,瑞典基本保持在30% 的水平,而美國基本保持在15%以下,兩種相差一倍。
如果按照“民主體制下社會福利只能越來越高”的觀點,瑞典和 美國作為老牌民主國家,分別經過200多年的民主選舉,在社會保障支出水平上應該趨同,就像歐洲民主國家在社會保障支出水平上的趨同一樣才對,可是,這兩個國家經過無數次的選舉和政黨輪替, 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始終保持明顯不同。這種不同,與兩個國家中不同 的文化傳統和主流價值觀有關。瑞典被公認被社會民主主義傳統的 國家,主流價值觀是自由、公正、團結。而美國,則被公認為個人主 義傳統的國家,主流價值觀是自由、機會均等、個人奮鬥。不同的文 化傳統和價值觀,對社會保障支出水平的影響,超過了民主制度本身 的影響。
三、消減福利的政黨為什麽能上台,緊縮福利的法案 為什麽能通過按照“民主體制就是福利競賽”的觀點,很難解釋這樣的現象: 主張消減福利的政黨為什麽會在選舉中獲勝?緊縮福利的法案為什 麽能在議會中投票通過?
1979年,以撒切爾夫人為首的英國保守黨在選舉中獲勝,上 台執政。英國是世界上最早建立濟貧制度的國家,到1980年,英國 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已經達到17.9%,並且以年均3%以上的增幅增加, 形成了覆蓋全民的養老保險制度和醫療保險制度,以及低收入者住 房和住房補貼、低收入家庭收入補貼、兒童福利、社會救助、單親家 庭援助、失業援助等項目,也形成了龐大的福利利益群體。在競選 中,撒切爾夫人明確提出,社會保障不僅是國家的責任,而是個人與 國家共同的責任,政府不會創造財富,每一分錢都是老百姓創造的而 不是政府創造的,新的社會保障制度應該選擇一種與以往40年全然 不同的發展方向,這就是應該賦予個人在社會保障中更大的獨立性 與責任感。[8]
在競選前和執政後,撒切爾夫人提出並推行了許多旨在降低社 會保障水平,消減社會保障項目的政策和法案。比如:
直接降低一些社會保障項目的津貼標準。比如罷工工人家庭的 補貼每周減少12磅,針對病人、失業者以及失去工作能力者的短期 津貼在1980年~1981年度減少5%。
1982年1月,保守黨政府決定取消與收入相聯系的疾病與失業短期津貼。
1986年,英國又頒布社會保障法,降低了養老金津貼水平,並 把與收入相聯系的養老金建立在養老金領取人一生的平均收入水平 上,而不是20年最好收入的水平上。
改變英國社會保障制度中的普遍性原則,實行選擇性原則,強調 個人的責任與義務。“英國在1986年社會保障法規定,新的收入補 貼的發放僅僅限於有子女及喪失工作能力的家庭,而不是所有收入 低於規定標準的家庭。‘額外資助’也不再對所有收入低於最低生活 標準者發放。”[9]積極推行部分社會保障項目的私營化,等等。
以上政策的推行,使“英國社會保障支出的增長率從1979年的 5.4%下降到1991年的3%,社會支出的增長率從1.8%下降到1. 1%, 社會支出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例從43%下降到40%。”[10]
撒切爾夫人激進的福利消減政策,觸動了社會中許多選民的既 得利益,按照“民主體制就是福利競賽”的觀點,撒切爾夫人應該在 大選中慘敗才對,事實上,撒切爾夫人在提出並堅決推行這些政策 中,連續三次贏得大選,連續執政近12年。
另一個案例是美國總統里根的當選。里根對大政府,對社會福利 的抨擊和反對眾所周知。里根認為,美國經濟陷入嚴重危機之中,按 照老辦法又不能解決問題,尤其不能依靠政府來解決問題,因為政府 本身就是需要解決的問題。依靠政府,人們得到的只是“新政”“偉 大社會”以及產生一個拿走45%國民財富的政府[11]。必須減輕社會 福利領取者對於福利本身的嚴重依賴性。
在里根政府推動通過的1983年社會保障法修正案中,包括削減 社會福利項目;增加社會保障稅;增加聯邦政府社會保障基金規模; 對老年遺屬和殘疾人年金領取者的過多收入征收所得稅,並歸入該 年金基金;提高社會保障津貼領取資格條件。
里根政府還采取在政府預算中直接減少社會福利支出的辦法來 推進其激進的社會福利改革。根據1981年的預算方案,用於提供公 共援助的開支減少128億美元,其中未成年人日托補貼等支出費用 減少1/5以上。1984年的公共援助開支減少了176億美元。聯邦政 府對各州政府的醫療援助補貼1982年和1983年各減少3%。1981年~1985年,對撫養有未成年人的家庭援助削減13%,兒童營養補助費 減少20%,工作激勵項目費用削減33%。[12]此外,里根政府還多次 提高住院保險中個人應該承擔費用的比例,以達到有效控制醫療保 險支出的目的。
里根政府的這些措施,結束了1935年開始的美國社會保障擴張 政策和福利國家趨勢,使美國社會保障制度回歸到以社會救助為主, 強調個人責任,消減政府福利,發揮市場機制和由各州自主解決的道 路上。同時,這些競選綱領和政策也贏得了社會廣泛支持,幫助里根 贏得了1980年大選,並在1984年的連任選舉中,獲得525張選舉 人票,得票率達到創紀錄的97.58%。
在上世紀80-90年代,不僅是英國撒切爾夫人和美國里根,其 他民主國家中持“新自由主義”立場的右翼政府紛紛上台,各國普遍 掀起了一股消減福利的浪潮,通過這一浪潮,使得這些國家的社會福 利增長率逐步下降,社會福利總額的增長逐步減緩,持續百年的社會 福利不斷增長的趨勢出現拐點,開始下降。
德國:在世界上第一個建立社會保險制度的德國,也積極進行福 利私有化和市場化的嘗試,1988年頒布了《疾病保險體系結構改革 法》,明確要求醫療保險要引入競爭機制和激勵機制,增強個人在醫 療保險中的責任,提倡多樣化的醫療保險形式,將互助、風險共擔與 自我管理原則相結合。
法國:1979年《貝爾熱法案》獲得通過,該法案規定社會支出 超支部分由社會成員個人承擔;同年的布瑞安—希諾計劃提出:國家 與雇主應該直接參與疾病、死亡、工傷事故、失業與生育保險制度的 管理,疾病保險需減少部分優先權,家庭補貼應該稅收化,養老保險 應向互助形式發展[13]。
瑞典:“1983年頒布實施的瑞典保健法規定,各郡政府應該承 擔起規劃所有保健服務的主要責任,各郡政府可以通過個人協議確 定私人醫生每年擁有的病人數量,在沒有達成協議的情況下,接受醫 生的保健服務不能得到社會保險的資助,全部費用由病人自己承擔, 各郡也可以規範和控制私人醫療市場。”[14]
以消減社會福利為主要綱領的政黨成功當選,消減社會福利的法案紛紛通過,這種現象用“民主體制就是福利競賽”是解釋不通 的。
四、左派政黨為什麽也會消減福利
根據這種“民主體系就是福利競賽”的觀點,西方的左派政黨, 是依靠給底層民眾爭取更多社會福利而贏得選民支持的,他們只會 提出越來越多的福利政策以便迎合選民,絕不敢提出和倡導消減福 利,降低社會保障水平的政策和措施,否則將自廢武功,失去選票。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幾乎所有的民主國家中的左派政黨,都曾 經提出部分甚至全面消減社會福利的競選綱領和執政政策,有的左 派政黨力度甚至超過右翼政黨。
英國工黨:在1990-1997年梅傑領導的保守黨執政期間,英國 的社會保障支出水平沒有保持撒切爾夫人改革基礎上的下降趨勢, 反而從1990年的19.5%上升到1995年的23%。1997年,布萊爾領導 的工黨政府上台前後,提出了“第二代福利”為核心的福利改革主張,主要方向在於加強公民的責任意識,積極引入私人養老保險,從 結構上調整養老金制度,逐步與市場機制有機結合。“1998年,布 萊爾政府推行新的國民醫療保健計劃,目標是進一步減少醫療保健 服務覆蓋面,加大醫療保健服務的市場化比重。”[15]
在布萊爾“第三條道路”的福利改革下,英國社會保障支出又開 始下降,降低到21%,即1985年撒切爾夫人執政時期的水平。
德國社會民主黨:1998年,德國執政黨社會民主黨與綠黨發表 了聯合執政宣言《覺醒與革新:德國通向21世紀之路》,這一宣言 成為德國福利國家制度的改革主基調,其改革的基本原則是“通過促 進待遇享受和繳費義務在社會貧富、性別和代際之間進行公正的和 互助性的再分配;通過壓低失業率和社會保障結構性改革,鞏固社會 保障體制的財政穩定,實現弘揚社會公正、加速福利國家現代化的目 標。”[16]在“1999年的養老保險改革法案規定,用分等級的工作 能力下降養老金取代原來的無職業能力和無工作能力養老金,在一 般勞動力市場上只能每天工作3小時以下的養老金制度參加者,可以獲得全額工作能力下降養老金,只能工作3-6小時者,可以獲得 半額工作能力下降養老金,能夠工作6小時及以上者,不能領取工 作能力下降養老金。”[17]在2003年提出的“2010年議程”中,施 羅德政府大幅降低失業保險金發放時,將失業保險金降低到失業救 濟金的水平上;將養老金替代率(即養老金津貼標準與稅前工資所占 比例)從48%降低為40%,同時將養老金繳費率由19.5%上調為 22%[18]。
在施羅德時期,德國實現了基本消滅赤字,經濟增長,失業率下 降,社會保障支出水平不再上升。
與之對照的是,在科爾領導的右翼政黨基督教民主聯盟執政期 間,德國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從1985年的23.6%上升到1998年的 27.4%。
美國民主黨:1993年,美國民主黨總統克林頓提出“新誓約”, 強調社會福利必須工作要求相結合,“我們將結束大家都了解的那 種福利。我將一勞永逸地將我都要福利的惡劣名聲恢覆到一條簡單 而莊嚴的原則,不能讓一個能夠工作的人永遠依賴福利。我們仍然要 幫助那些不能自助的人,幫助那些需要受教育,訓練和撫養孩子的 人。但是如果能夠工作的人就必須工作。”[19]克林頓的這些觀點, 與右翼的里根、撒切爾異曲同工。
1996年,克林頓政府推動通過多項具有重要影響的社會福利法 案,這些法案內容包括:享有社會福利援助的時間為5年,並且必須 在2年內找到工作;18歲以下未婚母親必須在校或與成年人一起居 住才可以得到相關援助;在六年內將食品券開支削減240億美元; 沒有獲得美國公民資格的合法移民不能領取聯邦公共援助。這個法 案結束了美國社會保障中公共援助無期限的做法,成為美國社會保 障制度發展史上轉折性的法案,也被公認為超過共和黨社會保障制 度改革力度的重要法案。
推行這些消減福利法案及稅收改革計劃,克林頓不僅獲得連任, 而且使得里根時期形成的巨額財政赤字逐年下降,並從1998財年開始盈余。
結 語
保守派鼓吹的“民主制度下社會福利只會越來越高”說法 是不能成立的。
當經濟增長放緩,財政負擔加重,福利水平過高或 福利項目不適當時,民主制度下,社會很快進入社會福利調整期,而 不是越來越高,不可遏制。
不同文化、地域和價值觀的民主國家,社會福利水 平差異顯著,即使從上百年的長周期看,也沒有出現社會福利水平的 趨同性。
以消減社會福利為競選綱領的政黨能夠頻頻上台, 消減社會福利的法案能夠頻頻通過,證明民主制度具有足夠的自我 調節和矯正能力。
左翼政黨也會提出並推動消減社會福利的政策和 法案,而且力度可能超過右翼政黨,這說明一貫主張社會福利的左翼 政黨也有自我調整能力。
其實,在全世界範圍,即使在非民主體制下,在經濟高速增長 中,在一定時期內,社會福利也呈越來越高的趨勢。所以,從長周期 看,所謂社會福利越來越高的現象,只不過是在進入現代文明後,在 社會保障建立時期所表現出的一種暫時現象。民主制度下,社會福利 的增長和下降,都是可能的,民主制度既能增加福利以滿足民生之必 須,也具有自我矯正過高或不適當社會福利的能力。民主制度下的選 民,並不是某些論者想象中的“群氓”,只會為了福利,為了利益, 為了分錢而胡亂投票,誰給他們承諾的福利多就投誰的票,事實並非 如此。選民的利益、訴求、價值觀、文化傳統等等是多元的。選民不 僅關注眼前利益,還關注長遠利益。選民不僅會表達訴求,還懂得取 舍。在非民主體制下,社會福利可以被長期保持在一個很低或者很高 的水平,只有民主制度,才能夠在捍衛自由和提供社會福利之間維持 必要的平衡。
(本書首發,2021/5/22完稿)
中美社會福利之比較
兼論中國需要反對社會保障嗎?
章 哲
一 、問題的提出
在傳統西方國家中,美國是社會保障水平最低、社會福利最少、 政府責任最輕的國家。近30年來,美國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基本在15% 的範圍波動,而同期的其他西方國家社會保障支出水平普遍在21%以 上,有的國家甚至高達30%,美國還是西方國家中唯一沒有建立起全 民醫保的國家。
美國社會保障水平這麽低、項目這麽少,居然遭到了極右翼人士 (號稱保守主義、新自由主義、自由至上主義、古典自由主義、奧地 利經濟學派等人士)的強烈批評,被認為從羅斯福以來,特別是克林 頓、奧巴馬時期,大搞社會福利,偏離了崇尚個人奮鬥、自由放任的 初衷,快把美國搞成“社會主義”了。可以說,從全球公認的標準看, 美國社會保障水平如此之低,與其經濟發達程度和公民社會保障需 求極不相符,需要盡快提高,而在極右翼人士看來,美國的社會保障 已經太高太多了,需要反福利減福利。
有意思的是,在中國國內,一些持美式極右翼立場的人士,不僅 支持美國反福利減福利的政策、政黨、議題,而且旗幟鮮明地提出在 中國也要反福利減福利,捍衛自由和財產權,“避免出現民主國家那 種高稅收、高福利、劫富濟貧的弊端”,避免掉入“中等收入陷阱” 或“福利陷阱”,影響經濟發展等等。
本文擬通過比較中國與美國的社會保障制度,使人們看到:如果 說在“福利國家”提出反福利減福利主張是有一定合理性的話,那麽在美國這種低福利國家反福利減福利,就值得商榷了,進而,如果把 美國語境下的反福利減福利用於中國,則幹脆屬於無的放矢了。
幾點說明:
1.社會福利與社會保障
中國與西方的社會福利概念有所不同。在西方,社會福利概念 大,包括了社會保險、社會保障、福利津貼、社會救濟等等項目,社 會保障是社會福利體系的一部分。在中國,社會保障概念大, 一般包 括四項,即社會救助、社會保險、社會福利、社會優撫與安置,社會 福利是社會保障體系的一部分。為了避免理解上的混亂,本文把西方 的社會福利概念等同於中國的社會保障概念,社會保障即指西方意 義的社會福利,社會福利即指中國意義的社會保障。
2.比較項目
雖然,世界各國的社會保障制度各不相同,但大體可以分為兩個 部分,即社會救助部分和社會保險部分。
社會救助部分。個人不用花錢,用政府稅收所得,去幫助那些沒 有錢,失去工作能力或者生活無助的人,這就是社會救助。救助型的 社會保障,是任何一個社會保障體系的基本內容。 一個社會保障體 系,別的保障可以不搞,救助必須搞,我們可以把這部分稱為“雪中 送炭”。
中國的社會救助對象是無收入或者低收入人群,中國社會救助 包括新農保、城居保、城市低保、農村低保、醫療救助、社會優撫等 等。
美國的公共援助包括補充保障收入、醫療援助、貧困家庭援助、 食品券計劃。根據美國有關法律,公共援助的對象是貧困線以下家庭 或者公民個人,均屬救助性項目。
社會保險部分。這部分是為了防止未來生活所需或者不確定性, 或者為了更加體面的生活,個人、企業自願或在政府強制下的保障安 排。我們可以把這部分稱為“未雨綢繆”。中國社會保險有五項,分 別是養老保險、醫療保險、失業保險、工傷保險和生育保險。美國社 會保險包括“老年、遺屬和傷殘者保險”(OASDI) 、 失業保險和工人賠償項目,另外還有政府文職退休計劃。
當然,在一些“福利國家”,在以上兩個部分之外,還有一些為 了公民有尊嚴地生活而由政府提供的福利項目,屬於“錦上添花”部 分。由於中國和美國在這一部分上都極少,暫不做比較。
3.口徑
中美在社會保障的分類、指標、統計方法、數據發布方面,有一 定差異。除非特別說明,本文暫不考慮這些差異對比較的影響。
本文將從四個部分進行比較:
第一部分:社會保障支出水平
第二部分:社會救助
第三部分:社會保險
第四部分:社會保障制度形成
最後,在比較的基礎上,提出關於中國社會福利問題的觀點和主 張。
二 、社會保障支出水平比較
一個國家在社會保障上支出的多少,是其社會保障水平高低最 主要的體現。這方面,有兩個基本指標,一個是社會保障支出占GDP 比重,另一個是社會保障支出占政府財政支出的比重。在下文中,除 非特別說明,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僅指社會保障支出占GDP 的百分比。
中國:社會保障支出水平,1978年為0.52%,1978年以前數據 空缺;1998年為2.5%;2008年為6.35%;到2013年達到8.91%, 2018年為11.2%美國:社會保障支出水平,1980年為13.3%,1990年為13.4%, 2000年為14.8%,2005年為15.9%,2010年15.8%,2018年14.8%。
1.在1978年(改革元年),中國社會保障支出占 GDP 的比重 為0 . 52%,而美國幾乎同期的1980年,這 一 比重為13 . 3%,美國在 社會保障支出水平是中國的25倍。當然,由於中國計劃經濟時期的 統計口徑與今天的統計口徑有諸多不同(計劃經濟時期的單位福利 不計入社會保障支出),當年中美社會保障水平差距25倍之多的結 論有誇大之嫌。即使如此,考慮到中國1996年才開始建立社會保障 制度,“社會主義的”中國社會保障支出水平長期低於“資本主義” 的美國,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2. 目前看,中國與美國在社會保障支出水平上,仍然有一定差 距 。
從1935年到1980年的40多年的時間里,美國社會保障支出水 平持續增長,這一趨勢在1980年代里根時期發生改變,在此後的40 年中,美國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幾乎停止增長,長期在13- 15%左右小 幅度波動。
反觀中國,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增長 很快,在40多年里,社會保障支出占GDP 比重從1978年的0 . 52%, 提高到2018年的11 . 2%,增長近22倍。中國幾乎從0開始,逐步建立起“全覆蓋、保基本、多層次、可持續”的社會保障制度。近年來, 中國社會保障水平有持續快速增長的趨勢,其中,2018年社會保障 支出就增加了15.5%。
可以預計,按照目前中國的增速,在未來5-10年內中國社會保 障支出水平將達到美國當前的水平。預計美國的社會保障支出水平 繼續在15%上下浮動,很難有顯著變化。
3.有人擔心中國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增長過快,會掉入“中等收入 陷阱”,影響經濟發展,這一擔心是沒有依據的。
中等收入階段指人均GDP 在3000-10000美元的階段。美國於 1960年進入中等收入門檻,當年美國社會保障支出水平為10.3%; 1978年,美國走出中等收入階段,當年社會保障支出水平為13%。中 國於2008年進入中等收入階段,當年社會保障支出水平為6.35%, 僅為美國進入中等收入時的61%;中國2020年人均達到1000美元, 社會保障水平為12.8%,與美國走出中等收入時相當。
值得注意的是,在走入中等收入階段之前,西方主要發達國家 (法國、德國、日本、瑞典、英國、美國、加拿大)社會保障支出水 平平均已達12.7%,在走出中等收入階段時,這些國家的社會保障支 出水平平均18.5%,平均提高了46%。然而,這些國家在中等收入階 段的時間,都少於或等於美國。其中,日本走出中等收入階段僅用了 10年,期間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增長了108%。有論者認為,在中等收 入階段,社會保障支出的快速增長不僅不會影響經濟發展,相反,還 有一定的促進作用。
三、社會救助比較
無論中國還是美國,社會救助的項目繁多,各有不同,但是占支 出比重最大的兩個項目基本相近,即貧困救助和醫療援助,僅對這兩 項進行比較。
1. 貧困救助
針對貧困人口,中國的貧困救助有城鄉低保、農村五保、“新農保”“城居保”、臨時救助等;美國對貧困人口的生活援助有食品券 計劃、貧困家庭援助計劃、補充保障收入、住房援助、學生補助等。
中國:按照年均收入2300元標準,2014年我國農村貧困人口為 7017萬人,占農村人口的11%。當年農村“五保”供養530萬人,政 府支出190億元。農村“低保”覆蓋5200萬人,政府“低保”支出 870億元;2014年,中國城市“低保”1800多萬人,政府“低保” 支出720億元。
另外,中國為城鄉居民的養老分別建立了“城居保”(城鎮居民 養老保險)和“新農保”(農村居民養老保險),這兩類保險的資金 由中央、地方和個人分別出資,其中個人出資比例各地差異很大,全 國大部分省市以這份出資為主,為了方便,本文將帶有個人保險性質 的“城居保”和“新農保”歸入社會救助討論。2014年,城鄉居民 基本養老保險基金支出為1571 億元。城鎮住房補貼以戶均年補貼 3000元計,共計1300億元。
美國:美國常年貧困人口在4000萬,貧困率在15%左右。
食品券計劃(FSP)對貧困人口進行食品救助,2001年共有1700 萬人得到食品救助;補充保障收入(SSI)。 用來幫助收入極低的老年人、盲人和殘疾人士,並通過提供現金,滿足其對食物衣服和住所的最基本要求, 這項計劃甚至針對某些類型的外國人。2006年,美國共有720多萬 人接受了補充保障收入;貧困家庭援助計劃 (TANF)。 該計劃旨在幫助父母一方喪失勞動能力、死亡、長期離家出走和失業家庭里的孩子。1994年,該項 目覆蓋了500萬美國家庭和1/8的美國兒童,共援助220億美元, 由聯邦政府和州政府支付;住房保障計劃。美國常年有約1400萬家庭居住在公共住房或補 貼性住房,或受到低收入出租房屋的稅收豁免、開發商利息補貼,或 婦女、嬰兒、兒童住房補貼。2005年,美國住房補貼支出320億美 元,占公共財政的1.35%。
中國和美國比較看,2005年,美國在住房補貼、食品券、補充 保障收入、貧困家庭臨時援助、學生補助幾項總額達到1146億美元,占 GDP1.2%,占公共財政支出的6.35%。如果中國僅僅考慮對貧困 人口的生活救助,2014年,中國的“農村五保”“城鄉低保”“城 居保”“新農保”,及城鎮住房補貼合計3816億,約占2014年GDP的0.6%,占公共財政支出的3%。
由於美國近三十年貧困救助水平波動很小,所以,2005年美國 貧困救助數據與中國2014年貧困救助數據,具有可比性。另外,中 國和美國,都曾經出台消滅貧困的專項計劃,對貧困救助水平有暫時 的影響,本討論不予考慮。
從2014年看,中國日常貧困救助水平約為美國的50%。
2. 醫療援助
中國:主要喲三項醫療援助,即“醫療救助”(包括大病救助)、 “新農合”(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和城鎮居民醫療保險。2014年, 全國實施醫療救助9000多萬人次,支出醫療救助資金250億元。 2014年底全國參加“新農合”人口為7億,全國新農合基金支出2900 億元。2013年,城鎮居民基本醫療總支出6800億元。
美國:2006年,在奧巴馬醫療改革計劃之前,美國4700萬人未被任何醫療保險項目覆蓋,占人口15.8%。美國通過“醫療援助計劃” (Medicaid),為沒有能力參加商業醫療保險的低收入群體提供必要 的醫療援助,這個項目也是美國政府社會保障支出中最大的支出項 目。2006年,美國有4400萬人享受著政府為老年人和殘疾人提供的 優惠醫療保險,美國的醫療照顧計劃共支付了3195億美元的醫療費 用,人均援助醫療費用6800美元。
一是從籌資方式上看,美國的醫療援助是公共財政出資;中國醫 療援助中,“新農合”和城鎮居民醫療保險不完全屬於政府救助,而 是個人出資30-50%,帶有一定保險的性質。
二是從比重看,2006年美國“醫療援助計劃”開支占GDP1.02%, 占公共財政近5.37%;2014年,中國醫療援助額占GDP1.56%,占公 共財政7%。如果去掉“新農合”與城鎮居民醫療保險中個人繳費部 分,則占GDP0.5%左右,占公共財政的2.5%。
三是從相對水平上,2007年,美國人均醫療支出7000美元,政府為低收入人群醫療援助支出為人均6800美元,達到美國人均醫療 支出的97%。根據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李珍2015年的數 據,2013年城鎮居民醫療保險與“新農合”人均籌資水平為400元 和370元,分別占當年城鎮職工醫療保險籌資水平2500元的15.6% 和14.4%。
我們還可以用貧困線為基準作一比較。2011年美國貧困人口標 準是四口之家稅前年現金收入低於22314 美元,人均5578美元; 2011年中國農村(人均純收入)貧困標準為人均年收入2300元。可以 看出,美國政府醫療援助額達到貧困線收入的1.2倍,中國“新農 合”援助額僅僅是人均貧困線的12%。
當然,由於美國醫療市場是全世界公認的高消費,費用昂貴,中 國醫療成本相對便宜,中美對低收入群體的醫療救助,均有一些不可 比的因素。但是,總的來看,中國對低收入人群的醫療援助水平與美 國相比,只有後者的五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差距比較大。
四、社會保險比較
在社會保險部分,中國有“五險”,即城鎮職工養老保險、醫療 保險、失業保險、工傷保險、生育保險。另外,中國的社會保險,長 期實行“雙軌制”,即城鎮職工與政府機關事業單位分別實行不同體 系和水平的社會保險,近年來正在並軌。美國社會保險項目主要有老 年、遺屬、殘疾人保險 (OASDI) 和政府文職人員退休計劃,此外還 有雇員失業保險、鐵路雇員退休計劃、軍人退役保障計劃等。
1. 養老保險
中國:城鎮職工養老保險
政府強制的企業雇員養老保險,資金由雇主和雇員共同繳納,其 中雇主繳納上年度當地社會平均工資的20%,個人繳納8%,合計28%。 2014年,參加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的人數3.4億,城鄉居民基本 養老保險人數為5億。2014年全年基本養老保險基金支出為23000 億元,其中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基金總支出為近2萬億元。
美國:老年、遺屬、殘疾人保險 (OASDI)。
這是一項由美國政府強制提供的,為符合條件的年老、傷殘、受 傷幸存的勞動者和依靠他們生活的家屬等按月提供補助的保險計 劃。2005年美國OASDI (老年、遺屬、殘疾人保險)支出5200億, 占 GDP4.17%, 占公共財政支出21.95%。OASDI 資金來自於工資稅, 為雇員工資額的15.3%,由雇主與雇員各繳納一半,工資稅有最高限 額。州政府也征收工資稅,不同的州工資稅率不同,一般4%多一點。 2006年底, OASDI 項目覆蓋了美國96%的勞動者,有4910萬人受 益。
美國還有雇主與雇員共同繳費,由企業成立養老金理事會或選 擇專業金融機構來打理的養老金計劃,比如410(k) 計劃。401(k) 計劃是指美國1978年《國內稅收法》新增的第401條k項條款規定 的退休計劃,該計劃並不是普及到私營企業每一個人的退休計劃,也 不是政府主導的養老保險,2008年美國退休老人能夠領取到這一計 劃退休金的人數只占退休老人總數的34.2%。此外,美國還有其他形 式的雇主養老保險計劃。
2. 醫療保險
中國:城鎮職工醫療保險
城鎮職工醫療保險,資金由雇主和雇員共同繳納,其中雇主繳納 社平工資的8%,個人繳納2%,合計10%。2014年參加企業基本醫療 保險職工達到3億人。
美國:醫療照顧計劃 (Medicare)
美國是發達國家中唯一沒有建立全民醫療保障制度的國家,醫 療照顧計劃是為了解決老年人、殘疾人醫療的專項計劃,該項目包括 住院保險、補充醫療保險和處方類藥品支付項目。其中,住院保險的 費用來自雇員和雇主共同繳納的保險費。補充醫療保險支出的75%來 自於一般財政支出,其余支出來自於個人繳費(這一點與中國的新農 合和城鎮居民醫療保險支出負擔情況相似)。處方類藥品支付項目支 出來自於個人繳費和政府財政補貼。2006年,醫療照顧計劃的住院 保險部分支出達1828億美元,占當年GDP 的1.47%,占當年財政支出的7.75%;補充醫療保險部分支出1509億美元,占當年GDP 的 1.21%,占當年財政支出的6.4%。
此外,美國還有雇主資助型健康保險計劃,美國大公司100%為 雇員提供健康保險,由雇主為雇員購買團體險或資助雇員購買醫療 保險。
3. 失業保險
2006年,美國的失業保險涵蓋了1.32億雇員,共繳納了3411 美元的失業保險稅,半年共支付了298 億美元的失業金,平均每位 失業者領取15.2周的失業金,每周領取的失業金277.2美元,相當 於周平均工資的34.3%。
2014年,中國失業保險支出為615億元,2014年全國領取失業 保險金的人數為207萬人,月人均失業保險金水平為852元。中國 失業人員領取失業金,是城鎮非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的 18.1%,是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的28.1%。
從與平均工資的比較看,中國失業金水平目前為美國失業金水 平的53%-82%。美國的失業登記是全覆蓋的,包括所有失業者;中國 的失業登記是城鎮失業登記,失業率叫城鎮登記失業率,僅僅包括城 鎮失業人員,農村地區失業人員,享受不到失業金救助。
4. 政府雇員社會保險
中國:機關事業單位人員社會保險
1949年以後,中國執政者為機關事業單位公職人員建立了當時 經濟水平下最好的社會福利保障,包括免費醫療、離退休制度、公租 房制度、子女入托入學、撫恤制度等等,“從搖籃到墳墓”的全方位、 全覆蓋社會福利保障制度。
1998年,機關事業單位也開始醫療保險制度改革,從原則上確 定機關事業單位與企業一樣,統一實行城鎮職工醫療保險制度。但是 在具體實施上,機關事業單位醫療改革有許多折扣和照顧。比如,按 照檔案工資繳納,降低繳納比例,提供醫療補助金,等等。
2009年以前,中國的機關事業單位人員一直實行的是退休制度, 個人不繳納任何養老費用,退休後根據級別按照原工資70-100%的比例領取退休金。2009年開始,事業單位開始改革,改革目標參照城 鎮企業職工養老保險制度,實施過程遭遇許多困難。2015年,公務 員開始參加養老改革,目前改革進行時。
美國:政府雇員退休制度
美國聯邦政府雇員執行兩套退休制度。1984年以前,實行“文 官退休制度”,不繳納工資稅,也不享受OASDI, 資金由雇主和個 人繳納,政府和個人各繳納個人工資的7%,共14%。另外還可以參加 “節約儲蓄計劃”,這個計劃由個人繳納7%的基本報酬,政府配套 7%。1984年後,實行“聯邦政府雇員退休制度”,交工資稅,也可 以參加OASDI。 這個計劃中,雇員繳納工資的6.2%,雇主繳納相同 的比例。
可以看出:
第一,籌資水平上。
在不計入雇主與個人自行安排的保險項目,美國政府強制社會 保險的籌資水平為個人工資的19.3%(有波動),中國為社平工資的 48-55%。中國社會保險籌資水平是美國的2.5-2.8倍,遠遠高於美 國。如果計入雇主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則美國籌資水平仍低於中 國。
第二,養老金替代率。
所謂養老金替代率,就是勞動者退休後領取的養老金水平與退 休前收入水平之間的比率。替代率越高,退休後收入就越高,社會福 利水平就越高。國際勞工組織1967年制定的高養老金替代率為繳費 30年不低於45%,法國繳費40.5年養老金替代率為50%,德國、瑞 典繳費40年的養老金替代率為40%,中國養老保險制度設計的養老 金替代率目標為繳費35年達到59.2%。從中國養老金替代率設計目 標看,高於國際標準,是西方發達國家標準的1.5倍。2008年,美 國 OASDI 平均養老金替代率約為30%,實際替代率為47%。中國的 實際養老金替代率是多少呢?根據財政部社會保障司2007 年報告 “我國基本養老金替代率2005年為65%。”
顯然,無論從養老金替代率設計目標,還是實際水平,中國都要高於美國。其中養老金替代率設計目標,中國(59.2%%)比美國(30%) 高2倍。養老金實際替代率,中國(65%)比美國(47%)高38%。
第三,公職人員社會福利
首先需要說明,中美對公職人員的界定是不同的,在美國,公職 人員與財政供養人員或者公務員的概念相同。在中國,公職人員指的 是機關事業單位具有編制的工作人員。中美公職人員社會保險有三 點不同:
項目不同。美國公職人員只有養老保險項目,其他如醫療保險等 均為雇主計劃;與美國相比,長期以來,中國公職人員的社會保障項 目十分完善,包括養老保險(離退休制度)、醫療保險(公費醫療制 度)、住房公積金(公租房、廉租房、經濟適用房)、幹部撫恤制度 等等。
籌資方式和費率不同。美國公職人員的養老保險項目資金,均由 雇主(政府)與個人各自出資一半構成,是一個雇主雇員分擔的養老 保險計劃。1998年以前,中國的機關事業單位實行的是全方位、幾 乎全免費的福利制度,所有項目資金均來自政府財政支出,個人幾乎 不繳費。1998年改革至今,機關事業單位醫療保險籌資方式五花八 門。按照醫療改革方案,費率應該是單位出8%,個人出2%,實際上, 普遍甚至大幅度低於這個出資比例。在養老保險方面,2008年以前, 機關事業單位幾乎全部由政府財政出資。直到今天,機關公務員的養 老金仍然全部由財政出資。2009年後,推行養老保險改革的機關事 業單位人員個人的繳費相對較低, 一般為2%或者3%。
相比而言,美國政府財政為公職人員養老保險出資費率為工資 的14-21%(文職退休計劃7%+OASDI7.65%+ 節約儲蓄計劃7%),中 國政府財政為公職人員養老保險出資費率為社平工資的25%-100%, 中國是美國的2-5倍。這里,還沒有計入中國政府財政為機關事業 單位人員出資的職業年金、住房公積金、集資建房或者經濟適用房、 實物分房資金等等。
福利水平不同。以養老保險為例,美國公職人員的養老金替代率 低於或者相當於私營企業水平。在中國,2009年,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部副部長胡曉義承認,企業人員與機關事業單位人員退休待遇 差距大,“目前平均相差一倍, 一些具有可比性的人群差距更大 些”。考慮到美國養老金替代率為47%而政府雇員的偏低,考慮到中 國養老金替代率為65%,而機關事業單位人員的替代率在80%以上, 可以估算出,中國公職人員的養老金替代率約為美國公職人員的一 倍。
五 、擴張與“涓滴”- 中美社會保障制度形成比較比較中美社會保障制度的歷史形成過程,可以發現,兩者有著根 本性的差別:美國向上擴張,中國向下“涓滴”。
美國:向上擴張的社會保障。
美國的社會保障制度源於英國的濟貧制度,在20世紀以前,美 國各州政府除濟貧之外,很少有其他社會保障項目,各州有零散的濟 貧院、兒童福利院,有一些退休金、工傷保險、盲人救濟、母親救濟、 失業保險等法令。直到1935年,美國《社會保障法》頒布,聯邦政府才開始建立社會保障制度,該法案“授權各州就老年、盲人、依靠 他人生活者和殘疾兒童、母親和兒童福利、公共健康、失業補償作出 充分的法律保證,以提高總的福利”。可以看到,1935年的《社會 保障法》,出發點和宗旨是救助。隨後,救助的人群不斷擴大,1950 年杜魯門總統出台修正案將農業工人、家庭勞動者、聯邦雇員納入; 1965年修正案納入醫療援助和醫療照顧計劃;1967年修正案納入公共福利和工作刺激計劃。1980年代,里根時期開始消減社會福利;1990年代以後克林頓、奧巴馬出台新的醫療改革計劃;2017後川普 又擱置奧巴馬的醫保計劃。
可以看到,美國社會保障制度從救濟窮人開始,然後逐步向上擴 張,奧巴馬時期擴張覆蓋到中產階級,川普時期又被消減。近三十 年,美國社會保障擴張的勢頭已經受到遏止,社會保障支出水平一直 在15%的水平小幅度波動。
中國:向下“涓滴”的社會保障。
與美國不同,中國的社會保障制度是從“革命幹部”的“供給 制”開始的,然後逐步向社會中下層覆蓋。
這個過程,可以用“涓滴效應”來描述:水從水源往下滴出時, 離水源越近,得到水越早越多;離水源越遠,得到水越晚越少,甚至 得不到水。這就是所謂涓滴效應。中國社會保障制度的水源在哪里? 在政權的核心。在中國歷朝歷代打江山坐江山的政權看來,鐵飯碗、 鐵帽子、終身俸祿、安置撫恤等等,都是取得官心民心的“好東西”, 除最高權力者或者權力集團之外,其他人不得染指。如果可能,只能 由權力核心這個水源往下“涓滴”。
1949年新政權建立前,就為奪取政權有功的革命幹部建立了在 當時的低物質水平條件下完善的供給制,為他們提供了生老病死全 方位的生活、醫療和退休保障。奪取政權後,這些福利保障開始“涓 滴”到這些革命者的家屬。在1949《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 領》中規定:“革命烈士家屬和革命軍人家屬,其生活困難者應受國 家和社會的優待。參加革命戰爭的殘廢軍人和退休軍人,應由人民政 府給以適當安置,使其能謀生自立。”顯然,這里的優待和安置不是 所有貧困人口和生活無助者,而是和打江山有關系的人,這和美國完 全不同。
在隨後1950-1955制定的社會保障條例中,保障對象幾乎都是 “革命幹部”“革命工作人員”“革命軍烈屬”等等。隨著新政權 的穩固,社會保障開始向下涓滴到對維護政權最有幫助的人群。
1952年,事業單位人員享受公費醫療。
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國有企業成為新政權的經濟支柱, 社會保障這個“好東西”隨之“涓滴”到國有企業幹部和職工。
隨後,開始“涓滴”到與政權關系稍遠的城鎮集體企業職工時, 水(社會保障)已經不多了,已經不是政府大包大攬,而是以本企業 和職工共同出資的共濟模式為主,政府很少出錢了。
再往下,農村地區幾乎“涓滴”不到了,占人口80%的農業人口 幾乎沒有社會保障,只有農村五保、合作醫療等等,而這都是農村人 口互助的保障形式,政府不出資或者只有很少出資。
這種以政權核心為原點,以對維護政權的價值大小為半徑,從老 幹部(離休制度)-公務員-事業單位人員-國企人員-非國企職工-城 鎮居民-農村居民,形成了中國社會保障體系的梯度安排。離政權核 心越近,社會保障程度越高,離政權核心越遠,社會保障程度越低。
可以看出,中美兩國在社會保障制度形成上有鮮明的不同:
美國的社會保障制度建立的出發點是幫助窮人,先窮人、後中 產,不管富人,實際上, 一旦超過幫助窮人這個初衷,擴張就會受到 阻擊和遏止。
而中國的社會保障制度建立的出發點是保障和獎勵對取得政權和維護政權有功人員,隨著革命黨成為執政黨,隨著中國改革開放, 社會保障正在按照先官後民,先體制內後體制外,先城鎮後農村的順 序,向逐步社會底層覆蓋。
六 、中國需要反對社會福利嗎?
通過以上比較,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中國與美國在社會保障制 度上,現狀、問題、挑戰都有巨大的不同。在中國,根本不需要討論 是否需要反對社會福利的問題,而應該旗幟鮮明地提出以下主張:
第一,反對福利特權、主張福利公平
中國的社會保障制度,存在著舉世罕見的各種福利特權。許多社 會保障安排,與貧困無關,與負擔無關,與出資無關,與公民權利無 關,而是和權力、地位、身份、戶籍有關。例如,老幹部離休制度,為離開崗位的老幹部提供不低於在職時的工資、實報實銷的醫療保 險、定期的身體檢查、療養和旅遊、高標準的公共住房,以及專門供 老幹部居住、娛樂、休閒的幹休所和專門為老幹部提供各種服務的老 幹部局,這是完全是依靠公共開支保障的超級福利特權。此外,公務 員、事業單位人員、國有企業職工、城鎮居民、農村居民等等不同身 份人員,享有的社會保障項目和水平不同,即使同一個單位,也有 “老人”“中人”“新人”之分,有公務員編、事業編、企業編,有 正式工、合同工、臨時工、勞務派遣工,身份不同社會保障待遇差距巨大,社會保障的“雙軌制”甚至“三軌制”還普遍存在。這一點上, 中國面臨的問題與美國完全不同。
在中國,應該堅決反對福利特權,主張福利公平。社會福利應該 與生活處境、公民權利、出資和負擔相關,與地位、身份、權力、戶 籍無關。
第二,反對福利倒置、主張救助優先。
任何社會保障制度,最基本的目標就是救助窮人,然後,如果財 力允許,選民支持,再對其他社會保障項目做出安排。這種由濟貧開 始的形成路徑,也是全世界大多數國家社會保障制度的形成路徑。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中國的社會保障形成,走了與其他國家不 同甚至相反的路徑,先為離統治核心最近的人,為生活最為富裕穩定 的人提供了充分的、全面的社會保障,而對窮人的社會保障則長期被 忽視和空缺,違背了社會保障的初衷。改革開放以來,隨著中國經濟 實力的增長,社會保障這種本末倒置,頭重腳輕的狀況有了一定的改 變,但是,還遠遠不夠。比如,中國對窮人的醫療援助水平,不及美 國的四分之一。在這一點上,中國面臨的問題也與美國不同。
在中國,要反對福利倒置,主張救助優先。
第三,反對逆向福利、主張劫富濟貧
雖然世界各國社會保障制度各有千秋,但是,有一個地方是共同 的,那就是劫富濟貧- 政府通過稅收將富人或者收入較高者的錢 收上來,然後幫助窮人,轉移支付。不管有人願意不願意,社會保障 制度的本質,就是劫富濟貧。
所以,一個國家的社會保障制度,首先要遵守劫富濟貧原則。根 據英國國家統計局數據,1994-1995年,英國家庭收入五分組20%最 高與20%最低收入之間,最初收入為19.8倍,經過稅收和福利轉移, 兩者之間收入差距下降到3.7倍。即使在奉行個人主義的美國,通 過社會保障制度轉移支付後,衡量貧富差距的基尼系數是下降的。
而在中國,長期存在著“逆向福利”(“逆向再分配”“逆向轉 移支付”“負福利”)現象,也就是,通過實行社會保障制度,窮人 更窮了,富人更富了。以上海市為例。2010年,上海市20%低收入戶可支配收入14996元,其中工資性收入9814元,轉移性支付4463 元。20%中高收入戶可支配收入35120元,其中工資性收入22989元,轉移性支付10662元。可見,收入越高得到的轉移性支付絕對值越 高,即越富有者再分配受益越大。
在美國OASDI 中,高收入者養老金替代率低,低收入者養老金 替代率高。也就是上班時收入高,繳費高,退休後拿得相當少;上班 時收入低,繳費低,退休後反而拿得相對多。在中國,公務員長期不 繳納養老保險金,而養老金水平卻是企業職工的2.1倍;事業單位 人員養老保險金繳費比企業職工少,養老金水平卻是企業的1.8倍;企業職工繳費最多,拿的養老金最少。
在美國,反福利的聲音不絕於耳,其本質就是反對劫富濟貧,即 反對通過累進稅征收富人的財富,再通過社會保障制度幫助窮人。顯 然,中國的情況與美國不同。中國的社會保障制度中,長期存在著劫 貧濟富的現象,這種現象與社會保障的基本原則- 劫富濟貧是不 兼容的,是要反對的。
在中國,要堅決反對“逆向福利”,主張劫富濟貧。
第四、反對福利恩賜,主張福利法定
中美兩國在社會福利制度上的不同還在於,美國的福利安排均 由議會通過法案決定,體現福利法定原則;在中國,社會福利則體現 出政府的關懷,體現出福利恩賜。
美國羅斯福1935年的提出的《社會保障法》,在議會經過激烈 討論才得以通過;1950年,杜魯門提出醫保法案被否決;1993年克 林頓提出的社會福利改革法案,到1996年才有條件通過;2010年奧 巴馬提出的醫療改革計劃,在議會受到阻擊,結果參議院通過一個版 本,眾議院通過了一個版本。即使如此,這個計劃還被十幾個州政府 告到最高法院。通過媒體披露,公眾討論,利益集團博弈,最後經過 代議民主的法定程序決定社會福利安排。
在中國,社會保障法規,過去都是由國務院或者有關部門以“條 例”“通知”“規定”等形式規定的,而這些法規,又是執行黨代會 決議或者領導人的批示的結果,體現了政府的關懷。2013年,中央將新農保的補助從每人每月50元提高到70元, 一片歌功頌德之聲 頓然響起。2015年1月,國務院發布《關於機關事業單位工作人員 養老保險制度改革的決定》,這項涉及7000多萬機關事業單位人員, 涉及財政支出數千億的龐大社會保障計劃,媒體不報道,民眾不知 情,人大不討論,就開始執行了。
在中國,應該反對福利恩賜,主張福利法定。
第五,反對福利壟斷、主張福利市場
社會保障作為公共品,有4個支柱:第一支柱來自政府轉移支 付;第二支柱來自雇主與雇員雙邊達成的補充保險,不用經過政府; 第三支柱是個人購買的商業性保險;第四支柱是社會慈善事業。
在美國,社會保障市場是開放的,相當一部分社會保障項目不需 要通過政府,而是通過市場和社會得到解決。比如,美國雇主與雇員 達成的雇主養老計劃,總額遠大於政府提供的養老計劃;美國的醫療 保險,大部分是由雇主和雇員共同出資,少部分由個人在市場中購 買,政府僅僅提供對窮人的醫療援助。還有,1997年美國慈善機構 的總數達15萬個,當年慈善總金額851億美元。
在中國,市場化的社會保障和民間慈善受到嚴格管制,本來可以 通過市場和慈善解決的福利計劃,被政府所壟斷,導致社會保障公共 品供給不足,成本高企,效率低下。
在中國,應該反對福利壟斷,主張福利市場。
七、小結
通過以上比較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1.從社會保障支出水平看,中國與美國尚有一定的差距。考慮到 美國是西方發達國家中社會保障水平最低的國家,而中國自稱為社 會主義國家且近年來社會保障支出快速增長,可以預計,在未來5年 左右,中國的社會保障支出水平將達到美國當前的水平。
2.在幫助窮人的社會救助方面,在規模、項目和水平上,中國與 美國相比,都有相當大的差距。而在社會保險方面,在籌資水平、養老金替代率、保險項目上,美國比中國有較大差距。這說明美國是一 個社會救助為主的社會保障制度,而中國則是一個社會保險為主的 社會保障制度。
3.中美兩國社會保障制度不同的形成路徑,造成了兩國社會保 障制度的根本差別。由於美國的社會保障是從底層向上擴張,當擴張 受到阻擊,反對增加社會保障的聲音高漲時,受影響的只是一些比底 層境況更好一些的人群,對底層人群的社會保障幾乎沒有影響。而中 國則不同,中國是一個向下“涓滴”的社會保障制度,歷史上底層人 群本來就很少享有社會保障,近年來,社會保障這個“好東西”剛剛 開始“涓滴”到底層人群,如果有人將美國的反對社會福利的那一套 理論和政策主張照搬到中國,聲稱中國也應該反福利,關掉社會福利 這個水龍頭的話,可以想見,本來應該得到救助的底層人群,首先深 受其害,而對社會中上層則影響不大。
4.所以,在中國,應該反對福利特權,主張福利公平;反對福利 倒置,主張救助優先;反對逆向福利,主張劫富濟貧;反對福利恩賜,主張福利法定;反對福利壟斷,主張福利市場。
所以,當有人將美國反福利的訴求照搬到國內,認為中國也需要 像美國一樣反福利時,就顯得文不對題,張冠李戴了。
(本書首發,2021/5/23完稿)
考察分析關於福利制度的原則爭論
任 賾
挑戰性問題與原則性分歧
福利制度是美國社會長期爭論的話題。2020年大選中,爭論的 一方認為美國陷入制度性危機,總根子是福利制度,福利國家的危機 說到底是民主國家的生存危機。一些保守派要員矢志廢除福利制度。 這是一個挑戰性問題。
拜登新政的首要舉措是基建法案。其“基礎設施”概念既涉及實 物形態,如公路橋梁寬帶網絡等,也涉及在收入不均、教育、保健等 領域推行人力資本投資和改善民生措施。對其中的實物基建部分,兩 黨已在六月底達成協議,對涉及民生福利的部分,共和黨議員一致強 烈反對。這是分歧嚴重的局面。
反福利制度者多以兩個信條為基礎。其一,市場完美論。保守派 理論家柯克斷言:“市場本身能夠解決分配的公平問題,任何不以個 人權利為基礎的再分配, 一定會被自由的市場交換所打破”。其二, “守夜人政府”論。其主旨是:為了最大限度保障個人自由,政府職 能須限制在國防、治安、法制領域,不可越界。
在全球化過程中出現了從“國際競爭力”角度批判福利制度的新 觀點。概言之:美國和西歐的社會福利制度和政策導致財政入不敷 出,民主制度使民眾、官員政治上短視從而導致福利不斷膨脹,因 此,面對人力成本、人權福利成本和環境保護成本低下的對手,民主 國家失去競爭力而敗落。
福利制度是禍害,還是現代社會不可或缺的為民造福的基礎設 施?筆者認為是後者。本文對爭論的老信條、新觀點,結合最新依 據,在原則層面作評議。基線是:提倡“有限政府”與“自由市場”
結合的主張,有堅實合理的基礎;認為市場完美並把政府功能縮小為 守夜人的看法,有根本性缺陷;以福利完善著稱的國家,依競爭力排 名位於世界前列。
社會主義概念與美國道路
提一個問題作起點:美國建立、維持、完善福利制度,是否如批判者所說,是走向社會主義?為了回答這個問題,需要明確什麽是 “社會主義”。下面來考察主要的社會主義模式。
1917年列寧領導建立蘇聯,創立第一個社會主義模式。其核心 是:蘇維埃政權+公有制計劃經濟。這種集權模式有集中資源短期內 達成特定目標的效率優勢,也有集權體制和動力機制的嚴重弊病。政 治經濟種種弊病導致了1990年代的蘇東波結局。
希特勒政權也標榜社會主義,所謂“國家社會主義”(“納粹”就是其德文縮寫)。蘇維埃模式還有其他變種。委內瑞拉查維斯政權 是專制社會主義模式之一。
一些社會主義政黨(社會民主黨、工黨、社會黨等)在一戰末期 與列寧主義決裂而堅持走議會道路,自1920年代起開始在一些國家 當選執政,有的還長期執政。其施政要點是重要產業國有化,增進勞 工民眾利益,普及社會福利。民主國家的選舉是鑒定施政業績的定期 考試,其他(保守、中間或更激進的)政黨有機會挑戰、糾正、否定 社會民主政黨的方針政策。執政黨輪換時常發生。社會民主政黨檢討 執政經驗,在二十世紀後期放棄了公有化的主張。現在民主社會主義 理念的樣板是北歐模式,可概括為:民主+私有制市場機制+完備的福 利制度。歐洲發達國家、新西蘭、澳大利亞、加拿大等,都有社會民 主政黨執政經歷,也有覆蓋廣泛的福利制度。
發達國家中,美國與眾不同,社會主義始終缺乏群眾基礎。根源 在美國建國起點。歐州移民來到新大陸,身份平等,初始財富分配非 常平均,重要資源如土地人人免費(或幾乎免費)可得(1862年林 肯總統簽署《宅地法》規定:美國公民和合法移民免費或繳納10美 元登記費即可領得多至160英畝即65公頃的西部國有土地)。
美國成長之路體現了一連串的“自”字:自由權利,自由市場, 自主自立、自我進取。到了1870-1900的“鍍金時代”,經濟高速增 長,壟斷企業形成,勞工沖突加劇,政壇腐敗流行。1901年就職的 老羅斯福總統(共和黨人),是美國進步主義的代表人物和強悍領 袖。他反壟斷、反豪強,設立公平交易法案,推動勞資和解。他還推 動資源保護,設立眾多國家公園和自然保護區,其中包括大峽谷國家 公園。不少史家認為老羅斯福總統引領了美國二十世紀道路。
1930年代大蕭條中,歐美民主資本主義制度內陷危機、外臨專 制社會主義模式挑戰。小羅斯福總統(民主黨人)的推行“新政”, 大力發揮政府作用,通過財政、金融、就業、產業政策解救了危機, 還開創了失業、養老、保健領域的聯邦福利制度。美國民主制度的基 礎堅實,多數民眾不讚成社會主義。自羅斯福新政以來,美國體制一 直是包含福利制度的民主資本主義。
美國主流政黨中的左翼即民主黨,在政治光譜中位居“中左”, 比歐洲社會民主政黨靠右。主張社會主義的代表人物桑德斯參議員 (與民主黨合作的無黨派人士),理念是北歐模式,既與專制社會主 義模式對立,也非民主黨主流。蘇維埃或納粹模式在美國毫無可能成 為現實的選項。川普大選中誣指對手主張委內瑞拉式的社會主義,是 典型的煽動性謊言。
福利制度的歷史與意義
福利制度在全球歷史發展中意義重大。有兩種對立觀點。其一, 在冷戰中戰勝蘇維埃社會主義的,不是狄更斯《霧都孤兒》、雨果《悲 慘世界》等小說所反映的那種資本主義,而是包含福利制度的現代民 主資本主義。其二,福利制度就像特洛伊木馬,是社會主義者攻陷資 本主義城堡的工具。孰是孰非?考察福利制度演進有助於判斷。
英國在1601年實行《伊麗莎白濟貧法》。濟貧力度很小,福利 標準很低,但具有開創意義。它承認解決貧困問題是政府應盡責任, 標志著社會救濟制度的建立。
“福利國家”這個詞來源於1870年代的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推行專制的警察國家政策,又推行“國家社會主義”政策,為了對付國內工會運動、與周邊強國競爭而創建福利國家。俾斯麥是無可 置疑的保守主義者。這表明福利制度一開始就不單是進步主義者的 主張。
美國福利制度由羅斯福總統大蕭條中開創。1960年代,肯尼迪、 約翰遜總統推行“偉大社會”計劃,進一步擴展福利制度,特別在消 除種族歧視、實現社會平等公正方面取得巨大進展。1980年代經濟 出現“滯漲”,通貨膨脹與失業同時高居不下,里根總統強力糾偏。 顯著政績是廢除大量政府管制法規,采取“自由放任”經濟政策,力 壓通貨膨脹。後來的老布什、克林頓、小布什、奧巴馬等總統,在政 治光譜中分別處於“中右”“中左”位置,都是不偏激的“走資本主 義道路的當權派”。克林頓宣示“大政府時代已經結束”,小布什以 “富有同情心的保守主義”為旗幟,便是明證。
福利制度的發展與道德觀念相連。經濟學奠基者亞當 ·斯密在兩 部巨著中研究了兩種社會機制。《國富論》論述了“看不見的手”引 導人們基於自利動機從事市場交換而促進社會福祉。但自利並非人 們的唯一動機。《道德情操論》研究了更廣泛的人類動機,書中提到 “自愛、同情心、追求自由的欲望、正義感、勞動習慣和交換傾向” 等。斯密強調“共情心”,那來自人類天然具有的想象力,能把自己 放在別人的位置感受別人的痛苦快樂。人們可以從一個“中立(公 正、不偏不倚)的旁觀者”的角度做道德判斷。《道德情操論》論述 了“共情心”“公正的旁觀者”引導人們出於道德動機采取行動而促進社會福祉。
資本主義前所未有地促進了民眾福祉,有壽命、衛生、健康、富 裕、教育等各領域數據可證。近年來一些廣獲好評的書,如平克的 《當下的啟蒙》,阿西莫格魯與羅賓遜的《國家為什麽會失敗》、《狹 隘的通道》,諾貝格 (Norberg) 的《進步》 (Progress)、《 開放, 人類進步的故事 (Open,The Story of Human Progress)》, 考察了 自古以來、特別是啟蒙運動以來人類在這些領域的巨大成就。這些書 展示:一些價值觀念,如開放、開明、理性、包容、進步,貫穿歷史 並促進歷史上行。價值觀念從古老文明傳承而來,歷時演進。這些書弘揚的觀念是:啟蒙運動倡導的理性、科學、人道主義,(政府的) 包容性,(社會的)開放性。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市場機制是強 大推力,福利制度是普惠民眾的成果體現。
美國當前的福利制度有不足,沒有實現全民醫保。也有弊病,最 大的弊病是濟貧未能導致脫貧。確實有部分群體,長期依賴福利,而 又長期陷在貧困中。不改變這種狀況,福利制度難以維系。
現實世界的福利制度不完美,有弊病。但是按丘吉爾的說法,民 主也只是“最不壞”的制度。它們都是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核心成 分。可以說,與民主制度一樣,福利制度是資本主義發展中取得的偉 大成就。
政府幹預的正當性
上面兩節從“實然”角度考察了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福利制度的歷史發展。下面從“應然”角度來分析政府辦福利的正當性問題。 為什麽需要政府幹預,建立維持福利制度?
反對政府幹預的一條基本理由是市場完美論,如柯克所說“市場 本身能夠解決分配的公平問題”。它反映一種特定價值判斷,並無經 濟學依據。經濟學用“帕累托最優”標準判別市場運行結果,證明完 全競爭市場達到均衡態時實現這種最優性,那就是,再也不能在不損 害任何其他人利益的條件下增進某些人的利益。本質上,這是一種資 源配置的“效率”概念。如果從狀態 A 變 到 B,所有其他人的收入 不變,經濟增長的好處由最富的人獨得,按定義,是一種“帕累托改 進”,因為產出增加、效率提高了。“公平”是另一個價值標準。羅 爾斯在《正義論》中論證,如果在社會狀態改變中處境最差的人未得 改善,那就不符合“公平”標準。
市場機制獎勵努力工作、創新發明,因此導致人們的收入差異。 這是市場效率的源泉。市場機制可以導致高度不均的收入分配。自里 根革命以來,在全球化過程中,市場機制在更加自由放任的環境中擴 展。美國收入分配不均程度在此過程中急劇上升,基尼系數從1980 年的0.367,升到2019年的0.465,超過會引起社會動蕩的警戒線0.4。這能說“公平”嗎?為了社會公平,是否可由政府糾偏?
反對政府幹預的另一重要理由是“守夜人政府”論。它以保障自 由為由,要求政府只管國防、治安、法制,不管其他事務如福利。可 以用“公共物品”理論挑戰這個主張的邏輯。“公共物品”是一旦提 供出來就不能排除任何人享受的“物品”。國防、治安、法制都是公 共物品。還有許多重要公共物品,市場機制不能有效提供。例如環 保:清理了一個城市的空氣污染,就不能不讓任何一個市民享受那清 潔的空氣。市場機制不能要求每個人如同購買私人物品一樣為“清潔 空氣”付錢,因此不能有效提供這個公共物品。福利制度涉及的都是 公共物品(或至少是具有重大公益性質的“準公共物品”):公共衛 生、公共教育、社會保障(養老扶幼)、全民醫保等等。
辦福利與辦國防同樣涉及個人自由的代價(如交稅)。依邏輯, 沒有理由說,為了個人自由,政府只能辦國防不能辦福利。問題歸結 到價值判斷:福利是否與國防同為政府該管的事務。環顧全球,沒有 一個國家能單靠市場機制提供這些公共物品。因為市場機制有局限, 福利公共物品又是社會所必需,政府責無旁貸。
最低程度生活保障也可視為一種“公共物品”。經濟學家哈耶 克、弗里德曼(他們都否認自己是保守主義者),早就讚成社會提供 這種保障。更早,亞當 ·斯密在《國富論》中寫到:“有大部分成員 陷於貧困悲慘狀態的社會,絕不能說是繁榮幸福的社會。而且,供給 社會全體以衣食住的人,在自身勞動生產物中,分享一部分,使自己 得到過得去的衣食住條件,才算是公正。”這體現了一種關於(最低)工資的“公正性”的價值觀。
上面以“分配不均”與“公共物品”兩個理由(都涉及價值觀) 說明政府幹預市場的正當性。還存在其他理由。例如應對經濟波動, 幫助陷入像2008年房市、股市、金融市場重大危機的民眾、企業渡 過難關。此處不再詳論。
促進福利的方法
如果承認社會確實需要通過政府行動促進民眾福利,下一個問題是:在運作層面,最優辦法是什麽?
解決社會問題有兩種基本方法:運用政府法規條例和管理機構 的“政府解”,運用市場機制的“市場解”。關於社會如何運用市場 解與政府解,兩位經濟學大師早就提出指導性原則。自由派的阿羅主 張:對市場機制能有效解決的問題,就不采用政府解;被認為是保守 派的弗里德曼強調:政府推行福利政策時,盡量運用市場機制。下面 以最低工資問題為例作具體說明。
采用“政府解”需要政府立法。而這可以是一個艱難過程。羅斯 福總統在大蕭條時代力圖用立法拯救經濟,多次被最高法院否決。最 高法院1936年宣判《紐約州婦女最低工資法》因違反經過正當法律程序確定的契約自由而違憲。羅斯福總統強力抗爭。後來他以壓倒多 數贏得第二任總統,最高法院改變態度。1938年《公平勞工標準法》 通過而且生效(其中規定最低工資為0.25美元)。這以後,政府有 權幹預工資的原則在聯邦層面確立下來。歷史表明,最低工資立法顯 著改善了底層民眾貧困狀況。聯邦現行最低工資是7.25美元,自 2009年迄今未提高。拜登上台即提出15美元最低工資提案,在國會 擱淺。
各州對政府幹預的態度大有差異。有些州政府采取不幹預原則, 有些州政府則十分主動。德克薩斯等21個州被動地采用聯邦最低工 資,加州、康乃狄克、馬里蘭、馬薩諸塞、新澤西、紐約等州等已經 通過立法,在幾年內把最低工資提高到15美元。
通過“市場解”提高最低工資,有一個著名的例子。1914年,被看作是冷酷資本家代表人物的福特,把福特汽車公司的最低工資 從每日2.34美元提高到5美元,每天工作時間從9小時縮短到8小 時。這是一個創舉,引起巨大反響,促進了以產業工人為主的中產階 級的興起。
拜登提出15美元最低工資提案之前,零售業巨頭好市多、亞馬遜、塔吉特都已經實施15美元最低工資。在此之後,有血汗工廠之 名的沃爾瑪把平均工資提高到15美元(不是最低工資,它的最低工 資是11美元)。它們是激烈競爭的對手。這種動態表明,市場機制 下,一些公司或秉持善待員工價值觀或依仗效率優勢或出於博弈策略而采取先導行動,其他公司會在競爭壓力下跟進。假以時日,市場 機制會導致最低工資普遍提高到15美元。歷史表明,資本主義發展 過程中工資確實隨經濟增長而提高,業績超過以往歷史時期,也超過 其他社會制度。
但歷史並未顯示單靠“市場解”就能恰當解決最低工資問題。最 近的例子是:佛羅里達州民眾認為該州法定最低工資8.46美元過低、 市場工資提高太慢,要求采用“政府解”,在2020大選中以超過60% 法定準線的票數通過公投提案,把最低工資逐步提高到15美元。這 顯示立法提高最低工資並非只是自由派的主張,在川普贏得大選的 這個紅州,它也是大多數選民的要求。
需要強調,“政府解”中可以運用市場機制。最新例子是拜登新 政的紓困法案中的“兒童稅收抵免”條款(中低收入家庭每個孩子依 年齡一年3600或3000美元)。支持者認為,這個法案對三個社會 難題,“濟貧”、針對疫情-經濟危機“救急”、針對育兒成本高漲 “扶助”,都會大有助益。民調顯示它也得到多數民眾支持。這個條 款是基於市場機制的“政府解”,應用了弗里德曼提出的“負所得稅” 概念。所謂“負所得稅”是對有工作但收入低而生活困難的人,在報 稅時倒貼補助。與直接發錢相比,其優點是既幫助低收入者,又保持 工作激勵。專家認為它是效果最好的扶貧措施。這個條款有效期一 年,是否延長將依業績定奪。推行“政府解”當取這種審慎態度。
圍繞福利政策在立法和司法機構爭辯鬥爭是民主法治社會的常 態。奧巴馬醫保曾在國會險遭廢除,在最高法院打了三次“違憲”官 司被保全下來。可以合理預期這種鬥爭還會繼續下去。
以上考察顯示,自由市場與有限政府可以結合起來解決福利問 題。“市場解”有適用範圍的局限,“政府解”有效率低下的弊病。 采用“政府解”時盡量運用市場機制是務實而有效之道。
價值觀分歧與民意民主
考察至此,自然引出一個判斷:關於福利制度的爭論,基礎是價 值觀之爭。上文已經觸及“效率”與“公平”等問題。下面再作申論。
從兩個關鍵價值觀念談起。
“自由”:是“個人不受政府約束幹預的自由(法權自由)”, 還是“個人實現自己人生目標的自由(實質自由)”?阿馬蒂亞 · 森 提出了以個人的“可行能力”(capability)為基礎的自由觀念——自由 意味著人們有能力過自己願意過的那種生活。如果自由概念限於法 權,政府可以只當守夜人。如果自由概念有更多維度,著眼於個人作 為主體在政治、經濟、社會各領域得以按自己意願生活的能力(最初 步者,能得溫飽上學治病),政府職能就要超越守夜。“法權自由” 無疑是底線,“實質自由”是否可以是目標,或者成為(如森所說) “社會的承諾”?
“平等”:是“機會平等”還是“結果平等”?“機會平等”確 實具有首要意義。應該否定平均主義吃“大鍋飯”。但也要認清嚴重 的“結果不平等”與“公平”觀念沖突。在基尼系數高達0.465時漠 視兩極分化撕裂社會,視角明顯偏誤。嚴重不平等激起底層民眾強烈 失落不滿,是美國社會危機的深層原因。
這些價值觀分歧並非截然對立(有些價值觀,例如“民主”與“專制”,是“你死我活”地對立)。伯林曾論證:價值觀念之間通常不 可通約,無法根據理性比較高下;對不相容而且會沖突的價值觀的分 歧,理性不能提供完美唯一的答案。普世價值包含許多價值觀念,互 相之間有張力,單個觀念常有多種涵義,並非僅有一義可取。對價值 分歧尋求理性統一解,就學理而言不能成立,就實踐而言會導致專制。
自由社會的準則是尊重多元化價值。由於存在多元化價值,對福 利制度和各種社會問題,保守派、自由派通常有不同看法。
另一方面,美國社會存在主流共識的“美國價值”。瑞克斯的新 著《首要原則》 (Ricks,First Principles),以新視角提供史料,有助 於理解美國的建國原則和美國價值。全書考察美國前四任總統(華盛 頓、亞當斯、傑弗遜、麥迪遜)的思想形成過程- 他們上了什麽學, 讀了什麽書,吸取了哪些觀念和歷史經驗,然後如何用其所學領導革 命和建國。作者展示,國父建國原則的要素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民 主、追求幸福),古羅馬(共和、美德),近代洛克(自由)和孟德斯鳩(三權分立),以及同時代啟蒙思想家特別是蘇格蘭學者。美國 建國基礎是那個時代最開明進步的思想。美國價值後來持續演化提 升,尤其是在男女平等、種族歧視等領域。
熱心推進福利制度的人多半以平等、公平、同情等價值觀為訴 求。美國民眾有努力工作、獨立擔當的深厚傳統,政府管制通常不得 人心。現在民調顯示支持提高法定最低工資的民意清楚而強烈,明顯 是“同情”和“公平”等價值觀所主導。政府的福利政策經常受這樣 的民意推動而實行。
批評福利制度的人特別重視自由權利、個人責任、審慎財政等價 值觀。他們強調:政府管制會限制個人、企業的經濟自由,福利支出 過大會使財政赤字過高,福利養懶人。政府辦福利確實會產生這樣的 弊病。對福利制度的改革常常從這些價值觀出發。
北歐模式更多地采用“政府解”。美國民眾多不認同“照管從搖 籃到墳墓一切事務”的保姆政府理念。這是顯然存在的價值傾向差異。一個國家的福利制度,對應一個國家的國情、民情。
在自由民主社會,采用何種特定價值標準處理社會事務,取決於 民意。民意通過公共討論、議會辯論、選舉公投表達出來。理想的情 況是達成“重叠共識”,社會根據主流民意選擇公共決策。
回應民眾要求是民主制度的精髓。但是,就福利制度而言,對此 也有一種悲觀看法。那就是:民眾只會要求增加福利,官員通常為選 票而順應民心,因此導致福利膨脹、財政不堪負擔。這種看法有一定 依據:增加福利得民心,容易;消除福利弊病會損害既得利益,困難。 但這並非歷史全貌。民眾有自由派、保守派、政黨分左翼、右翼,競 爭激烈。在歐美民主國家多次發生與福利制度有關的政黨輪流執政, 相互糾偏。北歐國家曾經從事市場自由化和其他改革,改善財政狀況 成效顯著。美國福利制度改革的重大事件是克林頓主導的1996年《個 人責任與工作機會法》。它規定接受福利補助兩年就要開始工作,終 身只能享受聯邦補助五年,結束了1935年以來聯邦政府對窮人無限 制的福利補助。
民眾在價值觀方面的分歧,總會存在。在民主體制下達成重叠共 識,總有可能但不容易。美國民主制度經受了去年大選的嚴峻考驗。
但社會依舊嚴重分裂。當前以重叠共識價值作民主決策空前困難。
福利制度與經濟自由
按自由、民主、富裕、人類發展等許多指標衡量,福利制度完善 的國家通常位居世界前列。年覆一年,一些重要報告一再確認這種評 價排名。這與認定福利制度是禍害的看法不相容。現在引用一份報告 來顯示福利制度與經濟自由的關聯。
美國保守派智庫傳統基金會 (Heritage Foundation)每年公布全 球“經濟自由指數”。它使用四個方面、十二項指標:(1)法治(產 權、廉政、司法效率),(2)政府規模(政府支出、稅務負擔、財 政健康),(3)法規管控效率(企業自由、勞工自由、貨幣自由), (4)公開市場(貿易自由、投資自由、財務自由)。這些指標全面 地覆蓋了“經濟自由”的眾多維度,都是否定福利制度者特別關注的 領域。
2021年的報告根據2019-20年度的資料,新西蘭、澳大利亞、 瑞士、英國、加拿大進入世界前十名,分列第2、3、4、7、9位;北 歐五國的名次是:丹麥10,冰島11,芬蘭17,瑞典21,挪威28; 美國領先瑞典一肩,位在20。這個名單中美國以外的國家既有完善 福利制度,也保持了高度經濟自由。總體觀之,這些民主福利樣板國 家的經濟自由不亞於美國(大多數國家優於美國)。福利制度摧毀自 由的斷言與實據沖突。進入前十名的其他優勝者是:新加坡1,愛爾 蘭5,台灣6,愛沙尼亞8。它們都有一流福利制度,也都有多黨民 主制。
這份報告顯示福利制度、自由、民主結伴聚團。許多其他資料反 映,這三者還與民眾富裕、健康、教育水平等眾多人類發展指標結伴 聚團。
福利制度與國際競爭力
最後來評論從國際競爭力角度批判福利制度的要點:福利制度推高勞工成本、財政赤字,導致民主國家在國際競爭中的生存危機。
國際競爭涉及政治、經濟、社會、價值觀。即使只看產業競爭領 域,也有勞工成本之外的因素如科技、創新,更為關鍵。低人力成本 優勢有短期效果但難以長期持續。隨著經濟增長,低收入低福利國家 的人力成本也會提高,逐利的國際資本會轉移產業到成本更低的國 家。用非民主方式壓低民眾福利以加強國際競爭力,違反普世價值, 不可取。以推進人力資本投資和改善民生的措施提升國際競爭力,是 正途。
大政府、高福利、寬松財政會導致高稅收與高赤字並存。北歐國 家曾經是典型。民主制度下,這種弊病並非不可治。北歐國家是改革 成功的典型。它們保持了高福利,又實現了財政健全。
當下全球競爭中至關重要的要素是科技創新能力、政府治理能 力、市場完善程度、人力資本(包括教育、健康)狀況等。福利制度 在許多方面促進競爭力提升。沒有依據認為,以低下人力成本、人權 福利成本和環境保護成本為競爭武器的舉國體制國家能在長期競爭 中勝過自由民主而福利完善的國家。有依據表明,福利完善國家有強 大國際競爭力。
瑞士洛桑管理學院 (IMD) 每年發布《世界競爭力排名》,其排 名依據經濟表現、政府效能、商業效能及基礎設施四個標準。在本文 寫作過程中(7/17),2021年報告發表。全球前10名是:瑞士1, 瑞典2,丹麥3,荷蘭4,新加坡5,挪威6,香港7,台灣8,阿聯 酋9,美國10。
這顯示:頂尖福利制度與超強國際競爭力結伴。福利制度導致民 主國家喪失國際競爭力並面臨生存危機的看法,與這樣的實據相悖。
結語
本文考察的中心問題是:美國是否需要政府采取行動,消除社會 現存缺陷而增進民眾福祉?市場機制局限性何在?政府幹預正當性 何在?福利制度的作用和意義何在?
按本文的分析,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自由法治民主體制下的政府,有理由采取行動。美國面臨的問題是:在資本主義私有制市場機 制的基礎上,依據重叠共識價值,結合運用“市場解”與“政府解”, 在守夜人政府與保姆政府之間選擇恰當的中間位置,務實有效地解 決福利和其他問題。這個位置不是固定的,會依境況、順民意而改 變。社會在這個過程中演化進步。
二十世紀中,西奧多 ·羅斯福的進步主義,富蘭克林 ·羅斯福新 政,里根革命,代表了美國現代史中的標桿式位置。近三四十年來, 市場機制不僅在美國、還在全球化浪潮中在世界範圍前所未有地發 展。有堅實的統計數據表明,這帶來全球經濟政治社會各方面的長足 進步。這個過程也有重大負面影響,嚴重到不容忽視、會導致社會動 亂的程度,如2020年美國大選所昭示。要點是:2008年房市、金融、 經濟大危機顯示美國市場經濟的運作遠非“理性預期”“有效市場假 說”等理論所描述的那樣完美,全球化市場機制帶來美國收入分配不 均急劇擴大,小政府主張限制、削弱了政府提供公共物品的作為,而 新冠病毒的突然襲擊暴露了美國體制在保健、福利、行政效率等方面 的嚴重弱點弊病。當前形勢與老斯福面對的“鍍金時代”後的局面、 小羅斯福面對的經濟危機有相似之處。
拜登政府當下態勢是遵循兩位羅斯福總統的路徑,由政府大力推進基礎設施建設(包括實物設施和社會設施)。民調顯示這個方向 現在得到多數民眾支持。美國歷史上不乏政府卓有成效地推進基礎 設施建設的先例,例如通過公私夥伴關系(public-private partnership)修建橫跨大陸的鐵路,聯邦政府為大學、公司研究機構提供經費 (grants)從事基礎科研和技術開發。政府過去的福利計劃存在明顯 缺陷弊病,現存的福利制度需要改革。這次的宏大計劃有潛力推動經 濟增長、社會繁榮,也難免項目失誤的風險。成功的希望在吸取以往 正反兩面經驗,並且作針對新境況的創新。
美國建國以來一直處在一個偉大的實驗過程中。這個過程還在 繼續。看歷史,看世界,以自由民主方法處理價值觀分歧,改善、完 善福利制度,固然“道阻且長”,當期“行則將至”,在曲折漸進地 逼近目標的意義上。
真 假 自 由 派
方舟子
中國的自由派,不管是在中國的,還是跑到外國的,很多都是川 普的支持者,甚至是川普的狂熱支持者,也就是所謂“川粉”。這個 現象最近引起了美國媒體的注意,因為他們覺得很奇怪,川普是代表 共和黨的保守派,自由派本來應該跟保守派針鋒相對的,美國的自由 派都是反對川普的,但是中國的自由派為什麽反而會支持川普,甚至 是川粉呢?我看了一些討論這個問題的文章,覺得都沒有說到點子 上 。
中國的自由派會去支持川普,最本質的原因是因為他們不是真 正的自由派,而是假的自由派。這個問題我在20年前就已經注意到 了,並不是因為這幾年中美關系的變化、川普的上台才導致中國的自 由派發生了變化。
說起“自由派”,一般指的是那些對現狀不滿、希望社會發生改 革向前進的人。如果對現狀很滿意,要保持現狀,或者雖然對現狀不 滿,但是希望回到過去,那麽這些人就屬於保守派。就中國而言,維 護現狀、現政權的,或者想要回到文革時代去的,屬於保守派;認為 中國應該進一步地改革開放,要有民主、自由,那就被當成了自由 派。那些會喊喊“自由”“民主”的口號,或者會采取一些行動敢跟 現政權對抗的,就被當成是中國的自由派了。
但是,不同的國家、不同的社會發展程度是不太一樣的,在這個 社會、這個國家被當成自由派,到了另外一個發展程度比較高的社 會、國家,就有可能反而變成了保守派。在中國敢喊喊“自由”“民主”,就成了自由派;但是,在美國,不管是保守派還是自由派,他 們對於要不要有民主、自由早就已經有共識了。那些中國的自由派放 到美國的背景下,反而更認同美國的保守派觀念。所以,更嚴格地 說,自由派不能光光是看他們是不是希望社會向前進,還要看他們的 政治理念是不是相信自由主義。
自由主義最早來源於歐洲的啟蒙運動,代表人物是英國哲學家 洛克。他們為了對抗歐洲的神權、王權,希望讓人們獲得更多的自 由,所以就有了自由主義。為了反抗神權,他們要求宗教盡量地不要 介入到人們的生活當中,社會應該世俗化,也就是世俗主義。為了對 抗王權,他們希望政府也對人們的生活盡量地不要幹預,人們應該擁 有最大程度的自由。對於經濟政府也不要去管,要放任自流,自由地 競爭,通過“無形的手”讓市場自己去調節。
這種思想現在在美國還有市場,叫做古典自由主義。但是,現在 還持有這種思想,已經不被當成是自由派了,反而被當成是保守派, 而且被認為是保守派當中比較極端的一個派別。美國自由主義黨就 是由信仰古典自由主義的人組成的,跟代表保守派的共和黨是有差 別的。自由主義黨每年也會推出總統候選人,能夠得到百分之幾的選 票。有一些相信古典自由主義的人還跑到新罕布什爾州,要在那里建 自由主義的基地。他們甚至連個人所得稅也不向聯邦政府交,大家在 那里過很自由的生活,不讓政府管了。
但是最近那里出了問題。那個地方在森林里,這幾年熊變得非常 猖獗。熊變得很猖獗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這個自由主義社區沒辦法 采取一些管理,制定一些規章制度來防止熊的猖獗。如果在其他的社 區碰到熊的問題,就會采取一些預防措施,例如規定不能喂熊,垃圾 桶都要用那種熊打不開的特別的垃圾桶。但是,在自由主義的社區這 些措施沒法實施,大家都不聽,不願意生活受到幹預。有的人喜歡喂 熊,有的人則拿起槍看到熊就打,所以就亂了,好幾個人被熊吃了。從這件事來看,古典自由主義連怎麽樣對付熊這種最基本的問題都 沒法解決。
這體現出了古典自由主義的局限性,碰到類似的公共問題很難 處理。例如,古典自由主義要求放任自流的、完全自由的市場經濟,這樣就很容易出現食品安全、環保、交通、公共衛生各方面的問題, 這些是很難通過市場自己調節的,需要由政府來規定各種各樣的規 章制度來規範市場。
還有,古典自由主義雖然講人人平等、人人自由地發展、每個人 都有自己的權利,但是弱勢群體是很難自己保護自己的權利和自由 的,讓他們去跟強勢群體去競爭,即使機會相等,對他們來說實際上 也是處於不利的一方。他們的權利難以得到保障,就會受到歧視、壓 迫。這個時候就應該由政府來保障人們的權利和自由。
這樣,就從古典自由主義發展出一種新的自由主義,也就是現代 自由主義,也叫做社會自由主義。他們跟古典自由主義有一個很不一 樣的地方:古典自由主義認為政府都是不好的,所以政府應該盡量地 不要幹預社會、不要幹預人們的生活,不僅是要“小政府”,而且應 該是“最小的政府”;而現代自由主義認為,政府幹預未必都是壞的,也可以有好的一面,要讓政府變成一個“好政府”,讓政府來規範市 場,制定各種各樣的規章制度,來保障食品安全、保護環境、規範交 通、做好公共衛生等等。
而且,現代自由主義認為政府還應該保護人們的權利和自由,特 別是保護弱勢群體的權利和自由。應該盡量做到人人平等:性別的平 等、種族的平等、性傾向的平等……這個權利是越來越擴大的。以前 絕對不會有人提出性傾向、性別認同要平等,要保護同性戀、雙性 戀、轉性別的權利和自由。這是幾十年來慢慢地發展起來的。還要保 證婦女有生殖權,她們有選擇要不要生孩子的權利,不能禁止婦女墮 胎。
現在講的自由派指的都是那些相信現代自由主義的,而不是古 典自由主義的,至少在美國是這樣,所以現代自由主義也被叫做美國 自由主義。在美國,自由派的代表是民主黨人。民主黨也有不同的派 別,但是基本上都是自由派。而保守派則偏向於共和黨。
中國的自由派跟美國的自由派的理念實際上是很不一樣的。十 幾年前我曾經接受過南方報系一個記者的采訪,采訪完了聊天,這個 記者說“我們南方報系都是信仰自由主義的”。我很好奇,問他你們 信仰的自由主義究竟是什麽。他就跟我說了。我因此知道,他們信仰的自由主義跟美國自由派信仰的現代自由主義是不太一樣的,更偏向於古典自由主義,而且比古典自由主義還不如。在南方報系里頭那 些自稱“自由派”的人有相當多至少表面上是很虔誠的基督徒,而且 是原教旨的基督徒,認為只有基督教能夠救中國,中國應該發展基督 教。古典自由主義起碼還要求社會世俗化,他們連這一點都不要。現 代自由主義當然更要求社會要世俗化。
中國的“自由派”往往有性別歧視 歧視女性,往往有種族歧 視- 歧視中國的少數民族、黑人、拉丁裔、穆斯林,在一定程度上 是種族主義者。現在他們還歧視同性戀、歧視那些轉性別的人。他們 在很多方面跟美國的保守派更有共同語言。所以他們去支持川普、甚 至崇拜川普,是一點都不奇怪的。
所以我不認為中國這些“自由派”是真正的自由派,另外給他們 取了一個名稱,叫“柿油派”。這個名稱來自於魯迅的《阿 Q 正傳》。在《阿Q 正傳》里有一個代表革命的黨,叫做“自由黨”。但是鄉 下人不知道“自由”是什麽玩意兒,所以他們就把這個自由黨叫成 了“柿油黨”。中國的這些“自由派”雖然標榜自己是崇尚自由的 “自由派”,但是實際上他們也不知道自由是什麽東西,他們相信的 那些東西實際上反而更接近保守派,所以應該叫他們“柿油派”。
(首發於evernote.com 網站,2020/12/27)
也是全球化的犧牲品:中國常識自由主義的悲歌吳 強
過去四年或者更早,有不少學者、記者深入美國中南部、北部和 五大湖區的大片“銹帶”,探尋那些支持川普的失業者和失意者。他 們是美國主導的全球化的失敗者,也是川普利用社交媒體動員起來 的民粹主義支持群體,因此有了一個超越傳統黨派的“川粉”標簽。 整整四年,情形像極了德國納粹從1923到1933的十年上升,不過 以民主衰落的加速和竊取民主的方式重演了一次魏瑪危機。
在中國,一場類似卻成功的柔性政變早在八年前就已展開。這場 政變不僅在最高層顛覆了一個集體領導制度,而且全面摧毀了中國 新興的公民社會,在中國社會內部、在中國與世界之間建起了高墻和 鴻溝。對知識分子們來說,公共空間急劇消失的同時,還意味著文藝 生活的萎縮和整個思想市場的荒蕪。
它的後果是驚人的。譬如說,2018年初的修憲較諸此前的噤聲 和清洗更為震撼,事後長久的沈默並不止是表明他們集體的政治懦 弱,而更像是打在他們身上的一記悶棍,暴露了中國自由派知識分子 在政治判斷和政治存在上的雙重失敗。在那之後中國自由知識分子 們集體轉向保守、轉向川普也許算是一個心理補償。
如果說四年前川普上台之際,中國的一大批自由派知識分子還 只是羞澀地擁抱川普,如秦暉努力否認其中的新民粹主義,那麽隨後 爆發的中美貿易戰和2020年底美國總統的選戰,似乎給予了他們過 去八年里唯一的翻身機會,不僅可以借“川粉”的集體認同刷一次 存在感,而且他們的自由主義公開轉向保守主義。這種政治和學理的 轉向幅度是如此之大,不僅讓例如幾年前才試圖以左翼自由主義回 應體制壓力的另一些自由派知識分子感到尷尬,而且不期然地重合 了北京當下的保守主義威權及其對川普政府的惺惺相惜,仿佛再現1930年代德國知識分子的保守化和納粹化。
根據過去幾個月對北京自由派知識分子的觀察,其中有大學的 自由主義學者、有諸多曾經的著名公共知識分子、有前南方系的記者 們,還有更多他們的追隨者,後者包括改開受益者的新中產階級、也 包括許多長期不滿中共的訪民、被打壓的民主派,似乎效法時下追星 模式以川粉作為某種心理出口。而這次,自由派知識分子表現得和普 通川粉無異,如同1968年天安門廣場上的紅衛兵那樣邪教般的狂熱, 而不自知。這樣的精神狀況,某種程度上堪比美國銹帶的工人階級, 卻是發生在中國知識精英群體和關聯階層當中的一個“銹帶”。它 同樣也是全球化的產物,卻非地域性的,而是知識性的,猶如中國田 園自由主義者的悲歌。我們需要做的,尤其在2021年1月6日由 “跛腳鴨”總統在白宮草坪發起“啤酒館政變”後,是對他們做一 次快速的“知識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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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融危機之後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面臨終結、強人政治興起的 時代,當下的美國和中國或許共享著杜克海姆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 式》里所描述的情形:社會在這種充滿恐慌的泡沫時刻所表現出來的 種種特征,都被人們賦予某種神聖性,譬如外在性、超越性、不可預 測性和不可接近性等。尤其在武漢肺炎如同黑死病席卷全球造成的 新中世紀黑暗時刻的2020年,川普個人性格的乖戾和民粹主義的煽 動便在美中兩國變成了一場造神運動,湧現出大批川粉。中國的自由 派知識分子們居然難以意識或者擺脫這種經典的群眾對領袖的依賴 模式,自然是令人震驚的,對川普個人或者川粉們的精神分析恐怕也 難以提供這些知識分子的畫像,需要從知識分子的知識立場入手。
對他們來說,在1990年代末丟失兩大自由主義陣地,即《讀書》 雜志被“新左”把持、《方法》雜志被禁後,同時互聯網自由派寫手 和公知興起,中國大陸的自由派知識分子們便逐漸集中到以鼓吹 “回到常識”“講常識”的主軸,呼籲以所謂常識作為政治判斷和 政治倫理的依據,以此區別於官方意識形態的“講政治”及其所本 的辯證唯物主義。這樣,既能避免直接沿用1980年代的民主、自由 等抽象政治訴求而招致政治麻煩,又逐漸擺脫艱深、費力的理論探討,更迎合互聯網讀者和都市報紙的評論風格。經過二十余年的演 進,特別是2012年開始的連續打壓之後,在新起的左翼自由主義之 外,以及更早就轉向國家主義的施密特主義者之外,中國大陸的自由 知識分子和支持者們基本退縮到一個以是否“講常識”作為標記的 模糊“常識派”,相對於江澤民以來官方意識形態的“講政治”口 號。
在另一維度,1989之後逐漸興起的保守主義,在“告別革命” 後分別以中國式“新左派”、新儒家主義和國家主義等等面目偽裝 其他思想流派的同時,借著“自由主義”的“常識化”改造終於發 展成與福音派相結合的極端保守主義。其中尤以劉軍寧、王建勳、趙 曉等為代表,在過去數年以重新詮釋美國建國和民主的基督教基礎 為樂事,以“山顛之國”的宗教狂熱鼓吹在中國建立政教合一的基 督教國家作為憲政改革的目標。
雖然迄今為止並沒有人對何謂常識有過具體論述,但是大致奉 潘恩的《常識》作為範本。不過,“常識派”們通常選擇性地強調《常 識》中強調的自然法論述,並且忽略潘恩與柏克的爭論中凸顯的自由 主義,反而支持柏克的保守主義。其中,包含了以《聖經》文本為唯 一常識依據的福音派“自由主義”,信奉哈耶克-奧地利學派利伯維爾場信條的市場自由主義,在有限的公共空間里繼續發表批評的 “知道分子”,以及作為改革開放受益者迷信市場的小資產階級。
當川普出現,特別是川普在推特上所展現的“常識治國”,近乎 為陷入失語的中國自由主義者注入了強心劑,也如注入了“吐真 劑”一般,“俘獲”了大批此前在中國自由派媒體上活躍的“公 知”,其中不乏專業社科學者,例如以講常識為座右銘的郭於華教授 (社會學)和叢日雲教授(政治學)等。川普的成功商人和政治素人 形象,迅速成為中國小資產階級的“成功”幻想,也滿足了市場自由 主義者和資產階級長久以來的企業家執政夢想,他被看作“倒逼” 改革和民主化的“天選之人”,甚至還成為福音派自由主義者心目 中的彌賽亞。
逐漸,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也從“講常識”演化出各種面目, 並隨著川普的民粹話語和極化政策也逐漸清晰化、極端化和狂熱化。
他們或者轉向所謂保守主義的立場批評任何進步主義運動和政策; 或者以毫不掩飾的種族主義姿態公然仇視中國境內的非洲人口、批 評美國的BLM運動;或者幹脆否定納粹的極右性質而將納粹歸入極 左似乎以此撇清自己的新納粹嫌疑;或者以通常在新興宗教地區才 能看到的狂熱扮演著“川衛兵”,在塑造川普神話的同時不遺余力 地制造和散播各種假消息和謊言。而且,即使在2021年1月6日之 後,這一川普主義的狂熱在中國“自由知識分子”和廣大“川粉” 中也沒有完全停息的跡象,可能長遠地影響未來中國的社會和思想 運動。
歷史上,這種知識分子群體幾乎完全喪失主體意識的現象並沒 有發生在1930年代的德國,卻類似蘇聯崩潰之前的集體心理。卡爾. 波普在1990年1月29日接受柏林《日報》訪談時,做過一個著名 評斷:蘇聯內部雖然還有改革的意願,但是七十年的謊言和空話已經 摧毀了人們的鑒別力,人們失去了對於那些空洞無物的流行話語的 鑒別能力,分辨不出哪些見解是有內容的,哪些是毫無意義的。這種 集體心智的低能化可能既是蘇聯長期停滯的結果,也是原因之一,且 少有清醒的例外。現在我們知道,當時的最高層如勃列日涅夫決定出 兵阿富汗是不可思議的“拍腦袋”決策結果,爾後憧憬改革的戈爾 巴喬夫和整個官僚階級對市場經濟都一無所知,民眾則順服地吞下 轉型失敗的苦果,並且最終擁戴新沙皇 普京的長期執政,俄羅斯 知識分子也再沒有出現像曾經的托爾斯泰、別爾嘉耶夫或者德國的 哈貝馬斯那樣發出智者的聲音。
然而,卡爾.波普,這位在中國思想界曾經大熱、而今卻被冷遇 的哲學家,早已經從科學哲學和知識論角度先後否定了蘇聯在冷戰 競賽、也是中國在未來全球科技競爭和常識自由主義在民主轉型中 的雙重虛假希望。對於前者,不僅因為源於柏拉圖主義哲學統治的極 權主義政權,作為“開放社會的敵人”和“歷史決定論的貧困”所 包含的歷史性競賽的必然破產,而且因為其意識形態核心的辯證唯 物主義,存在反理性的根本問題,在波普看來比辯證唯心主義還要糟 糕。斯大林主義和毛主義,例如,都從馬克思那里繼承了黑格爾的辯 證法,特別是所謂“正題、反題和合題”的三段式,都強調矛盾的絕對性,也把歷史描述為所謂圍繞矛盾鬥爭展開的螺旋形上升。這種矛 盾論或許有助於建構某種形式系統,例如中共政權每代領導人都熱衷構造的理論體系,卻無助於引出任何推論,只能形成“一種極弱的 系統”,“必然導致批判的終結,從而導致科學的毀滅”。波普的結 論是,批判的瓦解就是理性的瓦解,而且充滿任意強加的模糊性解 釋。這很好預示了蘇聯在經歷了漫長的科技、經濟停滯之後的瓦解, 而中國政治-社會-經濟系統的簡單性以及這種低容錯系統內生的災 難可能,如大饑荒、文革動亂和武漢肺炎,也預示著中國作為一個非 理性大國的崛起和長遠科學發展的失敗前景,而官方意識形態和外 交都以“戰狼”或者“義和拳”式咄咄逼人的詭辯方式掩飾著所有 失誤和責任。
至於知識論,常識自由主義這種常識知識論和新自由主義的合 體,是中國大陸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和改革官僚們政治上擁護改革開 放路線、思想上奉行經驗主義、哲學上遵照“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 標準”的結果。但是,其核心的常識知識論,正是波普晚年代表作、 1972年出版的《客觀知識》的批判重點。對波普來說,對當下語境 的中國知識分子們來說,常識都是一個“模糊不清並且變化不定的 東西,即許多人時而恰當、真實,時而又不恰當、虛假的自覺和看 法”,而常識知識論則意味著人們能夠“通過睜開雙眼看世界,通過觀察而獲得關於世界的知識”。這種亞里士多德主義以來的實踐哲 學觀,它的核心是實在論,以“有見識的常識”區分了現象和實在, 導向一個客觀主義的或者絕對論的真理觀,而其常識知識論十分接 近現代實證主義和經驗主義。對普通人而言,這樣的知識論無疑具有 特別的迷惑性,似乎從生活實踐中來,包含著對日常生活的肯定,也內含著對傳統和權威的迷戀。
在波普早年的著作《開放的宇宙:關於非決定論的論爭》當中, 這種常識自由主義已經被定義,或許是他對是歐洲二十世紀初某種 時代精神的觀察: “常識傾向於認為每一事件總是由在先的某些事 件所引起,所以每個事件是可以解釋或預言的……常識又賦予成熟 和心智健全的人……在兩種可能的行為之間自由選擇的能力”。在哲學上,這一常識自由主義的源頭相當古老,大概不亞於沃格林以他的保守主義推斷一切的左翼思想都源於的諾斯替主義,可以追溯到 伊壁鳩魯的二難推理,盡管在現實政治思潮中他們總是更輕率地以 極端的自由意志主義的面目出現。
然而,在波普看來,他們的核心錯誤“可能是從事杜威所謂的對 確定性的探求”,對客觀知識的認識停留在“前達爾文”狀態,即認 為1)存在有主觀意義的知識,如天啟的或者期望,同時2)也存在 客觀知識,但是3)意識不到主觀知識和客觀知識之間的重大差別, 而且4)假設人類的認識是從白板開始,5)知識增長則是被動的, 如水桶理論所示。結果,如波普所說,常識知識論的本質是主觀主義 的,“主張直接性或自覺性確立了真理性,或者是真理性的標準”。 這是唯心主義的根本錯誤,認識不到波普所提出的“世界3”的客觀 存量知識作為探求科學的共同知識背景。譬如這些常識自由主義者 往往只願意相信自己親眼所見,而嘲笑進步主義者是書呆子、掉書 袋,恐懼任何所謂“大詞”,也因此拒絕形而上的和道德的價值和約 束。這幾乎已經成為過去半年中國大陸許多自由派知識分子和新中 產階級們爭相傳播假新聞、為川普極力辯解時的普遍口吻。連帶那些 曾為i“公知”的社會學者們如周孝正、孫立平等人也缺乏足夠的知 識參照而致其批判能力長期停留在“口水化”的“名嘴”層面,與 歐洲意義上的公共知識分子相去甚遠。
相反,波普提出世界上有三種知識:物理世界的知識為“世界 1”,意識經驗世界可為“世界2”,書、圖書館、計算機儲存等等 構成的邏輯內容則為“世界3”。“世界3”作為客觀知識的儲藏和 背景在過去兩百年的現代化進程中累積,已經成為所有主觀知識的 依賴,也是展開批判的依據,而常識知識論的根本問題就在於沒有認 識到“世界3”,忽視客觀意義上知識的存在,並且否定推測性知識。 推測性知識,典型如胡適所說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之科學假設 和批判以及不斷的批判,才是科學知識的來源,即所有(客觀)知識 都可謂一種假說,都是無限逼近真理或追求“逼真性”的知識探求。 而且,“世界3”所包含的海量的客觀知識正是戰後歐洲社會理論和 冷戰結束之際發展出來的後馬克思主義強調的現代性和覆雜性所 在,如福柯的“知識考古”方法所揭示的,頗類大約一個世紀之前的詹姆斯.弗雷澤坐在書齋里進行人類學“田野”,卻更像科學方法的 對人類社會進行批判性分析。這或許就是知識概念所對應的拉丁文 scientia, 也就是今天的科學 science 概念的同根詞,在現代社會所具 有的最新意義。
然而,在知識論意義上,與辯證唯物主義的反科學殊途同歸的, 常識知識論最終“不得不放棄科學知識”,走向反智和宗教化。他們 不僅反對由“猜想與反駁”的批判範式所構成的科學認識論,而且 厭倦幾乎任何稍微覆雜一點的理論解釋和批判,不願面對“世界3” 所呈現的客觀知識的覆雜性。在這一點上,支持川普的中國自由主義 知識分子和美國本土有著反智傳統的清教主義者的合流也就很自然 了。後者在民粹主義政客煽動仇恨和種族主義下,已經演成極端右翼 的新法西斯主義,對任何民主來說都是最為嚴重的內部威脅。
當然,人類知識或許還有第四個世界,即邁克爾.波蘭尼所稱個 人的默會知識,如工匠技藝等等不可言傳的知識,與實踐有關,但肯 定不屬於常識,缺乏足夠的確信可能。只是如果假定中國過去四十年 改革開放的市場經驗可能是中國常識自由主義雖未明言但是最可能 或者“默會”的常識,但若放諸全球化,卻能發現等同於新自由主義 的中國常識自由主義對全球化這一共同背景 客觀知識 的缺 乏反思從而缺乏對全球化的充分認識,或許能夠解釋那些川粉-自由 主義知識分子們對川普熱愛的另一面。他們大多以自澆塊壘的腔調, 解釋對川普的好感來自川普對中美關系的強硬,如果川普連任就可 能扮演中國民主化的推手。
他們似乎不理解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化以及中國占據的全球供應 鏈意味著什麽,那代表一種全球暴力對勞工權利的剝奪,如同19世 紀美國西部大開發的華工苦力,區別只在於中國以國家暴力的方式 管理這一苦力模式的世界工廠,黨國體系和華爾街、和全世界的資本 主義合謀,也因此受益得以延續政權,也接管和延續著新自由主義的 全球化,而美國的工人階級與中國的工人階級都是其中的受害者。他 們更看不到川普在雷聲大雨點小的表面強硬對華政策下幫助中國領 導人鞏固了權力、通過了無任期限制的修憲,也輸掉了對華貿易戰。 那些迷上川普的中國知識分子們,常識自由主義者,宥於自身有限的中國市場經驗和過去八年以來橫亙在中國內部以及中國和世界的鴻 溝,儼然如烏爾里希.貝克所形容的全球化“僵屍”一般:他們所謂 的常識在“把握全球現代性急速變化的經驗狀況時捉襟見肘,對民 族國家內外迅速變遷的社會現實置若罔聞”,也對新自由主義在 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就面臨終結的社會事實毫無覺察。貝克自己就 曾提出“第二現代”即現代性的現代化問題,作為理解全球化和未 來風險社會的關鍵,也是過去幾十年圍繞全球化已經大大擴充的客 觀知識中的一個批判性例子。
相形之下,對中國的常識自由主義來說,知識的貧乏尤其是對 “世界3”的忽視決定了他們的知識立場和政治態度,那是與一百多 年前的義和拳民沒有多大分別的。哪怕僅僅在繼承新自由主義的意 義上,中國的常識自由主義者和黨國接收全球化的立場就高度吻合, 還有什麽民主化的可能?與這種強調市場自由第一的新自由主義相 比,卡爾.波普的立場倒更接近古典自由主義,以“修正的本質主 義”抨擊源自無論柏拉圖還是亞里士多德的解決,像科學方法一樣 尋求不斷擴展的普世主義方案,例如他的學生索羅斯最近直接將中 國當作開放社會的敵人,如同吹響了“新冷戰”的號角。而大洋彼岸 的另一側,中國的田園自由主義者卻在川普如同小醜般的政治退場 中陷入了悲鳴,他們或許如同那些1月6日沖進國會山的川粉一般, 也是全球化的另類犧牲品。
(2021/1/20完稿)
反啟蒙與自由派的價值反轉
肖 雪 慧
四年前看川普就職演說視頻後,以《川普能走多遠,制度很重 要》為題發表了幾百字看法:
看過川普就職演說的視頻,感覺很不好。他對之前各屆民選總統 和政府的工作缺乏起碼尊重,充斥不顧事實的攻擊。 ……很多人對他 一廂情願的解讀,讓人想起不少人對另一個人寄托的希望,這種期盼 不撞南墻不回頭。不過,川普畢竟在美國,是根據美國選舉制度合法 當選的,有美國制度的制約,還有民間多元力量的博弈,他就職時就 有很大規模的反川普示威。我相信,處在最高領導人位置上,能走多 遠,制度很重要。在非正常體制居最高位的,不良品行心性可以最大 限度禍害國家。而在有權力制衡和體制內外監督的制度下,當政者性 格特征再強悍,其強勢特征只能在制度框架內表現而很難改變國家 軌道,如果品德有虧、行事不當,也逃不過扒糞者眼睛。川普能走多 遠——不論哪個方向,有待觀察。(2017.1.21)寫上述文字時,對美國制衡約束力量很樂觀,對川普的破壞力遠 估計不足。但最沒估計到的是:國內思想界因川普而嚴重撕裂。曾長 期在各種公共議題上互相支持的朋友漸行漸遠,過去某些問題上看 法不同還可以心平氣和討論,能形成共識當然好,不能形成共識,通 過討論各自也可以檢視自己觀點,但川普話題不一樣,基本沒有討論 氣 氛 。
美國人或他國人,批評美國總統,原本都正常。過去美國媒體批 評歷屆在任總統,未見思想界同道有人表示不適;國內思想界對美國歷屆總統的批評性評論也不少見,也沒見有人不適(御用文人的帶節 奏文字,另當別論)。但橫空出世的川普很快就在不少人眼里成為不 可批評的聖者, 一看到批評川普的文字就大為光火,非常失態,表現 出極強攻擊性,讓人感覺出狂熱信徒的狀態。
川普剛上任,吹捧、讚美文字就大量出現在自媒體。吹捧的往往 是跟他總統職務相抵觸的言行。有件事不算大,但後來分歧的一些要 素已在其中。起因是伊萬卡服裝品牌被一高檔百貨公司因銷售量不 佳被下架,川普用總統官方推特賬號炮轟這家公司,導致該公司股價 大跌。次日,題為《如果屬實,確實是一種自信》的吹捧文就出來了。 文內有“總統也是人,當國家利益和女兒利益發生沖突時,女兒利益 必須高於國家利益”之類表述,作者宣布從這時起就成了川普粉絲。
出現這種文字、這種宣示不奇怪,但思想文化界熟人讚賞性的轉 發,我很詫異。當即反問:“當國家利益和女兒利益發生沖突時,女 兒利益必須高於國家利益” 普通人可以!坐在總統位置上,這樣 選擇靠譜嗎?
轉發者說:做不符合“政治正確”的事似乎已成川普的風格,所以說他是冒著下台的風險在挺女兒的。
我回應:涉及的是他女兒的商業利益,正常情況下要回避。他不 僅發推挺,他的團隊成員還公開呼籲人們去買他女兒的產品。這已經 涉嫌公權私用,引起嘩然。不是拿出“反政治正確”可以辯護的。類 似事情若發生在中國,為川普這件事叫好的,用什麽立場去揭露和批 評?
為這類事欣賞川普的不少,隱隱感到圍繞川普,價值評判標準的 反轉在悄然發生。當川普以他為線攻擊媒體、他幾乎不加掩飾的種族 主義、摧毀美國政教分離的企圖……,得到國內部分自由派學人連篇 累牘文字辯護,價值反轉就不再是悄然發生的了。
我認為,川普的具體政策,是可討論和有待觀察的路徑問題,對 這方面的評價,也許得假以時日。但任用家人,毫不避諱其職務跟家 族利益的沖突、憑借權力搞利益輸送;拒絕公布稅單不惜官司打到最 高法院;攻擊一切批評者,不管是民主黨人共和黨人或普通球員;上 任後動輒向支持者喊話外加揮舞“愛國主義”旗幟持續地撕裂國家;無視並破壞權力制衡體系,用人之道是忠於他個人,稍不遂意便炒掉 經國會同意的內閣成員,以任命“代X 長”方式繞過國會培植親信; 不遺余力破壞媒體公信力、擺脫監督……。這些不同於具體政策,而 是在系統地侵蝕美國制度,沖擊憲政民主政治的底線,溫水煮青蛙式 甚至公開的改變美國氣質。
就對媒體的態度而論:把不如意的消息和媒體定性為“假新聞” “人民公敵”,利用一切機會詆毀和攻擊媒體,敗壞媒體信譽消解媒 體的社會功能……類似行徑若發生在國內,自由派人士一定會有清 晰的判斷和尖銳的批判。新聞、媒體是真是假,政府沒有定性權,這 是基本常識;對於宣布“人民公敵”和動輒揮舞愛國主義旗幟並把愛 國跟對個人的忠誠劃等號,自由派也極為警惕。可是換川普來做,常 識就不是常識了,反送上讚譽;應該警惕和抵制的,也變成辯護和擁 抱了;而“假新聞”“人民公敵”是什麽政治環境的專屬詞匯?在慣 用這類詞匯的國度,它們的指向和後果是什麽?從川普那里接過這 些詞匯的自由派似乎也徹底忘了!
一個無底線者的成功,對部分人有特別的吸引力和鼓舞效應,是 並不罕見的心理現象。川普的粗野、無教養,不尊重人、低道德水平 確實鼓舞了部分人,挑逗、釋放出最醜惡一面,有逐臭傾向的人為他 的無德、放肆叫好,把無德等同“真性情”,把尊重和持守文明規範 說成“作秀”“虛偽” ……。連他無休止推諉責任加自吹攬功的低劣 人格自我展覽,也能收獲大量讚揚。
這部分人不是本文關注的,精神同構的希毛斯粉擁抱川普,也不 是本文要關注的。但讚揚、擁抱川普的,包括很多我認為跟他價值觀 和人品很不一樣的知識界人士,這才是問題。
二
近年出現於中國知識界的強烈挺川人士,有一些共同點:對穆斯 林的敵視和歸罪;貶低黑人、推崇白人(尤其盎格魯 · 撒克遜新教 徒),認為是他們承載了美國價值,白人比例降低將導致美國主流價 值邊緣化並使國家淪落。日前看到一本名為《川普主義》的書用川普標志性金毛發型做封面,內容尚不知,但封面堪為宣示華人圈部分知 識人種族意識的海報,它讓我想起見過的一個詞- “白人統治集團皈依綜合癥”;在社會保障很差卻稅收畸高且不透明的國度時空錯位 地攻擊社會保障;敵視和抹黑啟蒙運動、敵視和唱衰歐洲;字里行間 溢出對歐洲、對所謂“白左”的仇恨;對一直為中國人權呼籲的政治 人物的仇恨,超出了對使人精神上淪為非人的體制。對川普則無度美 化,有知名學者甚至封他為“天選之子” 這些學者也聲稱追求憲 政民主,卻不想想,既是天選定,還要選民的選票做什麽?對於憲政 民主,這不是釜底抽薪嗎?
當川普競逐連任失敗,欣賞乃至迷戀他的知識界人士不願正視 川普的問題,拒絕承認他是被選民用票選下去的事實。四年來他使很 多美國人警惕和反感的種種做法;危機應對一團糟使得疫情失控導 致美國人大量的感染和死亡。作為尋求連任的在任總統,他占據主場 優勢,選戰中又把權力資源用到極致甚至突破規則為己所用,病毒大 流行期間無視民眾生命安全不斷組織大型聚會,並使支持者把不戴 口罩作為政治姿態的宣示,促成病毒超級傳播……四年前川普的普 選票就低,在位四年民調也低迷,上述表現進一步使選票流失。
但他們不承認川普敗在自己,不論身在國內國外,都以極強的代 入感用本國歷史上皇權政治、宮闈密鬥和當代你死我活奪權鬥爭的 思維解釋川普的失敗, 一口咬定他輸在大規模舞弊上。盡管他們過去 也許批評和警惕這種思維,其實並未清除,有合適契機就會被誘導出 來而發作。川普就是這樣一個契機。
在他們眼里,左右翼媒體、民調機構、美國國土安全部、司法部、 整個司法系統- 從地方法官、聯邦法官到最高法院法官(聯邦法官 和最高法院法官很多是他任命的),各級選務官員和無數日以繼夜投 入監票的兩黨(含獨立人士)志願者……協同策劃、組織或參與了一 場大規模舞弊。連州長、議會、選務官員全是共和黨人的深紅州數次 點票確認他失敗,也被認為是陰謀的一部分。美國整個體制洪桐縣里 無好人,助力在野黨偷了川普的選票。
要怎樣的超現實大腦才能構想出這樣的陰謀論?
大選之前,有些朋友無限溢美地稱美國是燈塔國、山巔之國。如今看來川普才是他們心目中的燈塔,川普敗選了,美國這盞燈塔就滅 了,山巔之國就成第三世界亂象國和落入深淵的邪惡腐敗舞弊國。說 法跟當局內外宣高度契合。最可嘆的是部分人抱著川普翻盤的虛幻 願望,不惜鼓吹和期待兵變、軍管、抓人,武裝推翻大選結果。
國內知識人擁抱川普,起初無疑有願望投射的因素。糟糕的環境 和無力感使一些人把這位對其他國家人民的苦難無感、對人權不在 乎、氣質和言行很專制卻顯得強悍的人臆想成自由的拯救者。但這種 投射和臆想建立於特別具諷刺性的誤判和對事實的高度選擇性上, 對川普使美國向內退縮而騰出巨大國際空間視而不見,卻意淫他會 “強擼”專制國當局、倒逼變革,在他身上編織的倒逼夢就只能是黃 粱夢一場。現實發生的恰恰相反:他一上台就解除了專制國當局最忌 諱的那些壓力,他在任的幾年是後者對內更專制殘暴對外最瘋狂推 銷其制度和意識形態的幾年。
不管怎樣,想打鬼借助鐘馗,作為這國環境的切身感受者,能理 解。但四年來,跟著他攻擊美國主流媒體、攻擊所有抵制他的無論政 黨或個人,無論美國的還是歐洲的;他敗選後又跟他一起攻擊美國選 舉制度,鼓吹推翻大選結果,編織“王者歸來”夢。以一個人敗選與 否來論斷一個良好運行兩百多年的憲政民主國家是否腐敗、隕落 了 ……,這就不是願望投射、打鬼借助鐘馗能解釋的了。
三
這四年有個現象特別引人注目,這就是反“白左”。迅速成為熱 詞而高頻出現的“白左”,在中文語境下是個負面標簽,不管對觀點、 對文、對人、對政治派別……,貼上這個標簽,就等於宣布被貼標簽 的是謬誤、禍害。論證,是不需要的。“白左”事實上已成奧威爾筆 下的新詞。但它的泛濫,跟國內知識界某些人推銷中式保守主義、鼓 吹美國基督教立國論、唯右獨尊緊密相連。這幾股交織重叠力量的攻 擊焦點是啟蒙運動,或者說反啟蒙是聯結它們的樞紐。持續的攻擊, 使國內思想界、異議界形成一種敵視啟蒙運動和法國革命的氣氛。
反啟蒙可以追溯到學界部分人始於上世紀90年代對法國啟蒙運動的非歷史苛責,以及在20世紀極權政治災難與啟蒙運動之間虛構 因果關系。近十余年有基督教背景的加入,跟他們推銷的保守主義合 流,重叠形成對啟蒙運動長期和強勢的抹黑與攻擊。這種氛圍浸潤埋 下的因子,之前尚不足以影響一些朋友的價值評判,但川普的出現使 它迅速發酵。
一些曾經也是自由派的學人發表了大量“保守主義”文章。對保 守主義的闡釋遠離原意而裝進他們心儀的白人至上、社會達爾主義 和一教獨尊。而用基督教加持保守主義,迎合了很多信眾心理。這些 文字,說的是保守自由傳統,但字里行間透出要的是政教合一。中式 保守主義的教父級人物,把有沒有傳統值得保守,跟保守主義混為一 談。搞概念偷換和挪移,稱必須保守和收藏傳統才有自由。然而,即 使西方,自由也不首先是靠收藏、保守,沒有爭取自由的行動去一步 步拓展自由,收藏什麽?這些文章觀念先行,拼湊史實,漏洞百出, 反啟蒙,則是不變的主題。(參見劉軍寧,《逾越百年啟蒙,走向啟 示元年寫在2020年春節逾越節之際》和筆者的批評文章《說說 〈逾越百年啟蒙……〉》)下面一段很多人不陌生的“神說”,集中了以反啟蒙為樞紐的中 式保守主義、宗教角色僭越等要素,在近年反啟蒙話語中非常有代表 性,被很多人重覆:
啟蒙運動劣根性在於:高舉人的理性,以人的理性取代從上帝而 來的屬天的智慧和屬靈的能力,以政治權力去改造和塑造個體,殊不 知政府也是由一個又一個有罪,有限又有死的人組成的,人的罪性和 不受制約的權力結合必然會導致暴政,你不以謙卑的心仰望上帝,你 就會以被奴役的姿態去仰望專制暴君,歐洲如此,有幾千年歷史的中 國也是如此,20世紀的中國深陷共產主義的泥潭,恰恰是來自歐洲 的人本主義與中國大一統的中央集權的君主專制結合的結果,中國 最大的遺憾在於與同樣來自歐美的基督信仰,清教徒精神,保守主義 理念失之交臂。
然而啟蒙運動何曾“以政治權力去改造和塑造個體”?這樣幹的 國度何曾給過啟蒙思想容身之地?但發明此說的和眾多鸚鵡學舌的,根本不在乎事實。
對啟蒙運動的批評和反思,從這個運動興起直到現代,從來沒有 停止過。但上引“神說”刻意歪曲歷史,並充斥著張冠李戴和栽贓性 密集斷言,不是任何意義上的反思和批評,而是基於狹隘教派立場對 曾經揭露和反對教權主義的運動和代表人物的否定、討伐。可是即使 要否定或者討伐,也得首先了解要否定和討伐的對象。不僅要了解這 場始於17世紀、18世紀進入盛期的思想運動本身,還必須了解這場 運動發生之前的歐洲政治思想社會狀況;必須把過去的歐洲跟從那 以後到現在的歐洲乃至世界的變化做個比較,然後誠實道出:到底想 要什麽?是助推實現憲政轉型,還是回到一教獨尊甚至政教合一時 代 ?
其實,他們要什麽,要回到哪里去?一篇在教徒和非教徒中傳播 甚廣的布道文表達得再明白不過。布道文用自創的歷史劃分歸罪啟 蒙運動,稱“兩千年的歐美歷史,可以簡單劃分為, 一千七百年的福音化,和三百年的異教化。同性婚姻的合法,公共生活的世俗化,伊 斯蘭的全面覆興,及一種扭曲的政教分離模式,標志著整個歐美世界 已經完成了異教化。” “兩千年歐美歷史”說直接抹去包括古希 臘羅馬在內的基督元年之前歷史;對兩千年作“一千七百年的福音化”和“三百年的異教化”的時間和價值劃分,把被稱為啟蒙運動世 紀的18世紀暗示為遺禍至今的異教化禍首。而公共生活世俗化、政 教分離,這些現代文明要素,都成了“異教化”。此類文字不僅影響 很多信眾,也影響不少學人的歷史認知。
啟蒙運動從教權和世俗王權重壓下釋放出來的理性精神、它傳 布的原則,這幾年基本上成了被歸入“白左”或“政治正確”予以否 定,不管體現這種價值觀、言行準則的是左還是右,都不妨礙給扣上 “白左”帽子!悲哀的是,對中國來說,這些價值原則和精神,文革 後好不容易剛觸摸到一點,就遭強力遏制打壓。理性的重要特征之 一,是對一切事物進行審視。80年代中國人剛開始對過去不假思索 接受下來的東西、對已經習以為常的現象加以審視,很快就引起恐 慌。理性精神,在中國遠不到“高舉”時候,更不存在所謂僭妄,而 是尚且少而貧弱,就遭遇多股力量交叉圍剿。這個國家整個價值觀上還很落後,還有很長很艱巨的觀念博弈。這種博弈中,知識界的作用 無可替代。但這一反,退很遠 ……很不想說但不得不說的是,當知識人把“白左”“政治正確”掛 在口頭筆端當攻擊性工具,反“白左”和打倒“政治正確”釋放出很 不堪的一面,一些知名學者對謾罵貶低黑人的種族主義視頻、造謠文 章、拼接圖片,對那些把16億穆斯林當禍害的文字,如獲至寶到處 轉,完全沒了學者的查證習慣。
過去一直自詡自由派、聲稱追求憲政民主的人,變得思維極端 化,缺乏對事物覆雜性的理解和容納,非黑即白、非此即彼。這在對 “左”的仇視上表現得淋漓盡致。這種仇視,跟一黨專制對其他政治傾向的仇視如出一轍。對美國民主黨和歐洲不管左派還是中右執政, 都深仇大恨般的攻擊。唯右獨尊,視左如寇仇成了時髦。有知名學人 文章直接宣布:“右派上天堂左派下地獄”。
然而,左、右、中左、中右……,都是現代國家政治譜系中不可 或缺的。在歐美國家,左右互搏、兩種傾向此消彼長,是政治常態, 也是正常格局。如果消滅其中一方而沒了博弈,對一國來說是禍非 福,向我們這里的政治生態靠攏並不遙遠。但近年華人寫作圈包括學 界大量文章,完全無視歐美國家的左、右,在憲政民主基本政治原則 上有底線共識;也不顧西方政治譜系中的左右跟半個多世紀中國語 境下的左右不在同一個語言系統。對所謂白左的討伐,把西方政治光 譜上的左翼描畫成萬惡之源,必欲滅之而後快;而且以川普是非為是 非,川普欣賞的就是“保衛西方文明的右派”,跟川普不合的,哪怕 政治觀念和立場分明右翼,也成了“白左”,是要消滅的禍害。啟蒙 運動被說成左的淵源,歐洲作為啟蒙運動故鄉,在他們眼里就成了淪 落之地。
知名學者對川普的崇拜跟對白左、啟蒙運動的貶損和敵視,成一 體兩面。這是很耐人尋味的。倒是學界之外普通人沒有被反啟蒙洗 腦,憑著基本是非觀對川普的看法更準確。
用一段過去評價啟蒙運動的話結束全文:
18世紀啟蒙思想家提供的一切,兩個多世紀以後的人正在享用, 而且以後還將繼續享用。世界在這幾個世紀能變得文明一些,有賴於他們清掃了野蠻和迷信,又發現和確立了自由、平等、博愛、寬容等 原則;人類今天能更清醒更有效地認識自我、認識世界,則既有賴於 他們對理性精神的解放,又有賴於他們在對既有的一切作審視、懷疑 和批判時取得的豐碩成果。我們今天無論是借助於他們的成就向前 發展,還是把他們的思想反過來作為檢視對象,我們都站在已經由他 們刷新了的人類精神的基礎上。
說說劉軍寧《逾越百年啟蒙,走向啟示元年》
肖 雪 慧
附言:這篇前兩天先後分成三次發布,今天補上最後一點,並對 之前已經發布的作了個別文字更正,應一些讀者要求,現在全文發 出,並附上劉文鏈接。 ——肖雪慧2020-4-14前天微友轉這篇(https://mp.weixin.qq.com/s/W2c8VWnm5b-wa0IW51Y_ZA),粗瀏覽,一句“啟蒙思想對人的理性能力的過度崇 拜,導向的是對統治者理性能力的信任”驚到我了,寫了兩句“以為 所有人都不了解那段歷史,不了解對統治者進行約束跟啟蒙運動對 當權者的揭露分不開?……篡改歷史簡直到了令人發指地步”,昨天 朋友發來這篇,點開細看,更吃驚。後來有的群在轉這篇時群友艾特 我,希望我“解讀”。我這里不是解讀,這篇夠不上要人來解讀。下 面談幾點意見。
1. 該文通篇充斥無根據判斷,並斷言全人類只有該文宣稱 的信仰是唯一救贖之路。
宣稱自己信的才是唯一正確的。可作者似乎忘了在歐洲歷史上 不斷引發宗教之間、同一宗教不同教派之間持續的血腥戰爭。當代世 界,歐洲沒有宗教戰爭了,但其他區域有。而現實中推行一種據稱唯 一正確的思想或信仰,導致什麽後果,這國人很熟悉,不多說。
接下來所謂“過去一百多年華夏的遭遇,起源於法國與德國的歐 陸啟蒙思想要負主要的責任。啟蒙思想的根本危害在於,它是阻隔中 國人與上帝之間一堵高高的觀念之墻”,同樣蘊含剛才所說的把個人 信仰當唯一正確之路的獨斷和霸道。余不贅言。
但把百多年遭遇歸咎於啟蒙思想,在事實上就大成問題。49之 前,撇開被作者無視的戰亂不斷,那幾十年是包括基督教思想在內多 種思想共存局面,並非現在一些論者腦袋里構想的歐陸思想一統天 下。49之後,啟蒙運動充其量出現在大學教科書,而且是被閹割歪 曲的;“人權”,直到整個80年代也是禁區,說啟蒙思想影響中國 百多年,完全罔顧事實。把這國問題歸咎僅在80年代短暫出現且很 快被打擊的啟蒙,昨天傳來這篇文章的朋友怒罵“栽贓”,這個詞用 於這里,很恰當。
2. 對啟蒙運動的批評和反思,從這個運動興起直到現代, 從沒停止過。
該文不是正常反思和批評,既不顧歷史事實也不管是否邏輯自 洽,而是基於特定宗教教派立場對曾經揭露和反對教權主義的運動 的抹黑。
作者宣布:“歐陸啟蒙帶來的不是文明而是災難。啟蒙思想與運 動,給人類帶來了數個世紀的戰亂與專制獨裁。”然而,是啟蒙運動 之前數世紀的戰爭,還是啟蒙運動帶來“數世紀的戰爭與專制獨 裁”?先做事實判斷吧。啟蒙運動之後的確仍然有戰爭發生,但這些 戰爭是啟蒙運動的結果嗎?至於專制獨裁、極權主義對啟蒙運動和 法國革命,還是看看第三帝國的做法吧:所有啟蒙思想家的書都在被 禁絕和焚燒之列;“將1789年從德國歷史中抹去!”是戈培爾的名 言,而那個時期的“人民法院院長”羅蘭-福萊斯勒則致力於實現“將 過時的自由主義從法律思想中鏟除”的使命。對啟蒙運動和法國革 命,是怎樣的深仇大恨!
而作者宣布“歐陸啟蒙正是黑暗本身”!這里,我要說,要否定 或者討伐啟蒙運動,給它下“是黑暗本身”的斷語,首先要做的事情 是去了解要討伐的對象。不僅要了解這場始於17世紀、18世紀進入 盛期的思想運動本身,還必須做的功課是,去了解這場運動發生之前 的歐洲政治思想社會狀況,否則無法理解啟蒙運動為什麽會發生;還 必須把過去的歐洲跟從那以後到現在的歐洲乃至世界的變化做個比較。17世紀是歐洲專制政治鼎盛時期,法國的專制經路易十四時期, 堪稱歐洲之最。權力的專橫,在歐洲各國,也是法國最典型。無論教 權的專橫還是王權的專橫,都遭到啟蒙運動的批判揭露,該文斷言 “啟蒙思想對人的理性能力的過度崇拜,導向的是對統治者理性能 力的信任”,不知從何說起!
作者譴責和痛恨法國革命。法國革命中的確出現過可怕的混亂 和暴行,但法國革命不光是1793年;而且法國革命期間一直存在不 同政治觀的博弈和鬥爭。法國革命也留下可觀的成果。比如,產生了 歐洲大陸第一部近代憲法,由該憲法確立的國民主權原則、分權原 則、法治原則,經受住了法國革命的震蕩和以後覆辟與反覆辟鬥爭而 一直保留了下來,成為法國憲法的基本原則。
3. 中國何曾有過百年啟蒙?
作者說“《新青年》與1919年五四運動之後的幾乎每個中國知 識分子,1949年之後的幾乎每個中國人,都是歐陸啟蒙思想之子, 都是德國古典哲學之子。啟蒙思想是他們最重要的思想資源。啟蒙思想中的價值觀就是他們的價值觀。”“百年啟蒙換來的是百年蒙昧。當初的根本問題,不僅沒有得到解決,反而變得更加棘手。到頭來, 啟蒙不僅不是中國問題的答案,反而是中國的問題本身。”其說更 謬。
下這些異常嚴重的結論,不提供任何事實支撐,實在太隨意。中 國有百年啟蒙嗎?蒙昧是啟蒙的結果嗎?下這樣嚴重結論之前,還 是請先做誠實的事實判斷吧。
五四之後“……幾乎每個中國知識分子”,49之後“幾乎每個 中國人,都是歐陸啟蒙思想之子,都是德國古典哲學之子。”看到這 樣的判斷、尤其後一個,很無語(啼笑皆非)。對這樣的判斷,恐怕 絕大多數中國人會蒙圈;五毛七毛這粉那粉也多半不知所雲- 如 果內心真被啟蒙思想浸潤過,當代中國斷不會湧現一大批這類人。事 實是,49之後來自歐洲、特別是由啟蒙運動傳布的人本主義備受敵視,八零年代短暫冒頭便招致兩場運動式打擊;現如今,敵視未 減反增。
若非作者把七十余年憑借 ZQ 力量、通過學校和文宣系統無時 不在進行系統灌輸的貨色跟啟蒙思想等同,怎能做出如此離譜的判 斷?!又怎能把跟事實南轅北轍的斷言說得斬釘截鐵?!
4. 李代桃僵?
據說“經過一代代的呼喚,德先生與賽先生終於在中國紮下根來:象征著民主的德先生化身為人民民主專政和民主集中制,象征科 學的賽先生化身為科學社會主義和科學發展觀。”進而指控“中國當 代的問題完全是由啟蒙運動帶來的,就像當年啟蒙運動給法國與德 國以及俄國帶來的一樣。”
先不說“德先生”“賽先生”是不是在中國紮根,也不說該文稱 科學化身“科社主義”“科發觀”有多麽不倫不類。把人民民主專政 和民主集中制說成民主的化身,就令人訝異。稍有政治學常識、對現 代民主稍有了解的,應該知道,“民主”跟“專政”不兼容;而把“民 主”跟“集中”捆綁而成的怪異組合,以存在一個居高臨下的集中者 為前提,這種語言把戲下,民主成了標榜居高者“聆聽下意”的作風 或實現目標的方法,既無涉權力來源也不是提供通過博弈達致共識 的制度平台。所以,不管是把“民主”跟易鼎後通過語言魔術捏出的 怪胎“人民民主專政”劃等號,還是把“民主集中制”說成“民主” 化身,如果是學界外毫無政治學常識的,可以認為是因被洗腦而犯糊塗,但政治學學人這樣等同,讓人費解。
而把中國當代問題無限上溯、經由俄國而歸咎於啟蒙運動,不說 是近年學界主流思潮,至少也是最時髦思潮之一。
然而,在蘇俄及其後裔跟啟蒙運動、法國革命之間建立的聯系, 很虛幻。沒錯,沙俄時代有一批人深受啟蒙思想影響,這就是著名的 十二月黨人。其中很多是俄法戰爭後參加遠征到過法國而深受啟蒙 思想影響的俄國軍官,後來起事就是要建立當時西歐國家已經建立 的跟沙俄農奴制完全不同的社會制度,他們也因此遭到沙俄政權殘酷鎮壓。從沙俄的鎮壓,足見對啟蒙思想的忌諱和敵視。至於列-寧 通過政-變暴-力推翻二月革命成果而建立的蘇俄政權,跟啟蒙思想 扯不上關系;這個政權存續期間,法國啟蒙思想那些理念壓根沒有立 足之地,正如4-9之後的這國。
用一首《國際歌》,要在啟蒙運動跟蘇俄及後裔之間建立因果關 系,不是牽強,是沒譜。 這里要提一下,作者在抹黑啟蒙運動時, 避談啟蒙運動提倡的那些觀念,比如,孟德斯鳩的分權理論、百科全 書派的自然權利理論、伏爾泰的個人自由必須受到保護,使之免受警 察的專橫和司法機關的錯判的思想以及盧梭的人民公意和國民主權 的理論……。卻拿《國際歌》指代啟蒙思想,給《國際歌》封個“啟 蒙思想通俗版”,就實現了用它對啟蒙思想的“李代桃僵”。這種寫 法,說是耍花招,不為過。
歷史不是單行道,更不是直行道,社會歷史本身就有覆雜性和多 因素,還有很多變數。把中俄後來的問題歸咎啟蒙運動和法國革命的 人,把不符合他們結論的歷史要素統統過濾掉,然後選擇法國革命為 開端,俄、中體制為果,把這二者變成直線因果關系的一頭一尾。更 要命的是,在這虛構的因果關系中的“頭”(啟蒙運動、法國革命), 甚至也構不成“頭”!
5. 對法國啟蒙運動和蘇格蘭啟蒙運動作絕對化褒貶下的時 序錯亂。
“起源於法國的歐陸啟蒙思想醞釀成啟蒙運動之後,從歐洲大 陸到遠東,一路狂飆突進,攻城略地,俘獲了人心無數,只是在英倫 與北美沒有掀起可觀的波瀾。在中國至今, 一個文人如果不擁護啟 蒙,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知識分子。”“在法國,啟蒙思想結出的第 一個果實就是腥風血雨的法國大革命,接著在斷頭台下的高高屍堆 上雄起了獨裁者拿破侖,他的軍國主義把整個歐洲都拖入了戰爭。”
“在歐陸,啟蒙運動針對的靶子是基督教信仰與教會。”
“在本文中,啟蒙特指歐陸啟蒙。說到啟蒙,不能不提到另一種 啟蒙。 ……這就是蘇格蘭啟蒙。蘇格蘭的啟蒙運動是基於基督教的啟蒙運動。在蘇格蘭啟蒙中,信仰與啟蒙是合一的。蘇格蘭啟蒙沒有消 滅信仰,反而用憲政秩序鞏固了信仰。”
“如果說,歐陸啟蒙的內核是理性,那麽,蘇格蘭啟蒙的內核則 是啟示。與法國德國蘇聯中國所走的歐陸啟蒙之路不同,英國和美國 走的是啟示之路。啟示之路不僅使英美躲過了歐陸啟蒙的禍災,而且 通向了自由、繁榮與強盛。”
上面所引文字不多,卻包含密集的斷言。而密集斷言中,很難找 到一個能經得起事實和邏輯的驗證。實際上,該文本身通篇由海量判 斷組成,幾乎每個判斷都這樣。昨天一位朋友讀了該文深感愕然,私 聊到該文海量的判斷,朋友說,要一一反駁的話,得寫一本書了。這 是玩笑話了。不過其中關於兩種啟蒙運動的斷言,近年來很有代表性 也很有影響。有必要議議,但暫且放後。先對其他斷言說幾句。
其中,“在中國至今, 一個文人如果不擁護啟蒙,都不好意思說 自己是知識分子”,這說法很無厘頭,跟實際情況也大相徑庭,不說 也罷。
說啟蒙思想在法國結出的“第一個果實就是腥風血雨的法國大 革命”,拿破侖“的軍國主義把整個歐洲都拖入了戰爭” ……一個時代發生影響深遠的重大事件,不會是某單一因素導致的, 尤其像法國革命這樣的事件。這個國家的歷史、當時的政治經濟狀 況、統治者的舉措、百姓生存狀態、湧動的思潮……多種因素在交互 作用。從覆雜因素中抽取出啟蒙思想,說成法國革命的因,又用“腥 風血雨”定性法國革命,再把後來管他扯不扯得上的事勾連在一起, 啟蒙思想簡直就成了罪惡之淵藪。這種歸因,過高估計思想的作用又 過低甚至完全無視其他,所談的歷史,只是哈哈鏡里的歷史。另,給 法國革命定性腥風血雨時,是不是也回溯一下17世紀的英國?英國 有悠久而強有力的議會傳統,對國王權力能構成制約。即使這樣,也 經歷了一場規模不小且並非不血腥的內戰之後才有不流血的光榮革 命。至於說拿破侖是軍國主義,恐怕要重新定義軍國主義了。說他把 整個歐洲“拖入了戰爭”,用“拖入”一詞已經預先嵌入了事實判斷 和價值判斷,價值判斷另當別論,但作為事實判斷,得合乎史實吧?
既然說拿破侖把 …… “拖入”戰爭,是不是應該說說起因?說說歐洲 七次反法同盟?再來判斷是不是“拖入”?
說“在歐陸,啟蒙運動針對的靶子是基督教信仰與教會。”此說 漏掉啟蒙運動在揭露和批判教權時,以至少同樣的力度揭露、批判世 俗專制主義。漏掉這一面,說成單一針對教會,又把針對教會的專橫 說成拿基督教信仰當靶子,倒是適合煽起一些不明就里的信眾對啟 蒙運動的仇恨。
現在,該說說作者筆下的蘇格蘭啟蒙運動了。作者用它跟法國啟 蒙運動作對比時,談及蘇格蘭啟蒙運動的所有文字,令人錯愕萬分。 看到“基於基督教的啟蒙運動”這個斷言,就納悶,作者把哪些人當 成蘇格蘭啟蒙運動思想家了?蘇格蘭啟蒙運動最重要代表人物大衛-休謨和亞當-斯密,他們的思想可是在任何意義上都安不上“基於基 督教”啊!但凡對休謨有所了解和關注,都不會不知道休謨因為他的 自然神論備受攻擊、遭受迫害。在宗教問題上,以現在一些人眼光, 如果不是在英法啟蒙之間褒英貶法,休謨斷難逃被罵激進、反基。但 作者卻徑直宣布“蘇格蘭的啟蒙運動是基於基督教的啟蒙運動”。這 種斷言不知誤導多少讀者的歷史認知。
在給蘇格蘭啟蒙運動定下“基於基督教”的基調,就拋出所謂 “歐陸啟蒙的內核是理性,那麽,蘇格蘭啟蒙的內核則是啟示”(幹 脆直說“神啟”吧!)。“啟示之路不僅使英美躲過了歐陸啟蒙的禍 災,而且通向了自由、繁榮與強盛。”
真是神了!蘇格蘭啟蒙運動發生在18世紀。早在蘇格蘭啟蒙運 動發生之前,更具體說,在幾位蘇格蘭啟蒙運動代表人物出生之前, 在17世紀,英國就已經在經歷血腥內戰之後確立了憲政秩序。說蘇 格蘭啟蒙運動以啟示為內核,它的“啟示之路”使英美躲過……,難 不成蘇格蘭啟蒙思想家尚未出生就通過作者心目中的主實現了對英 國的引導?作者在對歐陸啟蒙運動進行徹底貶損對蘇格蘭啟蒙運動 無限擡升時,是不是應該考慮自己要說的事件之間的時序?尚未發 生的蘇格蘭啟蒙運動既沒有也不可能使英國免於流血、沒有也不可 能“啟示”英國確立憲政秩序,哪怕作者賦予它莫須有“啟示內核”, 它也啟示不了在它之前發生的歷史。
歷史上,蘇格蘭啟蒙運動跟法國啟蒙運動有配合、呼應也有區 隔。休謨著述中到處發散出對政府權威神聖性的懷疑,但他也批評主 權在民、論證服從政府。這種區別一定程度反映英法兩國不同的社會 政治環境。法國這邊,伏爾泰向往的正是英國已經實現了的君主立憲 制。①17世紀以來特別18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對基督教和教會進行 無情批判揭露和沖擊,有極其合理的歷史緣由。不論宗教改革前還是 宗教改革之後,不管是舊教還是新教,在唯我獨尊,排斥和迫害異見 上,並無區別,其不寬容,制造了歷史上很黑暗很血腥的一幕又一 幕。如果沒有啟蒙運動對這種黑暗面的揭露和批判,很難走出教權主 義和不寬容而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真正成為靈魂家園。值得警惕的 是,現在一些有教派背景的人士已經不滿足於基督教充當靈魂家園!
6. 嚴重疫情下,能救被感染者的,不是神,是“醫院的醫 護人員”。
“逾越節的道理告訴我們:若不信靠耶和華,以色列人無法靠自 己的理性能力,來把自己從為奴之地中解救出來。以色列人在埃及用 了四百年的時間證明,僅僅依靠人類自身的理性能力,人類無法掙脫 頸上的重軛、身上的捆綁,因而無法獲得造物主賜給每個人的自由。 沒有來自造物主的啟示,更無法形成自由的、持久的、繁榮的秩序。走啟示之路,就是走造物主指的路,…… ·這條路,經過反反覆覆以色 列人走通了,英國美國走通了。”
這段說辭,捆綁上英美,但所謂英美走的是啟示之路,本文就作 者對蘇格蘭啟蒙運動那些斷言所作評論,表明此說之虛妄,此處不重 覆。這里要說的是,拿以色列人作為因信靠耶和華而獲解救的榜樣, 卻對事實做高度的選擇性。二戰期間600萬猶太人被殺害,這個並 不久遠的慘痛事實,不是避用“猶太人”而用“以色列人”就可以回 避的。
接下來拿疫情說事,著實讓人出離憤怒 →_ → “走這一條道路的 前提是信靠耶和華神及其啟示,而不是信靠人類自身的理性能力。舉一個最近的例子。在受到這次嚴重的疫情襲擊之後,美國人深知,戰 勝疫情不僅需要依托人的理性能力與科學技術,更要依靠上帝。為了 抗擊疫情,川普總統宣布3月15日為‘全國祈禱日’並表示: ‘在 我們歷史上最緊急的那些時刻,美國人總是會通過祈禱來度過那些 充滿艱辛和不確定的時期。’‘請你與我一起為所有受新冠病毒影響 的人們祈禱,並祈禱上帝的治療之手放在我們國家的民眾身上。’”
拿世俗權威宣布3月15日為“全國祈禱日”,想證明靠這個戰 勝拉疫情嗎?事實呢?3月15日之後,美國每天染病人數驚人,到 今天不足一個月,已逼近60萬人,即使在醫護人員全力救助下,死 亡的也高達23000以上。救治病人的前線醫護人員,不少被感染,有 的不幸死亡。
在美國疫情發展很嚴重情況下,有些牧師不顧不集會的禁令,數 次舉辦超過1000人的教堂集會,宣稱若有人在集會中感染新冠病毒, 將通過祈禱來治愈他們。這些牧師的說法、做法倒非常符合“依靠上 帝”戰勝疫情的思路。但這種做法酷似害慘韓國的新天地教會那些骨 幹,違背禁令舉行大型集會,導致大面積感染。對於新天地教會骨幹 的狡辯,韓國一評論員怒斥:“現在能救這些人的不是神,也不是教 主李萬熙,只有醫院的醫護人員能救他們!”韓國評論員的怒斥,也 適合這里。
7. 結 語
歐洲啟蒙運動是在人的理性長期受壓於教權和世俗專橫權力之 時伸張理性。也許18世紀的確如有的評論者調侃的那樣,是過度運 用理性了。但反思這種現象,為理性劃界的,在歐洲大陸,是繼承了 啟蒙精神的思想家康德。
而蘇格蘭啟蒙運動最重要思想家休謨,作為徹底的經驗論者,視 感覺經驗為認識的唯一來源。但就認識過程,則提出“感性+理性” 的原則,指出:“我們不應當單獨憑信各種感官,而應當用理性來考 究媒介物的本性、物象的遠近、器官的方位,以便來修正它們的證 據。”
在致斯密的一封信中,他流露出對輕率、獨斷的觀點的強烈反 感,說:“想一下人們一般判斷的空虛、輕率和無用吧,在任何一個 問題上,特別是哲學問題上,他們的判斷很少受理性的支配,而理性 一直是凡夫俗子們無法理解的。”
休謨這段話,就作為本文結尾吧。
①在對蘇格蘭啟蒙運動和法國啟蒙運動作絕對化褒貶的人那 里,有一個事實是從不提及的。這兩場運動的主要思想家不僅私人間 情誼深厚,而且通過他們的筆使兩國互相了解。在英國旅居三年的伏 爾泰極為推崇英國科學、政治制度,他的《哲學通信》介紹和盛讚英 國政治制度,介紹牛頓學說和洛克學說,使17世紀科學與哲學的最 新成就為法國人所了解……。亞當一斯密1756年在《愛丁堡評論》發 表致編者的一封公開信,介紹百科全書,認為法國百科全書派的成員 依循英國的培根和牛頓的學說,並且顯示出作為那種學說的闡述者, 比英國人本身更有才能。對伏爾泰,斯密更是崇敬有加。 筆者(首發於個人博客,2020/4/14)
中國自由派的認知障礙
張千帆
兩年多前,“明白知識圈”邀請我講過“整體主義的陷阱”。感 謝玉閃再次邀請,這兩次講座我自認為是我個人至今最有理論深度, 其實也有強烈現實關懷的話題。上次主要是批左,但那次講座我也提 到,左右不重要;在一個正常的憲政民主國家,左右都是可以的,但 是不能走到極左和極右,尤其不能為了批左而走向極右,或者為了批 右而走向極左。你本來是想批別人左或右,結果你犯的錯誤比他們還 大。所以上次講座主要批的是極左,這次批極右。
川普執政四年以來,極右這個話題已經不可避免,不僅通過弗洛 伊德之死事件充分發酵出來,而且也體現出一種全球化,體現了中美 的相互交融和“命運共同體”。某種意義上,說得有點誇張的話,也 可以看作是兩種病毒的相互交融。庚子年從來不是什麽好年,不僅對 中國,似乎對世界也不是好年。即將過去的這個庚子年有兩個“想不 到”。第一個想不到的是疫情,這本身也有一系列想不到:首先是疫 情在中國因為制度壓制發酵出來,但是通過控制人身自由很快抑制 住了;而傳播出去,卻讓歐美措手不及, 一度呈現出愈演愈烈的趨 勢。
另一個想不到就是美國大選,“川普病毒”傳到中國,讓很多自 由派“中招”,其中有知識分子也有民間人士,產生了很強烈的割裂。 這次大選對美國也挺危險的,體現了右翼民粹勢力的崛起。川普、彭 斯四年執政,無疑是美國右轉的四年,基督教福音派等保守主義勢力 崛起,也影響到了中國。隨著近二十年的譯介和宣傳,“保守主義” 也成了中國的一股強大勢力。保守主義本身當然沒什麽,但是如果走 得太遠,如同這次選舉體現出來的對政教分離、“一人一票”等本質 問題的認知誤區,那麽這樣的“保守主義”就不能不警惕了。所以我們今天主要是談右的問題,談談自由派在這次大選中體現出來的認 知障礙。
一 、大選與病毒
我們看到,美國總統大選的結果很早就確定了。其實,去年11 月3日投票日就基本確定了。當然,郵寄選票有些延遲,一度給我們 造成誤解。川普一開始看到自己是獲勝的。記得那天我正在給北大學 生上課,許多學生有電腦,我問他們誰領先了,學生中間一片悲嘆, 大概他們大多數人不太喜歡川普。然而,大批郵寄選票計票後,拜登 反轉了,讓川普和很多川粉接受不了,各種陰謀論就開始出來了。很 多謠言是美國那兒傳過來的,有個 Q 匿名者(QAnon) 群組不斷炮制 陰謀論。言論自由的國家幾乎必然如此,因為言論自由同時意味著造 謠、傳謠、信謠的自由。如果一個國家不允許造謠,像在我們這兒, 經常因為謠言把你抓起來行政拘留十五天,這種現象越來越平常了, 那就表示你沒有言論自由。謠言不能自由傳播,也就意味著真相不能 自由傳播。很不幸,二者是一回事。這也是這次大選的一個重大困 惑。
英文謠言很快被翻譯成簡體中文,微信圈里大家天天都能看到 各種各樣的故事,沸沸揚揚、此起彼伏、經久不息。到了12月14 日,選舉結束了一個多月,各州選舉人出來投票,這可以說是鐵板釘 釘、沒有懸念了,但川普仍然不認輸,我們這兒的“川粉”也都指望 著“大統領”不斷放什麽大招。川普自己還曾打電話給搖擺州喬治亞 州的國務卿,要求幫他再“發現”更多的選票出來。這也是創了美國 歷史記錄,以前沒有總統有臉這麽幹過。以至於到今年1月6日國 會認證,占領國會山的暴力行動出來,國會認證短暫中斷後恢覆並順 利完成,就更大勢已去、沒有任何懸念了,但是簡中媒體的謠言依然 “川流不息”。直至大選完全落幕,到了1月20日正副總統宣誓就 職,居然還有謠言在流傳,說哈里斯手按《聖經》上面放了一個“錢 包”,其實人家就是把兩本《聖經》摞在一起而已。大選落幕,“川普病毒”應該退場了,但太平洋兩岸大量川粉仍然高燒不退,令我非常驚訝。
按照陰謀論的推演邏輯,這位“天降偉人”是不能輸的,他承載 著“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 的偉大使命,所以說阻礙他連任的力 量必然是違抗上帝的“邪惡”力量,然後各種故事都來了,什麽主媒 造假、縱容拜登腐敗,選舉大規模舞弊,什麽午夜“曲線”、川普幾 千票突然變拜登……各種故事有鼻子有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引 得眾人都哄笑起來。”我說這些人是不會服輸的,只要自己不贏就是 “舞弊”。之前還有一點懸念,有沒有舞弊可以起訴,至少以前“自 由派”還信任美國司法;法院判了沒事,總該沒事了吧?輸了好幾十 場官司,現在連美國法院也不信了。按他們的說法,體制內誰都可以 被收買,法官也可以被收官,所以只要他們不贏,就誰都不信;只有 他們贏了才“信”,那才彰顯了上帝的旨意。
所以大選之後的兩個多月,美國從天上跌到地上;原來是“上帝 的燈塔”,現在變成了“深層國家”,甚至可以說比中國還“黑” 中國只有政府限制你言論,美國是連推特、臉書這些私人大平台都 聯合起來欺騙你!這一切確實讓人很跌眼鏡。這麽多年來,大外宣、 環球時報、央視他們說話沒人聽,沒法改編我們對美國的印象,但是 這次美國大選居然簡中媒體大規模造謠就輕松達到。,這真的是常年 來所有官宣加起來都達不到的效果。我這麽說,多少有點“誅心”, 但是現實效果就是這樣,這背後肯定有他們的影子。當我們津津樂地 道消費各種“大料”的時候,這個消息很可能正是背後那只看不見的 手炮制的;具體的這只手伸得多遠、多麽有效,我不知道,但是可以 肯定他們不會放棄這個大好機會。其實,他們沒有那麽大能耐,搞不 亂美國選舉,但是完全可以攪亂自由派自己的人心。對於他們來說, 目的也就達到了。消滅美帝國主義他們自己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是 讓美帝“燈塔”在你心目當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們有這個能力。
雖然謠言背後可能有什麽力量,但歸根結底是眾多川粉幫助他 們達到的效果。中國有句老話:內因是主導,外因要靠內因起作用。 如果自身很過硬,不會被各種謠言迷惑,也就不會出現這種現象,所 以關鍵還是在於我們自己對憲政民主存在的基本認知障礙。
有人說,這是自由派第二次大分裂。實際上,分裂在不斷進行, 90年代初和新左派,自由派本身革命-改良、激進-溫和、制憲-行憲, 包括女權運動,都在不斷產生分裂。這其實也很正常,自由派嘛,各 人都有堅持自己觀念立場的自由,而且不可能完全一樣,所以有分歧 是很正常的。但是,以前哪次可能都沒有這次這麽嚴重,因為從這次 大選的表現來看,我們很多所謂“自由派”根本不是自由派,因為他 的思維模式跟極權主義是一樣的。這當然也不奇怪,長期在這兒生 活、受教育,難免耳聞目染、潛移默化,但這是一個需要認真對待的 問題。
中國跟美國,一個在此岸一個在彼岸。人家的民主政治已經兩百 多年了,咱們第一天還沒開始呢,所以我們看美國大選主要關注的是 “第二天”的事,不是“第一天”的事,但“第二天”也重要。當然, 也可能第一天不會來。問題是,即便第一天來了又怎麽樣呢?如果本 來有一個機會,但我們把握不住,還是一樣的。如果我們不能對這次 大選進行反思,革除自己的極權主義認知障礙,當第二天機會到來的 時候,坐失良機是大概率發生的事情。如果到那個時候,當年的川粉 們還是今天這種表現,必然會出現泰國什麽的紅衫軍、黃衫軍,黃的 當選了紅的不幹,紅的當選了黃的就要到上街抗議鬧事。雙方互相指 責,輸的那方必然指責贏的那方選舉“舞弊”,那怎麽辦呢?其實也 不用浪費時間,趕緊回家抄家夥,最後還是“槍桿子里出政權”。很 多川粉直到最後這一刻,完全大勢已去了,仍然希望“大統領”是林 肯再世,各種言論都出來了。其實這些言論挺危險的- 我指的是對 言論者自己,在中國發表是美國抓不到你;如果在美國發表這樣的言 論,可別以為美國說什麽都沒後果。當然,你說中文人家一般不在 意,但如果真的構成煽動暴力,法律後果可以很嚴重。
二、“川粉”辨析
這次美國大選是對中國自由派憲政民主認知的一次“民調”,我 們在這個過程中的表現是對自己的一次測試。很不幸,從我接觸的華 人微信圈來看,多數人是測試不合格的,因為他們體現出一黨制和極權主義的認知障礙。所以我還得講講“川粉”,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歡 這個詞,其實也沒什麽,雖然這樣講多少會得罪人,但其實我們早就 已經“得罪”多少人了。川粉這種表現讓西方的憲政民主派,尤其是 美國民主黨對中國自由派造成了惡劣印象,而人家常年在支持中國 人權、自由、法治。我們認識的一些美國教授就覺得中國自由派簡直 不可思議,我們平時為你們爭取人權、自由,卻好心不得好報,被你 們罵成這個樣子. 民主黨就是共產黨,很多人都是這種言論。看到 簡體中文圈子里造謠、傳謠、信謠的厲害程度,我覺得也是世界上沒 有先例的,絕無僅有。
我們有時候覺得自己的前輩不可思議,像三十年代這些電影明 星、作家、文青都跑去延安窯洞;五六十年代,“偉大領袖”大手一 揮,下面激動得熱淚盈眶、歡呼跳躍……但是從這次大選,我看到我們的表現並不比他們好,我們都是同樣不可思議的一撥人。老外看我們也是,原來你們這撥人什麽都不行,但是造謠、傳謠世界第一,難 怪什麽事情都幹不成。在我看來,這是一個恥辱,但是絕大多數川粉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麽可恥,甚至是一個榮耀,至今還一口一個“造 假”“舞弊”,卻提不出任何像樣的證據。對他們來講,只要目的良 好就行;反正我追求的是正義,即便我傳的消息不是事實,那又怎麽 樣?我就是不喜歡民主黨,民主黨就是黑、就是腐敗,至於“腐敗” 是不是事實,有那麽重要嗎?中國很多反體制的人都是這種邏輯。其 實我也是這麽想的,極權體制怎麽反都行,各種故事是不是事實不重 要,也無法核實,就當故事聽著好玩。對極權體制造謠固然也是一種 不公,但是沒誰在乎,因為極權體制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公,其它不公 都是小巫見大巫。但是到美國去造謠、抹黑民主黨,那就太過分,因 為這個邏輯不再成立。
然而,川粉不僅不反思自己信謠傳謠,而且別人給他指出還常常 惱羞成怒、破口大罵。這其實比造謠、傳謠、信謠更嚴重,因為這意 味著他們喪失了正常的榮譽感和羞恥感。常年在極權環境下生活,就 會被它同花。極權體制不僅本身是沒有廉恥的,而且它培養出來的反 對派都和它一樣。反極權確實有風險,但要求的道德底線是很低的; 對它造謠、傳謠不是什麽很嚴重的事,因為反極權總是正義的。因為極權體制不透明,新聞都是“喉舌”,目的不是提供真實信息,所以 人們喜歡偏信各種小道消息;即便知道不可靠,消費陰謀論還是成了一種思維習慣。久而久之,就會造成這種現象,就是大家都不會把信 謠傳謠當回事。我把它稱為極權體制“逆向洗腦”的結果,這才是真 正可怕的。
我還是需要分析一下川粉的思維特征。說某人是“川粉”當然不 是什麽恭維,帶有貶義,因為你做自由派就不能粉任何人,不管你粉 誰,粉川普、粉拜登,粉奧巴馬……都不對。但我沒有故意要道德貶 低或者貼標簽、扣帽子的意思,而只是分析一種客觀存在的現象。你 們可以按照我的定義“對號入座”,看自己符不符合;不符合說明我 並非針對你,“無則加勉”就行了。微信群里川粉眾多,但挺有意思,很多川粉都在意別人說他是“川粉”。其實如果你真的是,為什麽怕 人說呢?比如說毛粉好像就不怕人說,盡管我們喊起來其實帶有很 顯然的貶義,但人家就是不怕說 他就是我的“偉大領袖”,我粉 他怎麽了?就像以前有人粉韓寒,說某人是“韓粉”也沒有什麽道德 貶低的意思。但是說某人是“川粉”就不一樣,也許他自己也意識到 自由派粉川是不對的。
我講的“川粉”當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挺川,挺川、反川都沒有 問題,就和挺拜、反拜沒有問題一樣。很多人說我是反川普、挺拜登,其實反川不見得挺拜。我為什麽要挺拜登呢?莫名其妙。拜登剛上 台,還沒來得及表現,我有什麽理由迫不及待要挺他?要評價他一定 是因為他已有什麽表現,有什麽成績劣績,才可以評價。現在他還沒 有多少讓我評價的東西,挺拜很搞笑。實際上,我也不是一開始就反 川;堅定反川是到11月3日選舉之後,他死活不認輸,不擇手段通 過各種方式推翻要推翻民選結果,這個時候我才真正反他。之前我未 必認同他的某些政策,但是覺得他在外交方面做得也還不錯,至少帶 來了一些變數,我至今都不否認這一點。這也是我一開始就強調的, 在美國左或右都是可以接受的;只要是政策之爭,中間偏左、中間偏右、民主黨、共和黨都沒有問題。這就是多黨制。但如果你因為支持 共和黨而反民主黨,或者因為支持民主黨而反共和黨,並且把反對派 劃歸為“黑暗”“邪惡”勢力,這就有問題了 不是他們的問題,而是你的問題,因為是你不能正確認知美國的多黨政治,體現出極權 主義認知障礙。
所以一般意義上的挺川和反川意義不大。玉閃好像是比較挺川 的,這沒問題。我們有很多共同話題,我們的評價標準也是相當一致 的。我個人可能不會支持玉閃的某些立場,但這是他的自由。我們都 是自由主義者,當然會尊重彼此的立場,但是自由主義有些基本底線 不能喪失。所謂的“川粉”就不是一般意義上挺川,而是無條件地支 持這個人,而且是為了無條件支持這麽一個人,失去了正常的判斷標 準,以至於任何對這個人的負面消息都認為是假消息,不看、不聽、不信。這其實和“毛粉”沒有兩樣。毛粉就是這樣,大躍進餓死這麽 多人,文革罪惡罄竹難書,這些都是白紙黑字的史料擺在你面前,你 為什麽不看看?但毛粉就是不信。你一旦粉了一個人,他哪怕是魔 鬼,在你心目當中都是十全十美的,這就是“粉”。
川粉也是這樣,只信對他有利的消息,譬如對方大規模舞弊,對 他的不利消息是打死不信。這麽“偉大”的一個人,怎麽會輸掉選舉 呢?那肯定是選舉有問題嘛。這就是他們的邏輯,因為你已經絕對認 可了這個人,對他表示了無條件支持,所以任何對他的不利消息都不 聽不信,最後以至於全盤否定美國的憲政體制,因為這個體制是和偉 大領袖對著幹的。從主流媒體到選舉民主到獨立司法和職業化行政, 統統都不信,而寧願相信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你讓他上谷歌核實一 下小道消息的真偽,那也不行,因為谷歌也被“滲透”了,把所有對 我偶像有利的消息全給屏蔽了。所以最後變成沒辦法和這些人對話, 因為他們一頭紮在陰謀論里不可自拔。
這就是我所指的“川粉”。以此為標準,各位可以“對號入座” 一下。你不是的話就不用生氣,因為並非針對你;如果你是的話,也 沒必要否認。如果你確實是“粉”,那就得做一個選擇 做川粉還 是自由派。如果你還是認為自己是自由派,那就不能做川粉,因為自 由派是不能粉任何人的。如果你是川粉但還想做自由派,那就把川粉 的毛病改掉。這個問題遠比你喜不喜歡“川粉”這個提法重要。
大概分析一下川粉,我把他們歸為三類。第一類也是最普通的— —庸俗偶像派:他們就是喜歡川普這個人。喜歡他什麽呢?喜歡他有錢有權,他是一個成功的商人,有一個商業帝國;他女兒很漂亮,這 個沒有人否認;他把國家治理得跟個家族一樣,說一不二;他搞家族 政治、裙帶關系,連中國、俄羅斯都不敢公開這麽搞,當然北朝鮮除 外。誰敢公然把自己的女兒女婿放到白宮里擔任要職、出任中東特 使?所以他是把國家當成家族、當成公司來治理。我們很多所謂的 “自由派”真的喜歡這一套,喜歡他這種作派,很隨心所欲、放蕩不 羈,動不動半夜里發一個推。他也確實很接地氣,說的話普通老百姓 能聽得懂。說實話,有此偶像情結的,知識分子也大有人在,只不過 不太好意思明說,畢竟是文化人嘛,但這樣的華人是不乏其人的。
第二類是救星崇拜派。他不一定喜歡川普這個人,而是喜歡川普 的對華強硬政策,認為這樣有助於推動中國的政治轉型。這個立場本 身沒問題,完全可以接受。這次大選之前,我對川普也部分認可,主 要是在國際關系領域,畢竟對於中美關系帶來了一些變數和不同風 格,盡管我認為四年執政應該已蓋棺論定,不分青紅皂白的強硬策略 是不會成功的。很多人可能對他寄托了過多的希望,但是沒關系,你 可以因為這個原因去挺川。但是到了完全一廂情願的地步,把美國的 憲政規則拋在一邊,好像美國總統就是你指定的:我喜歡你的對華政 策,中國需要你,所以你必須連任;你不連任,我就去信各種陰謀論。 這就不對了。畢竟是美國人在選自己的總統,你又沒選票,憑什麽說 三道四的呢?正常的心態難道不應該就是群眾吃瓜看戲圍觀,美國 人選出誰就是誰,沒有必要強人所難,而且很徒勞,別人的選票說了 算;你一張選票都沒有,只能幹著急,完全沒意義。
第三類也是最高大上的,我稱之為理論自信派或信仰自信派。這 些人就不是偶像派了,也不單純是救星派,而是帶著理論和信仰來 的。他們喜歡川普,或者是因為他是神所選中的“天選之子”“天降 偉人”,或者是因為終於選出來這麽一位保守主義的傳承人,或者是 認為美國現在“左禍”橫行,“白左”統治了美國的大學,教育出來 的下一代統統都是帶有社會主義思維的;如果再沒有一個人出來及 時剎車,美國就不再是美國了,“山顛之城”“上帝燈塔”就要陷落。 這類川粉有一套自認為正確的教義,而且認定了一個信奉這套教義 的組織,那就是共和黨;現在終於找到了一位至少五百年才出一個的領袖,所以他必須繼續做下去,不然天理不容。他要是敗選,那只能 是因為大規模舞弊,不可能是別的原因。這是第三類川粉。既然認為 自己真理在握,對自己的對立面就要極盡抹黑之能事,把民主黨說成 是“白左”,等同於和極權政權的極左。既然這麽“邪惡”,那就什 麽事情都能幹得出來。美國選舉就變成了一場正義和邪惡的對決,最 後必然是正義戰勝邪惡。這就是他們“自信”的終極基礎。
三種川粉不見得互相排斥,很多川粉可能一二三類都沾一點,比 如有的二類川粉可能就是一類,就是個人崇拜,沒有更多,但是他跟 別人講的時候可能會大談川普的對華政策。二類和三類也可以有很 多共通之處,因為他希望川普贏,所以願意相信這些陰謀論,然後對 各種“邪惡”力量咬牙切齒,其實就是在尋找一種心理安慰。“硬盤 門”之類都已經被證實是造謠,現在人工智能偽造這些事很容易,拼 湊出來一段完全沒有說過的話,就用你的嘴型、用你的音頻,炮制出 來一個演講都是分分鐘的事情,但是川粉們仍然深信不疑,真的很難 叫醒,不論是否裝睡。
三、極權主義認知障礙
下面分析川粉的思維特征,我歸結為極權主義的“認知障礙”, 主要體現為極權主義思維所共享的以下三個特征。
一是價值觀上的教條主義。第三類川粉認定了一種意識形態、 一 種宗教信仰或者一種道德學說是絕對正確的“天道”“天條”“真理”, 任何不符合這個絕對正確都是異端邪說,都是“通往奴役之路”。中 國1949年之後走上了左翼極權的不歸路,當然是後果慘烈,所以在 當代自由派當中,反左顯然是一個共識,這個沒有問題。但我們所說 的“左”實際上是極左,而非憲政民主體制下正常的左右之分。我在 《中西左右》那篇文章里講到,中西左右是不可比的。只要帶上了 “極”字,左和右其實已無所謂,都是極權。在憲政民主體制下,左 右也沒那麽大所謂,因為大原則是一致的。美國是憲政民主國家, 左、右就是中間偏左、中間偏右。到了我們這兒,就誤以為是和我們 類似的極左或者極右,把美國民主黨也當作“極左”來反,實際上是把自己變成了極右。在中國這種環境下,這也是相當自然的,因為中 國改革確實是在往右的方向上走,而極權主義仍然多數人潛移默化 的思維習慣。所以在反左過程中,“右”很容易變成一種新的絕對正 確。
近一二十年來,自由派大力翻譯引進哈耶克學說。這本身當然沒 什麽問題,哈耶克學說對於批判公有制計劃經濟是挺重要的,但是有 些“保守主義者”幾乎把他奉為上帝,成了保守派陣營的“馬克思”。 同時,基督教信仰興起(當然還在受打壓);這也是好事,任何宗教 力量我都希望在中國發展壯大。但美國川普、彭斯在福音派支持下當 選,很大程度上激勵了中國的基督教團體,讓他們有點飄飄然,模糊 了政教分界,好像自己的信仰代表了新的“宇宙真理”,必須成為國 家正統,某些言論也是挺過分的。再加上本土原有的歧視性思維,不 僅反對福利社會和財富平等這套左的東西,而且也反對“一人一票”, 唯恐“一人一票”就成了“多數人暴政”,實際上簡單地講就是反民 主。在一個根本沒選票的國家,這種恐懼真是莫名其妙,好像是韭菜 唯恐鐮刀不夠快。所以,這種言論其實是大受當局歡迎的。所有這些 加起來,加上美國保守派在過去四年的覆興,就導致一個新的“宇宙 真理”在中國誕生。很大程度上,這套“宇宙真理”其實就是中世紀 的那套落後觀念:種族歧視、性別歧視、政教不分、反民主、反平等 ——當然,太平等也是問題,但是如果骨子里處處洋溢著歧視的氣 息,不能平等尊重不同族群,非要把“黑人同命”污名化為“黑命 貴”……那就是你的問題了。所有這些落後觀念給集體打一個包,然 後貼上一個標簽 “保守主義”,頓時就變得高大上了,一下子就 從“政治不正確”變成新的絕對正確。
第二個特征是建立在教條主義基礎上的人性二元論- 不是人 性的一元論,而是人性的二元論,那就是人和人本質不一樣。因為你 有一種正確思想,不是社會每一個人都能掌握這套思想,有的人掌握 了,但有的人就是比較愚昧,甚至比較邪惡。既然有“正確”思想, 就必然會存在掌握正確思想的階級或者族群、黨派。這套東西其實我 們已經很熟悉了,憲法里就寫著。唯一可能的區別是,這邊是無神 論,那邊是有神論,但都有一個“先進力量”。“先進力量”要充分體現“先進性”,一定要有“落後力量”作為反襯 這些誤入歧途、堅持錯誤、執迷不悟的“落後”階級、黨派、群體。這樣一來,本來 在憲政民主體制下正常的政治利益之爭就被理解成了正確和錯誤、 正義和邪惡、真理和謬誤、先進和落後之爭,又要把一個“正確”思 想、“先進力量”擡出來,這次要把它投射到美國,變成了不能左、 只能右. 那就是共和黨,民主黨成了“邪惡”力量。共和、民主兩 黨之間變成了勢不兩立、形同水火、不可妥協的鬥爭,不是正義壓倒 邪惡就是邪惡壓倒正義,二者之間沒有中間道路。中國這幾十年, “階級鬥爭”思維模式在我們中間沒處發泄,這套語境已經完全不 靈,突然發現原來美國有政治鬥爭,於是就發泄到美國,用“階級鬥 爭”方式去理解美國的政治鬥爭。
第三點也很自然,那就是領袖崇拜。現在既然有一個黨持有真理 或者先進的理念,遲早這個黨也會有一個絕對正確、不能置疑的領 袖。任何批評領袖的言論都是邪惡力量制造的謠言,攻擊邪惡力量的 言論則不需要核實,天然就是真實的、正確的。如果說主流媒體拒絕 報道或挖掘正確力量揭示的舞弊腐敗,那只能說明這些主流媒體也被收買或者滲透了。
這次川粉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那就是和中國喜歡誇大“境 外敵對勢力”的能量一樣,他們也喜歡誇大中國“大外宣”的滲透力 量。既然川普敗選從主媒到選票箱到法庭都是鐵板釘釘,可見美國有 多麽“墮落”。美國怎麽會一下子從天上跌到地下,從他們昔日心中 的“上帝燈塔”墮落成今天這個樣子?那肯定是受到了外來的污染。 污染源從哪里來的?不言自明。這種污染必須是大規模的,它是一種 很厲害的“病毒”,要比新冠還厲害得多,以至能把整個美國體制從 新聞到選舉到行政到司法,抹得一團漆黑,可見“大國”力量神通廣大。把大國說得神乎其神,其實也是在變相為他們做廣告。當然,這 一切都是無厘頭而已。
如果說這次美國大選是對憲政民主的一種考驗,那麽對於我們 身在“此岸”要去認識“彼岸”的憲政民主體制也是一種考驗。太平 洋兩岸似乎都進入到一種“後真相時代”。我也不知道怎麽定義這個 “後真相時代”,大概就是你愛信什麽就信什麽;事實不再是一個版本,現在同樣一個事件的“事實”可以有多個版本。以前《紐約時報》 報道的就是事實,現在是誰告訴你“事實”?某個街頭小報或隨便哪 個自媒體、小媒體,花上幾個小時炮制出來的消息,只要我願意相 信,那就是“事實”。事實本身發生了割裂,出現了多個版本,事實 和價值觀和事實之間的分界發生了混淆;因為你采取一個立場,譬如 你喜歡川普,所以所有對川普有利的言論就成了“事實”,批評他的 言論都成了造假抹黑。這當然也是無厘頭。我想“後現代”不等於“後 真相”,後現代生活還沒有迷幻到這個程度;只要活在現實社會當 中,事實或真相還是存在的,而且只有一個版本。當然,沒有什麽是 100%絕對可靠的,所謂“事實”就是一個大概率正確的判斷。放到這 次大選中,那就是沒有大規模舞弊,而不是說你願意相信它有就有, 不願意相信就沒有。
這次大選出現了我剛才所說的第二個絕對“沒想到”的:百年輪 回,從極左到極右。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極權主義的認知障礙體現在 中國左翼作家、藝術家這些“公知”身上;百年以後,不要以為今天 進入到信息社會,可以“翻墻”獲取各種信息就怎麽了,同樣性質的 認知障礙也體現在不少- 很可能是多數 右翼知識分子身上。 有人把這次反川、挺川派做了一個表,寫上相對有影響的公知名字, 挺川的公知陣營顯然多於反川陣營,差不多是後者的兩倍。雖然不是 什麽系統的統計,但是基本印證了微信群給我的感覺。我們無視百年 以前的前車之鑒,以為好像左派走錯了路,往右走就沒錯了,所以越 來越右,最後走到了極右。貌似和極左相反,其本質是一樣的。
在憲政民主體制下,沒有什麽立場是絕對正確和絕對錯誤的。國 內從來沒有兩黨之爭,就把我們根深蒂固的教條主義、極權主義認知 投射到美國政治上,只換了一個名稱,代表先進力量的原來是共產 黨,現在變成了共和黨,只有一字之差。偉大領袖毛變成了天選之子 川,但整個思維模式都是一樣的。而且這種思維模式帶來一種巨大的 價值自信,跟這些人說起來都是滿滿的正能量、正義感,甚至會和你 拍桌子,這個口氣跟人民日報、環球時報差不多。1999年某日的《人 民日報》給我印象很深,用紅字體豎版寫的大標題:“法輪功就是邪 教!”那氣壯山河、不容置疑的口氣,和川粉們說“民主黨就是邪惡!”
一樣。他們可以為了一個人而拒絕相信美國的一切 主流媒體輿 論、幾千萬選民的投票和相差好幾百萬張選票的勝選結果、各州對選 舉結果的認證過程。
哥倫比亞大學有一位華裔法學教授寫了一篇很好的文章,說這 次美國大選實際上是行政中立這樣的不成文憲法傳統發揮了主要作 用,比如喬治亞州是一個共和黨多數的“紅州”,州務卿也是共和黨 人,但是他頂住了來自川普和川粉吵著要“找選票”的壓力,這個州 的選舉結果是什麽就是什麽。他們按州法要求重新計票了,也審查了 整個投票過程,都沒有發現問題,那就用事實說話。在這麽大的政治 壓力下能夠保持行政中立,這是美國非常了不起的。各級法院審理了 幾百個訴訟,雖然總統律師團也贏得了少量訴訟,但他們指控的“大 規模舞弊”統統都輸掉了。假如只有一個兩個判決這樣判,或許未必 說明問題,但是全國各地不同層級的好幾十個法院都這麽判,難道以 往一向被川粉標榜的美國獨立司法這次都被買通了?
所有這一切川粉都完全無視,唯獨相信微信圈里瘋傳的自己喜 聞樂見的那些小道消息,那就是他們認定的“真相”。實際上,他們 的價值觀是內在矛盾的。他們說自己是“自由派”,但思維模式卻帶 有明顯的極權體制烙印;他們反對極權體制,但是自己就搞個人崇 拜;反對一黨專政,實際上卻要在美國搞一黨專政,那就是共和黨統 治。美國雖有兩黨,但民主黨已經被抹黑成這樣了,這些人不是心壞 了就是瞎了眼,那麽美國人還剩下什麽正常人呢?那就只能是共和 黨。這實際上不就是一黨統治嗎?他們反對官方意識形態,卻鼓吹自 己掌握正確真理,只不過是換了一個牌照,無神論換成了有神論,共 產主義換成保守主義 ……這些例子在微信圈里都來不及截屏,真可以說是罄竹難書。1月 6日,在國會山被短暫占領以後,共和黨的副總統彭斯也體現出風度, 頂住了川普的巨大壓力,最後如實認證各州選舉人投票結果。但即便 在此之後,川粉的自信仍然沒有消失。 一個謠言貼說什麽新年第一天,民主黨眾議院就提案“子女不認爹媽”,顯然是胡扯,後面還加 了一句評語:“上帝燈塔照耀的國家,不能被妖婆統治。”大概講的 是眾議院議長佩羅西,不要忘了佩羅西當年可是在天安門拉標語,然後硬被國保給拉走的。就這樣一位支持中國民主的女議長,被中國公 知說成是“妖婆”。你說美國人會怎麽想你甚至想我們 中國人的 腦子怎麽都長這樣?至少我會覺得很不自在,以至碰到美國同行就 要向他們解釋:畢竟中國長期極權體制,搞得人都喪失了常識,所以 你們不要見怪,等等。 一名網紅(可能是一個寫作團隊)曾聲稱與“賀 衛方們”商榷, 一切都消停後寫了一篇“以上帝的名義,我拒絕老拜 當選”。聽上去自己儼然是上帝使者,不然她有什麽權利以上帝的名 義?一副自信滿滿、真理在握的樣子。
還有一張圖片,我後來找不到了,薩達姆頭上拖了一個絞索,上 面寫了幾行字,大意是說“這個人曾經得到100%的選票,可見選票 不重要,民心才重要”。瞧,不合民心的獨裁者最終還被推翻了。他 的意思就是要說美國的選票不重要,選票算什麽?選票可以造假。當 然,薩達姆的選票很可能造假,但美國是伊拉克嗎?你怎麽知道美國的“民心”是什麽樣?這不就是“大外宣”成天在講的,美國的選舉 都是“假的”?接下來的邏輯必然是中國沒有選舉,但沒什麽關系, 老牌民主國家如美國的選舉有了也和沒有一樣。所以他們的口吻都 是高度一致的。最後要看“民心”,而民心也要做民調。我們這兒的 “民調”,至少90%多的“支持率”。同樣這段話用到美國頭上,意 思就是美國的選票也一樣造假:你看這個拜登門可羅雀,川普的紅粉 不得了,每到一處都是紅色的波浪、此起彼伏的鼓掌聲和歡呼聲,怎 麽會輸掉?分明是選舉有造假。
其實,即便選舉不造假又如何?按保守主義的邏輯,不只是選票 不重要,民心也不重要。有一位知名學者寫過許多這類文章,主旨都 是啟蒙有害,我們要的是“啟示”。如果說你要啟示的話,那麽你就 不應該在乎選票,因為總統是“天選之子”,多數選民選不選都無所 謂的。這種主張中國古代就有,什麽“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 聽”,講得多好。問題是我們幾千年都沒見過選票,你的“天視”“民 視”“天聽”“民聽”怎麽才能體現出來呢?不就是誰掌權,誰就是“天”,歷史就由誰寫嗎?
如果你真的認為上帝選了誰就是誰,那麽人民就不重要,因為人 民也會犯錯,人民也會看走眼,人民也會邪惡,人民也會腐敗……別說是這次選舉有人認為有舞弊,即便沒有舞弊,我就是不認賬,因為 你不是“天選之子”,不入我的“法眼”,我就不承認你的合法性。 真正認同“啟示”的話,應該是這種態度。國內所謂“保守主義”實 質上就是堅持有神論、天選論,反對什麽“多數人暴政”,好像中國 曾經有過“多數人”執政似的。既然多數人也會犯錯,為什麽還要“一 人一票”?所以在他們眼里,至少有一部分人民是不行的。他們或者 太無知,看不到極左的禍害;或者因為貪心貪婪、好吃懶做,想坐收 漁利、不勞而獲,就靠國家養著,甘願“通往奴役之路”。面對這種 普遍墮落的人性,最後怎麽辦?最後只有靠偉大的黨、偉大的領袖來 拯救你,只有某個偉人才能救民於水火,因為人人都有“原罪”,多 數人的民主必然走向地獄。
這種套路其實已經構成一個規律了:政治理論無論中外,把人性 假設得越惡,就越容易為獨裁站台。既然人民是邪惡、無知或幼稚 的,他們根本不可能自治,所以不可能通過選舉選出好人,最後結論 是民主還不如獨裁,神教統治才是正道,而上帝揀選的人完全可能被 這些貪婪、愚昧、無知的大多數人合法拒之門外。縱然現在有八千多 萬張選票支持拜登,這有什麽奇怪的?不需要通過造假,人民自己的 墮落就可以造成這個結果。微信群里經常流露出這種情緒,有的學者 也是這樣:看到這個結果,第一反應是跳起來說這是“造假”;有的 稍微中性,會顯得非常消極 你看,美國也“墮落”成這個樣子; 沒辦法,這些人就是要削尖腦袋進地獄,攔也攔不住…… ·這就是他們 的邏輯。問題是,你是誰啊?連一張選票都沒有。何況說這種話的人 大都自己也不信教,還成天指控不信教的人“邪惡”。
四、憲政民主的基本邏輯
所有這些都違背憲政民主的基本邏輯。這個邏輯是什麽?首先 就是人性的一元論。我上次的講座一方面批判整體主義,另一方面是 論證社會契約的重要性,因為沒有社會契約,憲法其實沒有用,因為 根本得不到實施。社會契約只能建立在人格平等、相互尊重的集體認 知之上,我尊重你,以換取你尊重我;在人格意義上,我們是平等的。
在政治上,你是共和黨,我是民主黨,我們彼此不同意,甚至可能分 歧很大,但是我至少認可你的選票;即便我認為你的選票投錯了,我 也認可你有這個自由,我沒有權利來剝奪你的選票,因為人無論在道 德上還是知識上都大體差不多。這次也許我比你正確,但如果說我就 此認為你就是弱智,你不應該被允許去行使選舉權,就像我們不允許 未成年小孩選舉一樣- 每個國家選舉都有年齡限制, 一般都是18 歲,你不會把選票給一個三歲、五歲的小孩,對吧?因為小孩幼稚, 這很正常;他沒有長大,長大以後他會有選票。但用中國儒家的話 講,即便長大以後,你仍然是一個“小人”,道德上、知識上都沒有 成熟,那麽這個思維上的小人跟物理上的小人是一樣的,因為你的智 力就停留在三歲、五歲的水平,為什麽要給你選票?儒家學說就是建 立在成人的人格不平等的邏輯基礎上。
然而,美國憲法的邏輯是建立在人格平等和社會契約基礎上。有 些人張口閉口美國憲法,其實把這個根本丟掉了,所以老是說錯話; 他的理解好像看上去也有那麽一點道理,但本質上是錯的,因為美國 憲法從一開始就明確否認任何一個人、一個階級、 一個黨派、 一個團 體有超越常人的偉大。我們都差不多,人格基本平等。這個邏輯很清 楚地體現在美國立憲的重要文獻《聯邦黨文集》上面,其中有兩篇最 重要,作者都是麥迪遜。 一是第十篇,奠定了美國政治多元主義基 礎。現在看來,政治多元主義為社會契約提供了可能性;當時也有人 談社會契約,但是他們也就說說而已,並不是認真的。然而,他們的 思維實際上就是社會契約思維。麥迪遜的這篇文章把社會分成一個 個“派系”(faction) 。 派系是中性的,顯然不是什麽褒義,既不好但 也不懷,不存在絕對的高尚,也不存在絕對的墮落。所以美國立憲者 既不承認某一個高高在上的聖徒,或為了某一個偉大目標“奮鬥終 身”的先進階級,也不承認某一個就是要把美國帶到地獄的“邪教” 或邪惡政黨,都不存在。共和黨、民主黨、任何黨、任何性質的團體 宗教的、經濟的、社會的,本質上都一樣,派系是平等的,無所 謂高低、優劣、正邪、先進落後之分。族群也是這樣,不能按照人的 膚色把人分等。宗教也是這樣,不能因為你認同“保守主義”、基督 教就高尚,認同無神論就邪惡。這樣的話,是不是無神論就不應該被給予選票?美國早期也有這類制度,覺得無神論者不信上帝,說話不 可信,所以不能被允許在法院做證人。現在當然不可能這樣了。貧 富、信仰尤其是左右都是這樣的,不存在絕對的正確、錯誤、先進、 落後之分。這就是政治多元主義。
我們現在都說美國立憲者很偉大,實際上他們自己也有局限性。 他們多數人縱容了蓄奴制,很多人自己就有奴隸,華盛頓就是最大的 奴隸主。這絕對是他們的“人生污點”,現在有人要把他們的污點挖 出來。如果就事論事,我覺得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但不論怎麽說, 他們至少都接受了政治多元主義,族群、性別問題除外。他們還是承 認,每個派系都有平等的自由,每一個派系在其合法活動的空間里都 有自由去追求自己的目標;超越了這個界限,任何派系都沒有自由。 不要裝高大上,說你自己好像一貫正確,什麽都能做、做什麽都對, 和你不一樣的就是錯誤甚至“邪惡”。不可以的,派系和派系是平等 的。當然第十篇主要的意思是怎麽樣去控制派系鬥爭,不要讓它變成 惡性競爭、無底線的競爭,但前提是各種各樣的派系必須在平等的平 台上自由競爭;假如一開始就認定某些派系更“正確”、更高尚,那 就沒有競爭了,“正確”的派系當然必須是“領導階級”。這是《聯 邦黨文集》第十篇。
麥迪遜的第51篇也非常經典,沒有誰能比他把這個意思表達得 更好:人之所以需要國家,而國家的權力又需要限制,正是因為我們 都是人,而不是神。我們都是人,所以都需要統治;但統治者也是人,所以統治權也要受到約束。你看說得多好!這個道理正過來反過去 說,說了這麽多年,我們的“保守主義”學者還是不理解,可見他們 的書沒讀好。麥迪遜的潛台詞就是說,我們誰都不是上帝,所以都不 要裝神弄鬼,好像就你特高尚,就你看到了人類大同,就你悟出了人 性本質……這套東西誰都見過,現在也還是這樣。現在中國還是一個 等級國家,入個黨、寫個申請,人家是要好好審查的,因為這個黨不 是隨便入的;只有極少數“先進”分子才能入黨,這些人被期待有高 人一等的道德和智慧能力。這也是為什麽中國在本質上仍然遊離在 社會契約之外,因為我們不承認人格平等。
事實上,中國自古以來就沒有社會契約傳統。既然社會契約的起點是人格平等,這個國家就不能通過“槍桿子里出政權”這種方式, 拿槍逼著你接受。我這麽做有什麽合法性?沒有合法性。不論我是左 派、是無產階級,還是右派、是保守主義,我們都得坐下來談。精英 們在台上談,然後說服底下這些“烏合之眾”:雖然智商和道德水準 各方面都不怎麽高,但是他們至少有能力理解我們在爭什麽,讓他們 來投票,把代表他們利益的人選出來。如果他們搞“多數人暴政”, 或投票選錯了人怎麽辦?那也沒辦法。當然可以設計體制盡量避免 大眾犯錯,但歸根結底,你就得信任這些人。畢竟,他們跟你也差不 多,你別以為自己比他們高到哪兒去,好像教主那樣發號施令、說一 不二。沒有這回事。
這就是憲政民主的基本邏輯。如果你不接受這個邏輯,那麽你本 質上就是反憲政。這不是給你扣帽子。既然咱們都差不多,我沒有權 利強迫你或者剝奪你的選票,你也沒有權利通過武力強迫我,剝奪我 的選票。咱們就坐下來談,首先建構國家制度、設計憲法。你說總統 制好,我說議會制好,咱們PK,寫文章爭論,最後大家來投票,制 憲公投……多數支持總統制就是總統制,多數支持議會制就是議會 制。我願賭服輸,不能你的總統制贏了,就說你這個不算。這就成了 “沒有武德”。這是為什麽我們只能通過談判而不是用武力來解決問 題,任何一黨一派都沒有資格把自己的立場以暴力而不是說服的方 式強加給別人。你一旦這麽做了,就表示你越過了自己的合法疆域。 每個派系、每個黨派都有自己的活動空間,但是任何黨派都沒有權力 暴力脅迫,或者通過暴力奪取政權。這在本質上是違背社會契約的。
美國立憲者的社會契約觀就是承認人格平等,否定在人格上或 者階級上的歧視,因為在本質不平等的人群之間沒有契約可談。比如 說我是你老板,我雇用你幹活,我們要簽一個契約。我們兩個的社會 地位是不平等的,但是簽約的時候我們是平等的。你要是不願意幹, 是可以走人的。你可以說,這個工資太低了,旁邊有一家雇用我,我 為什麽要幫你幹?雖然你做我的雇員,好像比我低了一等,但是我們 的人格是平等的;你有平等談判的自由,也有走人的自由。但是如果 說我們在人格上不平等,那麽我們是不會有契約的。我是先進的、正 確的、高大上的;你是邪惡的、錯誤的、卑鄙的,我跟你談什麽?正義和邪惡哪有什麽談判空間?正是因為人都差不多,所以我們才需 要坐下來談判。我們有利益之爭,我們的道德品質都差不多,都是看 重利益的,都不願意吃虧,所以才要談妥一個我們都能接受的方案。
這是問題的另外一面:我們爭來爭去,不要以為我們是在爭什麽 是“正確路線”、什麽是錯誤方向。我們爭的就是利而已,因為國家 就是調節分配利益的工具,而不是幫我們發現真理或正確的信仰。追 求真理和信仰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不要指望國家能為我們做什麽,否 則你真的可以去“真理部”上班了。在國家層次上,政治鬥爭鬥的就 是權利和利益。這一點上我們都差不多,你有你的利益,我有我的利 益,誰都別裝高大上。利益發生沖突,我們就需要談判。當然,首先 需要形成一個公平的談判規則。
在這個意義上,美國並不否認“階級鬥爭”。既然人的利益沖突 無所不在,所以“階級鬥爭”確實如我們“偉大領袖”所說的,要年 年講、天天講、月月講。不僅講,還要鬥,要讓“階級鬥爭”永遠進 行下去,而不是一個階級消滅另一個階級,因為消滅了就剩下一個階 級,就沒得“鬥”了。因此,所謂的“階級鬥爭”必須是和平的,不 能通過暴力,把你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腳”,而是要通過和平的 民主政治解決我們之間的利益分歧。所以說“階級鬥爭”必須有,但 不是我們這種無底線的階級鬥爭,因為社會契約思維不承認任何階 級比其他階級更“先進”,不承認任何階級有資格領導其他階級。在 這個基本出發點上,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是本質不同的。
無底線的階級鬥爭邏輯恰好相反,它首先否定人格平等。中國憲 法第一條就是“工人階級領導”,現實當然恰恰相反,但是不論如何,他們的基本邏輯就是這樣,有些階級比其他階級更先進。這個出發點 一錯,後面都不用談了。現在,我們的右派又在重覆左派的錯誤。如 果說已經認定某一個政黨或者某一個領袖具有天然的統治正當性, 那麽如果這個人或者這個黨派、這個集團沒有統治,很自然就會認為 這是某種陰謀、某種舞弊造成的。持有這種思維的人不會願賭服輸, 而是傾向於不擇手段,不達到自己贏的目的不罷休,而且因為有“保守主義”的理論自信,個個都是正義感爆棚的。
因此,川粉是有極權主義認知障礙的。我這麽講肯定有點得罪人難道你絕對正確?我們有認知障礙,你沒有?確實,這是一個貶 義詞,但是我也只是在講一個事實而已。如果說你的思維模式當中確 實有極權主義成分,就需要去正視並且改變它。現在我們看到的選舉 結果,已經完全蓋棺論定,但是川粉仍然不接受。 一方面當然是不願意服輸,這是人之常情,中國人尤其好面子,覺得服輸了很沒面子。 另一方面則是內心深處已經把自己這一方神聖化,把對方妖魔化,成 了一種根深蒂固的信仰,川普就是高貴的,拜登就是猥瑣的;共和黨 是講原則的,民主黨就是不擇手段的 ……這種思維模式和孫中山對極權主義的簡明定義很相似,簡單來 講就是“三合一”:一個領袖、 一個組織、 一個主義。 一個領袖一貫 正確,大眾無私……多麽偉大,工資都不領的,每年就領象征性的一 塊錢的工資,真正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一個政黨 共和黨代表正確方向,光明磊落;民主黨黑暗邪惡,就是想利用人性惡,把 人的好逸惡勞發展到極致。 一個主義 某種特定的基督教信仰,加 上低稅、低福利、反同性戀 這也是和宗教聯系在一起的。為了自 己自以為正確的立場,無條件地支持某個黨派和領袖,非常符合孫中 山所說的“三合一”,以至於徹底無視美國的憲政規則,違背常識常 理 。
在美國這樣的國家發生“大規模舞弊”竟然沒有被發現,沒有被 主流媒體揭露,各州的官員都乖乖地認可,甚至最高法院這些川普任 命的保守派大法官都統統認慫- 這個可能性不是絕對意義的零, 但大概是百分之零點零零幾。你願意去接受那百分之零點零零幾的 概率,這是你的自由。對不起,我是要接受另外那99%的可能性。現 在碰到這些人,仍然跟你言之鑿鑿:你怎麽知道就沒有舞弊?你證明 出來給我看看?我說,這個舉證責任好像不在我這兒,而在你那兒。 你偏要說“大規模舞弊”. 對啊,你沒看到嗎,那麽多的“報道”? 沒辦法,這就是認知模式產生的問題,他不知道該信什麽,不該信什麽,他就咬定說那就是真相、真理。難道你信什麽,什麽就是事實 啊?有時候對話真的很難,只能靠人自己慢慢醒悟。
這種思維模式在中國也不奇怪,因為我們從來沒有社會契約思 維,不只是近幾十年,幾千年都沒有,儒、法、墨都具有明顯的國家主義,甚至沾染了當代的極權主義傾向。現在有人主張的“保守主 義”其實跟儒家主張有契合的地方,都是政教不分。儒教也是唯我獨 尊,反對人格平等。儒家是把成人分成三六九等的,“一人一票”就 不用說了。當代的保守主義只不過是經常以宗教名義出現,實質上和 儒家的教條主義相似。當然,經過了幾十年的極權洗腦,更是固化了 這種黑白分明、簡單幼稚的好人一壞人、朋友一敵人二分法。正如我 們“偉大領袖”經常講的: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 問題要搞清楚。我們長期受這種潛移默化的教育,形成了根深蒂固的 極簡主義思維。當我們遇到一個實際問題,很容易走極端。
這種在極權土壤上生成的思維模式,現在都知道不對,所以你去 反它;反了也很簡單,基本上他說什麽我反什麽。因為他是極權,我 反極權總是沒錯的。這套思維針對中國體制是不錯,但是用到一個成 熟而覆雜的民主國家,這就成問題了。你的反極權本身變成了一種極 權,也就是說你在中國反左沒問題,因為那是反極左,但是你到美國 也一概反左,就變成極右了,變成了右翼一黨統治。這樣就產生了很 多好像不可理喻的帶有中國特色的現象,其實我覺得蠻好理解的。我 在《中西左右》文中講到,極權體制會進行一種逆向洗腦,把反對派 洗得和自己一樣;極權和反對派相當於鏡子里的鏡像,看似相反,實 質是一樣的。所以反抗者也會染上唯我獨尊的簡單化的極權主義思 維習慣。在這次大選過程中,這種認知模式引出的現象在美國學者看 起來是匪夷所思,但是在我們這兒確實也並非不可理解。最後得出一 個很反常識 應該說他們自己也應當覺得說不過去 的結論, 那就是美國比中國還黑。
你看,推特把總統的賬號都給封了,這和微信封號有什麽區別? 當然,封得對不對可以再說。我個人認為,現在可以恢覆川普的推特 賬號。他現在已經不是總統,而只是一個公民 當然,他還有巨大 影響;如果繼續傳播假消息並會產生實際影響的話,也有理由繼續 封。總之,封得對不對是一個很覆雜的問題。但請注意,這是推特在 封總統,而不是總統在封推特。這是一個本質問題。生活在極權國 家,你要理解這個本質區別。既然是推特封總統,你可以早點回家洗 洗睡了。封得對不對,都沒什麽可怕的;假如是總統封推特,你就該跳起來了。這個常識要有。但是川粉只認川普,不看這些:你看,“天 選之子”也被封殺,可見推特也被收買了、“滲透”了。這樣的美國 豈不是比中國更黑嗎?中國只是政府在控制我們言論,美國則不只 是政府,整個社會都成了邪惡、都被收買了,政府反而變成了正義的 化身。從《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CNN, 到谷歌、推特、臉書,都是私人擁有,但是從上到下私人平台聯合起來,這些大巨頭都是一 大家子,甚至福克斯電視台都被川粉罵,就是因為他們大選計票時沒 有傳播假消息。川粉們為了挺川,願意相信這些很不靠譜的判斷。這 樣一來,美國自然比中國還黑。在中國,騰訊刪我的帖子,因為騰訊 背後有“看不見的手“;否則,騰訊本身會對我很好的,可見騰訊比 推特好。我們畢竟只是沒有選票,但美國是有選票的;支持拜登的 8000多萬選民不是偽造出來的,就是走火入魔。這樣的人,給他選 票還不如不給……從他們無條件挺川的邏輯,最後只能得出這樣弱 智的結論。
我不知道他們自己到底是否真信這一套,變成了一葉障目,長期 在極權體制下養成自負、自大、無知的極簡認知模式。今天的左派喜 歡施密特,右派喜歡哈耶克,都是比較時尚的。哈耶克說,人類理性 會有“致命的自負”。諷刺的是,說這個話的人往往自己就很自負。 其實很多時候,他們說的東西都是違背當代常識的,尤其是違背美國 政治的常識。他們真的應該坐下來安靜一點,好好學習美國憲政的 ABC, 看看美國這個政治民主社會是怎麽運作的。《紐約時報》會不 會那麽容易造假?當然不是說它報道的每一篇都對,或者說它能把 每一起腐敗都報道出來;它也會有自己的偏向,這些都不是不可能, 但是如果你根本不知道別人是怎麽運作的,就因為它沒有做你想要 它做的事情,讚美總統、攻擊政敵,就無底線抹黑。不久之前,可能 你還在稱讚它報道了某個人權鬥士被抓了,或人權律師被吊證了,怎 麽突然就從天上掉到了地下?這是很不可思議的前後邏輯矛盾。美 國各州怎麽登記選民?怎麽發選票、收選票、計點選票?人家搞了兩 百年的民主,已經形成了一套很成熟的體制。在法院指控選舉“舞 弊”需要什麽樣的證據?為什麽川普、朱利安尼、鮑威爾提出的各種 挑戰都無一例外被駁回了?是美國各級這麽多法官都被收買了嗎?
還是你自己的認知出了問題?選舉之前,這些法官在你眼里可都是 高大上的,怎麽突然變得法學水平連你都不如?恐怕是你自己該去 補補課了。中國是什麽都沒有,我們是無知者無畏,什麽都敢想,什 麽都敢說,用我們很熟悉的黑暗去套別人相當透明的選舉。
這次美國選舉結束後,到1月6日甚至20日都沒有平息,甚至 還有人不斷叫囂該拿槍“奪權”了;有人還說什麽總統的就職宣誓是 假的“替身”,是川普假扮的。各種言論都有,令人啼笑皆非。到我 們自己搞選舉的時候,你的人當選我不認可你,我的人當選你不認可 我。我們這個樣子,大概率真的是要打內戰的。
五、向美國學什麽?
所以,究竟向美國學什麽?從這次大選我們要吸取什麽樣的教 訓?首先從本質上,我們要學習憲政民主的基本邏輯,那就是承認人 格平等,尊重不同黨派。只要沒有確鑿證據表明選舉存在系統性舞 弊,我們就不能用自己的立場去代替現實。尤其是對並不熟悉美國的 中國人來講,遠在大洋彼岸,而且大多數人不懂英文或者英文水平不 夠,成天只能生活在中文微信圈里。當然,也不是說中文微信圈都是 謠言,也有相當不錯的,但是我看謠言數量和傳播速度似乎遠大於真 實的信息,從而造成了這次大選的奇觀。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是要 有自知之明,尊重多數美國人自己的判斷,不要用我們的期望代替他 們的判斷,否則只能是奢望而已。
信仰憲政民主意味著我們要信任美國的基本體制,不要被大外 宣變相洗腦,變成觀點都跟它高度一致- 美國的言論自由是假的, 《紐約時報》、谷歌、推特都在造謠,“民主”是欺騙人民的把戲,選舉大規模造假,甚至司法過程也是騙人的……這樣的判斷和被洗 腦的“五毛”還有何區別?如果我們還有自知之明,就要信任美國體制的運行,尤其不要顯得好像我們比這麽多美國人還知道該選誰來 做總統,自由的偶像沒選上就跟著說選舉有問題。如果是這樣的話, 只能體現出“無知者無畏”,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什麽地方。這樣做 出的判斷大概率是可笑的。如果說一個美國人不懂中文,也沒有在中國生活的經歷,至多看了美國關於中國的一些花邊新聞,卻老是告訴 你中國是怎麽回事,你是不是覺得這個人挺搞笑的?一樣的道理。現 在我們告訴美國人川普如何偉大,你們怎麽能不選這個人?一樣是 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我們還是要學習美國,否則跳不出來極權主義認知模式。胡適說 得不錯,“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因為寬容的基礎首先就是要承認人 格平等,不能把任何人神化或者妖魔化。在真正的憲政民主體制下, 左右都是可接受的選項,只要不是極左和極右。不能像這里很多人那 樣,假定一個立場是絕對正確,其它都是絕對錯誤或者邪惡的。你既 可以支持左,也可以支持右,甚至可以繼續支持川普的政策,這都沒 問題。最近華人挺川者編輯了一本《川普主義》,我認為也沒什麽。 你可以喜歡川普的某些政策,這不是問題。但是你不能再繼續認同他 對美國憲政體制乃至社會契約的破壞,或者繼續陶醉在各種未經證 實的假象里,說穿了就是因為你不願意他輸,所以你就不願意接受他 輸的現實。你的願望和現實當然是兩回事。在民主體制下,輸很正 常;勝敗是選舉常事,敗了很正常,不能把它作為一個不可接受的事 情。至少在去年12月14日以後,川普的敗選就已經沒有任何疑問 了。如果你是自由派,你就應該承認這個現實,不能再因為自己不願意看到這個結果還繼續一口一個“造假”“舞弊”,否則就是耍賴。
勝敗是選舉常事、民主常態,因為選舉乃至治國就跟賭博一樣。 偉大的美國大法官霍姆斯曾說,人類統治就是一場賭博,可能會賭輸 掉。選舉也是一場賭博,你押的這個賭注可能會輸。這次大選很多人 真的押注,還輸了不少,有的甚至賭輸了要“裸奔”,不知道最後有 沒有兌現。這都沒問題,你可以押寶,但是要認賭服輸;要講“武德”, 不能賭輸了耍賴。押錯了沒關系,四年以後可以再來、再押、再賭。 這就是民主。所以川粉要有一個自我醒悟,沒有必要為了某個所謂的 偉人繼續固執下去,最後違背憲政民主的基本邏輯,走到了自己一貫反對的立場上去。這才是真正的輸、徹底的輸。選舉輸了很正常,也不是什麽輸,又不是選自己的總統;但是因為你不服輸而在原則問題 上出錯,那你就是徹底輸了。這說明你對憲政民主存在認知障礙,不會按照憲政民主的基本邏輯去思考和對待問題。
當然,這對於華人來說也正常,不要認為是什麽見不得人的醜 事。中國改革這四十年確實引進了很多思想理論,但是這些理論沒有 什麽實踐根基,往往出現理解偏差。2003年孫志剛事件之後的十年, 中國公民社會還蓬勃向上,我們還能關注很多現實的問題。其實那個 時候,左右都沒有發生很嚴重的割裂,更何況自由派內部?近年來倒 退之後,制度實踐的苗頭和發育空間被完全掐死。自由派只能關注些 理論問題,所以才發生了“內卷”。但理論總是天馬行空的,一會兒 極左一會兒極右,中國目前就是這個問題。這是非常有害的,我們要 有這個自知,要知道這一切之所以發生的緣由。在這種情況下,發生 認知障礙很正常,中國現在沒有政治實踐,甚至可以說連社會實踐都 沒有,但是美國有。那很好,我們關注不了中國問題,依然可以關心 美國大選,但是我們要從美國大選中真正學到東西,不要為了勝負鬧 意氣之爭,甚至發生內部分裂,這就過頭了。
對於這次“賭”贏的,尤其要避免羞辱心態,好像鬧笑話了,要 嘲笑犯錯的川粉。這種心態並不可取。其實我們自己也很容易犯錯 誤,這次笑話別人,下次可能就被別人笑話。我們都應該有一個積極 的心態,勇於認錯,也有善意接受別人改錯。那些犯錯的則不要死不 認錯,犯錯沒什麽,明知錯了還死不認錯才是可恥的。當然,認錯需 要一定的勇氣。我非常希望這次有些犯錯的朋友能夠及時地反思,最 好能夠公開檢討。這樣是不是就丟臉了?中國人比較好面子,至今我 沒有看到一個公知公開檢討的。我前陣子在講儒學尊嚴理論,其中講 到儒家君子還是非常從容大度的,敢於認錯是一種勇氣。儒家講“君 子之過”就跟日食、月食一樣,非常了不得的,因為你是君子,通常 不犯錯,犯錯以後,而且錯成這個樣子,確實有點丟臉;人家會覺得, 這個人平時挺不錯,這次怎麽這麽丟份兒呢?但是沒關系,你不能總 是這麽黑著。“過也,人皆見之”,確實誰都看得到,但是等到你改 過了,那就更了不得:“更也,人皆仰之。”等你光明正大把這個錯 改掉了,人家都會仰視你,好比太陽終於又出來了,大家都很興高采 烈。這樣才會贏得真正的尊重。
對於我們來講,美國的燈塔效應比什麽都重要。不要老是糾結在 是一個人、一個黨、一個政權,好像它對中國能夠如何如何。這其實還是一黨制的救星思維。中國一時半會兒改不了,要改最後也是靠它 自己,而長遠來說美國的榜樣力量至關重要。美國的社會契約這次發 生了嚴重破裂,但是顯示出自我修覆的能力,能否最後徹底修覆尚不 可知。我以前對這個題目做過講座,也說了一些“大話”,對於美國相對樂觀,就和我對這次選舉相對樂觀一樣。大選之前,我就預測是 “有驚無險”,也就是說會出各種想不到的麽蛾子,甚至出到1月 20日那天,但是終究無險,不會真的怎麽樣。最後果然是這樣,鬧 劇差不多到1月6日基本上截止了。但是更深層的問題沒有解決, 美國也有大量川粉。怎麽解決他們的問題?能不能讓他們再重新回到憲政民主的軌道,接受美國的社會契約?說這個話可能還為時過 早。如果謹慎樂觀,我覺得按說美國有這種制度上的能力。畢竟,它 的契約要素體現在憲法第一修正案、第十四修正案,它的行政中立、 司法獨立、三權分立運行了兩百多年,大大小小的各級選舉也擺在那 里,所以希望它最終無險,但是恐怕還會有驚。
中國體量這麽大的國家,我們對美國的期望不要太高,更不能對 川普這個人期望過高。之前很多朋友對他期望太高,以至於陷入到一 種情結當中。中國憲政歸根到底還是我們自己的事情,沒有哪個“境 外勢力”能夠救得了我們,所以對於我們來講,更多的不是誰做總 統,而是美國能否延續它的社會契約和憲政民主,繼續做我們能夠追 隨的燈塔。因為只有當越來越多的國民能夠接受社會契約,才有可能 解決我們的問題。這次大選暴露出美國的問題,也暴露出我們自己的 問題。其實很多自由派公知都不接受契約原則,更不用說草根。目 前,在中央層次上絕對不能搞民主。雖然我對孫中山這個人不感冒, 但是他的憲政“三序理論”還有道理的。現在能搞的只是地方民主, 通過地方性的實踐來積累經驗、鍛煉選民。如果一下子就實行全國性 的大民主,肯定會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出現災難性後果。
美國大選反映出我們自己的認知差距。我們要利用這次機會來 彌補自己的差距,至少自由派要接受人格平等和社會契約,然後才能 回到憲政民主陣營中來。現在很多人只是打引號的“自由派”,因為 自己根本不在這個陣營里。並不是好像我們不讓你進來,你自己就不 在這里面;這個門永遠是敞開的,不僅對自由派開放,不僅對右派、保守派開放,也對左派、對任何人都開放。只要他們接受社會契約的 基本要素,任何人都是憲政大家庭中的成員。這次大選表明,現在我 們還沒有準備好。面對這個現實,我們可以有兩種態度: 一種是既然“第二天”不好玩,“第一天”也拉倒了,至少現在不著急,慢慢來; 但我認為另一種態度更加可取,那就是要趕緊補課,爭取在“第二 天”機會到來之前能夠克服認知差距。這也是為什麽我們要慶幸這次 是美國大選,不是中國大選;以後等中國有大選了,希望能夠抓住這 個機會,防患於未然,而不只是加劇割裂。我們要感謝美國,在它自 己岌岌可危的情況下,充分利用了它的全套憲法制度資源,最後轉危 為安,還給我們上了一堂生動的憲法課。但是能否接受其中的經驗教 訓,那就要看我們自己的造化了。
最後我想強調,要抵抗極權主義外在的魔鬼,首先我們要去掉自 己心中的魔鬼。美國大選確實對自由派是一種撕裂,不過這麽說也不 完全準確- “自由派”的定義本身就帶有很大水分的,很多所謂的“自由派”其實並不是真正自由派,這樣理解的話就不存在什麽“撕裂”;本來就不在一起,有什麽可撕裂呢?它只是一個名義,貌似都 是自由派,實際上相互之間對一些關鍵問題並無共識。另一方面,美 國大選也可以是一次啟蒙,讓我們看到自己的問題。我們一直覺得自 己沒什麽問題,好像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情,問題都在這個魔鬼體制。 其實,我們看到這個魔鬼也在我們自己心中,所以要反抗外魔,首先 要去掉自己的心魔。如果自由派不能反思,不能去掉自己的認知障 礙,那麽這次選舉就是簡單的撕裂,而且這個撕裂不是第一次也不是 最後一次;以後每次大選或者類似性質的國際事件發生,都會折返回 來,加劇自由派的內部撕裂,讓這種撕裂不斷繼續下去。
六、討論與問答
1.如何看待陰謀論
主持人:非常感謝張老師的精彩演講,我們現在就進入提問環 節。首先想問您的是,您剛才也提到了“陰謀論”,很多人相信陰謀論,很明顯,它的概率很小,另一個概率很大,但是他非要相信那個 概率很小的。但是作為美國這樣一個國家其實是非常強調常識感的, 相信陰謀論的人很可能就是因為常識感的缺失,您怎麽看待這個問 題?我們要向美國學習的是不是更多的是常識感?
張千帆:當然是這樣,但是我想補充一點:這個問題在美國也很 嚴重,尤其是他們做了民調 美國民調很發達,1月9日、21 日 都做了民調,體現的數據挺讓人擔心的。比如說美國對選舉的認可程 度,共和黨、民主黨就體現出截然不同的趨勢。尤其是共和黨在選舉 之前有百分之七八十認可選舉的完整性,兩黨開始都是差不多的,甚 至共和黨對選舉的認可程度比民主黨更高一點。選舉發生以後,他們 就不能接受了, 一落千丈。共和黨從70-80%一下子跌到了大概30- 40%,50%以上被調查的共和黨人認為選舉結果不可信。這說明他們並 不認可自己的選舉制度,輸了就覺得這個選舉不可信,只有他贏了才 覺得選舉可信。民主黨對選舉的信任度有所上升,當然本來就比較 高。
對主流媒體的信任也是一樣,近幾十年經歷了連續的系統性滑坡。70年代比較高,大約70%的人相信主媒,然後就不斷下滑。到 2005年,差不多還有50%上下,然後就沒有再超過47%。到了2016 年川普當選那一年,對主流媒體的信任度下滑到32%。這次選舉之後, 共和黨和民主黨也體現出顯著的分杈,相當一部分選民還是以結果、 以成敗論英雄,而不是相信主流媒體,相信選舉過程。這個問題能否 解決,將會決定美國憲政民主的未來。這就是為什麽現在說美國能及 時地修覆它的社會契約,可能還為時過早。這是美國的情況。
對於我們來講,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問題。我認為美國的主流媒體 做得也還不夠。報道過程中有沒有偏向?總統對媒體不友好,媒體也 跟總統鬥氣。當然,這是川普的不智,可能也是造成他敗選的重要因 素。如果媒體對他比較友好一點,我想會有更多的民主黨人或者中間 派會投他的票,但媒體本身應該還是超越黨派的。雖然美國主媒都是 私人媒體,可以“任性”,但還是應該接受中立原則,至少在姿態上 應該顯示得更加包容。從這次大選來看,民眾對主流媒體的信任是非 常重要的。否則,平民百姓不信主媒信什麽呢?信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小道消息,變成了我愛信什麽就信什麽。在美國造謠幾乎是沒有任 何風險的,在中國造謠還有一點風險,造謠還要有點“勇氣”,但美 國的言論自由也包括造謠的自由,除非構成對他人的誹謗。如果說民 眾不信主媒,各種各樣謠言就占據了選民的視線,這個國家就變得沒 有是非了。
這雖然是一個常識,但是美國人似乎對這個常識的認知也不到 位。我不知道歐洲怎麽樣,這方面應該有些比較研究很值得做。這個 問題也涉及國家對媒體的管控,因為原先聯邦通訓委員會FCC有 一 個“公平原則”,要求媒體在評論的時候,要體現比較平衡和中立的 立場。比如《紐約時報》比較“左”,但你也要刊登右的評論,這樣 不僅促進了這個媒體的中立性,也會提升媒體在人們心目當中的形 象和可信度。里根總統時期,FCC 取消了這一政策。盡管如此,紐約 時報、華盛頓郵報這些主流媒體第一是不會造假,第二是重大腐敗新 聞不會不報,因為這些都直接涉及它本身的名和利。我推薦有一部電 影叫“郵報”Post,就是《華盛頓郵報》。它原來是個小報,因為“水 門事件”的時候冒著風險報道越戰故事以後一炮打紅,一下成為主 流媒體。這說明什麽?《紐約時報》一開始報了一天,後來被法院禁 止,它也不敢報了;《華盛頓郵報》接過去,一下子大紅大紫,《紐 約時報》就損失了。所以無論是從自己的名聲還是訂閱量來看,在一 個新聞自由的國家,為什麽說媒體是“良心”?雖然不能總是把希望 寄托在良心身上,但如果他自己有動機去cover這些信息,那是最好 的事情。新聞首先是一個市場,這個市場本身就對報社行為有所制 約。
當然,這種制約也不能過分誇大。如果說選民的思維本身不對, 即便有新聞自由也沒用。比如日本軍國主義的時候,日本媒體都是私 人的,也有一定新聞自由,這個新聞自由很快被軍部鎮壓了。但是還 有一個更大的問題,就是日本國民的民族主義情緒很強。如果報紙有 批評本國軍隊、本國政府的言論,我不愛聽,那很簡單,不訂閱就完 了。當時日本右翼發起了一場“不買運動”,對像《朝日新聞》這樣 的報紙構成了很大壓力,因為這些都是商業報紙;如果沒人買,就意 味著它沒有生計了。但是一般情況下,如果說民眾比較靠譜,關心的是真相,媒體尤其主流大媒會有天然的動力去報道真相,而不是隱瞞 或造假。這是一個基本常識,否則很快身敗名裂。美國是有新聞自由 的,哪怕有些政客可能要去賄賂媒體,在美國被發現可是滅頂之災, 誰都擔當不起這個責任。比如中國哪個出版社社長出了我的一本書, 他也是需要膽子的;當然,現在他想出也不一定能出得了,因為可能 不批書號什麽的。以前出版自主權比較大,如果出了某一本書,被秋 後算帳就麻煩了;有的更嚴重,甚至可以把整個出版社都端掉。所以 中國的出版社領導都是壓力很大的,為什麽?因為這不光是關系他 個人的命運,而是關系整個出版社,大大小小上百號人的飯碗都被他 砸了。美國主流媒體面臨的壓力絕對不會比這個更小,萬一不小心鬧 笑話,報社或雜志社的百年清譽就可能毀於一旦。你說他為什麽要去 冒這個險?
當然,中美最後的結果是完全不同的,因為制度是截然不同的; 我們這兒壓制,他們那兒自由,所以說我們要有常識。我就不會去出 版社爭取說,你給我出版這個、出版那個,那是完全徒勞的;在美國 你也得有常識,這個常識就是你要信任它的主流媒體。這種信任當然 不是絕對的,主流媒體也要接受社會監督。這也是為什麽大量自媒體 雖然可能造謠,但必須有存在和發聲的自由,否則就該輪到主媒造謠 了。但經過兩三輪自由辯論 不用很久,只要幾天吧,主媒的最終 定調仍然是可信的。它之所以可信,正是因為美國新聞體制是自由 的 。
2. 極右對左派的污名化
主持人:您今天主要是批判極右,肯定還會有一些學友認為左派 的現象還是存在的,比如說《紐約時報》其實前一段也報道川普,說 川普是麥卡錫主義者覆活或者是法西斯主義者。您怎麽看待美國的 極左,您覺得存在嗎?還是說白左是被污名化的?
張千帆:這首先涉及一個定義問題,因為有時候定義不一樣會引 起誤解。在我們說的某些所謂“極左”,其實不是斯大林或毛澤東那 類極左,而是“遠左”(far left), 就是說它的政策在左的方向走得很遠很遠,比如說男女同廁。其實也沒有那麽遠,美國討論的許多問題 都不像我們微信圈里污名化的那麽不堪。我經常上谷歌查一下,這是 不難查的,你甚至不需要懂英文;哪怕你只懂中文,只要翻墻用谷歌 中文查一下,往往就能鑒別某個消息是真還是假,或報道得是否大體 準 確 。
比如有個報道說西雅圖市有議員通過法律,要把某些偷盜非罪 化,用的理由是“貧困”,這叫“貧困辯護”(poverty defense)。譬 如你桌上放了一個漢堡,他把它拿走了,這不構成偷竊,因為他肚子 餓,他沒錢買,他拿去吃了,他要生存。錢包被他偷了,肯定也不構 成,甚至你的電腦被他偷了,也不構成犯罪,因為他把電腦賣了換錢 去滿足他的生活必需……其實這根本不是西雅圖的法律,他們只是 說說而已,八字還缺一撇。美國討論所謂偏左的政策,到這兒以後, 我們把它添油加醋,按照抹黑造謠的方式包裝成一個“極左”,讓人 覺得美國“白左”豈不是無法無天了,可以偷東西、搶東西都不構成 犯罪。這怎麽可能呢?人家說的根本不是這麽回事,你紮了一個稻草 人,根本不存在的。
實際是怎麽回事?其實普通法本身就有一些辯護理由,比如說 這個人偷東西被抓了;他在法庭上辯護說,我實在餓得沒辦法,為了 滿足自己的生活急需,不得已偷了一個面包。這種情況下,法官很可 能會承認他辯護有理,不構成犯罪。現在只不過要把這種司法實踐成 文化,變成立法,但是要成為立法,必須通過議會。首先,它目前至 多只是個別議員的提案,很可能通不過;其次,立法也比較覆雜,基 本上要按法院那個套路走。你自己要滿足一些舉證責任,證明你確實 是為了滿足生活急需。所以如果偷了一個電腦,很可能就不是滿足生 活急需,因為你要花時間去賣這台電腦,賣了半天賣掉以後才能換成 錢,去交房租、買食品,就表示這很可能不是你的生活急需。再加上 你在一個福利國家,政府可以給你提供住所或廉價食品,還有什麽理 由去偷盜呢?所以當事人證明起來相當困難,不是我們想當然說的那麽回事。
再說西方的“男女同廁”,到我們這兒好像就變成男的可以隨便 闖女廁所。我問你,你家的廁所分男女嗎?家里不分男女,來了客人也不分男女,那麽在公共場所是不是一定要分男女?這是一個問題。 其實在很多時候,男女分廁很可能會不經濟。我們在加油站休息的時 候經常會看到,加油站的女廁所排隊肯定比男的長,甚至長得多。這 就會涉及要不要給女性增加幾個廁所,而男女同廁可能就解決這個 問題了,只是要保證安全,要把密閉性做好,隱私問題就不存在了, 就跟你家的廁所一樣,家里的廁所是不用分男女的。其實,我在國內 的公園已經看到“第三性”的廁所,挺“先進”的;如果女性排隊太 長,應該可以啟用這樣的廁所。國內這類廁所可能華而不實,沒人用 就等於浪費;但具體怎麽權衡,是為女性或其他性別提供方便,還是 節省開支、提高效率,各地要按照當地情況理性選擇。
微信圈里經常看到子虛烏有的弱智主張,目的就是為了顯示民 主黨多麽邪惡、多麽弱智、多麽墮落。可悲的是,很多人都被這種弱 智宣傳洗腦,以至於聽信了 當然,這些人通常原本骨子里就有反 左傾向,這下更死心塌地追隨共和黨。美國左派有的也許確實走得相 對來說遠一點,譬如給未成年人做變性手術,在美國爭議也很大。我 沒有跟蹤,但認為這些問題都不只是“第二天”的了,可能是十年以 後的問題,至少目前生活在極權體制水深火熱之中的人沒必要去管 別人的同性戀、別人的男女同廁、別人的所謂偷盜合法化或者大麻合 法化……如果真正深入到具體問題里面,而不是先入為主地貼標簽, 這些都是合理的政策之爭,只不過到了我們這里,尤其經過這麽一包 裝、添油加醋以後,覺得匪夷所思,怎麽走得這麽遠?其實是許多人 根本不知道別人在討論什麽問題,更不知道癥結何在。
這些都不是我這里講的“極左”,極左就是極權,極權就是政黨、 領袖和意識形態“三合一”,跟政策沒有關系。你也可以是極右,認 可只有保守立場是正確的,其他的都是錯誤或者邪惡的,所以只認可 一個黨派,最後只認可一個領袖……如果你支持這種秩序 國內 不少“右派”似乎都支持這種秩序,只認同川普領導下的共和黨所支持的“保守主義”,對民主黨進行妖魔化,那就構成極右。你剛才所說的立場是以極右反對“白左”,根本問題在這兒。
在成熟的民主社會,政策的左右都有很大的談判空間。他們遇到 的問題都很覆雜,沒有顯而易見的正確答案。如果連我們局外人都覺得某個主張很弱智,這只能表明它根本不是別人爭論的話題。弱智的 不是別人,而是我們自己。國內長期洗腦,會把人變成什麽樣子呢? 一般專制都會這樣,極權就更不用說了:人民會變成幼稚的小孩子。 真的跟孟子講的,“如保赤子”,“赤子”就是抱在懷里的小孩子, 兩三歲不懂事,人民的思維就像小孩子那樣幼稚。研究中國問題的著 名專家、哥倫比亞大學教授黎安友不久前在《華爾街日報》發表長篇 評論,他把中國體制描述為“嬰兒化管理”(infantilizing control),非 常精準。你看我們的電影,塑造的就是黑白分明的極簡化認知。我們 以前的革命歌曲本質上都是兒歌,什麽“東方紅”“唱支山歌給黨聽” “草原英雄小姐妹”。聽起來非常悅耳,連我都覺得悅耳,因為我也 被洗腦了。這些都是哄小孩的樂曲,兒歌聽久了會讓你快樂、年輕、 幼稚、女性化。極左的女性化色彩比較濃,極右則體現男性化色彩。 德國納粹、日本軍國主義的主旋律是雄赳赳、氣昂昂,齊刷刷地端著 刺刀正步走這種形象。
不管極左極右,我們這種政體模式下教育出來的腦子都是這種 黑白分明、非好即壞的極簡模式,看問題都是以非黑即白貼標簽的方 式,接受不了覆雜的色彩,甚至哪怕是灰色,沒有耐心也沒有興趣去 探討真實的細節。譬如怎麽把公共廁所設計得既有效率又安全,會需 要許多細節知識,但他對這個完全沒興趣;他的興趣止步於貼標簽, 好像男女同廁就是違背人倫、天理難容。實際上,人家爭論的問題比 這覆雜得多。
3. 什麽是真正的“保守主義”
主持人:今天在講座當中,您提到很多右派把他們的思想包裝成 保守主義,這種保守主義可能更接近宗教保守主義或者更極端的思 想,打著保守主義的名義,您如何看待比較原初的伯克的保守主義, 美國的建國精神中的保守主義,您如何看待?
張千帆:我對這個問題寫過一篇“‘保守主義’保守什麽?如何 保守?”,談到保守主義怎麽定義、保守主義到底要保守什麽,其中 引用了亨廷頓的定義,但是他對保守主義的定義有點狹隘。他認為保守主義必須是保守現有的東西,哪怕保守的是傳統,這都不算。1月 20日美國總統交接之前,保守主義就是要保守共和黨的那套東西; 1月20日之後,保守主義就要保守民主黨的那套東西,這才叫保守。 這樣的定義可能過於狹隘,保守傳統應該也是一種保守主義,盡管現 在的執政集團未必有多少傳統的東西。但是你要保守的那個傳統里 可以有自由,可以有法治,也可能沒有。中國“保守主義”的困境就 在這里:我們好像沒有太多值得保守的東西。
這首先是一個問題。所以我們所追求的不是中國的“保守主義”,總不能“保守”那些落後的東西:反“一人一票”,反啟蒙、重“啟 示”,回到中世紀的政教不分,還要“反多數人暴政”、接受少數人 統治,甚至提倡個人獨裁。這樣的話,當今中國真是“保守主義”的 天堂,真的是張五常說的,“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的體制。”現在不正 是少數人統治嗎?而且是極少數人的統治,應該高興了吧?如果還 不高興,那只是因為你不是那個極少數。我想他們自己需要在邏輯和 定義上要能夠自圓其說,他們到底想主張什麽?不是說貼上一個標 簽,我是“保守主義”就萬事大吉, 一下子變得無比正確了,沒有那 麽簡單。
在中國這樣的語境下,我們更多的不是理念上的保守主義。我們 的理念還是得比較“政治正確”。川普執政期間,許多事都變得匪夷 所思,好像都在批判政治正確。那是什麽意思?難道還應該“政治不 正確”嗎?好像政治不正確反而成了政治正確,完全是顛倒是非。當 然,這些契約性的原則- 周期性選舉、一人一票、司法獨立、言論自由、宗教自由、世俗國家,都是每一個文明人必須接受的;不接受 這些原則,你就不是活在現代社會的文明人。這樣的話,你跟你指責 的那些人還有什麽本質區別?不就跟他們一樣了嗎?所以理念上, 我們不能太“保守”,否則就成了“反動”了。但是在步伐上,要一 步一步走,不能太著急。我支持策略保守主義,不支持目標保守主義。
這也是為什麽我自詡是中國“真正的保守主義者”,因為我主張 行憲,不主張制憲;主張改良,不主張革命,我也看不到革命在這個 國家有什麽現實前景。改良就是要認可現行的制度,這個制度就是憲法。你說中國憲法里有一些糟糕的東西,我也承認,但是我認為總體 來講還是好的,美國憲法這套東西 第一修正案的宗教與言論自 由、第十四修正案的平等保護,甚至司法獨立,中國憲法里基本上也 都有 正因為好,所以當局才不實施啊!為什麽我們自己不能更多 地去推動這些東西呢?為什麽要和他們一樣“做空”憲法呢?所以認 同現行憲法、推動憲法實施、要求現政權言行一致- 這個憲法是你 領導下制定的,不能光說不做- 這是中國保守主義的基本主張。要 對得起保守主義這個名號,你就應該是這樣,而不是去學什麽伯克的 保守主義。英美保守主義要保守的是他們自己的傳統,拿到中國來就 成了激進的“拿來主義”,成了保守主義的反義詞。
即便英美保守主義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伯克代表了英國當時的 保守主義,現在英國的保守黨還是伯克的那個保守主義嗎?恐怕比 當時激進的輝格黨還激進得多,因為社會是在前進的,“保守主義” 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沒有絕對的左和右;以前看來先進的東西,今天 早已過時了,必須繼續向前走。保守主義只不過是要求我們不要一步 登天、跨越太遠,理念要有連續性,步驟應該是漸進、緩慢、穩健, 而不是激進,無非就是這樣。美國當時有蓄奴制,是不是也要“保守” 呢?所以保守主義也是要與時俱進的。今天談論美國立憲當年或者 是伯克式的保守主義,沒有什麽現實意義。真正的保守主義必然是有 國別限制的,也是有時代限制的,是特定地區、特定時代、特定民族的產物,不存在一個什麽普適的“保守主義”,好像撒切爾主義、里 根主義或“川普主義”就是保守主義。照理說,現在川普下台了,你 那個保守主義就成了激進主義,拜登相對左翼的政策才是“保守主 義”。這種思維方式仍然是極權體制下形成的“宇宙真理”世界觀, 以為某種特定意識形態是絕對正確的普世真理,而保守主義恰恰是 反對普世真理的。
拿到中國的語境來講,中國可以有保守主義,要保守什麽呢?也 可以說得通,那就是保守現行憲法規定的那些東西,包括言論自由、 出版自由、宗教信仰自由、基層選舉……憲法里都規定得一清二楚, 為什麽不去“保守”這樣的東西,慢慢往前走,不求一步就能實現, 比如基層選舉能不能開始做起來?當然,這個“保守”也要打引號,因為雖然憲法規定了,但現實中沒有。但憲法畢竟規定了,也不能說 一無所有。四十年來,中國法治和權利保障取得了很大進步,只是進 步得太不夠,還要在保守現有成就的基礎上向前走。要在中國談保守 主義,這才是我們應當堅持的主張。
4. 中國人關注美國大選過度了?
主持人:我記得您在一篇文章中寫過,我們對大選的關注有點過 度了,大選在美國漫長的政治當中並沒有那麽重要。是不是我們對大 選的關注有點過度了?美國平常的政治我們反而關注得有點少。
張千帆:也不存在“過度”,應該關注,關注越多越好,因為我 們自己沒有選舉,只能從別人那兒多學一點。美國總統選舉是最吸引 眼球的選舉,能學到很多東西,不只是聯邦層次的選舉;美國聯邦的 選舉是下放到各個州的,由各個州去選。怎麽劃分選區?怎麽設計選 票?怎麽分發和收集選票?這里有很多學問,很多的實踐經驗。我們 以前關注得不夠,學得太少。我希望大選以後,有人能夠踏踏實實地 追蹤選舉的各個流程。《紐約時報》有中文網,我說中美都有很多川 粉不信任你們,你們應該有一個答疑、解釋或者申明性的東西,來說 明你們是怎麽運作的。比如說一個陰謀論出來,炮制出那麽多假消 息,為什麽你們一個都沒有追蹤?是不是因為有政治偏向?你們要 詳細說明自己的報道原則、編輯原則、步驟流程,對無論是中國還是 美國都是很好的教育。不過他們貌似很自信,不理睬,好像一切都已 經過去、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我還是希望有人能去做一做,分析比 較美國的媒體是不是有偏向?主流媒體能不能做得更好?我認為他 們做得差不多,但還是有提高空間。
選舉也是,你說一起舞弊都沒有,那是不可能,除非你生活在天 堂——當然,天堂不用選,上帝已經在那兒了,誰有資格去“選”上 帝?只要在人間,人間的選舉肯定有造假,肯定有舞弊,但是鑒別一 個民主國家是否成熟、民主是否穩定鞏固的標準,就是選舉有沒有大 規模,以至可能改變選舉結果?反對派能否有效地監督選舉和計票 過程?按這個標準,美國肯定沒有大規模舞弊,尤其是經過那麽多場訴訟。但是各州出現的問題不一樣,選舉方式也不完全一樣,代表了 不同的選舉模式,很值得學習。我們就不用奢談其他的選舉,能夠把 這次選舉做得更細一點,更深入一點,那就收獲很大了。
主持人:有一個學友問,張老師好,最近國會眾議院對川普進行 第二次彈劾,但是現在川普已經卸任,成為了普通公民。憲法上並沒 有說明是否能夠對前任總統彈劾,雖然這次彈劾最後很難成功,但這 一行為在憲法上有何意義?請問老師,如果真的彈劾了前總統,意味 著什麽?
張千帆:民主黨之所以要彈劾,可能是想要清算川普主義的影 響,大概彈劾成功以後,他應該再不能從政吧?我沒有跟蹤,這確實 很特別,美國之前沒有發生過彈劾已經卸任的總統。通過這種方式勝 算的把握應該說不大,因為畢竟要有參議院2/3多數,這是很難的。 所以我不是很看好,也不見得認同有這個必要。第一次彈劾,我也不 認為就能達到彈劾標準。總體來講,我對美國的總統制以及附帶的彈 劾制度都頗有微辭。我認為,總統制本身就不是一個很好的制度。我 在《美國契約的破裂和重建》一文里講到,美國總統制本身就是一個 問題,我更傾向於議會制。如果這次是議會選舉,肯定不會這麽激 烈,不會這麽有爭議,有這麽多的陰謀論。事實上,這次全部眾議員 和1/3參議員都同時改選了,幾乎沒有發生任何爭議。你看德國,今 年流傳的一個消息是默克爾要下台,她不再擔任基民盟領袖了;他們 已經選舉出新的領袖,非常波瀾不驚,幾乎可以說到了乏味的地步。 但是我們說一個國家治理得好,就應該像這樣,而不能像美國那樣老 是在懸崖邊上走著,讓人為它提心吊膽。
5. 左右之爭與全球化
主持人:還有學友問,中國國內的左右之說和國際政治慣用的左 右,詞義上有很大區別,常常從字面上給人造成理解困難。請問如果 選擇兩個比較符合實情的詞來替換掉國內語境里的左右坐標,您會 怎麽選?
張千帆:我覺得不用替換,左右就是左右,本來就是出自於法國議會的左右。左右本身就意味著兩種立場是平等和平行的,你是左我 是右,並不是說 Right 就是Right (正確)。這當然只是調侃, Left 也 可以是Right,左也可以是“正確”的。在我們這兒說的“左”是極 左,極左和極右都是錯誤的。這沒什麽,我們要分清左和極左、右和 極右。這是一個關鍵,左右本身無所謂;左也可以,右也可以,但是 千萬不能跑到極左和極右。所以說左右可以都對,極左或極右必然都 錯,就是這麽一個簡單的道理。
主持人:現在有很多人認為,其實全球來說都有一種反全球化的 潮流,很多人認為他是民粹主義,比如印度、英國、澳大利亞和美國 都有右派重新上來的趨勢。您認為這是大趨勢嗎?
張千帆:這確實是一個很嚴重的挑戰,也是我對美國契約能否修 覆的一個疑問。全球化和民主某種意義上是相悖的,因為民主是有疆 域的。民主是指主權國家的民主,美國是美國,它有主權;德國是德 國,也有主權;歐盟沒有主權,但是也沒有民主,歐洲議會不是由歐 洲人民直選產生的,它的民主有很大的“赤字”,這也是歐洲人很關 注的問題。總之,民主必然是有疆域的。全球化恰恰沒有疆域,資本 是沒有疆域的。我上次看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里早就預言了資本 的全球化,這個預言非常早,以至於許多左派欣欣然覺得共產主義快要實現了。資本全球化對傳統上有疆域的政治民主構成了根本挑戰, 因為資本從這個國家流走了,有疆域的民主政治控制不住,就跟一個 國家控制不住污染一樣;好比全球氣候變化是一個全球問題,靠一個 國家有什麽用?各國必須都要花大力氣,全球才能達成共識;各國領 導人,民選的也好,非民選的也好,坐到一起談判,最後才產生了《巴 黎氣候協定》。我們沒有一個很有效的全球治理結構,聯合國權力太 小了,而且各國差異太大,不可能產生一個民選的聯合國領袖。
資本對民主的本質挑戰在於資本是全球化的,治理卻是國家化 或區域化的。但是目前這種全球化趨勢是不是就會必然導致區域化 民主失敗、民粹主義盛行?我還沒有答案。肯定會產生很大的張力, 比如移民問題肯定導致民族主義,資本的外流在美國會造成“鐵銹帶”. 也很諷刺,讓一個百萬富翁來代表一堆失業窮人。按照我們 的邏輯,“親不親,階級分”,應該選一個窮人才對,可惜窮人在民主體制幾乎是不可能勝選的。當然,這個邏輯是不對的,窮人富人不 是關鍵,只要他能夠代表你的利益就可以,但窮人確實容易選出民粹 主義領袖。這批人經濟地位比較低下,可能是失業者,沒有受過良好 教育,不太願意接受憲政民主規則- 這是全球化對美國憲政民主 最大的挑戰。
但是否就到了不可修覆的地步?我個人相信沒那麽嚴重。從某 種意義上講,理性的窮人應該選拜登才對,因為民主黨主張給窮人發 錢。往遠處說(也不見得太遠),大規模失業很可能是一個大趨勢,很多任務種可能都要被機器人所替代,大量的人沒事可幹,只能被養 著。這個時候怎麽辦?阿倫特在《人的狀態》里已經看到了按勞分配 原則消失之後,整個人類面臨的生存意義挑戰。迄今為止,我們的尊 嚴很大一部分是跟我們的職業和對社會的貢獻聯系在一起。將來“不 勞而獲”,每天“飽食終日”而無所事事,怎麽樣才能讓生活變得有 意義、有尊嚴?在美國“銹帶”,全球化造成相當一批人的生活境遇 在下降。如果說經濟趨勢不可逆轉的話,川普所說的“美國優先”能 把制造業再籠回來嗎?資本再回流到美國,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即 便能回來,孤立主義也未見得是好事。全球化形成國家之間的相互依 賴,雖然會產生很多矛盾,但是確實讓全球變成了一個“命運共同 體”;再回到以前的主權國家格局,肯定是打世界大戰的節奏,不見 得是件好事。
這也是為什麽我認為把希望寄托在川普身上,希望貿易戰能削 弱極權秩序,是不現實的想法,因為中國的體量很大,大不了就是關 閉國門,甚至實行軍管,也不會活不下去。全球化不帶我玩,我還不 跟你玩了呢!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兩種制度在共存中競爭(新冷戰 或“溫戰”)會是大概率事件。美國制度有優勢,但也有劣勢。這次 疫情防控也說明了這個問題。美國要在競爭中勝出,必須先解決自己 國內的問題,包括資本全球化對國內民主政治的挑戰。從美國的角度 來講,即便對中國關門,對印度、柬埔寨、越南、菲律賓這些勞動成 本甚至比中國還低的國家關不了門,資本總歸要找成本低的地方流; 美國不可能不讓它流走,那就不是搞市場經濟了,變成了搞計劃經 濟,這本身和美國精神是背道而馳的。因此,美國的資本是回不來的,美國制造業尤其低端產業外流是大趨勢。這不僅會涉及國和國之 間的關系,也會涉及國家內部利益怎麽分配。美國在保證國家利益的 前提下,有它的IT 高科技等支柱產業,由他們創造財富,給沒工作、 待在家里的人發錢。民主黨主張大規模發錢,讓所有人都能有基本體 面的生活;共和黨強調自食其力,問題是沒工作可幹,總不能在家餓 死?這可能是兩黨尤其共和黨以後要面臨的一個大問題。目前的私 有制+市場經濟框架內能否解決得了這個問題,我不確定。
可能現在去想這個問題,稍微遠了一點,但也未必很遠。馬克思 預言經濟基礎和政治上層建築之間會發生不可避免的矛盾,而且生 產關系和上層建築都是由經濟基礎決定的。我認為不是,但還需要論 證。任何國家都有階級利益沖突,但憲政民主國家終究能夠解決好利 益矛盾,至少讓多數人滿意,不至於發生顛覆民主政體的革命。福利 制度的本質可以說是向“無產階級”妥協,來化解暴力革命的威脅。 歐洲在這方面做得好一些。美國的經濟不平等和種族問題攪在一起, 挑戰更大,黑人暴動已經變成每隔幾年就要發生一次的周期性事件。不論如何,極端的終極預言和終極方案都不成立。民主國家既不可能 像奧派經濟學主張的那樣自由放任,也不可能實現盧梭、馬克思主張 的絕對平等或全面公有制。現在除了凱恩斯等主張的私有制+市場經濟+宏觀調控(包括福利制度)的混合政策之外,還看不到什麽可行 的替代選項。
6. 自由派的自我啟蒙
主持人:我相信很多學友都會比較感興趣,關於您自己的,這位 學友說,注意到您從物理學轉向了後來的文科的獨特的學術歷程,在 這個過程中,您有哪些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之間比較呼應的地方? 張千帆:可以說重起爐竈。
主持人:沒有相互呼應的?
張千帆:至少沒有什麽直接能夠用上的,比如說思維邏輯比較嚴謹一 點,這個好像有點罵人的意思 學文科的就思維不嚴謹?有可能 理科教育多少會強化邏輯嚴謹,這個我也承認。但是現在一個比較嚴重的現象是所謂的“理工男”都是國家主義者、民族主義者,我學這個東西就是要為國爭光,讓中國強大之後“打倒美帝”,很多人是出 於民族主義、國家主義。這位學友的問題是說,也許學理工科本身不 是優勢,而是一種劣勢,因為你不去接受人文的東西,對哲學、政治 沒有起碼的認知,還停留在洗腦階段,就會變得非常國家主義,心甘 情願做極權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只能讓極權機器變得更強大。 這當然非常危險,但我覺得不應該是這個樣子。我們學理科出身的,應該把問題搞清楚,不應該接受任何沒有經過審驗的主張或者理念。 對我來說,理科思維模式和言論方式的特點就是實事求是、就事論 事,是什麽就是什麽,能夠刨根就底地追求一些真相,特別接受不了 假大空的東西。如果你真有理科精神的話,就應該有這種求真務實的 精神,而不是讓自己的腦子被洗得弱智;否則,你其實不是合格的 “理工男”。
八十年代的民主先驅有不少理科生。當時被開除黨籍的三個人, 除了劉賓雁是記者之外,方勵之和許良英都是理科的。方勵之是一位 相當傑出的天體物理學家,當時任中科大副校長,最先呼籲憲政民 主。許良英是寫科學史的,寫過愛因斯坦傳。他們都是科學家或科學史學者,但沒有把自己變成國家主義者,而是基於對國家的歷史、現 狀和未來有比較全面的認知,以一種對國家真正負責的態度去做事 情。真正的“理工男”精神應該是指的這個,而不是指人文素養特別 差或情商特別低的書呆子。
我原來從李政道的CUSPEA 項目出來,我們曾有不止一個群, 當時在物理方面都是比較優秀的,至少智商都是夠用的,但是我發現 在那些群里面,有不少人的思維是反現代文明的。很多人留在了美 國,當然大多數也不見得在做物理了,可能經商或者從事別的工作, 但是好像並沒有被美國的政治文明所影響,雖然在美國生活多年但 仍然置身於美國精神之外。還有一些華人尤其是一代移民也是很好 的朋友,有的正義感很強,但是在這次大選中間發表的言論也是讓人 跌破眼鏡。當然, 一代移民中有的年紀比較大,英語也不好,沒有其 他消息來源,被周圍一些謠言所包圍,如此表現也是自然。不管怎 樣,我還是覺得華人跟世界主流文明之間有相當一段差距。“理工男”更是一部分頭腦很發達,但是其它部分卻很落後。即便原先從事 人文的人,思維模式還是停留在這個國家、這片土壤上;即便到了其 他國家生活,基本上也是在華人圈子里,沒有真正地融入世界文明。
這次大選給我們最大的“啟示”. 世俗意義上的啟示 就是 啟蒙遠遠沒有完成,我們還是要不斷地啟蒙自己。我以前以為啟蒙已 經基本完成,實際上還差很遠。自由派只有再次自我啟蒙,才能清除 自己在極權體制下形成的思維障礙,成為接受憲政民主的文明人。
(首發於台灣《思想》雜志,2021/4/1)
中 國 知 識 分 子 的 極 右 傾 向 批 判 ( 1 )郝志東
2020年11月3日美國大選結束,11月7日各大媒體在評估了 投票情況之後,預測拜登勝出成為下一屆美國總統。當天拜登陣營舉 行了慶祝大會,各大城市支持民主黨的群眾湧向街頭,歡喜雀躍,喜 極而泣,慶祝美國民主的勝利。主流媒體記者也都發聲,說這是美國 民主的一個轉折點,將美國從制度失敗的邊緣拉了回來。美國還將產 生第一位女副總統,而且是黑人和南亞移民的後裔。這是在創造歷 史,代表了美國民主進步的步伐。
但是與此同時,也有川普的共和黨支持者也走上街頭,抗議媒體 對拜登當選的預測,認為即使拜登贏得的普通選民和選舉人票的多 數,那也是因為民主黨作弊的原因,盡管他們並沒有任何大規模舞弊 的證據。此後川普還大興訴訟,在他輸掉選舉的搖擺州向法院提告, 一開始要求停止檢票,後來要求停止州政府對選舉結果的認證,試圖 要共和黨控制的州議會來任命該州的選舉人,扔掉本州島島多數選 民的選票,讓川普當選。在50多起關於民主黨選舉舞弊的訴訟都因 證據不足而失敗之後,川普還是拒絕認輸。
最有意思的是很多在美中兩國的華人知識分子,也跟尾隨著川 普及其支持者,在網上散布各種民主黨選舉舞弊的謠言,比如濱州兩 萬多去世的人也投了票,Dominion 計票機將大量川普的票算給了拜 登,等等,盡管50個州無論是共和黨還是民主黨的選舉官員都說所 謂大規模作弊的說法都是毫無根據的無稽之談。
當然他們的對美國選舉制度的攻擊,對美國民主制度的攻擊,也得到了另外一些人的批評,盡管後者人數似乎遠遜於前者。不過這次 華人知識分子在美國大選問題上的分歧,使左右的光譜變得比較明 顯,卻也是一件好事。
這個關於中國知識分子的極右傾向批判的系列文章的第一篇將 從在川普問題上中國知識分子的分歧,來看他們的左、右政治光譜。 第二篇文章將分析極右傾向的內涵。第三篇和第四篇文章分析這些 極右傾向的10個思維方式。第五篇文章分析中國知識分子在川普問題上的分歧及其對中國民主化的影響。
中、美兩國的左、右意識形態光譜
在中國談左、右比較讓人覺得不得所以。如果比較中國和和美國 的左、右,好像更加讓人混淆。如果在一個非常簡單的層面上看,中 國的左翼反對民主政治、反對利伯維爾場,右翼則支持民主政治、支持利伯維爾場。但是美國的左翼和右翼都支持民主政治和市場經濟。
這次中國知識界在挺川還是反川問題上的分歧,將中美兩國的 左、右區分表現得比較清楚,使得我們可以將兩者結合起來分析,除 掉原來左、右的迷惑,真是一件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好事。
童大煥將反川的學者劃為極左,或者是“形右實左”,右是表象, 左是本質(童大煥,“為什麽很多知識分子形右實左”,2020年12月12日)。而我則將反川派稱為中左、中、中右。而挺川派則更多 是極右。我們下面的分析會發現童大煥的觀點是偏頗、過於簡單化了 的。
我們先來看中美兩國的左、右是如何劃分的。根據我自己的閱讀 和觀察,我認為左、右的意識形態光譜可以有以下五個節點:極左、 中左、中、中右、極右。當然,這是一個連續體,也是一個理想型分 類。在具體到某個人的時候,他或她的思想和行為是會在連續體上左 右搖擺的,比如在極左與中左或者極右與中右之間搖擺(如在同情底 層與擁護威權之間搖擺),盡管搖擺的幅度不一定會很大。人們也可 能在中和中左、中右之間徘徊(比如在移民、種族歧視、身份政治等 問題上的觀點和傾向)。但是在極左與極右之間搖擺的可能性不大。
其實極左與極右在很多問題上是相通的,比如支持威權主義甚至獨裁以及極端民族主義的問題,這也是我們常說的“形左實右”的問 題。
在政治、經濟、社會上面它們都有各自的表現或者觀點;在對待 川普的問題上,也因為這些觀點而分為挺川派或者反川派。下面我來 具體分析一下左、右意識形態光譜上的這些節點。
極左
極左的意識形態在政治上講是國家主義,即現行的社會主義。這 是 Erik Olin Wright 的觀點。這也是我們常講的威權主義、集權主 義。它也常常和極端民族主義聯系在一起。我在“如何理解國家主義知識分子”一文中引述了許紀霖對國家主義的定義,也即“主張以國 家為中心,以國家的強盛、國家能力的提升作為現代性的核心目標。 國家不再是實現公民利益的工具,國家本身就是善……國家即是其 自身的目的”。國家主義的代表人物有王紹光、胡鞍鋼、汪暉、潘維、 韓毓海、鄭永年、張維為、金燦榮、梅新育、胡錫進、陳端洪、強世 功、田飛龍等等。
他們的國家主義意識形態,決定了他們在經濟問題上也會擁護 現行的國家資本主義、權貴資本主義,也是許紀霖所講的“國家與市 場的相互鑲嵌化”。在社會問題上,他們默認了目前農村和城市的二 元化體制,反對公民社會,默認對農民、農民工以及少數民族的歧 視。他們認為黨國已經代表了所有這些人的利益,所以不需要公民社 會,不需要代議制民主。
國家主義的知識分子們之所以挺川,原因之一是川普的美國孤 立主義使得中國在海外擴張的機會大增,正好符合他們國家主義的 胃口。川普反對“黑人的命也是命”的運動、反對拆掉獨立戰爭時期 南方將領的雕像等等,也得到梅新育等人的支持,認為“這種正常價 值觀顛倒、文化傳統和國家認同被堂而皇之摧毀的事情”,他絕對不 會允許在中國發生。他們也害怕美國的反抗警察對黑人的暴力,會引 發中國少數民族和異議人士對國家權力的抗爭。(上面的討論也見本 人“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三個政治角色”一文。)川普對美國民主的 破壞,正好證明他們認為民主不如專制的觀點的正確。川普如果能夠 連任,對他們來講利大於弊,挺川是可以理解的。
美國幾乎沒有極左。共和黨所批判的社會主義其實是國家主義 的稻草人。民主黨的左翼所提倡的社會主義其實是民主社會主義。這 是我們下面要討論的。
中左
中左在美國的代表是民主社會主義者,比如這次大選中的參議 院議員、民主黨初選參選人Bernie Sanders 以及眾議院議員AlexandriaOcasio-Cortez等追隨者們。他們認同綠色政治、負責任的資本主義、對富人征稅、全民醫保、多元文化、婦女在墮胎問題上的權益等等。在這次大選中,他們被污名化為中國和拉美式的“社會主義”,從而 使民主黨失去了不少越南裔、古巴裔以及其他拉美裔選民的支持。
中國那些“兩頭真”的老一輩革命家,那些圍繞在被政府接管的 雜志《炎黃春秋》周圍的人,不少都是民主社會主義者。其實胡耀邦 和趙紫陽所設想的也是民主社會主義。在胡溫時期,中央黨校的一些 教授也曾經專門研究過北歐的民主社會主義。顯然在中共內部,還是 有一些想為共產黨找出路的人,試圖用民主社會主義來解套。而且民 主社會主義的確是一個比較可行的道路。但是可惜他們都沒有成功。在現在的政治大環境下,中左的聲音恐怕更難聽得到了。
民主社會主義也是改善中美關系的根本出路,是中美有更多共 同點的問題。換句話說,中美關系的根本障礙,在中共不想民主化, 不想遵守普世價值,這就使得兩國關系無法得到根本的改善。無論在 中國還是美國,民主社會主義在邏輯上是反川的。
中間派
中間派和中左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信仰普世價值、對掠奪性 資本主義的遏制、保護婦女權益、少數族群的權益等等。就美國來 講,他們不會將自己稱為任何形式的社會主義,在全民醫保、身份政 治等問題上盡管支持但是不會采取比較激進的手段來改革現行制 度。這次拜登被選上總統,主要就是因為他的中間路線。他和社會主 義作了切割,盡管川普的宣傳還是使許多人相信他也要搞“社會主義”。他和全民醫保也做了切割,但是他說會采取多元化的措施,使 大家都能得到醫保。
中間派是民主黨內的溫和派,邏輯上自然是不會太左也不會太 右,而且要超越左右的觀點。湯馬斯 ·L · 佛里曼(“美國躲過了一 場‘滅頂之災’”,2020年11月18日)說,“他們需要讓每一個 美國人相信,民主黨人既支持重新劃分蛋糕,也支持擴大蛋糕;既支 持改革警察部門,也支持加強法律和秩序;既支持在大流行中挽救生 命,也支持保住就業;既支持多元,也支持愛國主義;既支持讓大學教育更便宜,也支持讓未受過大學教育的美國人在工作上更受尊重; 既支持修建高高的邊境墻,也支持給邊境墻裝上大門;既支持那些創 業的人,也支持對他們的監管”。
換句話說,民主黨和共和黨的溫和派都關心貧富懸殊、城鄉差 別、法律與秩序、警察制度是否要改革以及如果改革、移民問題、身 份認同問題,等等。這些問題只有在兩黨溫和派的支持下,走中間道 路,才能有解。即使是共和黨,在全國範圍來講,也需要向中間靠攏,才能取得多數人的選票。侯任總統拜登是中間派,正在競選國會參議 院議員的喬治亞州奧索夫也是中間派(見遐思客,“川普敗選了,喬 治亞的下一場大戲決定拜登未來幾年執政”,2020年12月1日)。 當然他能否在喬治亞州競選成功則是另外一個問題。
所以民主黨的溫和派既反對極左也反對極右,但是可以和中左 和中右聯盟。這次大選中拜登和Sanders 的聯盟,以及他和共和黨內 溫和派(如“林肯計劃”)的聯盟,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中庸之道也是中外哲學思想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和中左和中右 一樣,中間派是信仰普價值的,即言論自由、新聞自由、程序正義、 種族平等、性別平等、宗教信仰自由、機會平等、個體自由、人權、政治民主等等。這也是極左和極右所批判的“政治正確”(見本人文 章,“‘川普化’的中國知識分子懟美國哦的‘白左’和‘政治正 確’”)。這也是他們賴以合作的基礎。
在中國知識分子當中也有很多中間派,和上述美國的中間派一 樣,相信普世價值、相信民主主義、相信對掠奪式資本主義的遏制、保護婦女和少數族群權益等等。但是目前的輿論環境使得他們沒有 辦法闡述自己的完整主張。比如民主主義和少數民族權益就是犯忌 的話題。
中 右
如上所述,中右派和中間派也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普世價值、 民主主義等等。張千帆所說的詞典上定義的保守主義就是中右,即 “注重傳統、社會秩序、等級權威、財產權等”。他們“反對激進的社會變革”(“張千帆:‘保守主義’保守什麽?如何保守?”2020 年8月5日)。他們是共和黨中的溫和派,對身份政治和平權法案 都有顧慮。他們和中左的分歧較大,但是可以和中間派聯盟。在這次 美國大選中很多共和黨的溫和派都支持拜登,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之所以說他們是溫和派,是因為他們反對以川普為代表的極右 派的白人至上主義、白人民族主義、種族主義、基督教的身份至上主 義等,也尊重婦女權益和少數民族的權益。他們會反對“眼下全國各 地湧現的鬥志昂揚的武裝右翼抗議者”,認為他們“玷污【了】保守 主義運動的形象”,“嚴重打擊到保守派運動的合法性”(見Martin Skold和J.Furman Daniel/著,聽橋/譯,“保守主義應當保守什麽”, 2020年9月18日)。在移民問題上,他們也和中間派和中左那樣反 對川普的極端政策。但是因為所關注的重點不同,他們既可能是反川 派,也可能是挺川派。
中國知識分子中也有人是既反對美國的平權法案,也反對中國 對少數民族的政策支持,比如少數民族學生升大學加分的問題。但是 他們支持普世價值、民主主義。和美國的情況一樣,他們也可能挺川 也可能反川。
極 右
極右派是種族主義的、白人至上主義的。他們是支持威權主義甚 至獨裁的。川普在很多方面都體現出一種獨裁者的思維方式,比如羨 慕其他國家的獨裁者可以當永遠的總統,和獨裁者稱兄道弟,但是和 民主國家的領導人關系卻很僵。將獨立媒體看作是“人民的敵人”, 這和獨裁國家領導人的看法是一樣的。
川普這次大選失敗之後,拒不承認失敗。為了繼續執政,聲稱民 主黨有規模的舞弊行為,於是在幾個他輸掉選舉的搖擺州大興訴訟 50多起。訴訟失敗之後,又直接聯系搖擺州的共和黨官員,設法找 借口否認大選的結果,讓共和黨為多數的州立法院罔顧全州選民的 意願,任命共和黨的選舉人團,去投票讓川普當選。這些都是對美國 民主制度的破壞,連這些州的共和黨官員都不認可,所以此舉不可能成功,但是他仍然在嘗試各種辦法想繼續執政,哪怕將美國的民主制 度摧毀也在所不惜,包括默認其支持者的武裝抗爭。
這些都是極右的表現。即使如此,川普還是得到很多共和黨官員 以及民眾的支持,所以他們中的不少人是極右人士。
在社會問題上,有種族主義傾向的一群人,打心眼里看不起黑 人、拉丁裔人,以及亞裔美國人等少數族裔。所以他們也強烈反對移 民。正如川普剛上台時就公開講的,如果要移民,也是要北歐的白 人,不是非洲的黑人,更不是伊斯蘭國家的人。上台伊始,他就發布 了禁止八個伊斯蘭國家移民的法令。這些也都得到不少極右派人士 的支持。
他們也嚴禁任何形式的墮胎,以及對槍支的任何管制。這和中右 的看法是非常不同的。
在中國,極右人士是大漢族主義、反對穆斯林、主張將少數民族 同化為漢族的。他們所信仰的是社會達爾文主義。張千帆所說的那些 “相當出格”的保守主義,實際就是我在這里說的極右傾向:“蔑視 弱勢群體、反平等、簡單政治站隊、用自己的思維模式去套英美兩黨 政治”。他們反對一人一票的民主,“在一個沒有半點民主的國家, 每天都過著‘少數人暴政’的日子卻憂心‘多數人暴政’”,他說“這 種思維非黑即白、誇大事實又混淆是非,在其方式的極簡化上和長期 受極左洗腦的‘五毛’驚人相似”(“張千帆:‘保守主義’保守什 麽?如何保守?”2020年8月5日)。
這個問題,我會在下一篇文章“中國自由派知識分子的極右傾 向”中來專門討論。我們會發現他們在支持威權主義甚至獨裁的問題 上和極左是一樣的。張千帆所說的“極端保守”,正是我這里說的極 右,即“另一種激進,成為純粹的守舊、脫離現實甚至違背現代文明 的‘反動’”,是“影響到他人的基本自由”的反動,是“拒絕承認 他人的政治權利”,“把人降格為豬”的一種反動。他們也是一群很 有可能“被獨裁者聯合群氓收割”的保守精英(同上)。我會舉出更 多中國知識分子的極右傾向的例子,比如認為種族主義、不是所有公 民都有投票權等等。極右和極左,借用張千帆的說法,都是“跌落到 政治文明底線之下了”。當然我說的是傾向,如上所述,擁有這些傾向的人是否極右派是另外一個問題。
結論
張千帆在一篇文章里引述了許紀霖說這次的分裂是自由派在 1990年代和“新左派”決裂之後的第二次大分裂。但是張千帆“傾 向於認為(或希望),自由派的分裂和那次左右‘決裂’是性質不同 的兩回事”(張千帆,“中國自由派的大選陰謀論和美國契約的危 機”,2020年11月12日)。從本系列文章的分析來看,事情不是 像張千帆想象的那樣理想。分裂是深刻的,後果也是嚴重的。
但是如果左、右的問題搞清楚了,人們就可以清晰地知道自己在 意識形態光譜上的位置,從而也就清楚自己該幹什麽,不該幹什麽 了。正如挺川的李劼所說,“本次美國大選消滅了一個成語,面目不 清。因為所有人的面目都清楚了”。這當然也包括你、我、他。另一 個挺川的武文建說“關於拜登與川普競選之分歧,首先是檢驗中國所謂知識分子的思想以及自身綜合素質能力的試金石”。無論從哪個角 度看,這都是中國知識分子應該思考的問題。
不過如前所述,我這里討論的左右意識形態光譜是理想型分類, 是個連續體。我們對挺川派言論的分析也只能說明他們有“極右傾 向”,在極右傾向和極右派之間還有一段距離。而且左右的光譜是在 移動的,每個人的極右傾向程度不同,會有變化。所以具體到某個人 是否已經成為極左或極右派,或者其他什麽派,還要具體情況具體分 析。但是極右傾向的特點卻是明顯的。這是我下一篇文章要討論的問 題。
(首發於澳門《訊報》,2020/12/18,12/25連載)中國知識分子的極右傾向批判(2)
郝 志 東
中國知識分子在這次美國大選上的態度所表現出來的極右傾 向,使我們想到了他們在川普上台後對其政策的看法。這前後是一致 的。這就讓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極右意識形態的內涵。下面我們來具 體分析一下。
首先,中國有極右傾向的知識分子擔心歐美和中國會被伊斯蘭 化、會被黑人化,所以非常推崇川普的種族主義政策、反移民政策、 反同性戀政策。蕭功秦擔心黑人數量超過白人之後美國怎麽辦。2020 年11月22日,他又轉發了自己幾年前關於這個“擔憂”的推文,並附上一張圖片,其中拜登坐在前面,後面站著六個人,似乎全部是 黑人,以證明自己判斷的正確性。他說“無論是當年極左文革還是現 在白左式的浪漫,都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毒藥”。他說“完全開放邊界” 就“如同在A 型血液的人體中,不斷地輸入B型的血液。這就會出 現因文化的排異反應而產生的沖突。邊界的無限開放,表面上符合絕 對平等的‘政治正確’,但卻把外部的文明沖突,移到文明體的內部。 後果要嚴重一百倍。德國總理默克爾犯的根本錯誤就在這里”。
當然沒有人說要“完全開放邊界”,這顯然是一個稻草人。A 型 血輸入B 型血,輸一個死一個。按他的邏輯,美國應該已經不存在 了。我們先拋開這些不符合事實不符合邏輯的問題不談,他的主要觀 點是多元文化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毒藥”。那麽在美國就需要白人 化,在中國就是要漢化,於是所有的種族歧視都可以被合理化。
與此同時,高全喜認為穆斯林不可能融入美國社會,異教移民會 成為擠占美國的社會福利、破壞美國的社會秩序與文化政治秩序的 敵人。這些移民政策使得劉瑜擔心美國會被拉丁化。孫立平認為川普 打破“政治正確”就像當年中國改革開放、打破禁忌、解放思想那樣,不僅會影響一個國家的命運,還會決定未來世界的格局。(見林垚關 於川普化的中國自由派知識分子一文。)叢日雲認為川普的上台使得美國對多元文化主義和進步主義的 趨勢予以遏制,阻止了“西方文明的自虐、自殘與慢慢自殺”,“讓 美國文明重振自信、重現輝煌”。他希望川普能夠幹滿八年,接下來 讓同一派人再繼續幹一段時間。(見本人“‘川普化’的中國知識分 子懟美國的‘白左’和‘政治正確’” 一文)。
有些人的種族主義更加露骨。劉忠良認為“美國的馬丁 ·路德 ·金 和南非曼德拉一樣,都是破壞共和民主的罪人”,因為他們使得黑人 可以得到選舉權,變成“福利懶漢”和犯罪分子。與此同時,“創建 美國的白人比例越來越低,也就是價值貢獻者比例越來越低。智商和 文化發展程度較低的族群,人口比例越來越高,也就是渴望福利的人 口比例越來越高”。這就讓美國民主墮落了(劉忠良,“為什麽說這 是一場不能輸的選舉”,朋友電郵,2020年11月27日)。極右到 劉忠良這個程度時就已經是反人類了。
劉忠良在上引文章中有幾句話,總結了川普和川普主義的擔心: “左派邪惡聯盟繼續放縱非法移民、底層拉美人、黑人、穆斯林等大 規模流入美國,徹底改變美國的人口結構、信仰結構、價值觀結構, 徹底顛覆美國文明!到那時,美國將不再是原來的美國”!“隨著美 國人口結構、信仰價值觀結構的變化及左派思想的傳播,美國越來越 脫離美國建國精神和基督教新教信仰”。這些也是中國有極右傾向的 知識分子們的擔心。
所以川普把墨西哥移民說成是“毒販、罪犯、強奸犯”,把非洲 和海地說成是“糞坑國家”,禁止一些穆斯林國家的人入境美國(也 見滕彪,“為什麽支持民主的人應該反對川普”?2020年12月4 日),和這些人是同一個思路,所以挺川便可以理解了。正如杜延林 所說,這些中國自由派知識分子們是以自由的名義,反對平等、反對 福利、歧視黑人、穆斯林,和川普主義一拍即合(杜延林,“華川粉 現象的意識形態根源”,2020年11月22日)。
其次,在這些知識分子看來,川普不光是美國人民的大救星,也 是中國人民的大救星。不少海外民運人士把中國民主化的希望寄托在川普身上。廖亦武認為反中陣營只有川普這一匹黑馬,要一直挺到 底,“誰對共軍顛覆性最強,我就支持誰”。曹長青說只有川普“這 樣強勢”,才能“遏阻中共等邪惡在全球的擴張”。這也是劉瑜說的 即使川普的當選是惡,那也是必要的惡。
所以,川普上台對中國、對美國、對世界都很重要。孫立平說這 次的大選的重要性不僅僅是對於美國,也是對於人類而言。正如李劼 所言,“美國選災已經成為美國歷史也將成為全世界局勢的轉折點”。 孫立平說因為這是一個“在維持主體民族人口優勢的前提下維持原 有的結構和體制,還是在不可避免的人口構成的變化中轉換成新的 結構和體制”?如果是後一種,那麽就有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還是腥風血雨的”的過程的問題。
孫立平的選擇是明確的, 一定要選川普,以維持主體民族的人口 優勢,維持原有的結構和體制(孫立平,“美國面對的問題以及這次 大選”,2020年10月31日)。那麽在美國實際上就是白人至上, 在中國是漢人至上,否則會有“腥風血雨”。
第三,中國國家主義知識分子在支持川普這個問題上和上述知 識分子的極右傾向是一致的。他們支持川普對“黑人的命也是命”以 及拆除雕像等運動的批評。梅新育“絕不容許當前美國這種正常價值 觀顛倒、文化傳統和國家認同被堂而皇之摧毀的事情發生在中國”。他們也不希望廣州美國總領館舉辦“黑人的命也是命”的講座,因為 他們怕組織者趁機“挑撥中非友好關系”,怕中國“異議情緒上升”。 (以上描述見本人“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三個政治角色”一文。)的 確,美國少數民族尤其是黑人所遭遇的警察暴力,的確會使人想到中 國的類似問題。
由此可見,在種族主義、威權主義、極權主義等問題上,中國的 極左和美國的極右是合流的。童大煥說反對將人按照“優劣等級排 序”,主張“文化上的多元主義、平等主義(所謂的‘政治正確’) 必然導向左和極權(童大煥,“為什麽很多知識分子形右實左”,2020 年12月12日)。但是根據我在這個系列文章里的分析,實際情況 是主張“平等”等普世價值的人是中左、中、中右,而把人按照“優 劣等級排序”的通常是極左或者極右。
了解中國知識分子的極右和極左傾向比如種族主義、白人/漢人 至上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威權主義、極權主義、國家主義等等, 對我們了解他們今後在中國社會發展問題上可能會起什麽作用是非 常重要的。在下面兩篇文章中,我們會來分析他們的十個思維方式的 誤區。這些思維方式和極左的思維方式是一致的。
(首發於澳門《訊報》,2021/1/1)
中國知識分子的極右傾向批判(3)
郝 志 東
童大煥在他的宏文“為什麽很多知識分子形右實左”中說反川的 知識分子是“左”。我在上面兩篇文章中已經指出了他觀點的偏頗, 我說反川的知識分子實際上是中左、中、中右。而挺川的知識分子們 更多才是極右或者極左。他還說為了反左防左,知識分子們要明辨是 非,要將事實判斷作為價值判斷的基礎,要敢於懷疑,要講邏輯,要 講法治。但是正如我們在這篇和下篇文章中所展示的,他和其他挺川 的知識分子們恰恰是不要是非、不講事實、盲目相信川普、不講邏 輯、不講法治的有嚴重極右和極左傾向的知識分子。
在這次美國大選問題上,有極右傾向的中國知識分子在思維方 式上有很多誤區,包括1.斷章取義、似是而非、扭曲事實;2. 罔顧 事實、明顯造謠、助紂為虐;3.有沒有是非?4.支持不支持獨立媒體 和言論自由?5.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嗎?6.川普是天選之人嗎?7.能 夠達到邏輯自洽嗎?8.到底是誰在搞文革?9.你確定要認可川普邏 輯嗎?10.到底反不反專制?因為篇幅較長,我們需要分為幾篇文章 來討論,這篇討論前三個思維方式。
我們會發現極右和極左的思維方式是一樣的。其實在土改、反 右、文革等等中國革命史中,這些思維方式就一再發揮著至關重要的 作用(見本人關於文革思維的文章, “Cultural Revolution Thinking in China:Its Development and Manifestation in Pingzhou County from Land Reform on,”2017)。它們在當今中國的政治與社會發展中,在中國 的民主化中,仍然在繼續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所以對這些思維方 式的討論就顯得尤為重要。極右和極左在美國大選問題上的思維方 式,和他們在中國政治和社會發展問題上的思維方式是一致的。所以 這是任何一個關心中國政治與社會發展的人所必須認真思考的。
1.斷章取義、似是而非、扭曲事實
何清漣(2020年6月25日大紀元文章)說“一位名叫Ziad Ahmed的穆斯林黑人,因為在考卷上一口氣寫了一百遍Black Lives Matter, 獲奧巴馬親切接見,並被名牌大學爭相錄取,最後他選擇了斯坦福大 學”。聽起來好像是一篇作文,三個字寫了一百遍,就被名牌大學錄 取了。那確實是太荒唐了。其實這只是在一個問卷里該學生對一個問 題的回答,並不是一篇作文。該學生在各方面都是非常優秀的。錄取 該生並不是因為他將這三個字寫了100遍。另外他也不是黑人,而 是孟加拉國國族人。奧巴馬接見是2015年,不是何所暗示的2017 年,時間順序不對。該生選擇了耶魯大學,不是斯坦福大學。臉書上 的網友指出,她58個字里有四個“謠言”,其實是四個似是而非的 “事實”。
胡平(2020年11月23日)在轉述 Dominion 公司響應川普團 隊的指控時,只轉述前半段話:“當選民在Dominion 機器上投票的 時候,他們會在觸摸屏上填寫一張選票,然後他們會得到這張選票的 紙質版,並把它交給當地選舉官員保管。在這個過程中,如果發生任 何電子設備的幹擾,電子投票記錄都會和紙質版選票不符”。似乎證 明確實會有作弊現象,川普團隊的指控是有道理的。廖亦武回應說, “變魔術哦”。
但是在胡平給出的鏈接文章中,該發言人還有胡平沒有轉述的 緊接著上面一句話的後一句話,“但在我們檢查的每一個案例中(無 論是在佐治亞州還是在全國各地),紙質版選票都與電子投票記錄完 美相符”。“有機會犯罪”不等於“已經有人犯罪”。胡平將兩個概 念混淆了。胡平是民運圈里比較睿智的人物,不知道他如何解釋這個 混淆概念的問題。不過他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是把後一部分也說上了 的。
這種對事實的扭曲,就和人在大陸的叢日雲扭曲多元文化主義 一樣。他說美國是的多元文化主義就是“比如學校里來了兩個穆斯林 學生,學校的食堂就不再供應豬肉”;“比如按種族比例分配上大學 的名額,以及各種職位和機會”;“非法移民的子女免費上學,一些福利待遇超過退伍老兵……”;“將被捕的非法移民與其子女分開, 由聯邦政府照管,每個孩子每天的費用是770美元,其生活水平超 過美國公立寄宿學校”;“開放邊界,廢除邊境巡邏執法機構,接納 非法移民”;“大學中的美國史和西方文明史課程陸續被取消,代之 以女性、少數族裔、移民、同性戀者的歷史”,等等。他也提到了“黑 命貴”作文的例子(政法大學教授:別幸災樂禍,川普反對的真就是 你支持的嗎”?2020年11月12日)這些說辭都有點影子,但是都 不是完整的事實,即捕風捉影、似是而非。
李南央說拜登已經承認民主黨“已經建構了一個迄今為止,美國 政治史上規模最大、包容性最強的選舉欺詐組織”。這就證明了民主 黨有大規模舞弊現象。就憑他這一句話,“美國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們 【也不】會允許拜登按照他所說的方式被選為總統”(“‘李南央狀 告海關’跟進報導七十七”,2020年11月30日)。但是連福克斯 電視都說這是拜登的口誤,實際是說他們有一個強大的團隊來保護 選舉的公平公正、防止共和黨舞弊。李南央顯然是捕風捉影,還預言 最高法院會介入此事。可見她和現實的距離有多遠。而且如果民主黨 真要大規模舞弊,能大張旗鼓地宣傳嗎?
清華大學中國經濟思想與實踐研究院院長李稻葵說川普獲得的 7300萬票表明在“某種意義上別拜登獲得的8000多萬選票含金量更高”,這是因為他的“7000多萬選票是在寒風中、很多人等了四五 個小時現場投票的結果;而投拜登的選民很多人說是選舉工作人員 到黑人家里動員其投的郵寄選票”(見“清華教授李稻葵:2021年 我最擔心三件事,希望不要發生”2020年11月29日)。
這里有幾個問題。在寒風中投票就證明含金量高嗎?中國當年 的紅衛兵造反派為了保衛毛主席赴湯蹈火,犧牲了自己的生命都在 所不惜,那是含金量很高嗎?況且寒風只在北方有,南方並沒有寒風 刺骨的情況,即使個別地方個別時段有,和李教授所在的北京的寒風 相比也不是一個級別。到黑人家里動員投票的事情也是捕風捉影。事 實是盡管不能排除個別人到別人家里動員投票的情況,但是因為疫 情,這次選舉中民主黨的基層組織很少有人像共和黨那樣到處敲門 動員投票。連造勢大會參加的人很少,且保持距離,戴口罩,不像共和黨造勢大會那樣人山人海,基本不帶口罩,也不保持距離的情況。
朋友轉來高瑜的推文(2020年12月3日),說美國民意調查機 構拉斯穆森11月29日至30日的調查發現,24%的受訪者人認為美 國最大的敵人是拜登的支持者,同樣的24%的受訪者認為中國是美國 最大的敵人。這給人的印象是美國人自己認為美國的最大敵人是拜 登支持者和中國。但是調查還發現幾乎同樣多的美國人(22%)認為 川普的支持者是美國最大的敵人。這只能說明美國民意的沖突程度。 高瑜這種斷章取義的信息和謠言的功能是類似的,只是更加迷惑人, 因為其中的只言詞組可能是真實的。
胡適先生說“由幾分證據說幾分話,有七分證據不能說八分話”。 但是不少知識分子有一分證據就能說八分話。這也是中國革命歷史 上知識分子所犯的最重要的錯誤之一,比如土改和文革中所發生的 對有地富反壞右背景的人的定性和迫害。
如果說斷章取義、似是而非、扭曲事實是極右或者是說極左傾向 的一個主要表現的話,下面說的罔顧事實甚至造謠的問題就更大了。
2. 罔顧事實、明顯造謠、助紂為虐
何清漣說“今天川普團隊與聯邦政府的法律行動有個小小的效 果,賓州已經從拜登贏的州中拿掉了,現在變成259票了”(2020年 11月9日)。“川普總統已通知參眾兩院,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 態’”(2020年11月13日)。“位於德國法蘭克福一家西班牙公 司Scytl不當托管美國大選數據,本周被美國陸軍突襲,沒收了服務 器”(2020年11月14日)。曹長青說Dominion 計票軟件有中共資 金背景(2020年11月14日)。在另一個推文中(2020年11月19 日),他說“現在全球左派【都】在用這種方式奪權”,聽起來好像 中國也有民主選舉了。
陳破空(2020年11月12日)說賓州的十萬選票被收到拜登頭 上。張洵說“賓州有22.1萬【張選票】從川普轉給拜登”(2020年 11月12日)。李劼在他的臉書上說是270萬張投給川普的票被道米 納計票軟件刪除。他說“朱利安尼以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時的努力逐州訴訟,越來越多的證據,越來越多的證人挺身而出”。不知道一個老 人一天工作24小時連一分鐘都不休息,那他肯定是什麽神仙了吧。 盛雪說“大規模選民欺詐的證據在繼續堆積”(2020年,具體日期 不詳)。封從德說拜登“這次竟然團夥作案偷盜選票”(2020年11 月12日)。艾未未轉推說拜登基本沒有為選舉造勢,眼看就要輸掉 了,怎麽10天之後就選上了呢?認為里面肯定有鬼。直到現在,童 大煥在前引文中都還在說民主黨盜竊選票、通過技術系統性轉移選 票。
在所有州的負責選舉的、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的官員都說 這次選舉是最成功的選舉的時候,在59位全國頂級的計算器科學家 和負責選舉安全的專家都說大規模選舉作弊是不實的指控的時候 (Nicole Perlroth,“Election Security Experts Congradict Trump's Voting Claims”,2020年11月16日),這些知識分子還在為這些謠 言張目,或許是因為他們的確相信“另類事實”。但是這些“另類事 實”並不是我們常識中所能夠認定的事實。
麻省理工學院有一個發表在《科學》雜志上的文章,報告了他們 關於推特發帖的情況。他們發現散步虛假消息的推文在轉帖比例超 過宣傳真實信息的推文70%。虛假消息的受眾通常也遠遠超過了真實 消息的受眾人數。他們的結論是:虛假消息與真實消息相比,傳播得 更遙遠、更快速、更深入、更廣泛 (Nicholas Carr in“What Trump Showed Us About America”2020年11月19日)。非常可惜的是, 上述有極右傾向的知識分子們也加入了這些虛假消息的傳播當中。
更可怕的是,傳播真實信息會被網友圍攻。賀衛方和浦志強只是 說了一點真話,就被謾罵。在美國也是,很多在搖擺州各層政府負責 選舉事務的民主黨和共和黨籍官員,尤其是後者,僅僅因為說自己所 負責的選舉沒有發現任何舞弊現象,或者不願意昧著良心為共和黨 關於民主黨大規模作弊的謊言背書,就被挺川派謾罵、被人身攻擊, 甚至被武力威脅。不少人不得不采取各種防衛措施。喬治亞州的州務 卿因為川普在該州敗選,被共和黨籍的國會參議院議員要求辭職,他 也受到各種威脅 (Peter Baker and Kathleen Gray,“In Key States, Republicans Were Critical in Resisting Trump's Election Narrative,”
2020年11月28日)。共和黨總統推薦、參議院認證的聯邦法官, 因為判川普陣營敗訴,也被華川粉污蔑為“名義上的共和黨”,被包 括川普在內的人認為是司法腐敗的一部分。
在一個說真話會有危險的環境下,除了終身法官之外,誰還敢說 真話呢?這些有極右傾向的知識分子按說也是因為說真話而在國內 日子過得很艱難,有的甚至受到安全威脅而流亡海外。那麽現在為什 麽在川普問題上不光不說真話,還散布謊言,而且謾罵說真話的人 呢?是他們發生變化了呢,還是他們本來就不是民主派?還是說在 這個問題上不是民主派,在其他問題上是民主派?人們至少要質疑 他們的誠實和正直吧。
下面我們看這些知識分子如何處理在川普問題上的邏輯問題。 這也是極右和極左共同的問題,實在中國革命中最常見的問題,只是 表現方式不同而已。
3. 有沒有是非?
榮劍說王天成和何清漣觀點相左,是因為其不同的黨派立場的 原因。誰對誰錯只能由大選結果來判斷(2020年7月6日臉書)。 那麽世界上還有是非嗎?大選是決定是非的唯一標準嗎?世界上多 少獨裁者不都是被“選”上的嗎?榮劍說如果叫他去選,他會選川 普,因為拜登太老。年齡比是非還要重要嗎?這次川普失敗,他寄希 望於伊萬卡四年之後代父出征,再創奇跡。在他看來年齡和長相都很 重要。難怪瑞典茉莉說榮劍“沒是非”。
更重要的是,川普主義的內涵是白人至上、白人民族主義、白人 文化優越感、對現行美國民主制度的不信任。川普留給美國人的遺產 是為了讓美國再像以前那樣強大起來,人們需要保持一種危機感,要 感到一種威脅,要繼續和多元文化與全球化抗爭,不要相信美國的民 主選舉制度,不要相信對手的合法性,永不言敗,永遠抗爭(見John Herrman,“What Does the MAGA Hat Mean Now?2020年11月13 日 ;Eliza Griswold,“Trump's Battle to Undermine the Vote in Pennsylvania”,2020 年11月27日)。
從2017年到2019年,白人民族主義組織的數目增長了55%。針 對少數族群等弱勢群體的仇恨犯罪和偏見犯罪在2019年達到10多 年來的頂峰 (Tim Arango“Hate Crimes in U.S.Rose to HighestLevel in More Than a Decade in 2019,”2020年 1 1 月 1 6 日 ) 。 這 和川普和川普主義的歧視少數族群、歧視婦女、妖魔化移民有非常大 的關系。這難道不是大是大非問題嗎?
美國的新冠問題、經濟問題之所以如此嚴重,和川普的不負責任 也有非常大的關系(見本人文章“領導力卓越低劣,老百姓生死存 亡:中美抗疫故事之三”)。“世界頂尖的科學雜志《科學美國人》 《自然》《科學》《柳葉刀》《新英格蘭醫學》等紛紛打破慣例,公 開譴責川普的反智主義,希望把川普選下去”(也見滕彪,“為什麽 支持民主的人應該反對川普”?2020年12月4日)。新冠死亡已經 近29萬人,難道川普不要負責任嗎,這不是大是大非問題嗎?
川普領導下的中美關系對中國的民主化沒有絲毫幫助;相反,中 國的民主化這幾年大踏步後退。這些,都是挺川的中國知識分子們所 樂見的嗎?這難道不是大是大非問題嗎?
川普對美國民主制度的破壞,包括不接受選舉結果,捏造大選舞弊的謠言,想盡辦法試圖圖推翻合法選舉的結果,削弱人們對民主機 構、法院、自由媒體的信心,都是“送給全球獨裁者的告別禮物” (Andrew Higgins,“拒不承認敗選:川普送給全世界獨裁者的‘大 禮’”,2020年11月12日)。這在美國總統大選歷史上是絕無僅 有的現象。他加入了普京等永不失敗、永遠當選的獨裁者的行列,也為歐洲和其他地方的民主國家與他臭味相投的民粹主義者們樹立了 一個榜樣。當然與此同時,他也將美國帶入了 一個危險的境地 (Thomas B.Edsall,“What Is Trump Playing At?”2020年11月11 日 ) 。
斯坦福大學專門研究民主化的戴蒙德教授也在《外交事務》上刊 文指出美國民主很難在短時間內恢覆正常。在川普“敵意接管” (hostile takeover)了共和黨,共和黨也完全放棄了自己的原則、無 法“擺脫川普民粹主義的魔咒”的情況下,美國民主面臨的挑戰就更 加巨大。
在川普敗選之後,12月2日,剛剛被川普特赦的福林將軍、川 普之前的國家安全顧問甚至鼓動川普宣布軍事管制、終止憲法,由軍 隊來監督重新選舉總統。 一些退伍軍人近來也加入了呼籲軍管、重啟 大選的行列,包括一位白宮剛剛提名做國防部助理部長的 ScottO’Grady(Greg Myre,“Backing Trump,Some Ex-Military Officers Spread Conspiracies,Urge Martial Law,”2020年 1 2 月 5 日 ) 。
當然這位曾經罵原來的國防部長是“叛徒”的人的提名能否得到 參院通過是另外一個問題。而且即使通過,新政府一個多月上台後也 會將他很快拿下來。另外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已經宣布軍隊不介入 政治,還有幾百位退休的軍官和國安系統的官員已經聯名寫信支持 拜登。
與此同時,共和黨的高級官員如參議院議長對好幾個州的負責 選舉的官員遭到死亡威脅的事情不置一詞(Michael Wines,“Here Are the Threats Terrorizing Election Workers,”2020年 1 2 月 3 日 ) 。 可 見民主制度的確面臨很多危險。或許川普真的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即 破壞美國民主制度的棋。
如果川普和川普主義成功了的話(川普暗示他準備競選2024年 總統大位),美國政治就會現在這樣陷入一種無休無止的選舉紛爭之 中,陷入一種包括族群矛盾在內的政治危機中,新當選的總統無法有 效地應對像新冠這樣的大型傳染病危機,無法應對現在這樣的經濟 危機,更不用說充當世界民主的領袖、幫助中國實現民主化了。這難 道不是一個事關普世價值、事關人權、事關民主的大是大非問題嗎?
況且在川普治下,美國已經正在滑向威權甚至納粹主義:容忍甚 至鼓吹對政治敵人施行暴力、種族歧視、尊重一些人的生命而蔑視另 外一些人的生命、無視人權、歌頌白人民族主義、反非白人移民的白 人至上極端民族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個人崇拜、總統要求軍隊和 安全部門的領導對自己的絕對忠誠、商業公司的巨大權力、裙帶主 義、認為自由媒體是“人民公敵”、對異見與知識分子的蔑視、反智 主義(川普說科學不能決定是否有全球變暖的趨向,10月19日他還 說68%的美國人所信任的美國頂級防疫專家福奇等科學家是“笨蛋”、 是“災難”)、壓制投票(川普不顧現有的監票機制,鼓勵他的支持者到投票站去為他監票造勢)。
川普還聲稱要用惡犬(vicious dogs)和“不祥”的武器(ominous weapons) 來對付遊行示威的群眾。他說自己和世界上的威權統治者 都是朋友,而且憧憬著像他們那樣做永遠的總統。他還要推行“愛國 主義教育”。他宣稱自己本次選舉一定會贏,除非民主黨作弊。選前 他就聲稱自己如果選輸,不會和平移交政權。他鼓勵右翼極端武裝組織隨時準備戰鬥。
正如李劼(2020年12月4日臉書)所言,從11月7日開始, “美國已經進入戰爭狀態”。現在“法律戰接近尾聲,暗線的美國保衛戰將浮出水面”。“美國民眾已經有言在先,總統再不動手,我們 自己持槍護憲衛國!”身在國內的童大煥也說“如果ZF 背叛了人民, 人們有權揭竿而起”。他認為這是“文明”,不是“野蠻和獨裁”。 童大煥認為像民主黨或者反川的“野蠻人除了暴力和子彈,聽不懂其 它任何形式的語言。他們只會用口號(理念)思考,用子彈交流”。 川普的表現和像李劼、童大煥這樣的中國知識分子的鼓噪暴力奪取 政權,已經和威權、極權、納粹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最近李劼的推 特號被封,而童大煥的微信號卻為所欲為,孰是孰非應該很清楚吧!)川普治下的美國讓很多人想到了1930年代的德國(以上討論也 見本人“美國的社會不公及其對中國的啟發”一文)。這不是沒有道 理的。也有人把川普和希特勒做了比較,發現他們有很多相似之處, 比如在尋找外部與內部的敵人當國內問題的替罪羊方面,在種族主義方面,在動員方式方面等等。 Burt Neuborne詳述了川普如何在20 個方面拷貝了希特勒,比如使用了煽動性的辭藻和極具分歧的政府 政策(見 Steven Rosenfeld,“Leading Civil Rights Lawyer Shows 20Ways Trump Is Copying Hitler's Early Rhetoric and Policies,"2019 年 8 月 9 日 ) 。
這些大是大非的問題,中國挺川的自由派知識分子難道看不見 嗎?像童大煥這樣號召人們講是非的人為什麽看不到在川普問題上 這些大是大非問題呢?
(首發於澳門《訊報》,2021/1/8,1/15連載)
中 國 知 識 分 子 的 極 右 傾 向 批 判 ( 4 )郝志東
4. 支持不支持獨立媒體和言論自由?
挺川的知識分子們也反對美國自由與獨立的主流媒體。正如慕容雪村所說,他們“不相信大報大刊,卻相信微信公號。不相信BBC 和CNN, 卻相信油管評書。不相信專業的媒體人,卻相信道聽途說。 不相信那些經過謹嚴核查的事實,卻相信黑暗中有一盤大棋”(2020 年11月10日推文)。余傑認為中國共產黨買下了美國總統、臉書、 推特、谷歌、蘋果、亞馬遜、紐約時報、CNN 、大學、迪斯尼、好萊 塢,也等於買下了美國。所以這些媒體都不可信。艾未未批判美國主 流媒體名為“新聞自由”,實為“邪惡和腐敗”,因為主要電視媒體 在川普講話聲稱出現舞弊時“紛紛中途停止播送”(艾未未轉德國之 聲的報導時說)。
聲稱自己堅持事實的童大煥說“主流媒體處心積慮拉偏架倒 川”。實際上主流媒體調查了各種證據,並沒有發現任何“系統性舞 弊”,這和全國50州負責選舉的共和黨和民主黨官員的證詞一致。 盡管如此,聲稱自己堅持事實的童大煥卻說是反川的人“一概視而不 見,或一概斥之為謠言”。那麽到底是誰對事實視而不見呢?是誰把 事實當作謠言呢?誰把謠言當作事實了呢?不是你童大煥嗎?
他們認為中國沒有言論自由,所以反對美國的“政治正確”,因 為他們認為“政治正確”是在限制言論自由(也見Ian Johnson,“Why Do Chinese Liberals Embrace American Conservatives?”2020年11 月18日),而美國的主流媒體是在搞“政治正確”,所以美國的主 流媒體在反對言論自由,所以他們反對美國的主流媒體。
但是他們沒有想到美國的“政治正確”和中國的“政治正確”是 兩個不同性質的問題。川普的口無遮攔、謊話連篇,並不是“言論自 由”的典範,而是對“言論自由”的濫用,是在毒化輿論環境,是和 獨裁國家利用主流媒體制造謊言是同一個性質的問題。如果沒有這 些自由獨立的主流媒體,那就沒有真正的新聞自由;沒有它們來揭穿 權勢者的謊言,也就沒有了民主。
另外正如笑蜀所說,“如此投入地抹黑西方主流媒體的一些人, 往往自己就直接受惠於西方主流媒體,沒有西方主流媒體,他們將不 可能為人所知,他們的奮鬥和他們的受難,將在這世界幾乎了無痕 跡”。這些人不應該過河拆橋。他說“既然如他們所說西方主流媒體 都是假媒體、內容都不可信,那麽是不是意味著,過去幾十年來,西 方主流媒體對中國人權的密集報道包括對他們的事跡的報道,也統 統是假的不可信的?能這麽自打耳光麽”?挺川派對美國主流媒體 的攻擊和中國政府對美國主流媒體的封鎖,二者有多大區別呢?
他們反對美國的主流媒體是在附和川普一貫宣稱的主流媒體是 “人民的敵人”、是假新聞的說法。他妖魔化美國的主流媒體和獨裁 國家壓制獨立與自由的新聞媒體在本質上沒有什麽區別。那麽這些 人是真支持新聞自由還是假支持新聞自呢?是真支持言論自由還是 假支持言論自由呢?
他們所攻擊的美國主流媒體已經在反省為什麽全國還有近半數 的選民支持川普這樣一個惡劣的領導人,他們應該注意什麽問題,如 何改進這個國家的政治、經濟、教育、社會等等制度。這些挺川的中 國自由派知識分子不是也應該反省他們是否做錯了什麽,否則為什 麽會有超過半數的選民反對川普?
5.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嗎?
作家王湛說“很多人喜歡川普,是因為喜歡看他揍那些自己想揍 卻不敢揍的人”。榮劍認為說的有理(2020年11月20日)。也即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也見鄧聿文,“中國自由主義群體因美大選分 裂”,2020年11月10日)。中國革命就是為了達到解放全人類的目的而采取暴力的手段,結果呢?
港台民眾對川普的支持,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一項調查發現, 支持川普連任的百分比,台灣為42%,超過了支持拜登的30%;香港 為36%,略低於支持拜登的42%,而在其他亞太地區國家,支持川普 的人都遠遠低於支持拜登的人:菲律賓24%對47%;泰國14%對59%, 澳大利亞21%對60%,馬來西亞9%對62%,印度尼西亞12%對63%, 新加坡12%對66% (Bang Xiao, “絕望的無奈為何一些港台民主不喜 歡川普卻希望他連任”,2020年10月30日)。顯然和其他地方相 比,港台受到大陸的威脅更加嚴重,但是希望川普來解救他們無異於 緣木求魚。
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的回憶錄揭示,川普對中國的民主、人 權,甚至公平貿易,基本沒有興趣。正好相反,多少年來他都是鎮壓 民主的支持者(具體例子見滕彪,“為什麽支持民主的人應該反對川 普”?2020年12月4日)。在任這幾年來他所關心的主要是自己的 政治利益,即下屆能否連任。實踐也已證明,在川普治下,中美矛盾 更加激化,中共更加強硬,而不是相反。竭盡全力破壞美國民主的人 怎麽可能對別的國家的民主化感興趣。顯然是這些挺川派的一廂情 願了。
川普對中國的懲罰,他在國際上實行的孤立主義,給了中國一個 把自己塑造為全球化捍衛者的機會,結果是“習近平推動中國特色全 球化,讓世界遵守中國規則”(見Steven Lee Myers和 Keith Bradsher紐約時報的同名文章,2020年11月24日)。
“苦趙已久,打趙無力”,為了打鬼,借助鐘馗。“敵人的敵人 就是我的朋友”。還有人像劉忠良那樣,寄希望於民兵組織“起義”, 期望“美國白人民兵組織拿下腐敗拜登假總統, ……為維護美國文明 做最後的戰鬥!”(“為什麽說這是一場不能輸的選舉”,朋友電郵, 2020年11月27日)。和上面講的李劼、童大煥等人一樣,唐柏橋 說“如果高法做出不公正裁決……,革命是唯一的途徑”!史傑鵬說 “這就是一場全世界科技寡頭和下流媒體、腐敗政客聯合起來搞的 一場政變,【但是】決定美國未來的不是這幫人,而是持槍民兵”(梁 惠王,“這些天,我的公號讀者大換血”)。
笑蜀說像唐這樣的人不敢回自己的國家革命,“反而要革收留他的美國的命”(笑蜀臉書,2020年11月27日),這也真是有點講 不過去。問題是革了美國的命之後,中國就解放了嗎?顯然是異想天 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結果往往是手段有問題,目的達不到,最後 事與願違。這方面,我們已經有了太多的教訓了。
6. 川普是天選之人嗎?
閻敏說美國總統與副總統的名字同時出現在聖經預言中,絕不 是偶然。聖經說“因為主必親自從天降臨,有呼叫的聲音和天使長的 聲音,又有神的號吹響”。這里天使長的名字是Michael,也是副總統的名。Trump則是號角Trumpet 的古語。那麽為什麽一個人的名字是 姓,一個人的名字是名,就無法深究了。沒有邏輯。無論如何,“川 普與彭斯執政之日,就是基督再來之時!”順著這個邏輯往下走,如 果他們再執政四年,基督還沒有來,那就只能修改美國的選舉制度, 實行總統副總統終身制了。現在川普下台了,是不是聖經有問題呢? 那這些人不是在褻瀆神靈嗎?
他們奉行的是所謂的“基督教民族主義”,即美國現在是將來也 應該是一個建立在對基督教價值的“反動”理解上面的國家。這就是 宗教威權主義。而川普則在恰當的時機成為了宗教威權主義的代表。 一項研究發現,美國28%的選民是白人福音派或者白人“獲救重生基 督徒;這些人中76%在大選中投了川普的票 (Katherine Stewart, “Trump or No Trump,Religious Authoritarianism Is Here to Stay,” 2020年11月16日)。
華人基督徒中的挺川派和白人的一些福音派的想法是一樣的。 張洵說“上帝給川普史無前例的機遇”,使他提名保守派大法官,使 共和黨在參議院占了多數。“這是上帝對美國這個世界燈塔的保守和 看顧”。(現在共和黨失去了多數席位,是上帝睡著了嗎?)他認為 民主黨的支持者如“非洲裔、墨西哥裔、穆斯林、同性戀者、好萊塢 演員、大學教授”等“都反對美國賴以成功、強大、自由和正義的傳 統清教徒價值觀”如“信仰上帝、個人自由、有限政府、法律與秩序”。
如果讓他們成功,“國將不國”(張洵,“在美國,政治與信仰不可 分離,基督徒必定左右站隊”,2020年,朋友電郵轉帖)。
葉寧說川普進入第二任期之後“一定要及時拆除”自由女神“那 個撒旦偶像”“女巫醜像”,“換成高聳的十字架”!李偉東(2020 年12月3日微信)說這和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國家理想是同一個思 路。
童大煥暗指挺川的知識分子不要將自己看作上帝,不要媚權、不 要媚俗。但是正是他這樣的挺川的知識分子在把川普看作上帝,對川 普竭盡諂媚逢迎之能事。這真是非常有諷刺意味的事情。
的確,這樣的宗教威權主義和民主主義差了十萬八千里。正如魏 城所說,“用‘上帝的揀選’這種說法來否認選民的投票結果,既反 民主,又反耶穌”(朋友微信轉帖,2020年11月29日)。這是中 國自由派政治分子極右傾向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也即種族主義、性 別歧視、反對民主、反對多元文化的觀念。在這個問題上,無論他們 信教與否,看法都是一樣的。
7. 能夠達到邏輯自洽嗎?
這的確是個問題。有人問如果民主黨作弊,為什麽還讓共和黨在 參議員選舉上取得很大的勝利。為什麽不讓總統和參議員同時失敗。 “全包圓了不好嗎”?他們用的是同一張選票啊。程曉農的回答是, 民主黨在投票過程中看到自己劣勢,想趕快扳回,於是臨時填寫了一 批假票,匆匆忙忙,只有時間把拜登那一欄的橢圓形小圈塗黑,沒有 時間塗黑參議員的小圈,就急急忙忙把假票裝進信封,趕運到計票中 心。如果這一切屬實,那麽顯然程博士認為計票中心沒有按規定檢查 信封上的簽字是否和政府計算機系統里的簽字相符。而且這種大規 模的作弊,共和黨的監票員居然沒有發現(在這種場合兩黨都有監票 員在場),是共和黨失職了嗎?如果真有大規模舞弊現象,那麽川普 60多起訴訟為什麽基本都輸了,而且迄今為止都沒有任何大規模舞 弊的證據呢?
蕭瀚認為大選舞弊證據排山倒海,需要“最後程序公正的司法或國會調查”來證明選舉是否合法與公正(朋友群轉帖,2020年11月 30 日)。現在川普已經在法院打了60多起選舉官司,只有一兩起贏,而且無關宏旨。那麽蕭瀚指的“最後”程序是最高法院和國會的 調查嗎?那麽現在最高法院已經拒絕了川普陣營兩起推翻搖擺州大 選結果的訴訟。
一個使邏輯自洽的辦法就是童大煥所說的,不要“迷信法官”。 如果國會也因為同一個原因不會啟動調查呢?那不是正像川普那樣 永遠會認為是自己贏了,所謂“輸”並不是“輸”,而是美國的民主 選舉制度與司法腐敗把他的票“偷”了。所以他至死都不認為自己輸 了。那麽蕭瀚等人也是這樣想的嗎?一些聲稱支持民主的人卻在反 對民主,這是什麽邏輯?
王丹和艾未未一直在宣傳大規模舞弊的不實信息。艾未未居然 說他這樣做是為了言論自由,否則他和威權政府就沒有區別了 (Hannah Beech,“為何很多亞洲親民主人士支持川普?2020年12 月 1 日)。為了證明自己的言論自由所以散布不實謠言?這是什麽 邏輯?
曹長青(2020年2月6日)引述了川普給的數據,來證明大選 被偷:川普比2016年增了1100萬票;黨內初選贏94%,而贏75%就 從未敗選;贏了佛州和俄亥俄的人不會輸了大選;參院仍為多數,眾 院凈贏13席。這都是些什麽邏輯呢?川普比以前贏得多,但是對手 贏得更多啊?黨內初選是共和黨的支持率,不是全國的支持率啊? 贏了那兩州就能贏了大選嗎?那兩州總共的選舉人票加起來才47 張,離勝選所需的270張差得很遠。參眾兩院都贏了,也不能說總統 也一定要贏啊?這都是什麽邏輯呢?
蕭瀚說,“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實;堅持什麽樣的觀點也不 重要,重要的是在任何情況下都應當承認事實”。他的所謂“事實” 也是川普所認為的“事實”嗎?這其實也是我們下面還會再討論的川 普邏輯問題。他說自己一生“最厭惡的事除了不公正,審美上我還厭 惡跟一堆人一起正步走”。在中國的時政圈、公知圈里,挺川是主流。 他不是和挺川的“一堆人一起正步走”嗎?蕭瀚如何讓自己邏輯自洽 呢?
難怪賀衛方送他和其他幾位他所“尊重的挺川朋友”兩句話: “時著妙文多精彩,每臨大事常胡塗”。賀還告訴他,“不許生氣”。 蕭瀚也說,“好的,不生氣”。但是“不生氣”是不夠的。
下一篇文章討論挺川的中國自由派知識分子最後三個思維方式 的誤區:即到底是誰在搞文革?你確定要認可川普邏輯嗎?到底反 不反專制?
(首發於澳門《訊報》,2021/1/22,1/29連載)
中 國 知 識 分 子 的 極 右 傾 向 批 判 ( 5 )郝志東
如標題所示,本文討論中美國大選中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思維誤 區8-10,即到底是誰在搞文革?你確定要認可川普邏輯嗎?到底反 不反專制?
8. 到底是誰在搞文革?
何清漣等人一直在說美國的“白左”即民主黨一直在搞文革。我 在“‘特朗普化’的中國知識分子懟美國的‘白左’和‘政治正確’” 一文中對這個問題作了分析。現在我們再來看這次大選事件中中國 自由派知識分子所體現出來的文革思維以及川普的所作所為,來看 到底誰在搞文革。
蘇小和說左傾自由主義思潮早已遠離基督信仰傳統,美國已失 去妥協和寬容的政治空間。他的應對措施是1.為川普禱告,讓大山 挪移,風暴平息;2.給川普團隊捐錢;3.準備戰鬥(2020年11月 9日),盡管他沒有說這是武鬥還是文鬥。這已經是文革的氣氛了。 這里沒有他所痛惜美國失去的“妥協和寬容”,他在自相矛盾,宣傳 的正是自己所反對的。(蘇小和2021年2月5日說他的油管頻道在 挺川事件上賺了很多錢,他非常感謝川普。看來賺錢事大,信仰事 小。文革的確是有賣點的。)李劼說被川普踢出律師辯護團的鮑威爾和另外一位挺川的律師 是“與人民站在一起的律師”,是“人民律師”。“人民律師說出的 是正義的美國拒絶各種邪惡勢力的美國從而是充滿希望的美國”。 (臉書,2020年12月3日)。這已經是文革語言了。
也有人把反對川普的知識分子比作支持希特勒和紅色蘇聯的知識分子(“零落的黃色楓葉”,2020年,具體日期不詳)。他們認為支持拜登就是“在對抗歷史,對抗先賢,對抗人類,對抗上帝,對 抗全世界!”(蒼山時評2020年11月9日)。浦志強說美國大選 系統性作弊很難,結果被罵為叛徒浦志高(見秦全耀文,“華川粉‘反 清覆明’的鬧劇何時休”)。這種非黑即白的思維即是文革思維。周 孝正說“支持民主黨上台的人會遭報應!”(2020年,具體日期不 詳 ) 。
這顯然是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思維。民主派應該是反對階級鬥 爭的。“蒼山獨厚”(2020年11月7日)認為川普連任根本不是問 題,沒有懸念,問題是要向民主黨追責,尤其是要“槍決眾議院議長 佩洛熙”,“罪名是違反憲法,操控選舉,構陷總統,煽動分裂,制 造混亂,貪污腐化,毀滅美國的未來”。這些胡亂上綱上線的作法就 是文革的作法。
挺川派說“挺川就是支持自己,懂和不懂這個道理成了2020人 類智力的分界線”(ponderous 2020年,具體日期不詳)。川普的“大 部分政策,更接近聖經的公義原則”(葉隱,日期不詳,葉隱後來觀 點有所改變)。“川普是這個時代的喬舒亞”(蘇小和,2020年, 具體日期不詳)。“如果靠舞弊搞掉川普而不受懲罰,那麽邪惡就將 籠罩整個西方世界,文明也將被野蠻所取代”(雲樹2020年11月 10日)。
李江琳說挺川就是“護憲”。李南央說“如果此次民主黨靠舞弊 上台,美國民選政府的程序架構將徹底崩潰,今後的大選將會是無恥 和沒有底線的競爭”;“美國是世界的自由燈塔,一旦熄滅,世界將 被邪惡的共產主義幽靈引入黑暗”(朋友電郵轉貼)。
蘇曉康也說川普是“華盛頓沼澤”的災星,舊體制正在絞殺川 普,1787年以來的憲政成果有毀於一旦的危險(蘇曉康臉書,2020 年11月21日)。言外之意,如果讓這些人得逞,“革命江山”就會 一朝失去,我們就會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似曾相識吧。
但是蘇曉康眼里的舊體制正是川普要拆毀的傳統的憲政體制。 川普是名副其實的反體制派。他上台的主要要求之一是抽幹“華盛頓 沼澤”,這和毛澤東當時要“砸爛舊世界,創造新世界”是異曲同工。
川普本人被稱作“政治素人”,上台後任命的主要官員要麽沒有政府 工作的經驗,要麽就是一直倡導按照自己的意識形態廢除各種規章 制度的商界和智庫人士,比如在移民政策、環保政策、稅收政策等問 題上都是如此。這和1949年以後的外行領導內行是一個道理。只要 意識形態正確,不需要專業訓練。
保守主義是要尊重政治與社會制度的傳統與持續性,即使要改 變,也要非常謹慎。川普的對制度的不屑一顧,對決策的唐突隨意, 還有本文所討論的川普的個人崇拜和專制主義,都是造反派的特點, 而不是中右的共和黨的古典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的特點(見 MartinSkold和J.Furman Daniel/著,聽橋/譯,“保守主義應當保守什麽”, 2020年9月18日)。
正如 Steinfeld 所指出的,川普向“深度政府”開戰,和毛澤東的 “炮打司令部”也有異曲同工之妙。他的反智主義(“卑賤者最聰明、 高貴者最愚蠢”)、反體制行為、對靜態平衡發自內心的本能的厭惡 (visceral distain for stasis),似乎就是有意無意地從毛那里繼承過 來的。川普和毛都有對暴力的推崇,對生命的蔑視。對別人來說是 “天下大亂”,對他們來說是“形勢大好,不是小好”。
那些經歷過中國文革或者對文革多少有些了解的挺川派,或許 也覺得美國的政治和社會結構也能夠像中國的政治和社會制度一樣 在川普向“深度政府”宣戰之後瞬間煙消雲散,因為人類對暴力的厭 惡、他們的恥感、他們對別人的信任、他們遵從理性超過感性的能 力,在人類欲望面前都會很容易崩塌。在有一群暴民和有一個會使用 手段操控別人的領袖的時候,情況就更是如此(上述討論見Edward S.Steinfeld,“Mao's Lesson for Trump's America,”2020 年 1 1 月 2 2 日)。直到2021年2月8日,李劼還認為塵埃沒有落定,福林將軍 有可能成為華盛頓再世,再次扭轉乾坤。
David Montgomery 統計了川普在任內打破了20個總統行為的 常規,包括激化族群矛盾、假公濟私、軍隊政治化、濫用赦免權、拒 絕和平移交政權等等(“不正常的總統任期:特朗普打破的20項總 統規範”,2020年11月10日)。當然他在砸爛舊世界之後創造的 是一個新的“沼澤”。就和毛一樣,他也“挑動群眾鬥群眾”,使得挺川派躍躍欲試,如果法律戰輸了,就使用民兵甚至軍隊將領導權奪 回來。這和文革的很多做法不是非常相似嗎?
正如我在這篇文章中討論的,中文世界的挺川派也的確在鼓動 街頭革命,在川普的領導下,推翻拜登還沒有來得及建立的政權,以 便讓共和黨永遠執政。當然他們沒有,也不會成功。美國畢竟不是中 國 。
總之,川普和他的很多支持者都認為他是上帝揀選來拯救人類 的人,這和毛和紅粉都把毛看作是“人民大救星”是同一個道理。“砸 爛舊世界、創造新世界、我行我素、唯我獨尊、個人崇拜”才是真正 意義上的“文革”。他自己認為是在“抽幹華盛頓沼澤”,但是實際 上是在創造另外一個沼澤。這和毛的作為是一樣的。而民主黨才是真 正的建制主義派。從這次拜登任命的新內閣成員的履歷中也可以看 得出來。拜登是專家治國,川普是推特治國,就和毛的語錄治國一樣。
這些知識分子在幫助川普“搞文革”,但是卻說民主黨在“搞文 革”。我在前面討論“有沒有是非”的時候已經說過,川普這四年, 才是“腥風血雨”搞文革、滑向獨裁和納粹主義的四年。說民主黨上 台會天下大亂從事實與邏輯上都講不通。當然建制派也必須改革,否 則還會有川普二世上台,只是不能以搞文革的方式來搞改革。
9. 你確定要認可川普邏輯嗎?
川普做人的信條就是如果別人說你什麽事情做錯了,你永遠不 能認錯,正如這次他選舉失敗一樣,永遠不能承認失敗。自己如果失 敗了,那是因為對方作弊的原因,所以不是真的失敗。早在2016年 共和黨內初選時,克魯茲在衣阿華勝出,川普就說那是因為作弊的原 因(Dan Barry,“Loser’:How a Lifelong Fear Bookended Trump's Presidency”,2020年11月27日)。希拉里比川普多贏了近300萬 張普通選民票,他說那也是因為作弊的原因。現在他輸了,還是因為 別人作弊。他永不認錯,永遠認為自己是最成功的人、最聰明的人 (無人能比,超過所有的美國將軍們)、或許除了林肯以外是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總統、是天選之人 (the chosen one)。他認為自己從 來就不是一個失敗者, “Loser”的帽子他給每個對手都戴,而自己 則永遠是勝利者。這次選舉他贏了,但是勝利後來被別人偷走了,和 克魯茲在衣阿華偷走他的選票那樣。
他是一個把說謊變為正常行為的人(托馬斯 · 佛里曼,“唯有真 相才能拯救我們的民主制度”,2020年11月11日)。作為一個生 意人,一個“素人”政客,這樣做曾經使他“成功”地當上了美國總 統。川普在Trump:Surviving at the Top 一書中說,“成功通常是 一個感覺或者認識問題”。換句話說,真實並不重要。他只要不承認 是失敗者,他就不是失敗者;他不承認自己是種族主義者,他就不是 種族主義者,盡管他既是個失敗者,也是種族主義者。如果真相和他 的感覺不 一樣,他會設法扭曲事實,使其成為他所想象的事實 (Charles M.Blow,“For Trump,Past Is Prologue,”2020年 1 1 月 2 9 日 ) 。
他的名言就是:“要記住,你看到的和你讀到的不是正在發生的 事情”。他的私人律師朱里亞尼也附和說“真相不是真相”(或者翻 譯為“事實不是事實”)。他的前顧問Kellyanne Conway則稱川普所 說的事實是“另類事實”(也見滕彪,“為什麽支持民主的人應該反 對川普”?2020年12月4日)。所以在川普那里事實會被扭曲為自 己所想象的模樣。而且別人也必須這樣想,否則會有後果。
為了維護他自己所想象的事實,他會不惜將美國的民主制度拖 下水,使得近70-80%的共和黨支持者都不相信拜登贏得公平公正, 進而影響他們對美國民主選舉制度的信任。當然多少人是真的不相 信,多少人只是為了共和黨的“政治正確”而那樣回答,我們不得而 知(Emily Badger,“Most Republicans Say They Doubt the Election. How Many Really Mean It?”2020 年11月30日)。但是川普的行 為使很多人開始懷疑美國的民主制度是不爭的事實。他甚至暗示司 法部和聯邦調查局都介入了他自己想象中的舞弊行為,因為他認為 他們調查不力,且沒有發現他自己想象中的大規模舞弊。他批判法院 系統判他敗訴,因為法官們認為他的官司缺乏可信的證據。他對司法系統的批判使得共和黨的支持者對美國的司法制度也疑慮重重。
他也不惜將共和黨拖下水:他遊說搖擺州共和黨籍的選舉官員 包括縣級的選舉官員、州務卿、州長不要認證自己選區或州的選舉結 果。亞利桑那和喬治亞州的共和黨籍州長就因為認證了自己州的不 利於他的選舉結果而遭到了他的惡毒攻擊,負責喬治亞州選舉事務 的州務卿被他稱作“人民的敵人”,州長被他稱為“倒黴蛋”,盡管 他們原來都是川普的熱烈支持者。
在他的淫威之下,共和黨的多數國會議員都還沒有敢承認川普 敗選,怕影響自己的仕途:川普的支持者將來會決定自己的政治命 運。華盛頓郵報對所有249位共和黨籍的國會議員做了一個電話或 者電郵訪談,結果發現只有27個人說拜登贏了,2個人說川普贏了,220個人不置可否;9個人反對川普繼續認為自己贏了大選,9個人 支持,231個人不置可否;32個人說如果拜登贏了選舉人票,會接受 他為合法選舉的總統,2個人說不會,215個人不置可否 (KennyStancil,“Trump Demands Names of 27 Congressional Republicans Who Acknowledged Biden's Victory,”2020年12月5日)。可見川普掌控共和黨民選官員的手段之有效,控制之嚴密。很多共和黨的議 員們仍然還在害怕川普的淫威,盡管他是過去80年來僅有的三位沒 有能夠連任的總統之一。這和世界上其他獨裁者可有一比。
喬治亞州的州長和州務卿為了自己的利益,試圖在認證了該州 的選舉結果之後也做一些共和黨要求做的事情,比如設法壓制有民 主黨傾向的人去投票,調查他們是否有作弊行為等等(Richard Fausset,“Georgia Republicans Contort Themselves to Avoid Trump's Fury,”2020年12月2日)。賓夕法尼亞州參眾兩院共有141個共 和黨籍的議員,其中60多個議員在川普團隊律師罵了該州共和黨官 員為“膽小鬼”“叛徒”之後聯署要求美國國會拒絕接受該州選舉人 團,推翻該州大選結果 (Jeremy Roebuck,“After Trump Team Calls Them Cowards'and Traitors,'State GOP Leaders Urge Congress to Reject PA Election Results,"2020年 1 2 月 4 日 ) 。
有人已經擔心現在的共和黨和麥卡錫時代的共和黨已經非常相似。那時的共和黨和現在一樣,多數共和黨領袖都避免挑戰麥卡錫的 陰謀論。川普攻擊別人不愛國,攻擊新聞記者,都和麥卡錫如出一轍。結果是民主的價值觀被撕毀,民主制度遭到重創 (RonaldBrownstein,“GOP Silence on Trump's False Election Claims Recalls McCarthy Era,”2020年12月1日)。下面我們提到,林保華也呼 籲麥卡錫主義趕快出台。
但是川普這樣罔顧事實、永不認錯、把失敗說成勝利、把謊言說 上100遍使它變為真理,為了自己是私利,不惜把美國的民主制度、 司法系統、共和黨都拖下水,也是中國知識分子應該遵守的信條嗎? 他們所反對的毛當年不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權力把整個中國、整個 黨都拖下了水嗎?
10. 到底反不反專制?
這些挺川的自由派知識分子說他們反對專制,但是認為美國大 選系統性造假,民主制度失敗。夏業良還說“誰輸誰贏並非人多人少 來決定的”。如果真是這樣,還要民主選舉幹什麽?這和中國政府及 其主流媒體的看法一致。2020年11月8日的《參考消息》頭版通欄 大標題是“美大選撕下‘美式民主’遮羞布”。笑蜀說“祝賀你們, 終於跟老大哥有了高度共識”(2020年11月8日)。那麽他們到底 是反對專制還是不反對專制呢?
美國民主制度的確有很多問題,比如從奴隸制時期遺留下來的、 偏向白人權利的選舉人制度和參議院議員名額制度使得少數民意有 可能淩駕在多數民意頭上來決定誰當總統、誰當最高法院、上訴法 院、聯邦法院的法官,進而影響國家發展的路徑。這顯然不是通常人 們心目中的“多數決”的民主機制。
但是全國選舉系統性造假卻不是美國民主的特點。而且美國民 主制度的各種糾錯機制如三權分立、公民社會、自由媒體等還是相對 完善的。但是李劼11月份在大選之後在臉書上做了很多評論,認為 是“邪惡左媒”“流氓媒體”“腐敗黑暗”“舞弊”的“美國司法系 統”“流氓法官”“所謂名校藤校畢業的左膠”、犯有“叛國罪”的 “國家安全”系統在反川,是“民主黨夥同主流媒體科技寡頭腐敗政 客以欺詐手段引發的這場變相政變,把美國推回到了一七七六年”。
而他們自己這些挺川的人則是在進行著一場“護憲之戰”“保衛民主 自由的美國之戰,是在美國在全世界範圍內的徹底埋葬共產主義邪 惡的關鍵一戰,歷史性的決定性一戰”。蕭瀚也附和說是“美國主要 流氓媒體、矽谷、高校、華盛頓建制派、華爾街金融大鱷等五大邪惡 勢力聯合反川”。
蘇小和說“川普是西方社會最後一個站出來捍衛上帝信仰的英 雄。如果他輸了,西方文明將終結,人類將長久陷入大黑暗時代” (2020年11月19日)。口氣都很大,但是名不副實。林保華還附 和李劼說“美國應再來個麥卡錫主義。大任落在眾議院共和黨領袖麥 卡湯身上”。可見這些自由派知識分子的極右傾向到了一個怎麽樣的 程度。
李劼自己使用了一系列的語言暴力,但是他卻說別人在使用“語 言暴力”:“這次的美國選災可以說是諸如美聯社路透社紐時cnn 等 等全體歐美左媒的自殺式攻擊。由造謠污蔑撒謊中傷之類構成的語 言暴力,不顧一切地狂轟濫炸。混淆是非,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危 言聳聽”。
如果挺川派認為美國的民主制度這麽糟糕,毫無公正可言,那麽 他們是要什麽樣的民主呢(也見鄧聿文,“中國自由主義群體因美大 選分裂”,2020年11月10日)?反對民主也是我們前面所講的極 右和極左的相通之處。他們該不會是反對民主吧?或者說他們並不 是真的要民主,而是要將“專制大刀”“控制在他們自己手里”(李 神爺292,2020年11月21日)?還是像魏城(2020年11月21日) 說的那樣他們是“假自由派、真權力崇拜狂”?
這三篇文章分析了中國知識分子極右傾向中的思維方式的10個 誤區,包括包括斷章取義、似是而非、扭曲事實;罔顧事實、明顯造 謠、助紂為虐;是非問題;支持不支持獨立媒體和言論自由的問題;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問題;川普是否天選之人的問題;邏輯自洽問 題;誰在搞文革的問題;是否要認可川普邏輯的問題,以及到底反不 反專制的問題。我們需要強調這些思維方式是中國革命中常見的思 維方式,也是已經被證明帶給中國人民巨大災難的思維方式。如果不 對這些思維方式有所警惕,有所批判,而是任其橫行思想界,那就只能說是中國人的悲哀了。
(首發於澳門《訊報》,2021/01/29,2/5連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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