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革中高干很朴素坐飞机到上海打补丁
资中筠,资深学者,国际政治及美国研究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美国研究所退休研究员、原所长。
“文革”我个人,是在“文革”中期才明白的,当时正在“批林批孔”,逻辑越来越荒唐,于是想到领导人年纪大了,糊涂了,这就打开了一扇窗:过去遇到想不通的问题,认为领导总是对的,便努力说服自己,在知道他也可能犯错之后,便可以用自己的脑子去想了,这扇窗一打开,就不再能关上,从此心中逐渐亮堂,也就是自我启蒙。
“文革”时,遇罗克写了《出身论》,我内心很赞同,但不敢说,等判决结果下来后,真是很害怕,幸亏当时没说出来,不然的话,我不也可能被枪毙了?“文革”时最害怕,因为谁都可以揪你出来,大家争取留在人民内部矛盾中。到后来,对于极左也就接受了。
今天很多年轻人认为,那个时代更平等,表面上看平等,因为大家都穷。实际上并不平等,首先身份上就不平等,如果你出身不好,随时可能被处理,就算没受冲击,也要服服帖帖。第二,特权依然存在,只是大家在乡下,远离权力中心,所以看不到上面的事。第三,那时干部和国营工厂的工人有免费医疗,可农民没有,我们下去的人中有的学了针灸,老乡排队来看病,称他为“神医”。那时各大医院的名医都被打下去劳动,让护士开药方,可首长有病,哪怕是再小的病,也从来不找赤脚医生,他们会直接到“牛棚”中去找名医,其实他们每个人的周围本来已配备了小医院。
大家确实很朴素,高级干部穿着也很朴素,衣服破了打补丁,有的还坐飞机到上海找专门的裁缝打补丁。
解放后,宣传个人道德,拔到一个非常高的高度,要求一个人完全“无私”,可宣教者自己也没做好榜样。此外,在相当长的时期里,政治标准放在了第一位,搞“阶级斗争为纲”,常识中的道德标准服从政治,一个人做了再多好事,只要在政治上说了错话,那么什么也挽救不了他。相反,如果一个人政治正确,哪怕他男盗女娼,也没人管他。许多劳模在“文革”中被打倒,是真正的模范,可后来说成是保守派、修正主义,是“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结果一样挨整。总之,只要跟对人、站对队,就可以无所不为。当年的乡绅,做了那么多慈善事业,反而成了他们的罪名,说明他们虚伪、麻醉人民的斗志,好事干得越多,罪过也就越大,在这样的氛围中,道德环境自然会受到伤害。“文革”结束后,在商业大潮的冲击下,一切向钱看,又使我们的道德基础进一步滑坡。
输出文化可以,但不能输出腐败文化。在有些国家,确实有不少中国企业家把国内的做法搬到了国外,贿赂当地官员,搞权钱结合,造成了不良影响。上世纪70年代,美国也出现过类似如何处理与某些新独立国家做生意的问题,因为这些国家政府控制的企业多,贿赂成风。美国面临要不要“入乡随俗”的问题。最终经国会讨论,达成共识:如果听任这种行为泛滥,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商业伦理将崩溃,因此制定了《海外反腐败法》,要求涉外公司每年做出书面承诺,不行贿,并接受调查。这时与中国还没有关系。美国公司在进入中国市场时,也受《海外反腐败法》约束,但是中国生意大,如果因为反腐败而在竞争中失利,损失太大。他们又经过讨论,还是坚持反腐败法的原则,但稍有放松,比如为了催一个批件,请客吃饭不算是腐败,外企中很多是中国本土员工,他们会想一些办法。总部虽然年年照例查,但对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几年有一家外国公司在中国行贿,被自己国家查出,金额达200万,可我们只承认2万,也许是双方标准不同,也许是我们不愿深究。凡此种种。我们输出什么文化呢?抬出孔夫子来救不了我们。
占领华尔街很正常
这在美国历史上并不是第一次,依然在制度框架之内。美国代议制民主框架分几层,当体制内层面的调整机制不够时,群众运动便会起来加以补充,这是自发的。美国贫富差距持续拉大,老百姓早该上街了。肯尼迪当年曾利用“向华盛顿进军”向国会施压,从而通过了保障黑人的法案,上世纪60年代席卷欧美的左翼风潮,也曾极大地推动了社会改革,对于这些国家来说,这并不奇怪。其实美国人并不太在乎贫富差距,但是他们对失业率更敏感,因为失业率事关尊严,一个下岗白领领救济,这很丢面子。特别是感到竞争规则越来越不公平。美国资产者从全球化中受益很大,却没有惠及老百姓,因为资本可以流向廉价劳动力的国家,从而削弱了本国劳动者讨价还价的能力,再加上华尔街金融大亨们的投机,受损失的都是普通平民,大家当然不满意。至于这场运动的结果是否会推出必要的改革,还有待观察。不过无论如何不能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运动,就证明我们制度优越,不需要改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