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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清明忆文革家事:望悲剧永不重演 让我无需离开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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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5 06:41: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源:天涯社区

公元1999年,爷爷离开这个世界。那时候,我还极小,大约还不太明白生死的含义,也没有太多的伤悲。我从不曾见过我的奶奶,对她的全部印象都来源于父亲的讲述。对于爷爷奶奶,我谈不上有多么深厚地感情,却总会在不经意中想起他们,也许,这就是“血浓于水”。清明,远在上海的我不能回湖南老家去扫墓,只能寄情于文,以文为祭,祭奠我的爷爷奶奶。

  我的家族,是一个不算“书香门弟”的“书香门弟”。我的祖上七代都是读书人,却不曾中过举,考过进士,所以,也算不上真正的“书香门弟”。从我的太祖父开始,烈祖、天祖、高祖都是私熟里的教书先生。我的曾祖是黄埔军校的学生,北伐成功以后,他厌倦了政治与军事,辞官不做,也当起了教书先生。教书这个职业,似乎与我的家族极为有缘,以至于我爷爷与父亲,都未曾例外。

  我不太清楚我的曾祖父曾经当过什么官员,我爸爸说他最后一次投身官场是担任行政专署(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的保安司令,主要任务是“剿共”。也是这一次,让他彻底地厌倦了政治。自此以后,无论什么人请他出山,他都坚决地予以回绝了。他以教书为生,终日郁郁寡欢,饮酒作乐。据说,他是饮酒过度而死的,临死前还抱着一个酒瓶。他临终时的遗言:希望我爷爷以后不要加入任何党派,无论是国民党,共产党,还是其它党。

  我爸爸说我爷爷一生未曾听过我曾祖父的话,唯独那一次的遗言例外。也是这仅有的“例外”,造成我爷爷奶奶后半生的悲剧。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叛逆的少年,也是我曾祖父最喜欢的儿子(我曾祖父有九个儿子)。叛逆,是因为我爷爷极不喜欢听别人摆布,而我曾祖父却极喜欢干涉自己儿子的事情,为此,他们发生过无数次冲突。我爷爷一度离家出走,几年音讯全无,以此胁迫我曾祖父让步。喜欢,是因为我爷爷读书的成绩极好,一直都是第一名,是我曾祖父最有出息的儿子。后来,我爷爷去南京念大学,他是最勤奋的学生,每天早晨天刚朦朦亮就起床跑步,读书。学校里的一位教授很欣赏我的爷爷,最后,将她的女儿许配给了我爷爷,也就是我的奶奶。

  我爸爸说我奶奶是一个极为文静的女子,说话的声音绝不超过30分贝,她永远是如水般地平静。从未发过脾气,也从未与任何人发生过哪怕最小的争执。闲瑕的时光,她喜欢唱歌,喜欢画画,并将这些教给她的几个孩子。

  抗日战争爆发后,我爷爷参加军队,很快就调往了重庆。自此以后,他一直在后方负责统筹工作,从没有上过前线。抗日结束,国共内战爆发,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找到我爷爷,也因此让他放弃了去台湾的打算,留在了大陆。解放后,不少官员游说我爷爷加入共产党,都被他一一回绝了。我爷爷的一位至交好友奉上级组织的命令,专程来劝说他入党,在我家住了七天七夜,最终也没能将我爷爷说服。临走的时候,他说:“你最好还是听我的劝告,入党吧,别这么执拗,你若一直这般固执。总有一天,你会犯错误的。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你好自为之吧!”

  随后,为了防止“犯政治错误”,我爷爷也辞官不做,当起了教书先生。1957年,毛泽东发起整风运动,号召党外人士向党提意见,提建议。一干官员为了完成上级的任务,一次又一次地找我爷爷谈话,要他向党提意见。又隔三岔五地派专人专车接我爷爷去开座谈会,恳求他提意见。我爷爷开始时三缄其口,最终经不住一干人员的死磨硬泡,便提了几点建议。因为这几点建议,没过多久,我爷爷奶奶便都被划成了“右派”。

  不过,这也许是不幸中的幸运。因为成了“右派”,被集中起来进行劳动改造(劳改),他们躲过了“五风”(即大跃进与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我爷爷后来曾经戏言:右派的劳改农场恐怕是“五风”期间唯一能吃饱饭的地方。这倒不是田地里种的粮食,而是野生的。因为我爷爷所处的劳改农场在湖区,所以有不少鱼,勉强能填饱肚子。我的爸爸就出生在这个劳改农场。

  “劳改”结束后,我们全家搬回了乡下的老家。“五风”之前,这里曾经住着三百多名同姓同宗之人,仅仅三年,饿死了一百五十多人(即饿死了一半人)。开始,村委会并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位“右派份子”,还是族上的人出面,僵持了很久,最终才安顿下来。村上给我爷爷安排的工作是守山,住的地方也在山上,周围一里之内无人烟,只有孤零零的一间茅屋。我出生的时候,茅屋已经变成了小洋楼,四周有参天古树,有花,有草,有竹,有虫鸣,有鸟叫,远离尘嚣,是一个极为难得地读书去处。这里也成了我家的“私人图书馆”。从小学到高中,几乎每年的寒暑假,甚至于每周的周末,我多半都会在这里渡过,大抵我读《二十四史》,读各种各样的课外书籍,也都是在这幢小楼里。

  不过,当年并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刚搬回的时候,墙壁是透风地,屋顶是漏雨地,交通也极不方便,只有两间茅屋,却带着一大群孩子(我爸爸有七个姐姐,一个妹妹,不含因病或其它原因很年幼就已经死掉的)。不过,我们全家都很满足,我的姑妈带着几个妹妹,一群孩子自己动手盖了两间茅屋(因为成年人都必须参加集体劳动,不能盖房子),据说整整盖了一年。后来,我爷爷奶奶都去了村子里教小学。县里面希望我爷爷奶奶去教高中,这次我爷爷坚决谢绝了,他说他只教小孩子,越小越好。这是一个很正确的决定,因为没过几年,“文革”就爆发了。我爷爷奶奶作为“右派分子”自然在劫难逃,这一次,村委,宗族里都给予了我爷爷奶奶极为关键的帮助,因为我爷爷奶奶是村小学唯一的两位老师。“文革”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我家所有的书都被红卫兵烧掉了,一共有一万多卷书,其中还不少珍贵的名家书画,塞了满满三间房子,寄放在宗族的祠堂里。红卫兵们先用竹杆将祠堂的屋顶捅穿,然后一把火将所有的书全烧了。烧书的时候,我的曾祖母像疯了一般的往火场里面跑,那是我祖上很多代的积累,也是我曾祖父所有的遗产,他一生什么都没有留下,只为子孙留下了一万多卷书,就这样烧掉了。在这场火中,浓烟薰瞎了我曾祖母的眼睛,此后,她只能在黑暗中渡过余生。我爸爸说,我曾祖母至死都念念不忘那些被烧掉的书,甚至于一次又一次地骂我爷爷为什么不跟他们拼命,为什么不保护好那些书?这也是后来我爸爸在乡下老家建立“私人图书馆”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尽管受到了村上和族人的保护,但红卫兵们对我爷爷奶奶的迫害却从未停止过,各种各样的批斗会层出不穷。有一天,开完批斗会回家,吃饭的时候,我爷爷说起他曾经与某位高官有过一些交往,这名高官并没有受到“文革”的冲击,相反正烜赫一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姑妈听到这个消息,如获至宝,便给这位在中央的大干部写了一封求救信,没想到他还真的回信了。信转到了县革委,信的内容极为简单,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大致内容是“某某某同志不是反革命,将某某某同志划为右派是不对的……”,这些话对于县革委的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们研究了几天,才通知我爷爷去领信。我姑妈拿着这封信,仿若拿了尚方宝剑一般,她孤身一人,闯到县革委,将革委会的几个头子指着鼻子大骂了一通,扬长而去。自那次以后,虽然没有给我爷爷奶奶平反,却也基本上没有再挨过什么批斗。就在全家人以为雨过天晴,一切都会好转的时候,另一场更大的灾难却悄然降临了。

  我的奶奶得了阑尾炎,去医院做手术,就是这一个手术,葬送我奶奶的生命。手术结束的第二天,一位新来的医生偷偷地告诉我爷爷,给我奶奶做手术的主治医生是最狂热的红卫生兵,因为我奶奶是“右派分子”,是“反革命”,是“阶级敌人”,他并没有帮我奶奶割阑尾,而是将我奶奶的肾给割了,我的奶奶就这样死掉了。他还沾沾自喜地对别人说:“我又杀了一个反革命,消灭了一个敌人……”那一年,我爸爸还只有十余岁,他听到这个消息,就磨了一把刀,跑到医院,想将主治医生杀死,却没有找到人,后来被几个姑姑拉回了家。自此以后,我爸爸开始学习医学知识,他说他并不是想给别人治病,他只是自己家中的人治病,为了让家人不被“医生”害死。“文革”结束后,我爸爸进入大学,却并没有能如愿以偿的进入他喜欢的医学专业,而被调剂到了其它专业。后来,我爸爸通过自学,掌握了相关的医学知识。得益于这些知识,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去看过医生,都是我爸爸自己给我开药。直到今天,在我家的书库中还藏着数以百计的医学专业书籍。

  “文革”结束,爷爷被平反。他拒绝回大都市,选择了继续留在乡下。我爸爸毕业后留北京任教,八十年代末期的那场运动,让他再次回到湖南,几年后,我出生了。我只记得爷爷最喜欢做的几件事情是:钓鱼、画画、写毛笔字、看书、下棋。我至今还隐约记得爷爷教我下围棋,下象棋。我总是能赢一盘,输一盘,然后再赢一盘,再输一盘……如此循环,那一年,我刚满六岁,我还不知道爷爷是故意让着我,循循善诱,教我下棋,但我却很是喜欢那份胜利的喜悦,也因此一度成为棋迷。没过多久,爷爷就辞世了。

  我的爷爷奶奶都是极为平凡的普通人,却都经历了中国最不平凡的年代。他们的一生也因此而打上了深刻的时代烙印,起落浮沉,见证了中国近百年的历史。奶奶在文革中饱受折磨而死,爷爷在鳏居中度过风烛残年,每念及此,我爸爸总会黯然伤神。他曾经对我说:“你一定要将英语学好,倘若这个国家发展还基本正常,你就留在这里;若是这个国家发生了什么不好的变化,你就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去美国,去欧洲……都可以。我虽然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也不要求你要给我养老送终。我老了,不想离开这儿了,我会看着他走向正常或者毁灭……”每当想起这些话,我总是会感到一种莫名地难过与说不出地痛楚,其实我只想扎根在这里,永远也不离开。若非迫不得已,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去一个语言、文化,传统、生活习惯都完全不相同的国家?

  虽然我爸爸有很多机会可以回北京,但他最终选择了留在湖南。他说他作为一个科研人员,却不知道自己的科研对老百姓有什么用?哪怕他对国家很有用,却不一定对老百姓有用。作为一个老师,带的几个硕士生和博士生却都不令他满意,受制于各方面的制约,他既招不到令自己满意的苗子,也培养不出让自己满意的学生。他说自己一事无成,虚度此生。

  我爸爸极少给我做课外的功课辅导,读中学的时候,我参加过各种奥赛,为了解一些难题而想破头,我爸爸却从不帮我解题,只是告诉我应该从什么书去寻找答案。他教我画画,教我弹钢琴,吹笛子,却从不强迫我练习。教我学哲学,学C语言与程序设计,却都只讲述了一些入门的知识,就让我自己看书。他说懂就懂,不懂就算了。也因为如此,我养成了自学的习惯,不太喜欢听老师讲课,喜欢自己去翻书,寻找答案。唯一的例外,是让我妈妈教我学英语(其它的课程,我爸爸都允许我妈妈辅导我功课)。说来惭愧,虽然我还在读初中的时候,就通过PETS英语五级考试(PETS最高级,主要用于国家公派留学人员),但此后的英语水平却并没有什么提高,前段时间想给《时代周刊》写一篇稿子,却发现自己的英语知识还远远不够用,写了好几遍,总感觉不满意,最终只好放弃了……

  写到这里,忽然涌上一种莫名地伤悲,我竟再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仰望星空,相信在天堂的爷爷奶奶一定能看到我的目光,不知道该以什么言语来表达此刻的心情,只希望在天堂的爷爷奶奶一切安好!也希望悲剧永远不会重演,让我永远也不需要离开这个国家,这片土地……

  梦雪2012

  2012-4-3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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