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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 年春天,刚入狱时,烦躁之极,几乎要发疯。我就用画画来镇定心情。当时抓到个纸片就画,见到书页上有空白处也画,画了不少,大的有半页纸,小的仅如邮票。可惜大都没有保存下来。这两幅都是入狱三个月内在长葛看守所画的,画在一本书上。”
那是2000年的秋天,我还在报社上班。门卫突然上楼来找到我,说:“外面有个人,很奇怪。他让我通报他的名字,说如果你还记得,他就上来见你;如果说不记得了,他就走人,不来见你了。”
我问:“来人叫什么名字?”门卫回答:“黄建庄。”
黄——建——庄……我在脑海里急速地搜索着这个似乎陌生但又似乎熟悉的名字。突然,我愣住了:是他?
“快,快,赶快请他上来!”
我赶紧打扫屋子,倒水冲茶,等待着这位不速之客。同时,深藏在心底的遥远记忆像火山一样喷涌出来。
二十多年前,我在许昌县看守所当“阶下囚”时,这位黄建庄也在那里,但他不是囚犯,而是监所的警卫士兵,当时只有二十岁出头,长得很周正的一个小青年。一连几年,我天天都有两小时能看到他扛着枪的身影在铁窗外晃来晃去(哨兵每两小时一轮换,24小时轮一圈)。那时看守所规定,囚犯平时只能席地面壁而坐,想站起来到屋角的尿缸去小便,都要先喊声“报告”,等哨兵“嗯”一声以示批准之后才准起来。所以,我和他每天都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交流”着,应该算是老朋友了。
但是,能够使这个名字在我的记忆中长存的并不是这些小事,而是因为他和我生命中一段“死去活来”的惊心转折紧密相连……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去世,这给我的命运笼上了浓重的阴云。本来,从1975年1月10日我被捕以来,除了刚进来时审讯过几天以外,其余的将近两年中我似乎已经被人遗忘了。每天白天面壁僵坐,夜晚在长明灯的照射下睡眠,很少有人来打扰,日子过得平静而单调,我已经心如止水,习惯这种“生活”了。但是,毛去世的哀乐声打破了这种平静,我的处境开始发生了一些不祥的变化。
先是在一次大“查号”后把我关进了一间与其他“大号”不相连的“小号”(有经验的老犯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接着在10月1日国庆节那天夜里10点多钟,我在睡梦中被叫醒,懵懵懂懂地被带到看守所外一间灯火通明的大房子里。房间的中央放着一排长桌,桌后坐着一排人,大约有七八个。中间一个头发花白、文质彬彬的戴眼镜者,像是地位最高的官员。在他们对面的墙角下有一个小方凳,我被指定在那里坐下,一盏大聚光灯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戴眼镜者最先发话:“我是许昌地区中级人民法院院长亓中山,现在宣布:对现行反革命犯马云龙的审判现在正式开庭。”接着,他派人递给我一本厚厚的起诉书,说:“太长了,就不给你念了,你识字,就自己看吧。”
这时,我才彻底地清醒过来,一页页地翻看着起诉书。起诉的“罪状”从“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到“攻击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等中央领导”和“攻击河南省领导刘建勋”,以及“攻击党的计划生育政策”等等,共85条,全部是我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的言论。有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的内容,有在政治学习时的发言,也有平时和同事聊天时说的话,甚至还有在农田劳动时说的笑话……我知道,这是我的三位同事用两年的时间精心记录下来的,有时间、地点和在场人,甚至还有说话时我的方位和其他人的位置,相当翔实。
几年后,当我平反出狱后才知道,这个案件来头不小。那三个同事把对我的检举材料通过“通天内线”直接送到了当时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纪登奎手中,纪批示给当时的河南省委书记刘建勋,刘则下令由当时河南省委的副秘书长杨锡淼带队,组成庞大的调查组于1974年底进驻长葛,来调查我的问题(“四人帮”倒台后,这位副秘书长作为“三种人”被抓起来了,还判了几年徒刑。1980年代中期,他刑满出狱后回到郑州,专门请我吃了一顿饭,为了当年领队抓捕我的事向我正式道歉,我接受了)。而执行逮捕任务的是许昌地区公安局的正局长朱干(这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干部,在审讯我时语气亲切而平和,但处理起来却毫不客气。1979年初我被“宽大释放”后,为了要求彻底平反曾找到他家,他在家中接待了我,在我走后一星期内下达了彻底平反的文件)。这个案件曾被定为当年河南省“四大反革命案件”之一。
那个晚上,我一边在聚光灯下读着起诉书,一边暗暗地估量着面临的形势:毛泽东去世后的国庆之夜,匆匆地深夜开庭,而主审法官竟然是中级法院的第一把手,这显然是非同寻常之举。外面的形势如何,我在狱中无法判断,但肯定是相当紧张了。而我知道,每到这种时候,都会有一次大“镇压”,以震慑社会。我的命运凶多吉少,而且时间显然已经不多了!
怎么办?虽然在这个不像样的“法庭”上,除了审判者之外,没有辩护律师,没有一个听众,更没有新闻记者(这是“文革”时期的惯例),但总还有速记员,这恐怕是把我的声音留给历史的最后机会,我惟有全力地为自己辩护了。
于是,我开始逐条地陈述和辩护。例如,罪状的第一条是:我说过对毛主席也要“一分为二”。我辩护说,毛主席说过,世间万事万物都是“一分为二”的,难道这对他自己就无效?法官说:“毛主席是英明伟大的,没有错误的。”我说:“别的我不说,把林彪指定为接班人,还写入党章,事实已经证明这就是个错误……”
一条接一条,你来我往,审判成了辩论,进展十分缓慢,天快亮了,法官宣告休庭。等他们吃了饭,睡了觉,再继续开庭。可我却无法休息,休庭时还要在监号里紧张地准备下次开庭的辩护词……就这样,整个审判断断续续地进行了一个多星期,85条罪状才说了一大半……
突然,在10月10日以后,密锣紧鼓的审判停下来了。
没人再来提审我,也没人向我说明为什么。
这一来,我更睡不着了。一连几天,白天吃不下饭,夜晚无法入眠。就像马三立说过的相声,苦苦地等着另一只靴子落下的声音。
大约是在10月15日左右的一个夜晚,我在长明灯下瞪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突然窗外响起一个声音:“你怎么还不睡啊?”声音不高,也不严厉,甚至有点柔和。我抬头一看,是哨兵黄建庄站在窗前。
我回答:“睡不着。”
他说:“既然你睡不着,我问你个问题。”
“好啊。你问吧。”
“你是个政治犯,我考考你。中央打倒了四个人,你能猜出来是谁吗?”
我的心狂跳起来,热血涌上脑袋——原来如此!
为了准确,我又问了一遍:“你是说打倒了几个人?四个?”
他又肯定道:“四个。”
我试着回答:“是不是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
他大惊失色,瞪圆了眼睛:“谁告诉你了?”
这一下我心里有数了。说:“不是你刚才告诉我的吗?你说打倒了四个人,就准是这四个;如果你说是五个,我可能就要猜别人了。”
他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嘴里啧啧了两声,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向大门外走去。不一会儿,忽然我头顶一声响,两个白白的大馒头从窗外扔进来——原来他是到部队伙房去拿馒头了。
这是入狱以来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第一次吃到狱粮之外的人间饭食。不知道外面的人们是如何庆祝这个盛大节日的,我是有滋有味地嚼着白馒头庆祝这个天大的喜讯的。
比白馒头更香甜的是他带来的消息。要知道,在起诉书里我的85条“罪状”中,涉及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和姚文元的就有将近七十条。我明白了法庭审判突然中止的原因:我的大部分“罪状”被这场政治风暴一风吹了,而带来这一喜讯的天使是这个可爱的小兵——我将终生记住他的名字:黄建庄!
这个夜晚,我目不交睫,一直处于极度兴奋之中。心中千头万绪,无以表达,终于在天亮前凑成一首小诗《游仙》:
落松满地霜满天,苔侵石床一局残。忽惊浩歌三山下,狂尘怒海换人间。
几天以后,街头的锣鼓鞭炮声和大喇叭里的欢呼声传进牢房的铁窗,证实了黄建庄带来的消息。
我的这种狂喜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有一天,地区公安局的预审科长于某来提审我(从这个细节我注意到,我的案子又从法院转回到公安局了,这是好迹象)。他阴沉着脸说:“听说你最近很兴奋哪。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四人帮’是你打倒的?你在1972年就骂江青,那时候毛主席还没说他们是‘四人帮’呢,你难道比毛主席还高明?别忘了,你还有十几条攻击毛主席的言论呢……”
他说得没错,我是高兴得太早了。在“四人帮”倒台以后,是“两个凡是”的天下。我的劫数还没有到头呢。从这以后,我又在看守所里蹲了两年半,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胡耀邦主持的“平反冤假错案”高潮中,我在1979年春天才得以跨出看守所的大门。但是,这后两年的心境和前两年毕竟完全不同了,因为我知道自己死不了啦,而且还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想着想着,有人敲门了。门一开,黄建庄走了进来。
虽然时光过去了二十多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不过他已经不再是个小青年,而是个中年汉子了。他穿的也不再是军装,而是一身西服。他告诉我,我出狱后,他也就复员回家了。现在,他在老家焦作开了个皮革厂,他当总经理,生意还不错。
我问他怎么找到我的。他说,在家看《大河报》,看到报上有张报社颁奖活动的照片,上面有个人像我,一看文字说明,果然是我的名字,就找到报社来了。
我问他为什么到门口不直接进来见我。他腼腆地笑笑说:“不知道你对那段日子是怎么看的,也不知道你恨不恨我,愿意不愿意见我……”
我哈哈大笑起来,告诉他:我不但不恨他,而且终生要感谢他,因为他曾经给我带来“死去活来”的喜讯。我还告诉他,我不仅不恨他,而且对那些曾经逮捕我、关押我、审讯我的人,也没有恨。而对他们每个人或多或少地表现出来的人性,我都记在心中。甚至对那三个曾经告密举报我的人,我也没有恨,有的只是鄙视和遗憾——遗憾他们之中竟没有一个人,以这种或那种方式,稍微表现出一点歉意和忏悔……
接着我们俩又共同回忆起1976年秋天那个不眠之夜来。我告诉他:那两个馒头真好吃,这辈子我再也没吃过那样香甜的馒头了。如今,真想再吃一回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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