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承担不起的期望——读“‘老三届’人才群现象”有感
作者:吴道平
读了张树斌“‘老三届’人才群现象”一文,作为文章所描写的那种当过农民,当过代教,当过工人,恢复高考后又上过大学,”进行了知识更新“,”中国社会上目前最大的一个人才群体“— ”老三届“的一员,不禁内心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感慨万端。
张先生对我们这代人的理解、夸赞和期望,我在心存感激之余,有承受不起之感。
当今,我们这辈人枯荣各异,地位悬殊,照说难以作为一个共同体来加以讨论。但是,我们确实有着可以清楚区别于中国社会其他人群的特性。
就如张先生所说,我们曾经有过“从经济到政治的非凡的大起大落的艰苦经历“,曾经“深入到社会的最底层”,“对我国的社会现实看得更清楚”,但是,张先生“肯定地说”,“中国政治变局和思想变局的划时代人物,必然出在‘老三届’人才群体之中”的期望,恐怕最终只是一个良好的愿望。因为,张先生没有看到我们这代人根本的弱点,这个弱点使我们承担不起这样的期望。
这个根本的弱点就是,由于我们从小被反复灌输了专制教育体系下的一套意识形态,这套教条就如枷锁一样束缚住我们的精神,使得我们难以在科学、政治、文化领域作出有开创意义的突破;我们即使是一只苍鹰,在锁链的捆绑下也难以展翅高飞。
这套意识形态包括一套话语系统,一个哲学体系以及在这两者基础上的对历史、社会、人生、科学和文化的垄断性解释。由于通过教育、新闻、文艺等各种形式几十年的灌输,那套意识形态的已经深入我们的骨髓,想脱胎换骨谈何容易!
那套作为意识形态载体的话语系统耗尽了我们容纳其他话语的空间,成了我们思考问题的主要工具;我们已经不会使用那套话语允许范围之外的范畴、概念、语词来思考,甚至不知道世界上除了我们和极少数的地区之外,已经没有人再使用那套话语系统,包括在那套话语的原始产生地。
和人类历史上种种经典的哲学体系相比,官方强制灌输的哲学体系简单易懂。它从错误而武断的前提出发,以其简单直接,逻辑清楚的推论,很容易与中国社会把常识当作绝对真实的传统相结合,所得到的结论至今还为我们这代人中的多数坚信不疑。
即使在已经没有强制力的情况下,我们在很大程度上还在精神上自我维护那套意识形态。这些就如锁链一般把我们的精神捆住了,使得我们难以挣扎出来,不愿思考一下其他体系是否有合理性。
于是,在我们一代人身上,就可以看到一些难以理解,甚至光怪陆离的现象:
——有些人主张自由民主,却认为作为专制基础的那种哲学还是对的,甚至进而认为之所以出现专制或出现政策上的错误,是由于那种哲学没有被坚持到底;因此对那些在理论上或行动上不同意那套哲学的人,轻则嘲笑讽刺,重则辱骂攻击。
——当物理学教授的人拼命反对相对论,反对量子力学的哥本哈根解释,反对大爆炸宇宙学,还认为“文革”中对广义相对论,大爆炸宇宙学的批判有合理之处,号召回到经典力学去,其理由就是当代物理学的这些发展不符合那种哲学的原理。
——高举反专制旗帜的“民运”,其内斗的激烈程度,所用的手段简直和他们反对的专制政权一样;同样你死我活,同样不择手段,而且有同样一套理由来为“内斗”开脱。
——大规模留学西方三十多年,上百万人曾经出国留学、进修,其中不少就是我们这代人,却至今没有出现过一个科学诺奖获得者。与我们相比,杨、李在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出国留学,人数每年只有数百人的规模,来美十多年就获得了诺奖。再看看至今在科学领域内所有获得诺奖的华人,没有一个是接受过那套意识形态的灌输的。
因此,我们这代人,包括中国现在当政者在内,如果没有深刻的、痛苦的自我反省,脱胎换骨,自我突破,挣脱那些捆绑在我们精神上的枷锁,将注定是没有大成就的一代。我们中可以出许多专家,却出不了大家,出不了大师;在专业领域内,可以守成、小修小补,却难以有开创性突破;可以让自己和妻儿活得舒舒服服,过中产以上的生活,却救不了劳苦大众;在政治上可以成为通晓专制政治游戏规则的精明政客,却成不了高瞻远瞩、有胸襟、有胆识开创历史的大政治家。在任何领域内,我们注定只是过渡的一代人,无法“划时代”。
不仅如此,在那套枷锁的束缚之下,面对着价值的判断,我们常常陷入惶惑和内心冲突:我们看不到那些我们珍爱而且愿意实行的价值的源头所在,因为从那套话语和哲学出发,无法逻辑地推演出那些举世公认的价值来。行善的时候,我们得到了自己自然本能上的满足,却自我怀疑那有悖于以信仰为前提的逻辑结论;作恶的时候,我们受良知的谴责,却又有那套话语和哲学给我们安排了一条精神解脱之途。我们心目中的“真”常常在和“善”斗争,就如王国维曾经痛苦地说过的那样,似乎“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面对着举世公认的一些价值命题,我们不知道如何才能与从小接受的意识形态的必然结论协调,要不就模糊过去,要不就内心冲突,矛盾。
我当然知道,以上种种问题,也不单单存在于“老三届”身上,近代以来的几代人多多少少都背着那沉重的精神枷锁。
但是,与我们的祖辈、父辈相比,我们不仅缺少他们那种可以在众多价值体系中选择的机会,比较、选择自己信仰的机会,也缺乏他们身上残存的传统文化的光明面,因此在价值判断面前,就不如他们从容,自信。
和我们的后代相比,在我们成长的年代,也缺乏像他们那样可以窥视外面世界的窗口,因此不如他们具有挣脱枷锁的潜能。
我们是在铁桶中长大的一代。
当我们这一代人走向暮年的时候,说句残酷的话,即使拼命去打破那套枷锁,即使顺利地打破那套枷锁,也来不及在科学上做出可以与爱因斯坦、玻尔、海森堡那样的成就了;别说那样的划时代的成就,就如杨、李那种在学科局部上的突破也可望而不可即,说这是历史的宿命也好,个人或群体的悲剧也好。
很抱歉我不得不对同辈人说出这样近乎残酷的话。我只是想说出张先生所忽视的一面, 希望那些对我们抱太大期望的人们有个冷静的思考:与其对我们一代人抱过高的期许,倒不如以我们为教训而努力使下一代人避免重蹈覆辙。如果因此伤了同辈人的心,引起同辈人的悲愤,我只有说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真话会让人不安,但真话总需要有人说出来。知我罪我,听凭读者了。
二○一四年二月十二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