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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北明
“自由困难重重,民主并不完美,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垒起一堵墙,把人民挡在其中,阻止他们逃离我们。”----肯尼迪1963年6月25日于西德市政厅柏林墙前
全世界都知道柏林墙是东柏林建的而不是西柏林建的。建柏林墙的唯一目的,就是阻止东柏林人向西柏林逃跑。柏林墙的始做俑者赫鲁晓夫在建墙前的秘密筹备阶段,曾经和他驻东柏林的军事指挥官坐在小汽车里,秘密地视察过柏林。他后来在回忆录中写到:“因为城里的一切都连在一起。
边境沿街而设,所以大街的一边是东柏林,而另一边是西柏林。”他于是决定建造一堵围墙,断然分割这座城市,阻绝两边的往来。他这这一决定不仅为人类留下了柏林墙这个著名历史现实,成为人类两大阵营冷战时代的象征,而且使东柏林人眼睁睁看着墙那边的自由富足人生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渴望自由是人的本能,专制有多残暴,自由的追求就有多强烈。所以,柏林墙建起,逃越柏林墙的故事就没有中断过。
人类所有的逃亡都恐怖而惊险。而翻越柏林墙的逃亡是人类历史上最有诱惑力的逃亡。因为要穿越的不是中国西部监狱之外那样的千里荒漠,即便无人追捕,长途跋涉,食宿无着,不饿死渴死也要累死病死。柏林墙的逃亡也不象海上孤岛的逃亡,除了高墙电网,还要越过重重大洋。逃越柏林墙就是逃越柏林墙。只一墙之隔,就是天壤之别。这个戏剧性现实,让东柏林人和西柏林人在自由于奴役之间,联手写下了人类历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逃亡历史。
[color="DarkRed"]一,跳楼逃亡
最初的逃亡方法最直截了当,最简单:跳楼。
柏林墙是活生生把柏林城从城中间分割的,这堵分界墙,遇街割街,遇门跨门。要是遇上整做楼房建筑,就以那栋楼房为分界。被当做分界的楼房两面,一面是西柏林,一面是东柏林。不过楼里的东柏林居民无从下楼到西柏林。于是,楼房里的居民,就选择了全世界简单的逃亡方式:跳楼。他们来到朝向西柏林一面的窗户前,站在敞开的窗户的窗沿上,一闭眼,一横心,朝着楼下西柏林民众和士兵们为他们展开的床单,纵身一跃,就万事大吉了。
不过这样的逃亡方式虽然简单,却并不容易。人必须具备居高临下纵身跳跃的勇气。最后的成功于否,首先取决于逃亡者投奔自由、与亲人生活在一起的渴望,是否战胜了跳楼的恐惧。而对于所有跳楼的逃亡者说,面对着西柏林自由世界的诱惑和四层楼下展开的床单,最难与下定决心纵身一跃的就是一位已经年界77高龄的老妇人了。
她毅然而然地站在了楼房的第四层住宅的窗户上,却无论如何下不了决心往下跳。在那个四层楼的敞开的窗沿上,面对楼下十数名接应的西德边防士兵和为她展开的床单,她竟然犹豫了一刻钟之久。后来焦急的协助者上楼进屋,试图把这为泄了气的老太太从地板上拉了起来,再次扶上窗台。而当楼下已经丧失耐心的救助者们威胁说:“算了,就让这个老太太自便吧”时,这位老人心里一急,居然终于跳了下来。
除了勇气,要跳楼成功,还得跳得准确。跳楼逃亡的人们中,有一个三口之家,六岁的孩子被地面床单安全地接住,但母亲和父亲,一个摔伤了内脏,一个摔伤了脊椎。而在所有跳楼逃离东柏林的人中,有四位没有跳到床单上的人死于伤势过重。
不过跳楼逃亡的绝招没能持续多久。因为东德政府后来发现楼里东柏林居民越来越少。于是他们推倒了东德境内边界地带的建筑,使得这种有惊无险的逃亡方式变成了天方夜潭。
[color="darkred"]二,撞墙逃亡
以重型机动车辆迎头撞击柏林墙,破墙而逃,也是一种逃法。这种办法的悲壮和惨烈可想而知。在空旷的东柏林开阔地带,试图逃亡的机动车辆没有任何隐蔽的屏障,它首先要面临的危险是在边防军的枪林弹雨中穿行;其次,它要与前方一堵实实在在的大墙相撞。而为要有足够的冲力破墙而逃,车辆必须全速前进。
在正常情况下,一辆汽车要开足马力迎头撞击一堵大墙,其做法肯定会被解释成“自杀行为”。而在枪林弹雨中全速前进去撞一堵大墙的行为,毫无疑问是“双重自杀行为”。但这却是当年东德一些逃亡者们投生的方式。即便如此,在精心地选择地形、地点、时间的种种策划下,肯定有成功的先例。否则,在柏林墙建墙的头一年当中,重型机动车辆冒着枪林弹雨撞击大墙,破墙而逃的事件不会多达14起。但在这场赌博中,远远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死里逃生。
有一辆试图冲越边境关卡路障的公共汽车,在距边卡目标100米时就已经四面起火燃烧,车厢中的逃亡乘客纷纷从车窗中跳下,但司机仍然坚持全速冲向关卡处的粗大铁栏。这辆公共汽车在距关卡路障一米的距离撞上了狭窄甬道的围墙而终于熄火。枪林弹雨、燃烧起火、冲撞边卡,这辆冒三重危险投奔自由的大客车,仅从前挡风玻璃射入的子弹就至少有19颗。全体乘客无一人成功出逃,许多逃亡者枪伤、烧伤、摔伤的伤势严重。
还有另一种“成功”。一位叫做克劳斯.布鲁斯克东柏林青年司机,是在子弹穿过驾驶门射入身体之后,仍然挣扎着紧踩油门,撞向柏林墙的。大墙被撞开一个壑口,卡车车头基本撞扁,这位司机和他的同伴杀出了一条生路。但面对车窗外西柏林的自由世界,他死在了驾驶坐位上。多年以后,不自由毋宁死的人们仍然为这一结果究竟算成功还是失败争论不休。
[color="darkred"]三,翻墙逃亡
地面逃亡最简单的方式是直接翻墙而过。不过这同样也是一场赌博。看上去一人多高的墙可以翻身而上。但逃亡者在边境开阔地带到抵达墙下,翻身跃墙之间的这段时间内,生与死就完全听天由命了。1961年,当十八岁的东柏林青年彼得.费希特尔(PETER FECHTER),在到达墙跟翻身跃墙时,身中数弹,原地坠落在东柏林墙下。
他躺在东柏林墙下流血不止,时间长达五十分钟。虽然悲惨结局已然注定,他仍旧本能地与死亡搏斗,他不停地呼喊救命。呼声惊动了西柏林一边的边防军人。军人们扔过来一个急救包,但血将流尽的彼得.费希特尔已无力自救。当西柏林军人们同样冒着遭枪击的危险,翻身跃墙,将这位东柏林青年抬起来,再度翻跃大墙到西柏林一面时,费希特尔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这是柏林墙将柏林城和它的人民分割以来,第一位在逃亡中死于枪击的东柏林市民。
墙以东,致命的枪声和墙以西警卫的救助,同时惊动了大墙两边的市民。而当两个小时后,东德军人从东柏林边境的那栋开枪射击的废弃楼房中出现时,东柏林一面的目击者们鸦雀无声,而西柏林的市民则齐声对那军人呼喊“凶手”以示愤怒和抗议。
这一首次屠杀逃亡者的行为,令西柏林自由制度下的市民义愤填膺。几个小时之后,当载着苏联军人的军车进入西柏林时,遭到了愤怒人群所投掷的石块的袭击,那情形,和二十多年以后,中国坦克车开上长安街的情形一模一样。
专制有多黑暗,逃亡就有多大诱惑;奴役有多残暴,自由就有多珍贵。
死亡的威胁没有阻止东柏林人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从此,针对东柏林市民的逃亡,柏林墙两面开始了枪杀逃亡者和救助逃亡者的针锋相对的斗争。自由与奴役,民主与专制,逃亡和反逃亡,生与死,欣喜若狂或悲痛欲绝,全在一面墙的两边。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和城市,在长达28年的时间里,连续经历着这样活生活现、近在咫尺、牵人魂魄的戏剧性场面。
时间没有抹去人们对费希特尔的同情,两年以后,当东柏林为了阻止逃亡者和警戒方便,将边境百米之地夷为平地时,西柏林一边享有自由的人们在墙的西侧,为这位不幸的东德逃亡青年,敬献了花圈,召开了追悼会。
[color="darkred"]四,小汽车逃亡
你把你的主义说得再好,我死活不在你这呆着。你把别人的主义说得再坏,我反正要上那边去。这就是欧洲社会主义当时的现实。不过留给东德人的逃亡途径越来越少。也因为如此,东德人,确切地说是东柏林人,在如何跨越柏林墙安全地逃离社会主义东德这一问题上,不仅表现了他们追求自由的勇气和胆量,而且付出了他们最大的智慧和耐力。
首先从地面上成功逃离东柏林的是两位居住在西柏林外籍人士。他们一位来自澳大利亚,另一个来自阿根廷。虽然互不相识,但两个老外发明了同样的办法,使用了同一个工具,而且同样是把各自在东柏林的未婚妻从那面大墙后偷了出来。
换句话说,当两位未婚夫在西柏林同一家租用小汽车的商店里,看到同一辆小汽车时,他们产生了同样的想法:这车的高度很低,低到足以从东西柏林之间高速公路收费处的防护栏下面通过。司机要做的不过是把头低到和方向盘一样的高度。当时的西柏林人尚可以自由出入东柏林,他们可以空车进去,在出境前把未婚妻藏在后备箱里,在边境的高速公路付款处,趁机从尚未开启的防护栏下突然通过。
他们就这么办了。
就成功了。
这小矮车太奇特。在澳大利亚人成功之后,当这辆小车被阿根廷人开着再次进入东柏林时,警卫看着眼熟,问:这辆小车不久前进入过东柏林吗?阿根廷人肯定地回答:没有。他当然以为他是德国最聪明的人,除了他,谁还会想出这样聪明的办法来呢?幸亏他的错误判断!他从容不迫的态度使他也福星高照。几个礼拜之后,两对新人举行了婚礼。于此同时,东西德边境那段高速公路收费处的防护栏下,加设了垂直的防护栏,再聪明也过不去了。
大概是这两位德国外籍人的智慧,开启了一向只擅长严谨思辨而缺少想象力的德国人的思路。东德人开始在利用小汽车逃离东柏林上,发挥他们的想象力。1961年,仅将逃亡者藏在小汽车的底部成功出逃西柏林的逃亡事件,就多达18起,平均每月一起还多。但是这种方法只延续了一年。后来,东柏林边防军发明了一种专门用来测量的标准化仗杆,用这种工具,他们可以直接量出所有类型的过境汽车的体积。为了检查是否有逃亡者藏在车下,这种测量仗杆上,还附带着一些镜子,这些镜子可以反射车辆底部的情况。
逃亡和反逃亡的智斗一个回合接着一个回合。自从断了躲藏在车底盘出逃的念想后,习惯于循规蹈矩的德国人,仍然不肯放弃利用汽车藏身,逃越过境边卡的方式。这种方式,虽然面临破败后蹲监狱的危险,但比起直接越墙、破墙逃亡来,至少不用冒遭到枪击的生命危险。
车的后备箱是一定要检查的,车厢内是一定不能藏人的,车的底盘又有了新的检查方式。一个小汽车,一共就那么大,就那么几个部分,再要依靠小汽车出逃,还能有什么招儿?可是东德人居然又把九个人,一个接一个地,安全地从小汽车里偷运出了东柏林。这回,他们想出的办法不可思议。就是可以思议也难以想象。就是可以想象也难以置信:当逃亡者们依次抵达西柏林时,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居然是从汽车的前端那个隆隆做响的汽车机械的心脏里爬出来的。
看过打开了汽车引擎盖的人都知道,那地方,不仅开起车来隆隆作响震耳欲聋,高温异常,而且密不透风、满满当当地排放着马达装置、传动装置、散热装置、供暖、供冷装置、电池等等一类我们叫不上名子的机械设备。
出逃的东德人,就从那个地方大变活人。既然如此,他们出来的方式就不得不十分离奇:他们不是象检修车量、拆取汽车零件时那样,打开汽车引擎盖,正式从汽车前方出来,而是从车体的正前方,破车而出。就是说,他们作为一个人,出来时,比拆取汽车的零件还非人化或机械化:连汽车引擎盖都不用打开。
就因为他们躲藏的地方令人难以置信,他们出来的方式和姿势就象胎儿难产一样艰辛:要么先拧出一个头,要么先踹出一只脚,要么先抻出一只手,然后一点一点蹭出来。胎儿再难产,也还是有个接生的可以帮忙。而从汽车的机械心脏里出来的东柏林人,再难产,您也没法接生,您不知道他们没出来的身体在汽车里边是怎么拧着的,所以旁观者只能旁观,若要帮忙,准越帮越忙。
等他们出来后,您再回头看这车,前方透风孔处,象出了车祸一样,破了一个洞,而那个洞,绝对不象是出来人的地方。
这辆为东柏林逃亡者立下汗马功劳的车,是“奥斯塔(Lsetta)”牌子的。现在这辆著名的奥斯塔车已经作为柏林墙时代逃亡的见证,被送到了设立在柏林墙夏列(CHARLIE)边防检查站遗址处的柏林墙博物馆展出。凡是知道它的故事的参观者,都在那个破洞处探头探脑,琢磨当年它难产时的情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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