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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典不再,但壓迫,仍在進行…
/廖億美
春末夏初,台北街頭瀰漫著不安的躁動,
驚雷嘎響,好不寂寞。
前些天,一個朋友從報上副刊剪了一篇文章給我,陳冠中的「台北嬉譜」。雖然它討論的主題比較就狹義的文化範疇,從「開放」、「尋根」、「脫俗」、與「自為」等四層寶塔來分析台灣嬉(HIP)文化的譜列,但它所點出的幾個觀點,與近來因一連串事件、情境所累積形成但仍模糊的感觸有些類似的性質,因此,就以這篇文章為引子,開始本文。「台北嬉譜」中,有幾段話是這麼說的:
台灣的群眾也準備好了,快樂的、真情的,就是可接受的。……是否因為太多人不願受規範,越軌變成吾國國民集體行為,各施各法,所以嬉變了不稀奇,也就嬉不起來?
從今人的口述歷史裡,我感覺台灣文藝界認為「當年」很嬉,可能當年是威權時代,人人依從主流,比較容易攪偏離,……當年,雖不曾用「嬉」之名,但卻是很自覺的嬉,人數不多,卻較今天更有「社群」感。……大概是近十年自由領域無限擴充,大家一時弄不清楚甚麼是嬉,甚麼是胡來。外國東西湧進,本地的自行詮釋同時爆發,要對抗的對象模糊了,自然嬉不起來。
近年文學把中心的位置讓了出來,排行榜充斥著不費力氣的「人生智慧」短文集,指導人生如何軟著陸,或出人頭地,缺乏了嬉所需要的硬現實、反諷、艱澀和灰色,文字界不酷。
一個沒有嬉意識的城市不可能在現代(或後現代)的文化地圖上佔位置。沒有嬉文化的富裕社會是很難受的。
其實,嬉不起來的何嘗只是這個城市呢?嬉不起來的,恐怕是這整個世代的心理狀態,缺乏嬉文化的集體心裡狀態,又何嘗,只是難受而已。
剝離了具體可名狀的壓迫之後,這一代的人們失速在缺乏狀態感的現實生活裡,沒有典範的年代,一切變的無所適從。如果快樂是進步的標的,那麼現在的我們,所擁有的只是裹著「快感」的糖衣,當糖衣融化之後,迷失的現實,躁悶難當,就像烏雲密佈的天空,隱隱打著悶雷,就是不願痛快地下場雨。
台灣社會沒有趕上六零年代那一波席捲全球的革命浪潮(或許有人認為不該遺忘了當時的保釣運動),但六零年代那些迷人的主張、迷人的詩歌、迷人的青春,卻仍讓許多曾經身處或未曾身處那個年代的人腦袋發熱、炫然心動。還好,歷史沒有遺忘我們,解嚴前後的那幾年,台灣社會在足夠的歷史條件之下,也曾經轟轟烈烈地宣洩過,在各個不同領域之中,反叛,展現了它顛覆性的美感,雖然不夠細緻,但卻真誠地足以讓人相信,世界將因此而變了旋律。
獻祭的花兒,前仆後繼,只是現在,祭典不再,而壓迫,仍在進行…..
言論的禁錮不再,於是表達語言與文字的行為本身不再具有反叛的質地;集會遊行的限制不再,於是走上街頭成了集體散步,而家是最後的目的地;情慾流動的束縛不再,於是性解放與愛無能化身面目模糊的男男女女,失樂在現代愛情的墳墓;以青春獻祭換來的自由,竟是如此難以承受之輕。
這個城市嬉不起來,因為它不僅攻佔不下社會的主流中心,而且還逐漸從邊緣戰鬥位置消逸;雖然我們繼續讀書討論、繼續散步抗議,繼續抱持著那殘留的集體被壓迫記憶,但卻不再毫無疑惑地舖陳,描述明天的太陽將會從另一個角落升起的情景。
這個世代的心理狀態嬉不起來,因為革命與愛情都不再引領我們進入無止盡的榮光之地,所以我們不願嘗試癲沛與荊棘之路;也或者,癲沛與荊棘之路竟是如此難尋,於是,雖然我們不再創造反叛的美麗,但仍舊繼續像薛西弗斯重複不輟地把石頭推向山頂,繼續懷抱著迷人的論述與詩歌,感嘆時不我予。
最後,彷彿只剩下宗教能召喚人們接受未知的試鍊,縫合割裂的心靈與肉體,即使自欺欺人,也在所不惜。它成了台灣社會現在最帶有情緒的力量,以最反動的方式,鼓舞人們在神秘中,相濡以沫,安身立命。
無能為力的荒謬成了時代的本質,我們怎能不憂鬱?
只是,我不想這樣,真的不想。
你也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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