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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1日,深夜11點,我獨自坐在路口的小酒店裡,等一位朋友。還差兩分鐘就是十一點,我慢悠悠地喝著熱茶,眼睛看著牆上的鐘。
十、九、八、七……我暗暗地數著最後幾秒,剛剛數到「一」,就看見門口出現一個高大的影子??我不由微笑一下??他果然還是這麼守時。
他走進來,穿著警服。
「為什麼不穿便服?已經下班了。」我邊為他斟茶邊問。他笑笑,什麼也沒說。
店老闆一見是警察,立時遞上好煙,他擺擺手謝絕了??我知道他的理由:吸煙會危害環境和他人健康,所以他從不抽煙。
老闆對警察有著天然的畏懼,主動提出酒菜打六折??其實這家酒店的所有酒菜都極昂貴,打六折才是正常的價格。平常縱使不是警察的普通客人,也總要和他侃價侃到六五折左右。但是我這朋友拒絕了折扣,堅持要付滿額的價錢。
他並非不知道酒菜的實價,只是他認為自己既然穿了這身警服,就不能利用這身警服帶來的任何便利,否則便有擾民之嫌。
「既然如此,倘若你穿著便服,你便會接受他的折扣了?」我問道。
「不錯,」他微笑道,「只要他不知道我的警察身份,我非但會要他打折,而且會要將折扣壓到我認為最合理的高度。」
「那麼你為何不穿便服?」我有些氣惱地問。
他笑笑:「我有理由的。」
我只有搖頭。
我這位朋友,是極好的人,只是有點好得過頭了。從小到大,我沒見他幹過一件壞事。有時候我問他,他便會認真地反問:「做個好人有什麼不對嗎?」
我一時無法回答,只得含糊道:「沒有什麼不對,但是,人總是要犯錯誤的。」
「是的,人總是要犯錯誤的,」他微笑,「不過,能夠避免的錯誤還是避免的好,畢竟,做個好人也是一種幸福。」
做個好人也是一種幸福麼?我偷偷地想過千萬遍這種問題,暗笑他傻:做個好人未必是種幸福,倒一定是種辛苦。
「今天是12月31日了。」他喝口茶道。
「是的,」我笑道,「明天就是元旦了。」
「是啊。」他低聲道,望了望天空,「真是遺憾哪,今天居然沒有月亮??我忽然想看月亮。」
我也望了望天空,那兒黑沉沉,一片寂靜。
「想聽個故事麼?」朋友忽然道。
「好,」我立即同意,「長夜無聊,說個故事來解悶也好。」
朋友是警察,說的故事也和警察有關。
20年前某個夜晚,大約11點多鐘,一名警察和他八歲的兒子走在寂靜的街道上,頭上一輪圓月。
「今天易邪會來嗎?」兒子問。
易邪是這名警察追捕了多年的逃犯。
「不知道,」警察說,「兒子,易邪這人,壞到了極點,爸爸一定要親手將他正法。」
「好!」兒子用力點頭。父親為追捕易邪所下的工夫,別人不知道,做兒子的又怎麼會不知道?儘管他只有八歲,也知道,易邪一天不伏法,父親便一天不得輕鬆。
因為易邪殺死了父親最好的朋友。
「爸爸,」兒子拉著父親的衣角正要說話,忽然看見明亮的月光底下,在他和父親的前方的地上,多出了一個又長又瘦的影子,
八歲的孩子抬頭看去,只見一人昂首立在他們面前。那人身材瘦削,衣衫破爛,半個身子被血染紅,一頭亂髮在風中飛揚,發縫裡目光陰狠冷峻,電一般掃過來。孩子被他眼光一掃,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爸爸!」他害怕地呼喚,卻驀然發現自己身邊空空如也,父親竟已不知去向。
風突然變得很冷。
那人盯了他一陣,開口道:「你是龍騰的兒子?」聲音嘶啞難聽,帶著凶狠的意味。
孩子點點頭。
「哼哼,」那人冷笑兩聲,「龍騰這幾年追我也追得很辛苦了,我也討厭總被他像狗一樣跟著,今天就來和他作個了斷。怎麼,看見我來,連兒子都不要便跑了?」他又發出一陣怪笑,衣角上的血一滴滴淌下來,將月光下白色的路面染黑了。
「我爸爸沒有逃跑!」孩子雖然害怕,卻還不忘維護父親的尊嚴。父親在他心中是了不起的英雄,他不允許任何人侮辱這個英雄形象。
易邪冷笑一聲,正要說話,只聽砰的一聲槍響,他身子搖晃兩下,立刻縱身一躍,躲進街道兩旁樓房的影影裡,不見了。
「龍騰,背後傷人,算什麼好漢?」易邪暴戾的聲音撕裂夜空,傳得很遠。
龍騰沒有回話。
那孩子悄悄地低下身子,想穿過街道躲起來,突然橫空一槍,他只覺得腹部一熱,身子便軟軟地趴下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摸到一股熱乎乎的液體,抽手出來一看,月光下,那隻手都被染得血紅。孩子忍不住大哭起來:「爸爸,我要死了,我被他打中了!」哭聲在寂靜的夜裡分外刺耳。易邪在不知名的角落裡發出狂笑:「龍騰,我殺死你兒子了,哈哈!」
龍騰還是沒有回話。
孩子臥在路面上,緊緊捂著自己傷口,一動也不能動。他只聽見又有幾聲槍聲劃過夜空,易邪的聲音沉默了。
過了不知多久,他聽見了父親的聲音:「孩子,去看看他死了沒有。」
這孩子傷口十分疼痛,且流了許多血,聽得父親這樣吩咐,很有些委屈,正要撒嬌,猛然想到,父親或許也受了傷,不能動了。想到這裡,他焦急起來,掙扎著站起,一步步挪到易邪發出聲音的地方,在黑暗中尋找著。
那是一個偏僻的角落,月光照射不到,他摸索了許久,腳下突然被一個軟綿綿的軀體拌了一下,同時聽見一個人的呻吟聲,他心中一緊,立時大聲道:「他沒死,爸爸,他沒死,睡在這裡哪!」說完就再也沒有力氣,靠著牆坐了下來。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看見面前橫臥著一人,那人正在微微顫抖,似乎拚命想站起來,卻總是倒下。
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他們面前,月光從那人身後照射過來,看不清面容。但是這孩子已經認出那就是他父親,他立時叫道:「爸爸,他在這裡。」他的聲音已經很微弱,聽得出傷勢不輕。但是父親卻沒有看他一眼,反而立即俯下身,仔細看了看易邪,將易邪拖到月光底下。
易邪身上本來就沾染著別人的血,現在和他自己的血混在一起,衣服幾乎全部變紅了。他面頰蒼白瘦削,在月色裡隱隱有些發青,唇邊含著一絲血跡,混合著一絲笑容。
易邪居然在笑。
他一邊笑一邊咳嗽:「龍騰,你終於殺了我,不過我也殺了不少人啊??讓我算算,我殺了多少人呢?568個,或者是601個?」他側頭凝神思考,竟是真的在考慮這個問題。
「你總共殺了782個人!」龍騰沉聲道,「每個人都只是因為你心情不好才被殺,你甚至沒有搶他們的錢。」
「對啊,」易邪得意道,「殺人的快樂,豈是金錢所能比擬的?」他又是一陣咳嗽,吐出幾團血塊。
那孩子聽得十分憤怒:世上還有比易邪更加邪惡、更加沒有人性的人麼?
「爸爸。殺了他,他沒有人性!」孩子對父親叫到。
龍騰低著頭,彷彿沒有聽到孩子的叫聲。
他低垂的眼中,有一些發亮的小東西掉出來,一滴一滴,閃爍銀光。
那孩子看了很久才明白,那亮閃閃的小東西,竟然是眼淚。
是他父親的眼淚。
他英勇的父親啊,怎麼會為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流下珍貴的眼淚?
「你猜後來怎樣?」朋友說到這裡,忽然住口不言,反而給我提了這麼個問題。
「你說怎樣便怎樣,故事是你編的,結果由你而定。」我說。
「是麼?」他歎了口氣,「你不相信這是真的?為什麼?」
我喝了口茶:「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這麼狠心的父親,也不相信世界上有這麼邪惡的人??竟然會因為自己心情不好便殺那麼多人。」
朋友沉默了許久,一壺茶快要喝光,他開口道;「我再給你講個故事。」
以下是他的第二個故事。
在易邪還沒有出現以前,方梓男還活著。那時候龍騰還不是警察,他和方梓男兩人一起在上大學。
龍騰的理想是做個醫生,而方梓男想終生研究佛學。
「佛學?你是不是看破紅塵了?」龍騰嘲笑他。
方梓男搖頭一笑:「實際上,我對佛學一竅不通,只是有一句話感動了我。」
「什麼話?」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說過那句話後不久,易邪就出現了。
那也是在一個有月亮夜的晚,方梓男和龍騰兩個人在校外散步到很晚,慢慢往校園內走來。走到街道拐彎處,路燈突然一黑。幸好月光很明亮,沒有路燈也能將路面看得很清楚。兩人正要繼續走,就聽得角落裡傳來一個暗啞的聲音:「你們過來!」
兩人四處望望,周圍並沒有別人。他們仔細看那個角落裡,那裡隱約坐著一個黑影。
「是叫我們嗎?」龍騰問道。
「是的,過來!」那聲音十分蒼老,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龍騰和方梓男對望一眼,兩人都身材高大健壯,想來一個老人,即便懷有惡意,憑他們兩人也足夠應付了,便慢慢走了過去。
果然是個老人。那老人見他們走近,抖抖索索地點燃一支蠟燭。蠟燭光照著他臉上堆疊的皺紋,他用渾濁的眼光看了看兩人,低聲道:「要發生大事情了,你們知道麼?」
「是個算命的,走罷。」龍騰低聲對方梓男道。方梓男點點頭,兩人便準備離開。
「你們不信?」那老人陰鬱地笑道,「年輕人總是這麼沒耐心,再等五分鐘,好麼?」
「再等五分鐘會有鳳凰飛來麼?」龍騰不耐煩道,但還是站住了。
過了五分鐘,連方梓男也有些不耐煩,準備轉身離去時,猛然聽見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傳來。
「來了!」那老人興奮地道。
兩人順著聲音望去,卻什麼也沒有看見。
那老人的目光卻顯出極其憂慮的神情:「還是避不過麼?」
「你在說什麼啊?」龍騰問道。
他話音剛落,便看見一樣東西,從北邊的天空中急速飛來。那是一朵雲狀的閃光物,發出耀目的金光,金光中隱約有兩個人影在打鬥,那金鐵交鳴之聲便是從金光中傳來。
「那是什麼?」方梓男道。兩人看得目瞪口呆,「莫非是外星人?」
「外星人?哼哼,」那老人冷笑一聲,「那是地獄使者和邪靈。」
「這老頭瘋了。」龍騰對方梓男耳語,方梓男點頭表示贊同。
「我沒有瘋,」那老人厲聲道,「你們連自己親眼看見的也不相信麼」
這倒是有道理,那團金光越來越淡,金光中的兩個人清晰可辯,在空中激戰正酣。
「到底是怎麼回事?」兩人覺得事情越來越奇怪:兩人飛在空中已經是很怪異的事情了,更何況那兩人打鬥用的兵器都很古怪,看來彷彿是古代的刀劍??都什麼年代了,還有誰用那種東西打鬥麼?
那老人緩緩道:「邪靈是天下間邪惡的源頭,它從地獄裡逃跑了。地獄使者的任務,就是將邪靈捕捉回去。但是邪靈很強大,地獄使者多半會失敗。」
「失敗了會怎樣?」方梓男問道。金光更加黯淡,打鬥愈加激烈,空中飛下了幾點紅色的血,顯然是有誰受傷。
「如果失敗了,」老人憂慮地看著空中打鬥的雙方,「地獄使者固然會死,邪靈的惡毒也會散佈到人間每一個角落。」
「那會怎樣?」龍騰問,他還是不太相信所謂地獄使者和邪靈的話。
老人冷笑一聲:「到那時,天下再無一個好人,人間充滿罪惡??人間就是地獄!」
「是嗎?」龍騰反問,「邪靈以前從來沒逃跑過麼?為何人間到現在還沒有變成地獄?」
「邪靈以前逃跑過很多次,人間的罪惡會催生地獄的邪靈,」老人夢囈般道,「但是,邪靈的罪也並非不可化解,只要有一人肯做出犧牲,邪靈的罪將不會降臨到世人頭上。」
空中,身著金色戰甲的地獄使者肩上和臂上已經受了傷,他身體雖然搖搖欲墜,卻仍舊在奮力拚殺。他每一次出劍,都必然在邪靈身上留下一道創口。
「金甲使者,下來歇息一會好麼?」老人提高聲音道。他的聲音本來嘶啞難聽,這麼一喊,卻渾厚綿長,中氣十足,目光也一掃渾濁之色,變得炯炯有神。
「他支持不了多久了。」老人歎了口氣。
「你說誰?邪靈嗎?」方梓男問道。
老人搖搖頭:「我說的是金甲使者。這孩子劍術雖然精湛,吃虧在心地太過仁厚,對戰之時總怕敵人受傷,不能盡展所長。唉!兩位既然在此出現,也是機緣巧合,我有一事相求,還望兩位不要拒絕。」說完他將身一低,竟然跪倒在二人面前。
兩人見老人跪下,登時慌了手腳,手忙腳亂將老人扶起,口裡不知不覺就答應了老人的要求。
「這個要求確實很難辦到,但是我別無他法了。」老人歎息道,「金甲使者倘若失敗,邪靈便會自動散功,將身體散成無數碎片,隨風吹散到各地??那便是邪惡的種子,凡人只要沾著一點這種子,便會變得毫無人性??人間將變成地獄!但是,若能有人,在邪靈散功之前,將身體抱著邪靈,那麼,邪靈為陽氣所困,便無法散功,必將陰竭而亡。」
「這個容易啊!」龍騰道。
「那麼,那個人會怎樣呢?」方梓男心思縝密,追問道。
老人搖頭道:「那個人,因為在邪靈身上沾染邪氣,從此將迷失本性,喪失人性,變得徹底的邪惡。這種邪惡將無法救孰,死後將墮入十八層地獄,永受油煎火烹之刑。」
兩人聽了這話,都臉色蒼白,一時相對無言。
「若是你,天下人的罪都要你一人承擔,你願意麼?」朋友停下來,問我。
我沉默不語。
若是為救天下人要我去死,或許我會願意。
然而若是從此迷失本性,變成一個並非自己的人,靈魂墮入地獄,那麼,我會願意麼?我突然打了個寒噤,搖搖頭。
「不願意麼?」朋友淡淡一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並非是說肉體的消亡,而是指靈魂永墮地獄。看來畢竟不是人人都能成佛啊!」
我只得訕訕一笑。
當時龍騰和方梓男也不願意,兩人同時搖了搖頭。
老人長歎一聲。
「為何你自己不去?」龍騰問道。
老人不好意思地一笑:「我還有兒子啊,我豈能讓兒子因我而蒙羞?」
原來這勸別人犧牲的老人,自己竟然也捨不得犧牲。
天上血落如雨,金甲使者全身浴血。他的劍已被邪靈的大刀砍掉一截,半截斷劍尤自雪亮如銀。金甲使者在空中飛來躍去,身法靈活跳躍,然而邪靈畢竟更加強大。邪靈掌中黑刀漸漸發出藍芒,好似電光閃耀,半空中隱隱傳來雷鳴之聲。
大刀橫空一劈,金甲使者舉劍相格,那刀將劍砍成兩截,一路繼續砍下,夜空中綻放出一朵燦爛的血花,無數如玉般的血滴帶著溫暖從天而降。金甲使者的面孔在一道閃電之下顯出驚人的俊秀和美麗,龍騰發誓,他後來再沒見過任何一個人??男人或者女人??有那樣令人驚艷的容顏。他的眼光如星辰般閃耀了一下,驟然黯淡下去。噹啷一聲,斷劍從他送開的手裡滑落。接著,他金色的身體也穿透稀薄的月光跌落下來,地面上的三人同時大叫一聲,衝上去接住了他。
「金甲,你怎麼樣了?」老人焦急地問道。
金甲使者的頭依在老人臂彎裡,勉力抬起一根手指,指向邪靈:「誰入地獄?」
一陣沉默。
金甲使者雙目陡然睜大,那雙漆黑的眼睛突然變得嬰孩般純淨透明,然後,所有的光芒從他面前消失了,他的頭朝後一仰,就此逝去。
邪靈在空中歡呼一陣,忽然朝三人撲來。三人抱著金甲使者的屍體,不由自主後退幾步。
「哈哈哈,」邪靈狂笑,渾身藍芒四射,「誰入地獄?誰肯入地獄?」他一邊狂笑,一邊散功,四周的空氣漸漸凝成冰雪。
龍騰這時忽然想通了一個問題。
倘若邪靈散功,那麼所有的人都將迷失本性;倘若有人肯犧牲,那麼迷失本性的只有這個犧牲的人。
即是說,對這位犧牲者而言,無論是否犧牲,都是肯定要迷失本性的。
而目前,四周再無別人。龍騰看看其他兩人:一人為老者,一人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叫誰犧牲他都不忍心啊。
他深吸一口氣,便準備衝上前去。
就在此時,他眼前一花,一個人影已經從身邊掠過。定睛一看,方梓男已然抱住邪靈,邪靈努力掙扎,蘭色光芒在方梓男全身閃耀。
「梓男!」龍騰臉色變得極為難看,衝上去便要救他。
「不要過來!」方梓男厲聲喝止。龍騰從未見過他這樣嚴厲的表情,不由呆住了。
「不用去了,」老人拉住他,「已經晚了。」
晚了嗎?
方梓男很快被耀目的蘭色包裹,龍騰只見面前一片光芒,什麼也看不清楚。
等待藍芒消失,面前一暗,方梓男茫然站立在他面前。
「梓男!」龍騰急忙走過去,扶著他手臂,「你沒事麼?」
方梓男苦笑一聲:「我正在變。」
「他正在變得邪惡,頂多還有三分鐘。」老人在身後沉聲道。
「只有三分鐘?」方梓男望著龍騰,「我們是不是好兄弟?」
「是的,當然是的,一輩子都是!」龍騰已經有些哽咽。
「好,你記著,兄弟!」方梓男鄭重道,「是兄弟,就不要讓我犯罪,要阻止我犯罪,讓我盡早進地獄,記得嗎?不要心軟,記得一定要盡早殺死我,那才是幫我解脫,一定要記得…….」他一邊說,龍騰就一邊不斷點頭。
在他說的同時,他的容顏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他本來是很英俊的青年,漸漸的面孔彷彿縮水一般,變得無比委瑣,頭髮也開始捐捲曲,目光由當初的坦率真誠逐漸轉變為陰狠毒辣。
「另外,」他在變化的最後一刻道,「不要玷污『方梓男『這個名字,這是我父母給我的名字。我今後,就叫』易邪『吧!」說完,他面色一變,掙脫了龍騰的手臂,躍入茫茫黑暗,忘記了過去,從此開始了他的犯罪生涯。
易邪?就是變為邪魔的意思啊!龍騰終於落淚。
從那以後,龍騰放棄了當醫生的理想,努力成為一名優秀的警察??因為只有警察,才能合法地追捕罪犯。
而易邪,也犯下了無數令人髮指的罪行。
「好故事,精彩!」朋友停下來後,我輕輕鼓掌。
「你又不相信?」朋友笑道。
我也笑了:「地獄使者和邪靈?我寧可相信有外星人。」
朋友笑了一陣,整了整容顏:「先前那個故事,你不想知道結局麼?」
我當然想知道結局,雖然這只是個故事,但是知道結局總是令人心裡不用再牽掛。
「你明白了麼?你就是方梓男!」龍騰將這一段故事講給易邪聽,「所以我寧可不救自己的兒子也要殺死你,因為你是方梓男!」
兒子的眼淚已經濕透了衣襟。他原本以為父親真是為抓兇手而冷酷至斯,如今才知道,原來其中有這樣的曲折。
「爸爸,你做得對,」孩子一邊擦眼淚一邊道,「方叔叔的犧牲太大,你是應該為他做些事情的。」
「哈哈哈哈!」易邪忽然仰天一陣長笑,「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你的眼淚也流錯了地方。我不是方梓男,我是易邪。」
「你是方梓男!」龍騰堅定地道,從貼身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年輕人英氣勃勃,長眉秀目,彷彿充滿無窮的夢想,「這就是10年前的你!」
易邪好奇地看看那張照片,又是一陣咳嗽:「媽的,這小傢伙挺俊!老子什麼時候有這麼漂亮了?」
龍騰默默地看著他。
他彷彿又看見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在月光下大聲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世界上真有佛麼?
如果有佛,為何這樣的好人不能救贖自己的靈魂?
易邪一邊得意地狂笑,一邊不斷吐血,終於頭一歪,死去了。
龍騰和孩子守著屍體,呆呆地坐了一陣。
「爸爸,」孩子悄聲道,「方叔叔會變為原來的樣子嗎?」
龍騰全身一震:這也是他一直期待的。他一直守在這裡,就是希望能夠看見方梓男能夠恢復當年模樣。
然而,躺在那裡的仍舊是易邪,方梓男沒有出現。
他腦海裡彷彿又迴響起當年那老人的話:「那個人,因為在邪靈身上沾染邪氣,從此將迷失本性,喪失人性,變得徹底的邪惡。這種邪惡將無法救孰,死後將墮入十八層地獄,永受油煎火烹之刑。」
他的手腳變得冰涼。
然後,他將孩子抱到身邊:「一飛,你說,方叔叔是不是很偉大?」
「是的。」孩子由於失血而臉色蒼白,但仍舊堅定地點了點頭。
「方叔叔要下地獄去了,地獄很黑暗,方叔叔會很孤獨,你說怎麼辦?」龍騰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麼溫柔過。
「是啊,怎麼辦呢?」那個叫「一飛」的孩子和憂愁地說。
忽然他聽見一聲沉悶的槍聲從身邊發出。藉著燦爛的月光,他驚恐地發現,父親的胸口開出一朵殷紅的血花,觸目驚心。
「爸爸,你怎麼了?」一飛號啕大哭,用手去捂父親的傷口。
「一飛,不要哭,」龍騰微笑道,「我不信好人沒好報,我要陪你方叔叔下地獄,我要救他!」他目光明亮地閃了一下,便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龍一飛撲在父親的身體上,哭得幾乎要昏厥過去。
「孩子,不要哭。」一個老人出現在他面前。
這個老人,令他有一種奇異的熟悉的感覺。
「是你嗎?」他說,「你就是10年前我爸爸和方叔叔遇到的那個老人?」
老人點點頭:「其實,還是有辦法救你方叔叔的。」
「你猜,他告訴那孩子一個什麼辦法?」朋友淡淡地笑著問我。
「我不知道,」我生硬地說,「我不想再聽你胡編這樣的故事了。」
「原來果然有辦法可以救方梓男,」朋友不理睬我的抗議,「只要有人在方梓男死後第20年的最後一天,將所有的邪惡吸引到自己身上,方梓男便可以獲得解脫。」
「呵呵,好笑啊好笑,」我乾笑道,「世界上會有這麼傻的人嗎?」
「世界上本來或許沒有這麼傻的人,」他喝了口茶,悠然道,「但是既然有了那麼傻的父親和叔叔,做兒子的再傻一回又何妨?」
是啊,有那麼傻的父親和叔叔,做兒子的又怎麼會不傻呢?
這個兒子,在20年前就已經知道今天要做什麼。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將變成徹底的壞人,所以他才珍惜做好人的每一個時刻。
原來能夠做好人,也是一種幸福。
我終於明白朋友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他會好到近乎傻的地步。
我這個朋友,姓龍,名叫龍一飛。
「快十二點了。」龍一飛看了看鐘,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
「讓我一個人上路吧。」他溫和地一笑。
「好!」我的嗓子不知為何已經嘶啞了。
他又笑了笑,容顏俊朗明快,帶點些微的羞澀,就這樣轉身走了。
「啊,」他忽然回過頭來,「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
「我知道,」我低下了頭,不讓他看到我的眼睛,「我一定殺你!我一定盡快殺死你!」
「這樣我就放心了!」他轉身投入茫茫黑夜,再也沒有回頭。
我筆直地站著,凝望他的背影,我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這麼矯健漂亮的身影了。
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一陣滴水的聲音將我驚醒。
低頭一看,面前的桌子不知被什麼水弄濕了一大塊。
我摸摸面頰,濕濕的,媽的,我流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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