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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62
发表于 2005-10-18 00:58: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0

  母亲说,“一切都早有安排,既无法选择,也不能逃避。”

  1

  大抵被叫做“狐狸精”的女人,往往都是美丽的,邻家的姐姐也是如此。每次
听到她母亲一口一句“小狐狸精”的打骂她时,我总会莫名其妙的心疼,喃喃道:
“狐狸精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欢。”于是翻出藏得紧紧的饼干桶子,偷偷的送到躲
在煤棚里哀哀哭泣的邻家姐姐面前。姐姐看着我不肯说话,眼里涌出的泪水却比煤
棚外的雨水还多。

  2

  我是个遗腹子,父亲是一名地质勘探队员,在一次野外勘探工作的事故中牺牲
了。骤闻噩耗,母亲一下子昏倒过去,醒来后,我就出生了。是母亲一个人辛辛苦
苦的把我拉扯大,特别的不容易,生活的苦难和人生的坎坷让本来就内向的母亲愈
发的沉默寡言。于我而言,没有父亲的童年就多了许多不愿提及的痛苦,印象中那
个时候的天空都是灰色的。去向母亲哭诉,母亲总是摇头叹气。

  “一切都早有安排,既无法选择,也不能逃避。”母亲说。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慢慢得学会了在生活的重负下沉默不语。在这种环境下
长大的我甚至一直到三岁才开始学说话,四岁时说起话来还是结结巴巴很不利索。
这样,我们的家中很多时候都是寂静无声的,沉闷的让人无法忍受。而我既无力改
变什么,也不能要求为了生活操劳奔波的母亲更多,于是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一
直渴盼着能有另外一个人走进我的生命,陪伴我,关心我。

  这时候,姐姐就来到了我的身边。

  第一次看到姐姐,是在一个喧杂的清晨,随着一阵热闹的鞭炮炸响,姐姐牵着
再嫁的母亲的衣角,怯生生的走进这个院子,穿着旧旧的灰色条绒小褂儿,扎着两
只羊角辫,脸上挂着清亮亮的两行泪水。一大群刚刚拾完了炮仗的小孩子们远远的
冲着她大喊;“拖油瓶儿、拖油瓶儿…”。大家不敢围拢来起哄,多半是因为她那
个颇有恶名的继父。而刚刚四岁的我,因为搞不懂什么叫拖油瓶儿,也就没有跟着
起哄,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并且冲她笑了笑。

  或许是这个缘故,那个女人径直走到了母亲的面前,面带乞求的说,“大姐,
能不能帮我照看下孩子?”

  “好啊,好啊,”听人相求,一向谦恭的母亲连忙答应,并弯下腰对我说,“
阿卓,快叫姐姐啊。”

  “姐姐。”

  我看到姐姐挂满了泪珠的小脸儿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或许,这笑容太重要了,
注定了我一生该有的幸福,看到这笑容,我当时很有些恍惚。

  后来,我也一直试图清楚地回忆当时的场景,那时候,姐姐真的冲我笑了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不过这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当
我的生命开始有了记忆的时候,她就这么走了进来。

  就这么轻轻的走了进来,既没有早,也没有晚,刚刚好。

  真的,刚刚好。

  3

  母亲说,姐姐是个苦命的孩子。亲生的父亲在她7 岁时另结新欢而去,母亲受
不了刺激精神失常住了两年的精神病院,出院后就带着她改嫁来到了现在这个家。

  姐姐很漂亮,而且是那种明艳夺目的漂亮,长发乌黑,秀眉如剪,尤其是含羞
带笑一低头的瞬间,眼波如溪水般流转,就这么不经意的轻轻扫过来,任谁看了都
如沐春风。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姐姐似乎也逃不过这宿命的安排。

  她的继父是附近颇有恶名的地痞,在大院对面的医院旁边开了一家小烟酒店,
赚了些钱。据说,姐姐的母亲就是因此才肯嫁给他的,因为她的病治疗起来需要很
多的钱。八十年代初,在我们这个落后的小城里,生活的压力要远远大于生命的尊
严。然而婚后,姐姐的继父却愈发的好酒好赌,酒后在外面惹是生非撒泼打人。原
本这也没有什么,可是几年后,这恶人看到一天天漂亮起来的继女,竟然动了卑鄙
心思,想入非非起来。不料姐姐看上去文文气气弱不禁风,脾气却是倔强的很,看
到继父图谋不轨,不是恶语相向,就是拼命挣扎呼救,惹得四邻瞩目。如此反复折
腾了很长时间,眼看自己已经无法得逞,那恶人竟然反过来在她母亲那里挑拨说继
女勾引他。而那失心疯的女人也会相信,开始不停的在女儿身上发泄着怨恨。当日
里,母亲也曾说过一句“天下哪有这样当娘的?”,被那女人听到后,站在院子里
含沙射影的骂了大半日,母亲生性懦弱,如何敢招惹这样的人家,只好忍气吞声。
却任由我拿了家里的东西给无家可归的姐姐送去,然而始终没有收留她的勇气。

  不过这些我都不懂,因为我是个笨孩子。残缺的家庭又使我养成了孤僻的性格,
不肯向人倾诉,也不愿听人倾诉,而大人的世界在我眼里又过于混乱不堪,深邃难
言,有着我这样的年龄不可跨越的距离,于是,我固执的呆在我自己的世界里,与
身边的一切都有着一层隔膜。

  我只知道,在我隔膜起来的世界里多了一个漂亮的姐姐。

  4

  又是一个大雨的夜晚,姐姐终于远远的跑开了,邻居们实在看不过一个15岁的
小女孩遭受如此折磨,在几位叔叔的一番谴责后,大家一起出门寻找,妈妈当然也
去了。刚才还一片嘈杂的大院里一下子没了人声,看着各家窗口透出来的昏黄灯火,
我猛然间心酸的难以抑制,就也打了一把雨伞出门去找。

  那夜的雨下的实在太大了,我刚一出门就被浇的浑身透湿。秉性固执的我仍然
举着小伞一头扎到雨幕中,一步一步沿街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叫着,姐姐——
你在哪儿——可是雨下的实在太大,我的声音仿佛只能停留在我的口中,一出口就
被雨融掉了,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心里着急,便有了想哭的感觉。

  长这么大,除了被院里大孩子们打,我还没有哭过。而那样的哭,也不过是为
了吓唬别人,或者引起大人的注意,只是张大了嘴巴干嚎,挤不出眼泪的。这一次,
眼泪是一下子就从心里涌到了眼眶,中间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当时真的想过,不管雨下得多么大,我就这样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为止。
说不清楚原因,只是觉得我就应该这么做,命运安排我必须要这么做。

  雨,越下越大,路,越走越长。

  黑雾中,我什么都看不清楚,密密的雨线仿佛将路面与天连了起来,周围的建
筑一下子消逝的无影无踪,我仿佛不是走在城市的街上,而是走在无边无际的旷野,
甚至也失去了自己的存在。这样突然间产生的幻觉,让一路走来的我失去了方向,
只是茫然无措的在雨中不停的走着。

  也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喊了多久,终于我听到有人叫了一声。

  “阿卓。”

  听见这一声喊,我的眼泪立刻喷涌而出,与落在脸上的雨水混在了一起。

  “姐姐,是你吗?”我惊叫着奔跑过去,紧紧的抱着她,似乎害怕姐姐转眼间
又会消失。

  5

  此后我大病一场,躺在医院里打了一个星期的吊针,出院后又在家里休养了一
个月。妈妈要上班,照顾我的任务就落在姐姐的身上。看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躺
在床上的我,心里满是莫名其妙的快乐。

  那些日子就成了我生命中最美丽的光阴,一切的一切我都能够详详细细、清清
楚楚的回忆起来,如同烙在心头一般,无法让我有一丝丝的忘却。

  我清楚的记得有一次,姐姐把我紧紧的搂在怀里,用长长的头发遮盖了我的脸。
任由我抚摸她柔软纤细的腰肢,脑袋依偎在她已经发育的胸前,贪婪的呼吸着她的
体香。

  我似乎还颤抖着把手探入姐姐的胸衣,清楚地感觉到那温润的胸乳如同刚出蛋
壳的小鸽子,在不停的转动着脑袋,那硬硬的尖尖的突起,就如同小鸽子的喙一样
颤巍巍的向我啄来,在我的掌心不停的啄着,不停的啄着——我的手被啄痛,我的
心被啄伤,我的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然而很快又被姐姐滚烫的双唇拭去,那
火一样的热度一下子就让我的心也沸腾起来。我的意识变得一片空白,一深一浅的
好像躺在梦里,而她清香浓密的长发像蛇一样紧紧缠住了我的心——然而当我试图
获取更多的时候,却被她制止了。

  “不许。”姐姐很坚决地说,脸上却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许就不许吧,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我是那种很容易满足的人,很快就在她的
怀里沉沉的睡去。

  6

  从上高中开始,我就进入了一所寄宿学校,随后,勉勉强强读完了技校的姐姐
也离开大院出去工作了,听说在什么灯泡厂。周末回家时,偶尔从妈妈口中听到几
句,还免不了一阵阵怜悯的叹息。我知道,姐姐过得很不好,1995年,我们这里已
经有工厂停业工人下岗了,姐姐就成了其中的一个。听过了大人们的议论,我也曾
想过找到她说些什么,但是却想不到该怎么说,最终也没有去。

  直到有一天,传达室的大爷把我从早自习的教室里找出来,意外的在学校的大
门外见到了憔悴不堪的姐姐,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一种想哭的情绪顿时噎在心头,
原本有许多要说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木呆呆的站在那里。姐姐似乎也有许
多话要对我说,然而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拍拍我的头,嘱咐我不要贪玩忘了功
课,要记得孝敬父母等等。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说完了这些话,姐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转身离去,留下茫然不知所措的
我站在原地回味姐姐刚才说的话。

  姐姐却只走出了大门十多步,又突然返身抱住我,在我耳边大声喊道:“阿卓,
你还会记得我吗!”

  “你还会记得我吗?”姐姐这一趟来,似乎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但是我深深知道,不是的,在她心里、在我心里都压抑着许多无法说出口的东
西,渐渐的侵蚀我们的心,郁积成了硬硬的心结。

  后来看到张爱玲在《爱》中说,“于千万人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
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
的话说,唯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那么感动人的一段话,我读来却颇不以为然,这怎么可能呢,让人铭记终生的
只是这一句话吗,应该是这句话后面隐藏着的东西才对。

  不久后,我终于从邻居们的议论中得知了姐姐身上发生的事情。姐姐离家后失
足落入了一个盗窃团伙的控制,做下了不少案子,后来,团伙老大垂涎她的美貌,
就设计将她灌醉图谋不轨。然而就在最后时刻,已经烂醉如泥的姐姐不可思议的突
然清醒过来,在挣扎中一刀刺死了对方。那天早晨的见面,是姐姐自首前做的最后
一件事。

  令邻居们喋喋不休议论的不是她因入室盗窃、抢劫、防卫过当等众罪并罚获取
的十二年刑期,而是她杀人的理由。大家不能理解像她这样已经堕入风尘的女子怎
么会因为男女之事挥刀杀人呢。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疼得那么尖锐、那么清楚、那么的不可抑制。我泪流满面
的站在街头,无助的双手伸出来不知道改向谁乞怜,任凭众人的议论碎屑般的落了
一身,将我慢慢的淹没,直到众人开始拿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还好母亲知道我的心事的,走过来拉了我的手。

  “回家吧。”

  7

  不过半年,那个疯婆子居然沉疴不起,眼看就不久人世了。不知道为什么,她
托了人来央我母亲,说是有话要说。母亲虽然也想不明白,然而天性良善却让她无
法拒绝一个临死之人的请求,就带了我一起到医院去。

  看见我们来,那女人竟然笑了笑,回想起来,即使在她再嫁的那天,她似乎也
是一脸的愁容,没有笑过。因为眼中没有了那种凌厉和凶狠,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
个疯婆子也是很漂亮的,看来姐姐的美丽多是遗传了母亲的基因。

  “阿卓,”她一边招手示意我靠近一些,一边露出无奈的痛楚的笑来,“你一
定很恨我,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因为在我心里对她的敌视用一个恨字根本就无法形容。

  她转而向母亲说,“大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一直都可怜我,同情我,可
是我却满大街的骂你——”

  母亲叹了口气,“不要再说了,都已经过去了,你——还不是因为你的病。”

  她苦笑道,“大姐,我就是再疯,自己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疼爱,可是,我们
家里那个环境,我是没有办法啊,关起门来的事情,说给谁去听,”她一边摇头,
一边苦笑,一边落泪,一边诉说,“打她一顿,骂她一顿,把她赶出家门,总比留
在家里让那个禽兽糟蹋强。”

  说完这些话,那女人伏身大哭,剩下我和母亲在一边面面相觑。

  回家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然而母亲只是叹了口气,搪塞我,“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懂的。”

  8

  此后的十年,两年高中、五年医科、三年读研,我遇到了许多人,也说过了很
多话,却再也不曾有过年少时刻骨铭心的记忆。到了黑夜降临时,每每浮现眼前的
还是姐姐那张挂满泪水的脸,哀哀的冲我说:“阿卓,你还会记得我吗?”

  虽然在这十年里,不只一个女孩子对我说过最喜欢我忧郁而沉默的眼神,静静
的、清清的,仿佛永远浸着一汪晶莹的水。而我,却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是因为
我的内心深处有着一块巨大的缺失,是那种空空的,无可依托又无从把握的茫然无
措。而另外一种缘于本能的对孤独的恐惧,强迫我必须把这空缺填补起来,于是我
不停的寻觅。而这苦苦寻觅的过程,就象偶然想起了一本曾经读过又深深喜爱的书,
却怎么也想不起书名,只好贪婪的在书柜上翻来翻去,看到一些书似乎很像时,也
爱不释手,不小心就在上面留下了折痕。然而,很像也只是很像而以,仍然无法填
补我内心那巨大的空,这让我不顾那些留了折痕的书发出怎样的怨恨,甚至恶毒的
诅咒,继续在书柜里翻下去。

  直到后来,我感到疲倦了、麻木了,却发现自己孤独的落在人群之外,开始在
夜半无人时流泪,不会发出一点的声音。原来,我在这寻觅的过程中已经淡忘了一
切,脑海中剩下的影像就只有姐姐噙满了泪水的双眼。

  “你还会记得我吗?”姐姐问。

  “会记得吗?”我也问。

  “一定会的。”我回答。

  是啊,当年的我们,岂不是也像两条不平行的线,在同一时刻按照命运的安排,
突然靠近,直至相交,最后在撞击的火花中看清楚彼此,然后绽放出幸福的微笑。
虽然在我们的世界里,有着太多不尽如人意的事情,然而人生种种,造化二字,不
过是那一句:得知我幸,失之我命。生命就是这样一个不断遇到一些人、一些事和
不断错过一些人、一些事的过程,而我只想好好把握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期望,我
努力,之后便是静静的等待,执著的去看是不是可以有一个如愿的结局。

  只是十年太久, 再次相逢的时候, 姐姐是否还会像当初那样灿烂的微笑?

  9

  大学里,我学人做告解,第一次把我心中郁积的心结说给了陌生的神甫别人听。
在那里我说了将近两个小时,从现实,到臆想,还有我的困惑,我的愤懑,特别是
那一次梦境一般的回忆,完全无保留地说了出来。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我一口
气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居然没有打一个结巴。

  最后我问,为什么总有恶人得不到恶报,为什么总有善良的人受到伤害?

  神甫沉默了好久,说,假如一个恶人没有得到恶报,是因为老天还没有找到一
个合适的人来假手除恶。

  是这样吗?我无力深究。但是,我宁愿把这当作上帝的暗示,它让我固执的在
毕业后,选择了回家乡做一名医生,因为那里有我始终放不下的牵挂,还有我该做
而没有机会做的事情。

  10

  细想起来,姐姐的继父长相凶恶,小时候很多次都能在梦中把我吓醒,怎么看
都不像有善终的好命相,只是我没有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然而,当他突然出现在
我的面前时,我甚至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那120 急救车把他抬到处置室的时候,担架员居然撂下一句,“呸,这老狗,
怎么就死不了。”看来,他也的确臭名昭著了。从他的伤势可以看出,这一次殴斗
对手早有准备,是存心想要他的命,不过手底下还不地道,在警察赶到后,他还在
喘气。于是,警察又通知120 把他送到了医院,而接诊的医生恰恰是我。

  那一天我值夜班。

  等我弄清楚这一切的时候,我“哈——”的一声轻笑,手竟然不由自主地颤抖
起来。“真没出息,”我骂了自己一句。

  为了证明我没有看错,我又低下头去认真的看了看那张在我梦中出现过很多次
的脸。

  没错,我看得很清楚,就是他。

  虽然身受重伤,但是体格健壮的他还略有神志,看到此时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
人竟然是我,一贯强梁的他立刻变得可怜虫似的,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的看着我。

  “你还认得我吗?”我问。

  “救救我!”他哀求道。

  “你放心,你死不了。”我淡淡的回答,面带微笑。

  “救救我!”他还在哀求。

  我不再理会他,静下心来,认真的查看他身上的伤口,共有4 条刀伤分别刺入
背部、左上肢、前臂,其中背部的那一刀最深,险及心脏。

  我长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开始动手缝合。

  虽然这些刀伤缝合起来很麻烦,一般的急诊医生都难免要抱怨,但是我有个好
耐心。真的,我缝合的动作绝对的标准,不带一丝一毫的走样,即使老师看到了也
要夸我干得好认真,绝对可以做缝合手术的样板。这样想着,我竟然得意地笑出声
来,哈哈,哈哈——满屋的血腥夹杂着我失常的笑声,这令处置室的气氛显得很恐
怖,胆小的人一定会被吓坏的。果然,“当——”的一声巨响,身后的一个叫艾玲
的护士失手打翻了酒精缸子。

  我停下了手上的活儿,冷静回身看了看她,“嘘——”,我笑着示意她安静些,
不要影响我抢救病人。

  艾玲见我不肯理会,愤怒的摔门而出,剩下我一个人待在处置室里,用了整整
48分钟缝合4 条共33厘米左右的伤口。

  只是,我从头至尾没有采取一点点止血措施,手术结束后,整个床褥都被血浸
透了。

  看着这个曾在噩梦中把我惊醒的男人,我突然大笑起来,有生以来从没有笑的
这么痛快过。直到艾玲拉着她母亲——医院的院长破门而入,满脸惊恐的看着我,
我才止住笑。

  一转身,我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水。

  据说,出院时那个家伙的体重连100 斤都不到,我保住了他的狗命,却夺走了
他的健康。现在的他走100 米以上的路都要停下来喘喘气,至于为非作歹,这辈子
恐怕都不用想了。

  11

  在随后的院委会问询中,我毫不隐瞒事实的真相以及自己的意图,这让所有的
院长们都倒吸冷气。

  “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吗?”他们问。

  我点点头,说,“我不后悔。”

  12

“你恨我吗?”艾玲轻轻的问道。

  我摇摇头,艾玲喜欢我,这我很早就知道了,但是我的心中没有容纳她的位置,
所以一直都装聋作哑。

  “值得吗? ”

  我一惊,抬头再看艾玲的眼睛,已有了泪水在转动。

  “你知道什么?”

  “是为了那个叫黄欣的女孩吗?”

  原来,艾玲远比她文静的外表显得聪明,早已经把这件事的缘由了解的清楚。
毕竟家乡是个很小的城市,要想打听些什么事情,并不难。

  然而关键时刻,是艾玲的母亲保护了我,理由是姐姐的继父没有因此提出申诉,
所谓民不告,官不究,医院何必自寻烦恼。“人才难得啊,”艾玲的母亲这样感慨
道,大概是因为我是这家医院里不多的研究生,还可能是姐姐的继父在这条街上恶
劣的名声,我竟然奇迹般的逃过了医疗委员会的处罚,这件事医院只是做了内部处
理,我被罚停三个月工资。其实按照我的想法,我宁愿付出比这严重得多的代价,
这样的处罚对我来讲真的可以说是宽宏之至,我没有任何话好说,除了我说不出口
的感激。

  事后,了解内情的人再提到艾玲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就颇为暧昧,而且,不止
一次的好心对我说,小伙子,你知道娶了艾玲意味着什么吗?名、利、美女,还有
可以预知的美好前途,年轻人需要奋斗的一切,就这么摆在你的面前,这可算得上
千载难逢的良缘啊。你还要犹豫吗?

  那段时间,我真的好痛苦,我很清楚的发现,艾玲正在慢慢的占据我心中那原
本属于姐姐的位置,一点一点的挤进来,硌得我钻心的痛。

  我想,这也会让姐姐很不舒服。

  13

  是的,我真的犹豫了,因为艾玲也的确是本外饰豪华的精装书。虽然事先知道,
事后表明这仍然不是我苦苦寻觅的那一本,但是比起我以前读过的那些,这是最好
的一本。而且,那么文静矜持的一个女孩子居然主动对我说,“和你在一起我很快
乐。”

  这让我无法继续装聋作哑下去,于是我鼓足勇气向要和她摊牌,然而话到嘴边
却成了,“那就在一起吧,如果你真的快乐。”停了一下,我又说,“和你在一起,
我也很快乐。”

  艾玲的眼睛里便一下子充满了欢喜。

  但是,我们彼此都很清楚,我们的快乐只能局限于现在,不可能有将来,而我
们也小心翼翼的从来不去触及这个问题。

  “阿卓的心里有一个结,打碎它只需要一点点勇气,我想,我可以帮助他。”
艾玲这样信心百倍的说服着自己的母亲。

  然而事与愿违,我们没有等到打开我心结的那一天,快乐就嘎然而止了,就象
母亲说的那样,一切都早有安排。

  国庆节后的第二天,是母亲的60大寿,我带了艾玲一起去。第一次把一个女孩
子如此正式的介绍给家人,母亲惊喜万分,拉了艾玲的手不停的抹眼泪,在她看来,
同样性格懦弱的我,似乎永远走不出过去的。

  一席尽欢,只是在最后,母亲却突然问了一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艾玲一下子愣住了,直直的看着我。我也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一个月后,艾玲嫁给了本地一个年轻的地产商人。

  14

  “可是,我是真的爱着你啊——”

  说这话的时候,艾玲泪流满面。

  “一切都早有安排,既无法选择,也不能逃避。”

  说这话的时候,我也哽咽难言。

  15

  除夕夜,像我这样的单身总是要义不容辞的值夜班,这仿佛是所有医院的传统,
我是向来不看春节晚会的,所以也很乐意到医院来,这样不容易感到孤独。

  等我在家里吃了饺子来到病房,发现里面拥挤了很多人,还有不少警察。我很
奇怪,询问身边的护士,“怎么回事?”

  护士说:“来了一个重度头外伤的病人,正在组织急救会诊。”

  我开玩笑说:“哪一级干部啊,还有警察保驾?”

  护士摇摇头,说:“你说什么呀,是个女犯人,据说是舍己救人受的伤。”

  “女犯人?”我心中一动,“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什么——黄欣。”

  “黄欣! ”

  这名字如同半空降下了一道闪电,将我的生命照亮得透彻,假如我心中真有郁
结的话,也已经被这道闪电劈开了,我兴奋地对着护士大叫,“你说她叫什么?”

  不等目瞪口呆的护士回答,我已经转身飞快的向病房跑去。

  16

  春天里,难得一个悠闲的午后,我把姐姐推到院子里晒太阳。上午接到监狱方
面的通知,姐姐获得了三个月的减刑,加上以往的减刑,不等姐姐出院就可以重获
自由了。听了这个好消息,我们的心情也出奇的好,从不讲笑话的我不时的给她讲
一些有趣的人和事,姐姐虽然说话还困难,但是笑意在她脸上如水波般荡漾着,看
着看着,我不由得有些痴了。

  “姐姐,你还记得吗?”我轻轻的说,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第一次看见你
的时候,我甚至还不能完整的说上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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